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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湄公河(長篇選載)

2017-02-23 21:58:46黃風籍滿田
黃河 2016年6期

黃風+籍滿田

編者按:《大湄公河》是作者在山西省作家協會和云南公安邊防總隊的支持和幫助下,先后三上湄公河及多次赴滇采訪,又參閱了400多萬字的資料,完成的一部作品。作品介于非虛構與虛構之間,分兩條線索,以兩種筆法展開:一條圍繞湄公河的地理、歷史、經濟。文化,一條圍繞發生在金三角的“10.5”慘案。對其中的一些人和事,在依據事實的基礎上,作了細節性的想象與描述。特別是被毒梟屠殺的。13名中國船員,當時他們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煎熬。13條鮮活無辜的生命啊,作者力圖把他們夢斷之前的美好,與面對屠殺的痛苦掙扎還原出來,以祭他們最后的一段人生航程。本刊選載如下幾章,以饗讀者。

引子血染“10.5”

2011年10月5日

一大早;華平號在湄公河嘩嘩的簇浪中醒來,一夜的水聲還在繼續,不知疲倦地拍擊著船體,淘著碼頭。船長黃勇走出船室,從船的二層上下來,來到船頭甲板上。甲板潮潮的,仿佛夜間下過小雨,縫縫隙隙透著陰涼,有的地方還結了露珠。在終日酷熱難當,有時午間甲板溫度高達七八十度,能燙起腳掌燎泡的湄公河上,這大概是最涼爽的時刻。

黃勇舉起雙臂伸個懶腰,便站在纏著一圈圈鋼絲繩的絞纜機旁,雙手叉住腰開始活動身體。屁股勒得緊繃繃的,兩團肉揉來扭去,像在耍呼拉圈。努力使自己的精神飽滿了,迎接新一天的到來。河對面就是緬甸,岸上的叢林薄霧迷蒙,還糾纏在睡夢中。從貴州老家赤水來到湄公河上,一轉眼已10多年了,只要出來跑船,他就不敢睡懶覺,怕睡過頭誤事,總比那叢林醒得早。別的船老大也一樣,船員們勞累了一天,可以睡個懶覺,他們卻不行。如果一塊兒同行,弟兄們會相互提醒,比如玉興8號的楊德毅,頭梳得光錚錚的,一遇上他早晨起得遲了,就會站在船上吆喝,黃老九,天都大亮了,你還死睡?

黃老九是他的小名,一幫弟兄都喜歡這樣叫他。

也許,黃勇并不清楚今天還是九九重陽節。在千里之外的北方,正秋高氣爽,銀鐮卷過田野,就像那民歌唱的,“谷子呀,糜子呀,上呀么上了場。”早已脫離農事的他,只知道還在國慶期間,這里高速路堵車,那里景區人滿為患,電視上天天少不了熱嘮。對于他們這些跑船客而言,日復一日水上泡著,大小節日早泡黃了。若船上有空,最大的奢望就是回去和家人團聚,溫暖一下與老婆孩子的感情,和老婆熱滾滾待上幾天,好好補報補報。不少跑船客因常年在外,老婆在家守活寡,守得滿肚苦水,菜缸都裝不下,最后離婚了。10多年前吧,他就離過一次婚,現在的老婆是第二個了,知冷知熱很不錯。

老實說,節日不節日他們已無所謂,只要家里平安,自己在外平安,早上睜開眼還好好活著,身下的船還在晃悠,而且能晃悠出個好心情來,就是最大的滿足。最近幾年,他的心情一直不錯,因為跑船生意好,日子過得油汪汪的,漂著一層紅辣子。

再就是,盡量多掙幾個錢,早日擁有一筆大的積蓄,結束這漂泊的生活,有資本去干別的,也一樣能養活全家老小。就在今年正月初七,一大家子在景洪給他過40歲生日,大姐黃星碧還勸他,跑船太辛苦了,跑完今年不要跑了,回家開個面館吧。大姐的心愿,何嘗不是他的心愿,他回答“要得,要得”,可過后就把大姐的話撂到了一邊。他總覺得,開面館還不到時候,想趁自己年輕力壯,水飯還吃得動,再多賺幾個錢。

本來嘛,與侄兒黃成飛說好,同侄兒當船長的納鑫號,準備昨天一早就出發,從云南關累到泰國清盛,可是納鑫號等兩個客人,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還沒來,他等不及就先走了。與從緬甸索累碼頭下來的玉興8號,晚上一起停泊在老撾的孟巴里奧。他船上裝著260多噸貨物,7車水果和4車大蒜,前天裝完已凌晨一點多。一切順利的話,今天到清盛港卸下貨,緊緊湊湊地再裝上貨,就又能返航了。

從關累到索累將近80公里,到孟八里奧180多公里,到清盛港260多公里,要說遠也并不遠,換作汽車一溜煙就到了。可一旦船至南臘河口244號界樁,經過中、老、緬三國交界的“綠三角”,進入老撾和緬甸水域,內心的感覺就大不同了。兩岸的山依舊一脈相承,眼前的河也還是那條河,卻像他小時候步走上進城,沿著赤水河走出地界一樣,多了些陌生與不安全感。途經的緬甸一側,據說老早經歷了英國人、日本人,后來又經歷了國軍、緬共,還有什么羅星漢和坤沙,現在是撣邦特區的地盤,也是劫匪出沒的地方。身為一介草民,終年只是為生活打拼,平時并不經意的家國之念,這時從心底冒出來,如同一瓶老撾“鼻呵”(啤酒),只要嘭地一聲打開,就抑止不住泡沫四溢。

唉,人就這么怪!

黃勇不禁掉后頭來,望一眼船頂上懸掛的國旗,那是他們出門在外的依靠,可國旗夜里被霧水打濕了,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全沒了迎風招展的生氣,讓他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他放下叉在腰里的手,抹一把額頭沁出的汗,從船頭返回去,吃過廚娘李燕做好的早飯,就招呼船員啟航。水手楊應東收拾起船纜,他和大副王建軍鉆進駕駛室,開始了他們的最后一段航程。螺旋槳翻卷起來,將船緩緩推離岸邊,駛向河面深處,按照以往的速度,趕中午之前就到達泰國清盛港了。

同行的油船玉興8號,已機聲隆隆地先動身,一前一后順江而下。可是,一幫善良的中國船員哪里料到,一場由毒梟精心策劃,泰國不法軍人參與制造的災難正一步步逼近,盡管他們常年與湄公河打交道,深知河上河下充滿危險,尤其身處異國他鄉的時候,斷不敢掉以輕心。在沿岸的密林中,一個個毒梟布置下的眼線,正鬣狗一樣盯著他們的船只,從緬甸索累到泰國清盛,也成了他們人生的最后一段航程。

兩船行至緬甸一個叫弄要的地方,被一伙駕駛著長尾快艇的匪徒劫持了,然后押至金三角旅游碼頭與清盛港之間,在一個叫吊車碼頭旁的一棵雞素果樹前停下。一陣像碼頭黑幫火并的槍聲響起,趕來的泰國警察被阻擋在遠處,他們看到船上騰起妖霧似的白煙。槍聲平息后,華平號上的6名船員與玉興8號上的7名船員全部遇難,13名船員的遺體除一具丟棄在船上,其余的都拋入河中。丟棄在船上的船員,被打得血肉模糊,連身份都無法辨認,最初竟誤以為是戰死的匪徒。

那天中午,與老撾“金木棉帝國”和緬甸天堂賭場隔河而望,端坐在泰國金三角旅游碼頭上的大佛,目睹了所發生的一切。一場血洗過后,她依舊保持著端莊的姿態,注視著金三角繁忙的水域,依舊金光閃閃,普照著湄公河上漂泊的眾生。“我佛慈悲”,讓他們深信血腥遮不住她的法眼,制造罪惡的人一定會受到報應。

兩天后的下午,黃勇的遺體第一個被發現,雙手被手銬銬著,整個人已泡得腫脹變形,漂浮在下游清盛港的水上。被拋入江中前,兩顆9mm手槍子彈從他腦后奪命,一顆從左太陽穴鉆出來,一顆從脖子左側經鎖骨穿過。傷口已被河水淘白,那淘走的血可以想見,一絲一縷地盤桓在主人身邊,然后隨水絕望地遠去。

“10.5”慘案,震驚中國,震驚東南亞,也震驚了全世界。金三角又一次云譎波詭,像幾個月前緬甸發生的7.2級大地震,讓人談“虎”色變……

第一章東方多瑙河

1

撲朔迷離的源頭

湄公河在中國境內叫瀾滄江。“湄公”,中國人聽起來童顏鶴發,像個腰板兒朗朗的,手執江篙挺立船頭的老艄公,實乃母親之意。瀾滄江古稱“南蘭章”,意為百萬大象繁衍的河流。那種奔騰嘶鳴的場面曾令大地悸動,像暈頭風(龍卷風)一樣席卷兩岸森林,是說不盡的王者氣象。直到今天,云南一些地名還跟大象有關,什么章鳳啊、弄璋啊、悶璋啊、拜掌啊,都曾是大象的生息之地。大河泱泱,江流湯湯,共媾了瀾滄江一湄公河。

瀾滄江發源于青海省雜多縣,既有“文化源頭”,又有“地理源頭”。文化源頭毫無異議,在當地藏民心中一直明確,那就是與神靈同在的“扎西乞瓦”(或日扎西氣娃)。扎西乞瓦的藏語之意是,吉祥繞聚的大江大河源頭。源頭在扎阿曲的一條支流的上游,海拔4658米,由“5個彼此分開的泉水點”組成。相傳,為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途經雜多時所指認,佛手輕輕一點,便成為瀾滄江的文化源頭,成為當地藏民崇拜的“圣湖”。據說他們的牛羊得了病,只要趕上繞圣湖轉上幾圈兒,就會自然而然地消除。

而瀾滄江的地理源頭,長期以來眾說紛紜,說法達八九種之多,成了一個令人糾結的謎,在世界大江大河中頗為罕見。早在19世紀,就引起老外的興趣,從1866年6位法國人于交趾支那首府西貢(今越南胡志明市)出發,沿湄公河溯流而上,被螞蝗斷送一條性命開始,先后有英、法、美、日等多支外國考察隊前去探源,企圖揭開瀾滄江源頭的神秘面紗,但是探來探去也未探出個究竟,除了留下一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一直到上世紀末仍“謎”惑不解。

概括起來,最主要有5種說法:

