讀書之樂
我讀書向無計劃。到書店里逛,要買什么書,亦是無主題,只要碰到與當時心情合拍的,就買下。若心情還在,又有閑暇,就一卷在手,叼根煙,撩個二郎腿,手指頭放在書上,一行行移著看下去。若心情不在,買來的書竟束之高閣亦未可料。有些書買來四五年,翻都未去翻的情形也是有的。總之,我是個由興趣的鞭子抽著向前走的人,在讀書這件事情上尤是如此。
當然興趣有高有低,有雅有俗。但對于讀書,我天性里多少還懂得要講一點品味。好書如同好茶,不只是解渴,還要來細品其中的意韻。讓思想有一點余香,讓情緒有一點繾綣,這才是讀書的樂趣。
我以為讀書也似做人,斷不可太功利。缺什么補什么,固是一種讀法,但憑著興味來讀書,似乎于我更相契。所以我讀的書,很雜、很亂,然而于我的人生卻大有裨益。我的職業(yè)是寫文章,這種讀法也是一種閱歷的豐盈、經(jīng)驗的增廣。“人情練達即文章”,想來也不會有錯。一個人的閱歷總有限,借別人的眼同筆,或許我們就進入了另一種人生的洞穴,得窺不同的生命的風景。通常,世界名著之所以為世界名著,除了寫得好,更重要的就是提供了這樣的風景。畫畫的人說“搜盡奇峰打草稿”,前提當然是把奇峰要搜盡,所謂“胸有丘壑”,才能來談風景的。
但是實話說,并不是世界名著就是那么好讀的,例如《約翰·克利斯朵夫》《喧囂與騷動》還有《罪與罰》,我就沒有讀得完。讀書也如交朋友,有些人甚好,但就是不與你投契。有什么辦法呢?那就只有敬而遠之。但是有些書,你一讀便放不下手,且還不愿意讀得那么快,要好好享受,慢慢過癮。讀完了,嘆一回氣,說:唉,怎么就完了!這樣的書,我去年讀過的就有好幾本:《你好,憂愁》《逃跑》《絕望》《夏夜十點半》,還有《老殘游記》。喜歡的書,亦可一讀再讀。今年過年時節(jié),閑暇頗多,于是翻出《紅樓夢》,再來讀一遍,只覺得曹雪芹把他那個時代的生活、人物,樣樣寫得細致,活活如在眼前,細細的精彩無處不在,佩服他一枝筆寫得開,濃詞艷賦亦是把人往情緒里帶去。
有時候覺得,有些經(jīng)典一經(jīng)成了絕對標準,你看了它,看什么便皆不順眼了。如今許多的書其實內(nèi)容很膚淺,卻也賣得有模有樣,寫的人很蠢,讀的人更蠢,反不如把真正好的書再來讀一遍,溫故而知新,練一雙瞧不起人的眼睛來,也是一門驕傲。這也是讀書的好處,把人的驕傲讀出來,才不至上爛書的當,且因此而有了鄙薄爛人的本錢。
中國的當代作家,有幾位的書,我見著總是要買來讀。比方韓少功、史鐵生、阿城,還有王朔。除王朔外,其余幾位的書并不怎么流行,但顯見得,他們的書比流行的書要好得多,因這幾位有智慧、有才情、有趣味,且字里行間又秉持人格魅力。還有一條:真正的好東西,差不多流行不起來。總的來說,當代中國作家依然是乏善可陳。有虛名的多,有水準的少。早一晌我讀完美國作家杜魯門的長篇《冷血》,雖然也算是暢銷書,但那種水準,及杜魯門所具備的那種學養(yǎng)、思想、視野同境界,包括駕馭語言及題材的能力,目前國內(nèi)恐怕尚無一位作家可以望其項背。何況他還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呢。但中國的作家少有悲哀,多有得意。這是令人感喟的。
讀書的方式,古人說是“三上”(指馬上、枕上和廁上),我以為最愉快的方式是在旅途上,尤其是一個人旅行。也懶得搭訕別人,一個人在候機廳,或者候車室,叫上一杯茶,坐在可以抽煙的地方,一邊慢品細讀,不覺中時間就過得快。夜來在賓館里,電視也懶得看,還是看書要快活些。

孩子們可以讀的書:
《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汪曾祺散文》《海子的詩》《沈從文小說集》
去年我到麗江去,同行有五六個人,邀約了逛古城。我說你們?nèi)グ桑乙粋€人亂走。其實是一個人跑到山頂上一家客棧里。那客棧可以鳥瞰全城,也有茶喝,就叫來一杯茶,從袋子里摸出一本書,太陽照在額頭上,把半部書一氣讀完它。又或坐著,叫了飯菜,一個人吃,邊吃邊回味書里的種種妙處好處。這快活別人不知道,唯我自己知道,是所謂的“偷著樂”。另一回是在大理。住在一個帶后院的客棧里。客棧有書吧,后院里又紅紅綠綠的有許多的花草,太陽也是響亮得很。就抽一把竹靠椅,躺下來,把一本書舉得高高的來讀。讀得倦了,又把書蓋在眼睛上,懶懶困上一覺,有蝴蝶在腦殼邊上飛來飛去,那情形極是有詩意。人生得著這樣的閑暇,有陽光山水同一冊好書相伴,真是幸甚至哉。
我一雙腿算得勤快,喜歡各處走動。看看不同的世界與人生,聽到不同的口音,望到不同的面孔,這是干什么?這就是沈從文公說的,讀社會這本大書。
其實最難讀的書,亦是最有益的書,便是社會這本大書。
(何立偉)
何立偉,男,1954年生于湖南長沙,當代作家,1978年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現(xiàn)為《創(chuàng)作》雜志社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長沙市文聯(lián)主席、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