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前，就不會倒了

張佳瑋

一路向前，就不會倒了。

我父親如是說。那是1993年的國慶節，我們一家去鄉下吃宴席。吃飽喝足的午后，我父親突發奇想，企圖教時年十歲的我騎自行車：閑著也是閑著，鄉下場院地方大，騎吧。

我記得我第一次坐上車時，還不知道如何發力握把——父親叮囑過“用力握住車把”，但我并不知如何發力，畢竟力從地起，而我的腰胯還戰戰兢兢呢。車歪，前輪崩上一棵樹，人跌在一灘沙子上。現在想來，輪子崩上樹時，我感到了那股彈力；人隨著車一起歪倒時，我覺得車子真重，身不由己，就倒了！

然后我父親便說了開頭那句話，還加了句：你騎得越快，越不容易倒！

很奇妙，確實如此。我發力踩下車蹬時，聽得見車輪微妙的顫音，車頭果然筆直向前，帶出颯利的風聲。我按剎車，猛了點，車停住了，好在那會兒我個子已經夠高，能撐住。我停車，回頭，我父親對我翹大拇指。

學會騎車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就像今時今日許多人買了汽車，意識到自己活動范圍得以增加，于是得以自由似的。學會了騎車，讓我獲得了相當的自由：市區里，想去哪兒，抬腿推車便去。《阿甘正傳》里阿甘如是說：“我去哪兒，都跑著去。”這句話中透出的無所不能的自由感，我是通過騎車感受到的。

在我年少時，跟女孩子相好，自行車是件重要道具。放學了，推著車子若無其事地等來某個誰，一起騎車溜達一程。不至于過度親密到讓彼此尷尬，也不至于疏遠得無聊。彼此的心情，可以靠騎車速度來感受。如果對方騎車火急火燎，那若非作業太多，便是懶得搭理；倘若對方騎車慢慢悠悠，甚或會肯為你繞個道，意思便自在不言中了。如果居然有人建議停車，在河岸邊坐下聊天，簡直是破天荒的大事，會引得同路經過的其他同學笑語。我們那里的少年人含蓄又膽怯，就靠自行車傳情達意了。

等我到了騎車載女孩子的年紀，大概才明白父母當年的感覺。載著中意的人騎車心中確實高興，但騎車著實加了許多分量。微妙的是，我在車上，操控自如；車上載的另一個人，卻未必隨心所欲。載人騎車本就快不起來，加上那位時不時動彈一下，重心實難把握。我有時閃念，想到父親當年的話：“別亂動！”

當然，如果車后座的女孩子都把腦袋靠在你背上了——你還能想象出她笑容溫煦如春風——這樣的話語自然不好出口。你只好載著這甜蜜的負擔，一邊晃蕩著——載著女孩子騎車，妙處就在這點悠然不急的晃蕩上——一邊想：“當年我父母可真不容易……”

很多年后，在歐洲，我習慣靠跑步了解一個城市，其實論起來，自行車也同理。現代機動車多為密封式，你能看見車窗外的風景，看見地鐵站里的裝飾畫，但僅此而已。跑步，你看得見一切：天空、云、街道、路、河水；騎車則更方便些。輕快，愜意，很自如，線路還很自由，遠比坐雙層觀光大巴或出租車要自由。戛納海灘那類地方，是有敞篷車出租供你看海灘的，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夏日將終之時，我跑步經過波伏娃橋邊的貝西公園。一個金發小姑娘騎著輛粉紅色小自行車，用力地一踩一踩，與我并肩而行；我朝她笑，她看看我，又緊張地目視前方。背后，她媽媽在嚷：

Tout droit！Ou tu va tomber！（一路向前！不然會倒！）

一路向前，就不會倒了。

（區華薦自《看天下》）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