一,瀾滄江源自雜多縣的扎納日根山,正源是扎曲。

二,瀾滄江源自唐古拉山西南麓,江源出自治多縣北部分水嶺西側。

三,瀾滄江源自唐古拉山北麓的查加日瑪峰的西南側。

四,瀾滄江源自雜多縣的拉賽貢瑪山的扎阿曲。

五,瀾滄江源自雜多縣被當地藏民稱為“圣山”的扎那霍霍珠地。

1994年9月,又一個老外來到中國,從青海玉樹出發,沿著瀾滄江去尋找源頭。但是瀾滄江很不給面子,一路上說翻臉就翻臉,“雷暴、閃電和冰雹”不斷,還遭遇了狼群的襲擊,丟掉“三匹馬和一只狗”,差點兒讓他有去無回,把自己搭給“遠古的呼喚”。他就是英國超級驢友米歇爾·佩塞爾,曾經24次背負行囊穿越中亞、西亞和西藏進行探險旅行活動,和他的歐洲前輩們一樣,是一位了不起的探險家。當時,佩塞爾已年近花甲,結束瀾滄江之行后,他出了一本書叫《最后一片荒蠻之地:湄公河源頭的發現》。頗為自負地認定,一個位于雜多縣薩日喀欽與加果空桑貢瑪兩山之間,被他稱之為魯布薩的山口(Rupsa-la Pass)是瀾滄江的源頭,說“它完全不引人注意,只不過是一塊滲出水的沼澤地”。但后來證實是錯的,讓佩塞爾臉上的笑容沒有燦爛多久,就成了撒落一地的爆米花。

河流作為人類社會文明的發源地,“人類文明的第一個腳印,是踩在濕漉漉的河邊”的。滔滔不息的河流養育了人類,推動了人類的創造力和文化生命的形成,世界上任何一條母親河莫不如此。有河流就有源頭,對世界級大河源頭的確定,一向被視為重大的地理發現。發現所獲得的地理數據,對一個國家來說,就像人體的基本數據對人一樣重要,可看出一個民族的進步水平,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

既然如此重要,中國人自然也不甘于后,而且自古看得很重——“川竭國亡”。“在濕漉漉的河邊”留下的足跡,僅一條黃河就數也數不清,被“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次大改道”的泥水覆蓋了一層又一層。作為“四瀆(江水、河水、淮水、濟水)之宗”,被殷人稱為“高祖河”的黃河,從老早的“河出昆侖虛”,到隋唐開始發現源于青藏高原,再到元朝涉足的“阿刺腦兒”,直到今天尚存爭議的源頭瑪曲曲果,不管是遠溯博索的推斷,還是深入實地的“務窮河源”,對黃河源頭的探尋幾乎沒有斷過。

就瀾滄江源頭的探尋而言,第一個可算是明代的徐霞客了。這位中國人熟知,也為世界探險家景仰的驢友先驅者,22歲就離開家鄉南嚦岐,戴著母親為他做的“遠游冠”,在江陰3月的春光中,從勝水橋畔出發,開始了大半個中國的游歷。“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在此后長達30年的游歷中,“走得最遠、費時最長、游記文章寫得最多最精彩的,是瀾滄江、金沙江及周邊地區,并在《江源考》及《盤江考》中指出金沙江為長江上源,南盤江為西江主源,糾正了前人的錯誤觀點。但令人費解的是,他對瀾滄江本身卻幾乎沒有描述”,留給我們后人的感覺是,當時他距離瀾滄江源頭似乎只差一步之遙,再往前走走,就掀開神秘的面紗了。

與老徐相隔幾百年后,為解決“隴蜀共爭”的玉樹25族的歸屬問題,甘肅名士周希武與“肅州征收局長梁耀宗、邊關道尹公署科員王致中及測繪員牛載坤”等人,在特派大員周務學的帶領下,奉北洋政府“大總統令”,1914年中秋從蘭州出發,前往后來米歇爾·佩塞爾的出發地玉樹作勘界調查,來去幾千余里。在調查中,周希武與同仁們“朝犯瘴癘,暮逐水草”,“訪問長老,參閱圖志”,遍歷瀾滄江及通天河中下游一帶。在馬拉有過黃河時,差點兒被“冰澌蔽流”的河水凍死,隊員王長才“出水后,面無人色,身為冰鋒所犁,鮮血濡縷,觀者為之泣下。乃急以姜酒灌之,被以重裘,兩人持之狂奔數十回”,才緩過勁兒來。經過幾個月的“艱苦備嘗”,最終厘清了玉樹25族的歸屬紛爭,并繪制出“我國第一張用新法繪制的玉樹地區簡圖”。

玉樹25族為囊謙族、拉休族、蘇爾莽族、蘇魯克族、格吉上中下三族、中壩上中下三族、迭達族、稱多族、固察族、安沖族、娘磋族、玉樹四族、扎武三族、永夏族、蒙古爾津族、竹節族。這25個少數民族,由于“稱名互岐”,隴蜀兩省口水仗不斷,都想納入自己的管轄范圍。最后,北洋政府依據周希武他們的勘界結果,認定玉樹25族“仍歸甘肅西寧管理”。當時青海還未建省,西寧尚屬甘肅。這一年(1914年),英國與西藏地方政府私相授受,簽訂了企圖西藏獨立的《西姆拉條約》,在秘密換文中又炮制了“麥克馬洪線”,將中國身上的一大塊肉割走。就在《西姆拉條約》簽訂的當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30多個國家、15億人被卷入戰爭,死傷3000多萬。迫于當時世界烽煙四起和中國內憂外患的局面,隴蜀紛爭已經不是簡單的省際間的糾紛,背后關系到中國的領土問題,搞不好就會變成燙手山芋,給日后留下諸多遺患。

從玉樹歸來,周希武除了完成勘界使命,也完成了“經略青海之嚆矢”,令其名聲大振的《玉樹調查記》,其中就涉及到瀾滄江的源頭:

瀾滄江上流有二源:北日雜曲河,南日鄂穆曲河。

雜曲河發源格吉西北境果瓦那(拉)沙拉山麓,有南北二源:南源日雜那云,北源日雜朵云,二水東流,至扎西拉賀寺之西相合,名雜朵拉松多。番人謂兩水交日松多。雜朵拉水東南流,至阿雜松多,阿云水自西南來入之,阿云水出中壩當拉嶺之東麓,二源并發合流,東北注至阿蘇松多,蘇旺云水自西來入之;阿云水又東北流,至阿雜松多與雜朵拉水相會,是為雜曲河。

周希武得之不易的“二源考”,可謂“吉光片羽”,為后人揭開瀾滄江源頭之謎,提供了可貴的參考資料。

在國內外前人探尋的基礎上,中國的各路英雄好漢紛紛背起行囊,深入瀾滄江源區探險考察,為揭開瀾滄江源頭之謎不遺余力。其中科學家劉少創,依據“河源唯長”(或日“河源唯遠”)的原則,即一條河流的整個流域內最長的支流對應的源頭為正源,通過先進科學的手段,于2002年最終測定瀾滄江的地理源頭為青海省雜多縣吉富山。源頭海拔5160米,地理坐標為東經94°40'52",北緯33°45'48",并為“國際組織湄公河委員會所承認和引用”。與長江源頭各拉丹冬,黃河源頭巴顏喀拉山,同屬于三江源地區。

出生于津門的劉少創絕對是條好漢,像頭野牦牛一樣滿世界闖蕩,“曾徒步去北極考察探險,成為中國在單人無后援條件下成功到達北極點的第一人”。除了北極,他還橫跨亞洲、非洲、北美洲和南美洲,“通過衛星遙感影像分析和徒步實地考察相結合的形式”,重新測定了尼羅河、亞馬孫河、長江、密西西比河、葉尼塞河、黃河、鄂畢河、黑龍江、剛果河和瀾滄江一湄公河10條大河的源頭和長度,其中瀾滄江是他測定源頭的第一條河流。

1999年6月,劉少創帶領中科院遙感所考察隊到達雜多縣莫云鄉。說是考察隊,當時其實只有兩個人,另一個人又中途退出,到后只剩下他一個人。由兩名藏民做向導,3個人騎著3匹馬,帶著兩匹用來替換和馱負行李的馬,從莫云鄉向瀾滄江源頭進發。莫云鄉地處可可西里大戈壁邊緣地區,是“瀾滄江源頭地區的最后一個居民點”,面積大得嚇人,有6000多平方公里,人口卻少得可憐,只有3000多人。好多地方人跡罕至,鋪天蓋地的荒涼,“讓人感覺意志都沒有了”。在藏語中,“莫”是一種紅里帶黑的顏色,“云”是地方的意思,拼在一起就是“褐色的地方”。

在這“褐色的地方”,生于斯長于斯的藏民,對一切早已習以為常,每天住帳篷、燒牛糞、喝奶茶、吃糌粑,以牛羊和牧羊犬為伴,過著遠離塵囂的日子。可對外來者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管你來過多少次,都不能不把它放在眼里。高原缺氧、氣候多變、野獸出沒、道路艱險,哪一樣都貓喝燒酒夠嗆。

可以說,整個瀾滄江源區危機四伏,但是又無比壯美、神秘、勾魂,讓人抵擋不住的誘惑。19世紀末,法國探險家李默德和呂推去拉薩受阻,途經藏北返回的時候,翻越高山和冰川進入雜多境內,到達與莫云鄉緊鄰的扎青鄉后,兩個人盡管吃盡了苦頭,仍像呼啦啦的風馬旗。特別是見到熱鬧的扎西拉武寺,是掩飾不住的興致:

寺廟和山四周散落著許多帳篷,高貴富有的人用白色或藍色的帳篷,而窮人一般用牦牛皮帳篷。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帶來牦牛、綿羊、野馬、熊、狼、狐貍和猞猁的皮,還有一些大黃(一種藥材)、羊毛和羚羊角。城鎮和山谷來的人則帶來拉薩和結古鎮產的羊毛制品,麝香、糌粑、鹽、一些武器和銅花瓶。一個半流浪漢半商人的印度人賣著藏紅花和一些廉價的小飾品,比如珊瑚珠子和人工珍珠。人群中,兩個人在為一樁買賣討價還價,他們都把右手藏在袖子里,手碰著手感知對方的報價。另一邊,交易雙方坐著,一會兒冷靜沉默,一會兒跺腳咆哮,爭吵不休,一些無聊之人站在他們周圍旁觀,為價格出謀劃策。

在扎西拉武寺的鼓舞下,兩人甚至冒出要去探源的想法,“如果我們能追溯這條河流(扎曲)的盡頭,就能解決湄公河源頭問題,從而確定湄公河北邊的界線。”可惜他們趕的不是時候,夏季的扎曲根本無法渡過,只能老老實實放棄想法。后來,他們從雜多到達玉樹結古鎮,在前往西寧途中,呂推因偷馬與當地人發生沖突,經過3個多小時的槍戰,一顆子彈貫穿他的左腹,血浸透了衣服。臨終的時候,他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與遠方招展的五彩經幡,“頭和手越來越冷,比路邊的石頭還冷”,直到沒有一絲熱氣。雖然“事業失敗”,但是他仍不死心,對懷抱他的同伴說:

“這是出發的好天氣啊!”

與100多年前的兩位老外相比,劉少創一路上飽嘗的苦頭自然要輕了,可苦頭的味道是一樣的。有一次,馬匹遭受牧羊犬襲擊,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栽得兩眼金星亂進,趴在地上把頭轉了又轉,看姓劉不姓劉了。覺得腦袋還好好的,仍長得像模像樣,便翻身上馬繼續前進。令人畏懼而又向往的瀾滄江源區,在他面前如畫卷般地展現開來:

寥廓湛藍的天宇,靜穆圣潔的雪山,還有冰川、草原、湖泊、沼澤,孕育出無數條大河小溪。其中扎阿曲河寬62米,平均水深0.72米,平均流速2.63米/秒,每秒流量117.4立方米,流域面積2364平方公里。扎那曲河寬51米,平均水深0.35米,平均流速1.81米/秒,每秒流量32.3立方米,流域面積1999.3平方公里。扎阿曲的藏語之意是“白色的河”,扎那曲的藏語之意是“紅色的河”,兩條色彩分明的河在雜多的尕納松多匯聚后,便形成急流洶涌的扎曲(或日雜曲)河。

順著扎曲河的兩大支流溯流而上,在扎阿曲上游又分出兩條支流,郭涌曲和昂瓜涌曲,郭涌曲比昂瓜涌曲要長。在扎那曲上游也分出兩條支流,加果空桑貢瑪曲和薩日喀欽曲(或日扎加曲),加果空桑貢瑪曲比薩日喀欽曲要長。然后再再往上,郭涌曲又分出兩條支流,右邊(南側)的叫高山谷西,再上游為拉賽貢瑪曲,發源于果宗木查山。果宗木查山一共有3條小溪,分別為拉賽貢瑪、拉賽俄瑪、拉賽巴瑪,其中拉賽貢瑪曲最長。左邊(北側)的叫高撲地,再上游為谷涌曲,發源于吉富山。兩源相距約6公里,中間隔著一座山頭,都位于唐古拉山北側的扎納日根山脈查加日瑪峰南坡。兩條河于下游的野永松多匯合后,前一條的源頭距野永松多21.5公里,后一條的源頭距野永松多23.6公里,后一條比前一條長2.1公里。

像樹上分杈不斷的樹枝,一“曲”接一“曲”追溯下來,以扎阿曲和扎那曲交匯的尕納松多為“結算點位”,扎阿曲一支流郭涌曲一高地撲一谷涌曲,全長203876.8米;扎阿曲一支流郭涌曲一高山谷西一拉賽貢瑪曲,全長203258.0米;扎那曲一支流加果空桑貢瑪曲,全長202217.4米。依據河源唯長的原則,老大老二老三“論資排輩”,谷涌曲的源頭為瀾滄江正源,其他的源頭都是“副源”。

劉少創探尋的正是谷涌曲的源頭。在兩名向導的指引下,經過四五天跋涉,從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山口,“進入一處像巨大院落一樣的山中空地”,最后到達一個幾山相夾的積雪小盆地。盆地不足半平方公里大,“四周無植被,呈灰褐色,細微的水從碎石地里流出”。他認為這個小盆地就是谷涌曲的源頭,而且“與衛星影像所顯示的情況基本吻合”,具體位置是東經94°41'37",北緯33°42'39",海拔5160米。因附近最高的一座山,當地藏民叫吉富山,便命名為吉富山源頭。

當時,劉少創去的時候正值雨季,并不代表枯水期源頭也有水,而河源唯長的原則,不僅要求源流要“長”,還要一年四季不斷。2002年9月,劉少創再次來到吉富山下,發現源流潺潺如故,于是經過進一步測量和修正,最終確認:“瀾滄江一湄公河發源于中國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的吉富山,源頭位置是東經94°40'52",北緯33°45'48”,海拔5160米”。

至此,如果拋開徐霞客不說,僅從1866年6位法國人算起,130多年來撲朔迷離,一度還被懷疑為“無源之水”的瀾滄江,歷經無所適從的“流浪”之后,終于在吉富山下“認祖歸宗”,找到了自己堂堂正正的源頭。

2

飛流直下五千里

在瀾滄江源區,眾多的連長江黃河都不及的支流,像發達的根系哺育著一棵大河之樹。發源于雜多縣吉富山的扎曲(意為“從山巖中流出的水”或“水流眾多”),與源自唐古拉山北麓的瓦爾公冰川,但比扎曲河要短得多的昂曲(意為“傲慢的河”),于藏東明珠昌都匯合后,開始稱之為瀾滄江。

昌都,古稱“康”或“客木”,曾是歷史上有名的東女國所在地。當時的東女國疆域遼闊,“東與茂州、黨項接,東南與雅州接,界隔羅女蠻及白狼夷”,東西走一趟需要9天,南北走一趟需要22天。在牧草豐茂,牛羊遍野的土地上散布著大大小小80余城,“其所居,皆起重屋(碉房),王至九層,國人至六層”,擁有臣民4萬多戶,精兵強將一萬多人。在這個遙遠的國度,“重婦人而輕丈夫”,婦人個個高貴冷艷,像武媚娘一手遮天,男人再爺們兒也不敢造次,只能服服帖帖地做“粑耳朵”。女王名叫“賓就”,“服青毛綾裙,下領衫,上披青袍”,侍女前呼后擁數百人,每隔5天“一聽政”。王城“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為船以渡”。康延川,即今之昌都;弱水,即今之瀾滄江。

在“曲”不離口的藏語中,“昌”是水的意思,“都”為兩水交匯處。所謂的兩水,也就是扎曲和昂曲。由兩曲匯聚而成的瀾滄江,帶著東女國的絕色冷艷,從“世界屋脊”奔騰而下,隨著青藏高原的隆起,像柔烈的刀急遽下切,一頭扎進橫斷山脈間,歷經億萬斯年,開劈出一條V形大峽谷。蜿蜒于谷底的河道,一路下來落差高達幾千米,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讓人想起藏民族那首磅礴的創世歌謠:

最初斯巴形成時,

天地混合在一起,

請問誰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時,

陰陽混合在一起,

請問誰把陰陽分?

在重重的高山峽谷中,瀾滄江途經青海、西藏、云南,南下至云南的南阿河口,在中緬邊境夾道而行31公里后,于云南的南臘河口出境。出境后的瀾滄江,搖身一變為湄公河,從此走出地域局限,開始了中南半島的5國之行,“集內河、界河、國際河多條河流為一體”,成為“印度支那文化的臍帶”。

中南半島又叫印度支那半島,位于中國與南亞次大陸之間,是亞洲南部的三大半島之一,也是東南亞古文明的搖籃,在叢林河谷間散布著數不勝數的古跡。早在東漢時期,中國就與中南半島建立起人地關系,當時為了加強“蜀身毒道”,也就是南方絲綢之路的管理與經營,打通了進入中南半島的通道。從中國進入緬甸后,一條經現在的緬北、印度阿薩姆邦西部,向西可達地中海沿岸地區,另一條經緬甸的達杰沙(江頭城),沿伊洛瓦底江南下,直至伊洛瓦底江河口出海。上世紀抗戰期間,因“支那”一詞臭味兒越來越重,在于右任(一說陳嘉庚)的倡議下改稱“中南半島”,意為在中國以南的半島。

中南半島西臨孟加拉灣、安達曼海和馬六甲海峽,東臨“千里長沙,萬里石塘”的南中國海,是東亞與群島之間的橋梁,總面積200多萬平方公里,占東南亞的近半壁江山。主要的山脈和河流大多為中國境內所延伸,與中國素有“山同脈,水同源”之說。

踏上中南半島的瀾滄江,將緬甸的撣邦高原、老撾西北部的山地、泰國北部的臺地切開,于綿延起伏的兩岸間穿行。河道或寬或窄,平闊時漫漶不驚,逼仄時飛流激蕩,白浪淘擊著礁石。行至老撾下寮的柬老邊境后,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礁叢中縱身一躍,拋下波瀾壯闊的“孔瀑布”,然后直奔越南的九龍江平原,在那里分成9條汊道,如9條龍撲向大海。在九龍江平原上,留下滾滾稻浪與縷縷果香,也留下華人生生不息的足跡。“1778年華人開發西貢、堤岸一帶,并于1819年開浚安通河和邊曦河,為紀念華人的功績,安通河改稱西貢河,邊曦河改稱中國河。”如今,被稱為“小香港”的胡志明市堤岸區,生活著幾十萬華人的子孫后代,像他們天后宮里供奉的香火一樣興旺。

就這樣,雪域高原的壯闊與南中國海的浩瀚,被一條頑強的河流牽連起來:

全長4908公里,其中瀾滄江2157.8公里,湄公河2750.2公里。有31公里為中緬界河,234公里為緬老界河,976.3公里為泰老界河。在老撾境內長777.4公里,柬埔寨境內長501.7公里,越南境內長229.8公里。

年徑流量4750億立方米,主要補給為降水和雪山融水,其中降水占1/2之多,雪山融水約占1/6。9至10月為汛位高峰,最大流量曾達到7.57萬立方米/秒,1至2月為枯水期,最小流量為1250立方米/秒。

流域總面積81.1萬平方公里,其中中國16.7萬平方公里,緬甸2.1萬平方公里,老撾21.5萬平方公里,泰國18.2萬平方公里,柬埔寨16.1萬平方公里,越南6.5萬平方公里,大都是魚米膏澤之地。

在世界大河中排名第六,在亞洲排名第三,在東南亞排名第一。

在漫長的征程和廣闊的流域,瀾滄江一湄公河途經不同的氣候帶與地理單元,有寒帶、寒溫帶、溫帶、暖溫帶、亞熱帶、熱帶,有冰川、草甸、高原、高山峽谷、中低山寬谷、沖積平原。假如乘飛舟而下,像李太白當年神游長江,能朝發昌都,夕至九龍江的話,真可謂“一日三秋”:“早穿皮楚巴,午扎布籠基,晚上一絲不掛會采朗。”

采朗的夜晚波光漣漪,感覺就像艷遇一般,不管你坐在哪家船頭,從鋪滿河面的風中都能感受到白晝沉寂的熱鬧。那熱鬧就待在水下面,等待第二天的到來。越南的水上市場之多,被形容為“密密麻麻”,密密麻麻的河流,培育了密密麻麻的水上市場。采朗是越南芹苴市最大的水上市場,也是湄公河三角洲最大的水上市場。每天清晨,東方被大海淘白的時候,滿載水果的大小船只,在槳聲和馬達聲中從四面八方趕來,而且哪只船上都少不了婦女。大概是受源頭東女國的影響,湄公河流域“古代母系氏族的某些遺風一直保存至今”,好多家庭的大權掌握在婦女手中。她們都是過日子的好手,是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在湄公河三角洲,越南婦女老早就出現在水上市場,在她們披星戴月的船頭上,幾乎都插著一根竹竿,高高懸掛著待售的水果,用不著叫賣,一望便知。滿載的五顏六色的水果,有菠蘿、木瓜、橘子、龍眼、火龍果,有香蕉、榴蓮、柚子、芒果、菠蘿蜜,當然還有各種各樣像水果一樣新鮮的蔬菜,還有各種各樣的吃喝和日用品。隨著烈日升起,熱鬧轟轟烈烈地高漲起來,空氣中充斥著忙碌的氣息,與蔬菜水果散發出的甜香。

全世界可供出口的熱帶水果,主要集中在兩個地方,一個是西半球的南美洲,一個是東半球的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踏進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便踏進水果的天堂,就像一句民諺描述的,“頭頂香蕉,腳踩菠蘿,跌倒抓把野生果。”在泰國,僅水果之王榴蓮就有200多個品種,什么“金枕頭”“長柄”呀,什么“谷夜套”“差尼”呀,光聽名字就讓你徹夜難眠,口水和荷爾蒙驟增。待到5月夜深人靜,會聽到成熟的榴蓮從樹上掉下來,“有如臭乳酪與洋蔥混合的臭氣,又有類似松節油的香味”彌漫開來,郁達夫稱其“又臭又香又好吃”。每當榴蓮水水的時候,泰國人便紛紛走出家門,“典紗籠,買榴蓮,榴蓮紅,衣箱空。”

從源頭到采朗遙望的出海口,瀾滄江一湄公河一路“海納百川”,召喚了大大小小的河流,由最初的一股細水匯聚成一條澎湃的大河。沿途支流,主要有子曲、昂曲、蓋曲、麥曲、金河、漾濞江、西洱河、羅閘河、小黑江、威遠江、南班河、南拉河、南塔河、南烏江、南康河、南俄河、南屯河、邦非河、色邦亨河、蒙河、桑河、洞里薩河,每一條河流都根系著一片土地,流域面積超過100平方公里的有138條,超過5000平方公里的有22條。在它們流經的大地上,“善利萬物而不爭”,從高原雪域的蟲草,到同塔梅平原的魔鬼稻,從雪山腳下帳房的炊煙,到熱帶雨林中寺廟的香火,讓世間的繁衍生息長盛不衰。被視為上天的恩賜,備受蒼生的感恩與祟拜。

每年10月末雨季結束,捕魚期到來的時候,柬埔寨首都金邊都要舉行盛大的送水節,在湄公河畔搭起“連綿的浮宮和觀禮臺”。上至國王政要,下至庶民百姓傾城而出,賽龍舟、放河燈、祭月亮,感謝母親河一年來的恩澤,并希望厄運與災難一同流走。入夜放河燈時,一盞盞精致別樣的河燈,“由香蕉葉包上糯米做成,上面插著蠟燭,放著供品”,從岸邊晃悠悠地漂去,如星辰撒滿河面,人間與天上遙相輝映。早在我國元代,一個叫周達觀的“巴丁”(官人)到柬埔寨后,就親歷了送水節的盛況,只是地點不同而已。

當時,他在柬埔寨的吳哥:

當國宮之前,縛一大棚,上可容千余人,盡掛燈球花朵之屬。其對岸遠離三十丈地,則以木接續,縛成高棚,如造塔樣竿之狀,可高二十余丈。每夜設三四座,或五六座,裝煙火爆仗于其上;此皆諸屬郡及諸府第認直。遇夜則請國主出觀點放煙火爆仗,煙火雖百里之外皆見之。爆仗其大如炮,聲震一城。其官屬貴戚,每人分以巨燭檳榔,所費甚夥。國主亦請奉使觀焉。如是者半月而后止。

轉過年來,到了犁浪翻滾的5月,又要舉行“御耕節”,隆重的程度不亞于送水節,啥時候不舉行御耕節,啥時候農民不敢開犁耕種。在御耕節之前,圣賢“巴古”先要祭拜土地神,請求賜予“圣田”。圣田選好之后,在周圍搭建5個光彩奪目的亭子,每個亭子內供奉一尊佛像,每尊佛像前堆起一個小土山,在山頂上挖一個小坑,在小坑的四壁涂上新鮮的牛尼,再放上9根半尺長的干柴。等一切準備就緒,由國王扮裝的“御耕王”,點燃小坑里面的干柴,在僧侶的一片誦經聲中,人們用樹葉蘸著蜂蜜和油,往火焰熊熊的坑里拋灑,祈求神靈保佑五谷豐登國泰民安。祭火儀式結束后,御耕王和仙女“麥霍”又去祭拜濕婆神像,然后巴古嗚嗚地吹響螺號,表示御耕節儀式正式開始,侍從在一旁打著金蓋傘,御耕王手執雙柄犁步入圣田耕種。在御耕王的前后還有兩張犁,由其他的政府高官駕馭。在第三張犁的后面,麥霍和一群身著艷服的少女,一邊撒播稻種,一邊祈禱豐收。每張犁由兩頭公牛駕著,公牛油光水滑,步態四平八穩,耕作3圈以后宣布儀式結束。犁田的隊伍到供奉毗濕奴的亭子前,把披紅掛綠的神牛從犁具上卸下來。

亭子前面擺放著7個精美的銀盤,依次盛著稻谷、青豆、玉米、芝麻、鮮草、水和酒,然后在眾人的族擁下讓神牛去挑選食物。如果吃的是稻谷、青豆、玉米、芝麻,就預示著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而且哪種食物吃得最多。哪種將會大獲豐收。剩下的“鮮草、水和酒”就有些可怕了,分別預示著谷米歉收、水災和戰爭,不管神牛吃過“靈驗”與否,都讓人心上懸起一塊石頭。

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包括濕淋淋的潑水節,好多節日都跟水和稻谷有關,一年中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節日,只是叫法和過節的方式有別而已。比如西雙版納傣族的閉門節,也就是老撾的“占沙瓦”(迎水節),又叫入臘節、宋夏節、人雨節。西雙版納傣族的開門節,也就是老撾的“奧沙瓦”(送水節),又叫出臘節、出夏節、出雨節。根據佛教的規矩,僧侶每年都要守3個月的“臘期”,守臘期間不得離開寺院,只能老老實實修行。因為守臘期間正逢雨季,湄公河上濁浪翻滾,所以又稱入臘節和人雨節。3個月的守臘期過去:雨季也即將結束,湄公河也開始水退,僧侶又可以云游四方,所以又稱出臘節和出雨節。再比如柬埔寨的御耕節,在泰國叫春耕節,也是5月份舉行,一樣的盛大隆重。神牛吃的也是7種食物,只是每種食物的寓意有所不同,在泰國吃了“水和青草”,“則象征雨水充足,風調雨順”,吃了酒“則象征交通便利,經濟繁榮”。

在我國云南,以開墾“人與自然完美結合”的梯田而聞名的哈尼族人,一年中大大小小的節日,“幾乎都含有對水的祭祀”。他們認為“人類是誕生在水中的”,水始終伴隨著他們民族的發展史,孕育了他們獨特的水文化。水是田的命根子,田又是人的命根子,“在以對水的認識的基礎上,形成了今日哈尼族壯美的梯田”。而水源又是水的靈魂,水源枯了命根子就斷了,在他們民族往昔的遷徙中,“每一個遷徙之地都有豐美的水源”。水源在他們心目中,既是一眼咕涌的泉,也是一位偉岸的神靈,像藏民族對水源一樣頂禮膜拜。每當春回大地,他們一定要去祭拜水源,而且在眾多的祭祀當中,總是排在第一位的。

祭拜的這天早上,一個男孩和一個男青年,背起背簍從家里出發。背簍里裝著各種各樣的祭品,有必備的稻米和公雞,還有花朵、石頭、草木,每樣東西都是精心準備的,所有的祈求與敬畏都包含在里面。他們肩負著村寨的使命,一前一后行走在山路上,像結伴去趕集。按照祖先留下的規矩,兩個人沉默不語,只有心照不宣的腳步聲,告訴寂靜的山林和土地,他們一早要去干啥。每個村寨的祭拜大同小異,從祖先尋找到水源的那天起,就挨家逐戶輪流進行,哪家都不能誤下,也不敢誤下。

到了寨子的水源地,一切按程式進行,先擺好祭品,再撲下身磕頭。磕罷頭支起鍋,點燃發潮的柴火,一口一口吹旺了,將帶來的公雞殺掉,用甘冽的泉水煮熟,與神靈一同分享。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像兩個老成持重的寨老。他們深信,沒有春天水源的祭拜,就沒有河水不斷的灌溉,就沒有梯田里的波光粼粼,就不會有秋天稻谷的豐登。春天的祭拜,將會使他們秋天如愿以償,唱起《虎培朗培》,滿懷喜悅地去收獲:

找來紅椿樹的谷船,

找來竹做的打谷棒,

找來母親織的麻袋,

找來泡竹做的谷籮,

找來金竹標似的鐮刀,

去割斷父母梯田里的稻谷。

3

“滄浪”清兮,“滄浪”濁兮

傣族人說,“水創世,世靠水”。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可以說養育眾生的每一穗稻谷,都飽含著源遠流長的乳汁。那乳汁的源頭,就是包括瀾滄江源頭在內的三江源地區,素有“中華水塔”之稱,是中國山水的“麥加”。

環繞三江源地區,東面是“富饒青色的”巴顏喀拉山,西面是“美麗的少女”可可西里山,北面是“龍脈之祖”昆侖山,南面是“雄鷹飛不過去的”唐古拉山,守衛著一方廣袤的凈土。在藍得響脆,禁不住想伸手掰一塊兒,像鍋巴一樣吃掉的天空下,一列列山脈橫在天邊,銜接著上蒼與大地。2000多座5000米以上的雄峰終年積雪,再加上從遠古而至的冰川,總面積達幾千平方公里,蓄水量幾千億立方米。雪與冰融匯而下,匯聚成密織的河網,星羅棋布的湖澤,以及水草豐茂的濕地。長江總水量的25%,黃河總水量的49%,瀾滄江總水量的15%,都來源于此。

在那里生長的植物,有87科、471屬、2238種,約占全國植物種數的8%。其中,有3種植物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植物,有31種蘭科植物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Ⅱ。

在那里生存的動物,獸類有8目20科85種,鳥類有16目41科263種(包含亞種),兩棲爬行類7目13科48種,分別占全國的16.8%、19%和2%。其中,16種動物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53種動物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每一樣物種都原始、澄澈、蓬勃、野性,遠離滾滾紅塵的煙火氣,像藏族鍋莊舞一樣絢爛多姿,像輪回千年的《格薩爾王》一樣生生不息:

雄獅要到雪山去,

只因雄獅住在雪山最適宜;

大鵬要向山上飛,

只因大鵬住在高山最適宜;

猛虎要到紫檀林,

只因虎踞檀林最適宜;

蒼鷹要飛高山巖,

只因鷹落石巖最適宜;

來自“娘胎”的天賦與一路成長,使瀾滄江一湄公河成為“東方多瑙河”,從“多彩”的查加日瑪峰,到“綠廊”安南山脈,從白云游牧的草原,到沃疇連綿的平原,從冷峻的油麥吊云杉,到挺拔的望天樹,從兇悍的野牦牛,到森林的王者大象,從依山而建的“宗卡爾”,到臨水而居的高腳屋,從神奇的“鹿神舞”,到寧靜的《森林的低語》,無不與多瑙河一樣美麗、詩情、浪漫。

多姿多彩的河流,哺育了多姿多彩的民族。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生活著300多個(包括跨境而居的)民族和部族,其中越南有54個民族,柬埔寨有20多個民族,泰國有30多個民族,緬甸有135個民族和部族,老撾有三大族系(老龍、老聽、老松)68個民族和部族。每個民族和部族都有自己的歷史傳統、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即使同一個民族和部族也因地域不同而有所不同。在眾多的民族和部族中,有90多個沿河而居,正如傣族所言,“泡沫跟著波浪漂,傣家人跟著流水走。”這些民族和部族,大多既勤勞又能歌善舞,只要踏入他們的土地,就會受到無可阻擋的感染,甚至會影響你的一生。

上世紀20年代末,一個湄公河風和日麗的早晨,一位穿著舊真絲裙衫,戴著玫瑰木色男式平檐呢帽,梳著兩條辮子的法國少女,獨自斜倚在渡船旁。河水的波光,照在黑蒼蒼的船舷上,也照在她臉上,看上去有些癡迷。她從越南的沙瀝而來,要到河那頭的100公里外的西貢去。在老舊的渡船上,她邂逅了一位身穿淺色柞綢西裝,派頭十足地抽著英國香煙,祖籍遠在中國東北撫順的帥哥。這個帥哥叫胡陶樂,“樂”得她從此掀開浪漫的一生,真絲裙衫飄啊飄的。兩年后她回到法國,在一個又一個情人的相伴之下,由一位少女變成古稀老人的時候,寫下了著名的自傳體小說《情人》,一下子感染了世界。

她在書中深情地寫道:

對你說什么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河水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論遇到什么都被卷去。不論遇到什么,都讓它)中走了。茅屋,叢林,熄滅的火燒余燼,死鳥,死狗,淹沒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風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

她就是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

在晚年的光景中,盡管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滿頭金絲已灰白,杜拉斯對她往日的情人,對湄公河仍充滿懷念,那“被大水裹挾而去”的實在太多了,不單單是她寫出來的,沒寫出來的還有許多許多。比如對寺宇的記憶:“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經的大地上,可以說佛教就是生活本身,每天炊煙與香火一同消長,一道迎送日出日落。除了佛教,還有基督教、伊斯蘭教、中國道教、新興宗教等等,是世界上宗教最復雜也最包容的地區之一。瀾滄江一湄公河也因之被稱為“眾神之河”。

公元前3世紀吧,佛教從印度開始外傳,傳入中越等地的為北傳佛教,傳人中國西藏地區的為藏傳佛教,傳人湄公河流域大部分地區的為南傳佛教。全世界大約有3億佛教徒,其中90%就集中在亞洲,而湄公河流域又是亞洲最集中的地方,除越南(將近60%的人信奉佛教)相比之下要少一些外,老撾、緬甸、柬埔寨、泰國都在百分之八九十以上,有的甚至將佛教定為“國教”,在社會、政治、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比如緬甸,男人一般都要出家,出家是他們人生的必修課,被視為人生的兩件大事之一,另一件大事是娶妻生子。不論年齡大小出身貴賤,誰想出家都可以,連當兵的也一樣。而且袈裟遠比軍裝神圣,昨天還對你扯淡的上司,今天會謙卑地向你道賀,如果趕上獻袈裟節,還會向你獻上一襲袈裟。假如是孩子的話,就更非同一般了,意味著他要成人。在剃度的前一天下午,要舉行隆重的游行儀式,戴上精美的“王冠”,穿上華麗的“王服”,騎在高頭大馬上,前呼后擁地去游行。第二天正式剃度時,先在鼓樂的簇擁下,乘車環繞金塔一圈兒,然后“剃發,穿袈裟,聽戒規”。到了第三天,家里還要請法師在臨時搭起的彩棚里誦經,家長手持小壺或水杯一邊聆聽,一邊把水慢慢倒在盤中或地上“分福”,將孩子剃度所積的功德,同大家一起分享。

至于出家時間的長短,孩子也好大人也罷,完全由自己決定,可以終身皈依佛門,也可以是幾天或幾十天。比如緬甸的前總統吳登盛,2016年一下臺,就到達曼巴迪善寺廟祝發空門,雖然只有短短的5天,但是一旦穿起袈裟,人們就把他當出家人看待了,即使是總統也不例外。不管長幼尊卑,包括自己的親人,都會對你恭敬有加,在寺廟里給你磕頭頂禮,在寺廟外面碰上也會合掌避讓,直到你哪天又還俗了,方才恢復如常。

“一人出家,萬人沾恩”,“恩”在金碧輝煌的佛寺,“恩”在至高無上的佛祖。在湄公河流域,所到之處幾乎都有佛寺,僅老撾就有5000多座,寺院已不單單是傳播佛經教義的場所,“而是集文化、教育、體育、娛樂、工藝、文學、藝術等各方面于一身”。在老撾人看來,“擁有財富并不是人生的終極價值”,好多人辛苦一生,臨終時卻把財富捐給了寺院,他們認為“價值連城的寺院比百萬富翁更有意義,意味著堅定的信仰和純凈的心靈”。還有到處穆立的佛塔,在緬甸的“萬塔之城”蒲甘,2000多座佛塔散布于伊洛瓦底江江畔,只要你走出家門,迎面而立的就是佛塔,合掌相逢的就是菩薩,每一步都在佛的普渡之下。

每天日出東方,最先照亮的便是佛塔,金光燦爛得像點燃一般。瞭望到灼目的佛塔,也就瞭望到了佛的金身。還有寺院里的菩提樹,也最先“覺悟”陽光的到來。菩提樹又名思維樹、七葉樹、畢缽羅樹,那如心的葉子“有細長的蒂,風微微吹過時,一樹的葉子都會顫動,好像靈敏穎悟的心,在感受四方來風”。因佛祖曾于此樹下“成道”,被僧眾視為“圣神之樹”,成為大徹大悟的象征。在印度被奉為“國樹”,每個佛教寺院至少要種一棵。

公元502年,第一棵菩提樹傳入中國,是由天竺智藥三藏大師帶來的。他將樹苗種在廣州的法性寺(今光孝寺),并預言道:“吾過后170年,有肉身菩薩于此樹下開演上乘,度無量眾。”正如他的預言,后來“肉身菩薩”六祖慧能來到法性寺,“大開東山法門,首次弘揚他創立的頓悟學說”。在此之前,禪宗五祖因傳承衣缽,由高徒神秀和當時還在做火頭僧的六祖引發的一場“菩提有樹無樹”之爭,至今廣為中國人樂道。

與智藥三藏大師相隔將近1500年后,又一棵菩提樹來到中國,這次帶來的人是印度總理尼赫魯,他將樹苗作為珍貴禮物,贈送給毛澤東和周恩來,栽種在中科院北京植物園。這棵由枝條精心培育成的菩提樹,與佛祖當年成道的圣樹“一脈相承”。之所以說“一脈相承”,是公元前3世紀的時候,阿育王之女僧伽蜜多(Samghamitta)前往錫蘭(今斯里蘭卡)時,將從佛祖圣樹上剪下的一根青枝,帶到了錫蘭的阿努拉德普勒,在那里接受陽光雨露,長成茂盛的大樹。后來佛祖成道的圣樹受劫,印度便從阿努拉德普勒已成“唯一血脈”的菩提樹上剪下枝條,帶回去重新培育出與佛祖圣樹“一脈相承”的菩提樹。現在印度佛教圣地的菩提樹,都傳續著當年圣樹上純正的“血脈”。

佛祖永世,圣樹永世。它的“血脈”傳到了中國,也傳遍了湄公河流域,每片葉子上的晨露,都像舍利子一樣晶瑩剔透。中南半島早晨的陽光,在照亮佛塔,照亮菩提樹之后,也照亮一種與它們格格不入的“惡之花”,那就是妖冶的罌粟花。

距今400多年前,英國殖民者以東印度公司的名義,把黑手伸到印度的東南沿海,“開始建立殖民據點,誘使印度農民種植罌粟,并著手壟斷鴉片貿易”。此后,罌粟便“隨著英國殖民勢力擴張,在南亞、東南亞及東亞逐漸蔓延”,由它的果漿制造的鴉片,曾使中國“國日貧,民日弱”,成為“折磨中國社會最大的罪惡之源”。在堅船利炮的護衛下,罌粟踏上湄公河兩岸的土地,適宜的氣候和土壤,加之殖民者不擇手段的推廣,使這種連猴子和大象都忌食的毒物泛濫開來。每年結出“小至鴿蛋,大到雞卵”的煙果包的時候,緬北的許多村寨就會一片歡騰,“敲響慶祝豐收的铓鑼和象腳鼓”:

頭人再次請來巫師,村民徹夜不息地跳起傳統的象鼓舞和拜神舞,祭拜山神土地,祈祝保佑豐收。最后舉行殺牛儀式,將一頭公牛綁在柱子上,男人赤裸上身,載歌載舞地用鐵矛將牛刺死,人們輪流喝牛血酒,吃下被巫師念過咒語的牛肉,然后帶上早已準備好的刀具、刮片和碗盆上山(割煙漿)了。

在村寨年復一年的慶祝中,到了20世紀50年代,歷經“十年北伐,八年抗戰,四年內戰”,最后被趕出中國大陸的“叱咤金三角,勝敗論狗熊”的國民黨殘軍,首開“以毒養軍,以軍護毒”的毒品與武裝結合的先河后,當地各種武裝紛紛效仿,“都成立了專門負責毒品種植、收購、加工、販運事務的管理機構,使民間自發分散的毒品生產變成有計劃、有組織的產、供、銷一體化體系,大宗毒品販運都有武裝押運,各級軍政官員按級別人股分紅。”在暴利的驅使下群魔齊舞,“像韭菜割了一茬又發一茬”。進入90年代,國際販毒集團汗毛粗壯的黑手越伸越長,“在金三角周邊國家開辟了全方位輻射的販毒路線,泰國、緬甸、馬來西亞、老撾、越南、柬埔寨、中國、香港、澳門,直到印度”,隨著毒品傳輸線路的不斷拓展,最初的毒品過境國也變成了消費國。

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中,罌粟給這片原本圣潔的土地以及我們這個世界帶來沉重的傷痛,讓無數人受害,無數的家庭崩潰,還有糾結不清的集團、種族、地方沖突,甚至國家間的戰爭。“對人類尊嚴,對人類的生存權、生命權和幸福權的褻瀆性危害已遠遠超過核武器、環境污染和恐怖活動所造成的危害。”至今,在金三角地區罌粟還陰魂不散,無論怎么“重拳出擊”,打得拳頭都淤青了,只要有陽光不到的地方,就會糾集成妖。金三角每年產出的鴉片與海洛因,僅次于后來者居上,被稱為世界毒源新生代的“金新月”,是世界臭名遠揚的“四大毒窟”之一。

在深受其害的泰國,“監獄里關滿了各種毒販和癮君子”,使這個一向自信的國家都扛不住了,幾乎要向毒品繳械投降。現任司法部長派汶·昆察亞,2016年竟公開主張毒品合法化,說與毒品的戰爭是一場無法取勝的戰爭,盡管各國都在努力打擊毒品犯罪,然而收效甚微。他絕望地表示,“我們的世界已經被毒品擊敗了,就像是一個絕癥患者,根本就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治愈,只能讓他繼續樂觀地活下去”。派汶·昆察亞的主張一出,讓世界驚出一身冷汗。網友罵紛紛他“腦殘”,雖然有些過分,堂堂部長也是出于無奈,可是真若按他的主張來,我們這個世界就真的“腦殘”了。像緬北“比比皆是”,被毒品燒壞腦子的人一樣,“面歪嘴斜,說話含混不清,見了毒品眼冒綠光,一口一口地吞哈喇子。”

金三角就這樣令人焦灼頭痛,它制造的不光是毒品,還有血腥,給多彩、詩情、浪漫的湄公河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10·5”慘案,僅僅是那血腥中的一抹……

第二章“魔鬼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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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10月5日(一)

黃勇走出船室的時候,楊德毅也早早起來了,頭發梳得杠杠的,很是精神氣爽。他是昨天從緬甸撣邦第四特區的索累碼頭下來的,途中遇上華平號,便結伴而至老撾的孟巴里奧,一同靠岸過夜。他的船跟黃勇的船不同,運輸的貨物也不一樣,他裝載的是柴油,從泰國清盛裝上運到索累,一趟一趟返來復去。

跑船多年,和黃勇一樣,他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次出來跑船,最要緊的是平安,大事小事出不得,一出事就麻煩了。所以每次跑船,別說是在行船途中,即使停靠了碼頭,也不敢輕易放松自己。

楊德毅出生在金沙江邊,初中畢業就跟人跑船了,練就了一身吃水飯的本領。大概是1997年吧,當時湄公河上已經熱鬧起來,聽說挺能掙錢,他就和現在的船主郭志強、何熙倫一起來了。他們早在金沙江上就認識了。那時何熙倫還年輕,鼻頭嫩得像草莓,但是出道比他早,已是一個跑船老手,只要朝河里瞟上一眼,就知道“花水泡水”,能不能走船。今年年初,郭志強與何熙倫合伙買下玉興8號后,便拉他過來做了船長。

從金沙江到湄公河,從一個不諳水深淺的小水手,到熬煉成一位船長,在過去的20多年中,他經歷的風浪太多了,與何熙倫一樣稱得上“老江湖”了。可是,人再“老”也難敵江湖,一塊其貌不揚的礁石,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漩渦,就能讓你船毀人亡。而且在湄公河上,眼盯的不止是一條大河,還有岸上的密林,說不定啥時候就會遭受一陣掃射,或者竄出一伙劫匪來,駕駛著長尾快艇將船攔劫。他們甚至連中國的巡邏艇都不放在眼里,將巡邏艇的警燈打爆,將一名中國警察的腸子和膀胱打穿,血都快流干了。幸虧搶救及時,在泰國清萊醫院輸了3000多毫升血,那警察的性命才保住,至今一條蛇似的傷疤纏在肚子上。

一想起那明火執仗的情形,楊德毅就心有余悸,像看警匪大片一樣。他和黃勇都受過害,而且黃勇已經不止一次。最近的一次,就發生在兩個月前,劫匪帶著沖鋒槍和火箭筒,上船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幾個小時,搜走一瓶紅酒、一雙拖鞋、幾袋面包、10卷衛生紙和7000塊錢。

但以前完全不是這樣,湄公河上十分祥和,除了航道沒有整治,比現在危險外,再沒有什么可擔憂的。即使五六年前,也不會對中國貨船怎樣,兩岸的老百姓一向友好,看到中國貨船駛來,不管在河中還是岸上,要么直愣愣地看你,要么報以憨厚的微笑。他們都重傳統守規矩,從打魚就能看出來。在泰國和老撾水域,兩岸的人一直遵守著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一替一天打魚,絕不為多打一條魚而破壞規矩。

閑下來聽人講,他也看過一些上面散發的宣傳資料,湄公河的魚類相當豐富,不是他老家的金沙江可比的,甚至連黃河長江也比不上。各種各樣的魚類多達1700余種,每年捕撈180多萬噸,最大的鯰魚有五六百斤重,尾巴一撩能把小船打翻。上游老撾13%的GDP,來自湄公河的魚類資源,下游柬埔寨人80%的蛋白質,靠湄公河的魚類獲取。

可以說,湄公河養了一河的魚,也養了一河的人,包括他們這些吃船飯的中國人。如果還像以前該多好,靠著這條跑了十三四年的大河,就像黃勇嘮叨的,趁年輕力壯再跑上幾年,等腰包跑鼓了就不跑了。現在也不是說差到哪里,只是多了一份擔憂,但是為了掙錢,而且比過去掙得還多,該跑還得跑。

與他相比,黃勇掙錢的欲望更強烈,好像把小時候欠下的,一下要在這河上補回來。黃勇是個命苦之人,出生不到一百天,母親就陰陽兩隔。弟兄們喜歡叫他黃老九,有的還叫他黃九五,“九五”就是他的身世。母親去世以后,父親養活不了一家人,就把他過繼給了叔父。他在自己家排行老九,到了叔父家排行老五,哪頭都是老幺。叔父只有4個姑娘,把他當寶貝疙瘩,可叔父也是靠捕魚為生,和他父親一樣窮得放個屁都沒有臭氣。原本叔父的希望很大,想讓他好好讀書,讀出個金飯碗來,但是心有余力不足,供他上完小學,就再無力供他了。上不成學只好干事,于是很小的時候,他就跟著叔父下河了,在赤水河上討生活。

10多年前吧,黃勇也來到湄公河上,由于為人老實謙和,在碼頭上頗有人緣。黃勇是1971年出生的,雖然比他大幾歲,但兩個人一樣相處得來。閑下無事的時候,在船上只要碰到一塊兒,就免不了“吹一吹”。一“吹”起來,就沒大沒小,一會兒稱兄道弟,一會兒直呼其名,黃老九,這兩天想老婆沒有?黃勇一聽他這么張狂,就知道又拿自己開涮了,也不當下回答他,而是憨厚了一張臉,定定地看著他說,想呀,怎能不想?

想什么啊?

當然是想放水了。

原以為黃勇會擠牙膏似的,一點兒一點兒擠出來,帶腥帶味兒的,樂得大家前仰后合,屁股顛著凳子或床板,把嘴癮過足了。沒想到他卻直通通的,一家伙就把大家噎住了。

看著老實巴交的黃勇,大家都沉默了。黃勇不繞彎子的回答,讓他們覺得無趣,一下子再泛不起話頭來。但黃勇說的又是大實話,如果嘻嘻哈哈的,也就那么過去了,現在都不吭聲了,反倒觸動了心思。男女如飲食,一年和老婆滾燙不了幾天,一雙奶子高聳在天邊,像他老家貴州的雙乳峰,你說怎能不想呢?隨身帶著一瓶“農夫山泉”,忙時顧不上,閑下來又憋得慌,誰不想找老婆放一放?

見他們不說話了,黃勇反倒有些奇怪:

怎么,我說的不對?

楊德毅站在船的二層小甲板上,探出身去朝華平號望了一眼,和他船上沒什么兩樣,此刻除了黃勇和廚娘李燕,其他人大概還賴在床上。黃勇在活動身子,屁股扭來扭去的。李燕坐個小塑料凳,袖頭挽在臂彎里,露出半截藕白的胳膊,在一層的船舷旁洗菜。

按照跑船的忌諱,除了船員的老婆,其他女人一般是不能上船的。一個新手上船以后,船老大會告訴你不少規矩,除了不能隨便帶女人上船,還不能站在船頭撒尿,不能端著飯碗到岸上去吃飯,吃魚的時候不能說翻魚。這這那那,講究很多,所以船上只要有女人,肯定她男人是跑船的。

李燕就是這樣。她男人金老六與哥哥金三沖在另一條船上跑船,今年6月也被劫匪搶劫過一次,損失了一架貴重的相機和幾百塊錢。華平號原來的廚娘是黃勇的老婆李梅,李梅因為照顧孩子不能干了,就雇來李燕給做飯。在一幫船娘當中,李燕干啥都是一把好手,而且為人熱情開朗,一張嘴像湄公河上的“哈樂灘”,只要她在場就笑聲不斷,伺候得幾位船爺十分開心。

他船上的廚娘是陳國英,是船主何熙倫的嫂子。早先與丈夫何熙行在老家賣菜,一年四季菜擔子不離肩,風里來雨里去,后來何熙倫見兩個人很辛苦,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兩個孩子上大學又等著用錢,就一起叫到船上來了。讓哥哥當水手,讓嫂子給做飯,比賣菜輕松了許多,而且錢也不少掙。

李燕一直在埋頭洗菜,并未注意到楊德毅在看她。這時菜已洗完,起身甩甩兩只濕淋淋的手,將盆里的水嘩地翻進河中,然后將放菜的盆子與洗菜的盆子一摞,端上回廚房去了。楊德毅看著李燕回去,從二層的小甲板上下來,到一層的廚房里溜了一眼,見陳國英也在忙乎,把菜丟進油鍋里,嚓地騰起一股白煙。他便又返回二層上,去吆喝兒子楊植煒起床。

兒子已經18歲了,為人處事都可以,就是脾氣有些犟。初中畢業后考上一所中專,只讀了一年多就不讀了,說與其畢了業也是個打工,還不如趁早找點兒事干,結果連找了幾份工作都不滿意,便擰住一股勁兒跟他跑船了。最初,他也只是答應試一試,自己在水上漂泊這么多年,不想讓兒子再漂了。原想試上幾個月,吃不消船上的苦,兒子自然就不干了,沒想到兒子竟鐵了心,說將來也要混個船長當當。兒大不由娘啊,他只好跟兒子妥協,說好好好,你想干就干吧,反正干啥也是為個生活。

兒子身上胡亂蓋著一條被子,楊德毅愛憐地推推兒子:

松松,該起床了。

松松是兒子的小名。兒子被他推醒后,懷里擁著被子翻個身:

起呀,這還用你操心。

楊德毅離開船室,在通道里剛走了兩步,兒子就大喊道:

老爸,你給我媽打電話沒有?

楊德毅又返回身來,站在船室門口說:

我沒打,你打呀?

兒子掀過身上的被子,騰地坐起來:

當然了,你不打,還不得我打?

兒子的意思是,讓他給母親報個平安。

楊德毅一邊往駕駛室走去,一邊笑笑地想,這個壞小子,在家時從不把他媽當回事,說啥都耳根硬了不聽,一出來卻總是惦記著。對他反倒有些生分了,好話歹話都頂牛。

楊德毅走進駕駛室的時候,32歲的文代洪已經先到了,正拿抹布擦拭兩個高腳凳,一抹一抹擦得很仔細。擦完高腳凳又去擦對講機。與其他貨船一樣,他船上也裝有必不可少的甚高頻對講機,打開以后能聽到別人通話。除了甚高頻對講機,他們還備有國外的手機卡,到了哪個國家換上哪個國家的,保持一路通訊暢通。

文代洪是他小舅子,2000年就下河跑船了,還開過店、養過雞、打過工,但是都沒有干長久。2010年又回到湄公河上,跟著他重操舊業。像他姐姐一樣聰明、耿直、勤快,尤其是能夠吃苦耐勞,現在已經當上大副了。

跑船能做到大副并不容易,一般得當兩年水手才能報考二副,二副再干上三年才能報考大副,像爬關累碼頭的大臺階一樣。而且并非一考就中,從一個水手做到大副,往往得熬大幾年,把江水河水喝個夠。如果還想當船長,那還得再干三年,才有資格去報考。按照船上的規矩,大副的職責不少,但說白了也簡單,就是船上的二把手,或者說第一副船長。協助船長把船上的事做好,遇上船長不在的時候,可以代替船長行使指揮權。

見姐夫進來,文代洪說,松松又咋了?

楊德毅擤擤鼻子道,催我給你姐打電話。

5

前方就是孟喜島

吃過早飯,船就啟航了。

文代洪站在輪舵前,目不轉睛地駕駛著。楊德毅拖一只高腳凳,坐在旁邊的加速器前,一會兒加速“快進”,一會兒又減速“慢進”,并不時提醒一下小舅子。

駕駛室像樓房的陽臺一樣居高臨下,窗扇左右開合的窗戶一覽無余。在窗戶下方寫著4個大字:“中國思茅”。越過窗戶上方的雨檐,在緊鄰雨檐的船頂上,三盞探照燈像警覺的貓鼬,頭直豎了注視著前方。若敢晚上航行,雪亮的光柱會沖破夜幕,在河面上開劈出一條光路來。距探照燈不遠處,豎著一個白底紅字的船牌:“玉興8號”。

船順江而下,在夜里翻滾了一宿的湄公河,連河中散布的礁石都水淋淋的,不再像烈日下那么猙獰粗陋。蜿蜒的河道或深陷幽谷,兩岸山色濃墨重彩,從山腳到山頂逐漸明亮了,沉積的夜霧從密林中縷縷升起,在山頂與云團糾集了,扯一把能攥出水來。或驟然開闊,將兩岸遠遠推開,一層層的大山,愈遠山色愈淡,最后與天色融為一體。林中的屋舍若隱若現,披著茅草或鐵皮覆蓋的屋頂上,炊煙慢吞吞地繚繞著。還有守望的佛塔,靜靜地等待林霧散去,讓陽光照亮自己的金頂。

河風大團大團地涌入,聽不到呼嘯聲,卻感受得到強勁,沾臉沾臉的濕冷。楊德毅緊緊脖子下的衣領,又將左右推開的窗扇,嘩啦一聲拉上兩扇。但還是不行,他朝小舅子笑笑,今天不知怎么了,總覺得有點兒冷,好像以往不是這樣的。

不是覺得,小舅子文代洪說,今天早上就是冷啊。

是嗎?楊德毅說,我還以為我感冒了。

盡管天氣確實有些冷,但他還是感到身體差勁了,像吃水年久的船幫子,外表看似響當當的結實,內里卻水了。不管怎么吧,等這一趟跑完了,得回去休息幾天,讓老婆好好伺候一下。年年國慶過不上,今年的國慶又過了,也算回去補個國慶。

船過一片礁叢之后,在一處平闊的水域,華平號從后面趕上來,掀起的濁浪沖撞著玉興8號的左舷。黃勇從駕駛室窗口探出頭來,朝楊德毅擠擠眼做個鬼臉,然后伸出右手的三個指頭,接著又伸出一個小指頭來,得意洋洋地比劃著什么。

看著黃勇縮回頭去,將船加大馬力超過去,楊德毅想這個家伙,別看平時挺悶騷,像顆半生不熟的西瓜,拍兩巴掌都拍不醒,壞起來卻比誰都壞。每次結伴同行,總要和他飆一下。他在家排行老三,大伙都叫他楊三娃,黃勇比劃的意思是,楊三娃,我又超過你了,甘拜下風吧。他輕輕一笑,對小舅子說,黃老九又躁得不行了。

小舅子沒有接他的話,將另一只高腳凳塞到屁股下,依舊神情專注地駕駛著船。在楊德毅眼中,小舅子確實不錯,老早就跑船了,也未沾染上碼頭習氣,不會油嘴滑舌,不會抽煙喝酒,嫖賭就更談不上了。而且愈來愈沉穩,做事很能靠得住。由于為人不奸頑,又長得壯實帥氣,船上船下都叫小舅子“倒三角”,說文代洪也許不知,一說倒三角誰都熟悉。

楊德毅目光欣賞地看著小舅子。

俗話說“養兒多像舅”,兒子將來能像小舅子就好了,生活好壞是另一回事,最起碼不會把路走歪了,讓自己少操一些心。現在這世界,就像歌廳里的宇宙球燈,好也好得讓你暈頭,差也差得讓你轉向。在湄公河上跑船,尤其是到了緬甸泰國,一靠碼頭就是花花世界,黃賭毒樣樣俱全,稍微把握不住自己,就一頭栽下水了。

楊德毅正想著兒子,兒子楊植煒就來了,手機里播放著下載的歌曲:

生命就像一條大河,

時而寧靜時而瘋狂,

現實就像一把枷鎖,

把我捆住無法掙脫。

這謎樣的生活鋒利如刀,

一次次將我重傷。

這首歌楊德毅也熟悉,應該是2008年吧,一位記者跟隨華平號拍了一個短片,叫《湄公河之中國船家》。從關累到泰國清盛,一路拍一路唱,平凡的日子漂泊在大河上,非常觸動跑船人的心緒。所拍的人物就是黃勇,頭戴一頂線絨帽,鼻梁上貼著一塊兒創可貼,又老土又酷斃。短片放到網上后,一幫弟兄頗熱了一陣子,很為那家伙驕傲。

那段日子,黃勇像天價煙“九五之尊”一樣,很是“之尊”了幾天。只要弟兄們說,黃老九,你行啊,干脆不要跑船了,去拍電影吧。黃勇就牛逼烘烘地一笑,你們倒說對了,我還真有那個心思。可惜,湄公河不是央視的“金光大道”,3年后就讓他夢斷水上了。

楊德毅看著兒子進來,目光便落到兒子手機上,眼一翻一翻的。兒子知道他看不慣,老覺得自己吊兒郎當,就忙把歌曲關了,兩手扶住駕駛室的門框,問快到哪里了?兒子上船沒幾個月,對水路還不熟悉。楊德毅掉轉頭說,你沒長眼睛的?

當然長的啦。

那你自己看啊。

我看不懂呀。

一雙眼睛白長了。

那也是你給的。

文代洪聽后,回頭沖了外甥一眼,說快到孟喜島了。楊植煒吐吐舌頭離開了,接住剛才手機里的歌曲,在船室通道里哼唱道,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

兩艘老撾的“黃瓜船”出現在前方,與華平號側身而過,又迎著他們的船駛來。船頭插著一根或幾根高高的竹竿,像越南水上市場的水果幌子一樣,頂端懸掛著的紅藍白三色小國旗,如手帕似的迎風招展。

黃瓜船是老撾的一種商船,有三四米寬。二三十米長,覆蓋著簡陋的綠色船篷。船的兩頭翹起來,很像一根老黃瓜。馬達突突的,從一閃而過的毫無遮攔的窗口,可看到船上滿載的貨物,或空蕩蕩兜著一船河風。赤膀的水手趴在窗口上,一張臉風吹日曬得黑黝黝的,要么隔著水面漠然地看著你,要么沖你友好地一笑,露出滿口白凌凌的牙齒。

楊德毅招手回應一下,和小舅子文代洪幾乎同時站起來,前面最危險的一段航程就要到了。從早上動身的孟巴里奧,到下游老撾的孟莫碼頭,或者再縮小一點兒,從緬甸的會朗河口,到緬甸大其力的萬崩碼頭,是劫匪的頻繁出沒之地,被他們稱為“魔鬼水域”。好多中國船只遇襲,都發生在這個水域。

楊德毅拿起對講機呼叫,黃老九,黃老九,孟喜島就要到了,小心再丟掉一雙拖鞋!

黃勇在對講機里哈哈大笑,楊三娃,楊三娃,這次我準備了一大箱呢!

孟喜島距離孟八里奧40公里,是一個寬不過80米,長2公里左右的小島,像艘擱淺廢棄的老船。四面大水漫漶,島上荒草野樹茂盛,還有香蕉上套著藍色套袋,農民種植的大片香蕉林。遠遠望去郁郁蔥蔥,天上地下不見人煙。雖然相距兩岸并不遠,卻像棄置世外一般,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狐兔與賊人出沒,不禁心生懼怕。河水被小島一分為二,靠老撾一側相當寬闊,但是水比較淺,靠緬甸一側窄了許多,但是水也深了不少,像玉興8號和華平號這樣大噸位的船,只能從這一側通過。

在孟喜島上游的緬甸一側,沿岸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些其貌不揚的草棚,有的搭建在叢林中,有的搭建在亂石沙灘間。草棚有大有小,大的分上下兩層,中間用木板或竹排隔開,小的像中國北方夏天看瓜的瓜庵,都搭建得非常隨意簡陋。往來的中國船只,最初對這些草棚并不在意,后來卻完全變了,可以說望而生畏。

在草棚出現的同時,也出現了一些身份不明之人。他們衣著普通,讓你誤以為當地的農人或漁民,有時就非常明顯了,斜挎著AK47沖鋒槍或M16步槍,甚至還扛著火箭筒,像當地的地方武裝。他們或懶散地待在草棚里,注視著河上的船只,或隱匿在草棚周圍的林中,等船只過來后突然冒出來。終于有一天,他們駕駛著湄公河上一種常見的長尾快艇攔截了,最初只是登船“檢查”,看船上是否藏有毒品,并不劫財越貨。再往后,攔截就變成了攔劫,劫匪的身份也亮明了,不光搶劫財物還收取“保護費”,湄公河的平靜就此打破,有60%的中國船只遭受過攔劫。

就在10多天前,也就是9月22號,載鑫號商船下來,一天被攔截了兩次。雖然攔截的是當地軍警,有緬甸的,也有老撾的,沒有損失什么財物,但與其交火的是劫匪。子彈飛來飛去,像炸了窩的螞蜂,從窗前和船頂上飛過,在河面上擊起一朵朵水花。讓船長羅建春一想起來就后怕,只要有一顆子彈跟他過不去,他就見河神了。也正是這兩次攔截,為華平號和玉興8號埋下禍根,羅建春與他的船員死里逃生,另一幫弟兄卻倒了大霉。

此時,玉興8號超過華平號,在前面行駛著。大概見陽光燦爛,河上河下一派祥和,岸上的佛塔慈眉善眼,那些出現的草棚里也空無一人,感覺不到任何異常,楊德毅便以為即將通過的孟喜島安然無恙了,就給船主郭志強打電話,馬上就到萬崩碼頭了,幾十萬泰銖的運費,昨天也拿到手了。口氣爽得像剛沖了個澡,一手撫摸著肚皮,正品味普洱茶呢。

船過孟喜島以后,再行駛三四公里,就是大其力的萬崩碼頭。萬崩是緬甸境內的最后一個碼頭,與老撾的孟莫碼頭隔河相望。過了萬崩碼頭,再下去就是金三角旅游碼頭,就是目的地泰國清盛港了。金三角旅游碼頭所處的水域,湄塞河(或日美賽河)和湄公河交匯,很像一個大寫的Y字,那粗的一撇是湄公河,細的一畫是湄塞河。緬、老、泰三國于此交界,將湄公河分為上下游兩段,上游稱“上湄公河”,下游稱“下湄公河”。這片水域也危險,但是船來船往的,要相對安全多了。

然而楊德毅剛打完電話,前方就出現兩艘長尾快艇,載著9名劫匪疾馳而來,揮舞著槍將船攔下……

6

兩船被劫持

玉興8號和華平號被逼停之后,兩艘快艇上除了駕駛員,其余的劫匪都跳上船來。3個人拿著9mm手槍,3個人端著AK47沖鋒槍,有一個還帶著兩副手銬。隨后又有快艇趕來,其中一艘擔任警戒,在附近河上跑了兩個來回,看有無軍警追來。

幾撥劫匪跳上船后,在一個留著小平頭,年齡40多歲,拿著手槍的頭目指揮下,直奔船上的主要艙室,迅速控制了兩艘船。

這個頭目,船員們自然不會知道他是誰,而且以后也不會知道了。他面皮白凈,并不像嘍噦們那么黑不溜球,長相也很隨和,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比如在碼頭或者大街上,哪怕是大其力的天堂賭場,或老撾的金木棉碰見了,你也絕不會懷疑他是一個悍匪,而是一個遵紀守法的人。與他儒雅的長相大不同的是,他喜歡粗魯地嚼食檳榔,像野獸吞噬獵物一樣,嚼得滿嘴血紅。從嚼食檳榔的樣子,就能感覺出他心狠手辣。他的名字叫翁蔑,湄公河上先后發生的一系列中國船只遇襲事件,幾乎都跟他有關。

在翁蔑的指揮下,劫匪的行動非常迅速有序,一切像早預謀好的。緊張不安的河面上,轉眼間就恢復了平靜,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只黃嘴河燕鷗溯河而上,貼著發渾的水面,翅膀一閃一閃地飛過,能聽到摩擦空氣的聲音。

這時,華鑫6號商船從上游下來,船長李天民站在駕駛室里,遠遠就望見了兩艘船,用不著瞪大眼辨認,就知道是誰的船。他習慣性地抓起甚高頻對講機,呼叫罷華平號,又呼叫玉興8號,可是兩艘船都沒有回應。他便放慢船速,行至相距三四百米的時候,又用甚高頻對講機呼叫,但是兩船仍無動于衷。

李天民很奇怪,黃老九和楊三娃這兩個龜兒子,今天咋叫死也不應?以往可不是這樣呀,只要他一呼叫,兩個人立馬就回應,不是一本正經地互致問候,就是嘻嘻哈哈開玩笑。望著毫無反應的兩艘船,李天民起先并沒有往壞處想,以為是最近船跑得不錯,兩個人又拽得不行了,故意不回應他,等他攆上去再說。

等攆上去以后,李天民才看清楚,兩艘船原來停泊在那里。這讓他大惑不解,一是停船的時間不對,正是跑船時候,停在這里干嗎?二是停船的位置不當,不是老老實實停在岸邊,而是停在河中一塊礁石旁。三是停船的地方也不靠譜,這一帶連鬼都知道危險,而且這兩艘船就經歷過,怎么還會停在這里呢?黃勇和楊德毅都是老江湖了,從哪方面說也不該在這里停啊。

難道是船出了毛病?可也不見有人著忙。

李天民開始覺得不對勁兒,他從窗口探出頭去張望,發現兩船的駕駛室里空無一人,黃勇和楊德毅不知道哪去了。不僅他兩個不見了,船員們也不見了。除了機器聲,兩艘船靜得出奇,所有的人像在捉迷藏。又隱隱約約地像有人在走動,但是有東西擋著看不清楚。就在他異樣地收回目光的時候,看到玉興8號船側的過道里,有一個背著沖鋒槍的黑衣人,像崗哨似的晃動。

他頓時心頭一驚,遇上劫匪了!

李天民讓船加大馬力開過去,直到過了草木皆兵的孟喜島,緊繃的神經才緩和下來。一路上的好心情沒了,像擋板灘的江水淘著亂石,嘩嘩地無所適從。望著窗外的大河,他感到身下的船如一片蘆葉,自己如蘆葉上的一只螞蟻,生死禍福都掌握在老天爺手中。他是這樣,黃勇和楊德毅是這樣,所有跑船的弟兄無不是這樣。為了討一口水飯,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他們被這條大河綁架了,只要性命不被奪去,就得硬著頭皮干下去。

每次遭遇劫匪,他們只能自認倒霉,頭耷拉了感傷半天,只能自我寬慰,破了財免了災。他們也曾上報過,可事發在境外,處理起來牽涉太多,總有些鞭長莫及,到后不了了之。好在他們習以為常了,每次碰上劫匪怕是怕,損失了財物也心疼,但是只要人安然無恙,怕過了,心疼過了,也就馬馬虎虎過去了。下次跑船的時候,再多加小心些。

今天也是這樣,黃勇和楊德毅只要人沒事,就自認倒霉好了,否則還能如何?

船被逼停的一刻,楊德毅心里咯噔一下,他高興得有點兒太早了,今天又遇上了劫匪。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按他們以往的經驗,劫匪一般是沖財物來的,財物得手后就會放行。至于損失大小,那只有天知道了。他將所帶的財物,尤其是幾十萬泰銖的運費放在什么地方,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只要劫匪上來不搜身,不把船上翻個底朝天,應該說是比較安全的。

小舅子文代洪額上早沁出一層細汗,兩手緊握著舵輪,目光慌亂地不停地回頭看他。有關劫匪的事,小舅子自然聽說過不少,但親身經歷還是頭一次。他想安慰小舅子一下,將旁邊一杯自己準備喝的水,輕輕遞到小舅子面前。

小舅子沒有看到,他又示意了一下,喝上一口吧。

他想讓小舅子壓壓驚,小舅子卻搖搖頭,我不想喝。

就在楊德毅放下水的時候,一陣兇悍的腳步聲沖上樓梯,在二層的小甲板上打個定頓,然后徑直穿過船室通道,直撲駕駛室而來。兒子楊植煒從房間里沖出來阻攔,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要干什么?可回答他的是很沉悶的一拳,像打在腮幫上,又像打在胸前,將兒子一個趔趄打回房間,身子重重地磕在門上。兒子年輕氣盛,上船時間又不長,根本不知道啥叫劫匪,什么光天化日,不光天化日的。楊德毅生怕兒子再受傷害,他想出去阻止兒子,卻被兩個劫匪堵了回來。

兩個家伙滿口緬語,他僅能聽懂一句半句,總之是要他老老實實,一切聽從他們指揮,然后不由分說地給他銬上手銬,留下一個劫匪看守著。小舅子文代洪兩手被捆住,由另一個劫匪帶走了。路過兒子房間的時候,他聽到兒子也被帶走了。

隨后,他被押至一個船室,正是他兒子的房間。四五平米大的空間擠著兩張床,船上人少時就兒子一個人住。兒子睡在左手的一張床上,被子和衣物凌亂地丟在那里,像剛睡起來的樣子。兒子從小喜歡畫畫,墻板上貼著一幅不大的畫,一個人雙目驚恐地捂著耳朵,嘴巴大張了喊叫。曾經為這幅畫,他還和兒子發生過爭執,說那是什么玩藝兒,讓人看了心里發毛。兒子一聽就跟他急了,你懂什么呀你,那是一幅世界名畫!然后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是什么荷蘭畫家畫的,叫什么“吶喊”。

他知道自己看不懂,說得有點兒過了,趕緊道,好好好,想喊就叫他喊吧。

兒子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不滿地說,你還不如我媽呢,我媽還知道那叫藝術。

此刻,畫上的人正朝他聲嘶力竭地喊叫,他卻無心顧及了,心里掛記著兒子和船員,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船下腳步聲雜沓,他冷靜地辨別著哪些是劫匪的,哪些是兒子與船員們的。所有的腳步聲,最后都集中到了緊挨的華平號上,聽不到船員的反抗,只有劫匪驅趕的喝斥聲。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他擔心船員們反抗會受到傷害。

而事實上,船員們也不敢反抗,也沒有能力反抗,幾乎是束手就擒。他們這樣做,也許讓人覺得無能窩火,但他們只能這樣做,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有效地保護自己。楊德毅的經驗,無疑也是他們的經驗,劫匪是沖財物來的,財物到手后就會離開。還是那句話,破了財免了災。如果反抗的話,輕則飽受一頓拳腳,重則連命也會搭上。

然而,今天的劫匪卻似乎有悖于他們的經驗,對財物并不像傳聞的,或者他們親身經歷的那么上心,翻箱倒柜地找了找就不找了。再就是,以往劫匪上船后是很少捆人的,只是一起驅趕到甲板上,讓兩手抱住頭蹲在那里,今天卻不但把他們的手捆了,還把他們關進了華平號的船艙。

楊德毅心里無底了,和此刻像他一樣被銬起來的黃勇,還有此刻他并不知情的船員,都感到今天的劫匪行為反常,但是他們不清楚這反常意味著什么,下一步劫匪要干什么。

船下的腳步聲沒了,除了輪機艙機器的喘息,再就是河中漠然的水聲,安靜得像停泊在碼頭午休。從兒子房間的窗口,楊德毅看到華鑫6號匆匆而過,按照弟兄們的習慣,途中相遇一定要用對講機打招呼的。他相信,華鑫6號一定呼叫自己了,只是自己無法聽到,即使聽到了也無法回應。劫匪就守在門外,不時探進腦袋來,兇狠地盯他一眼。

望著遠去的華鑫6號,楊德毅眼巴巴的,目光快被扯斷了。他不知道李天民察覺到異常沒有,發現他們被劫持了沒有?

7

魂斷吊車碼頭

準確地說,是雞素果樹。

又一艘長尾快艇駛來,楊德毅聽到船下大聲說話,好像往船上搬什么東西。等重新平靜下來,守在門外的劫匪進來,把他重新押回駕駛室,拿槍比著他開船。

玉興8號原來也是條貨船,運輸各色貨物,船主郭志強與何熙倫合伙買下后,改造成了一艘油船,從泰國清盛裝上油運往緬甸索累。船未改造之前,也像華平號一樣是“后駕駛”,艙室都集中在船尾,前面的船甲板非常寬敞。兩層高的艙室,上層的最前面是駕駛室,最后面是一個小甲板,一條狹窄的通道連著兩頭。站在小甲板上,順著通道一眼望去,就能望見駕駛室,打開駕駛室的門,正對的就是輪舵。中間的通道兩側,是船員們生活的船室。而改造之后就大不同了,上層向前延伸出許多,幾乎覆蓋了下層的甲板,駕駛室已接近船頭,由“后駕駛”變成了“前駕駛”。

如果還是后駕駛,楊德毅只要一捩臉,就能從駕駛室側面的窗口,看到并停的華平號的駕駛室,而現在得掉后頭去才能看到。他幾次掉轉頭,想看看黃勇在不在駕駛室,都被劫匪用槍管頂住腮幫,生硬地頂了回來,頂過之處留下一個槍口的紅印。

就在華平號拉響汽笛,緩緩駛離停靠的礁石,與他的船相錯的一刻,他看到黃勇站在輪舵前,一臉礁疙瘩似的陰沉,心情無疑和他一樣糟糕。

楊德毅駕駛著船,緊跟在華平號后面,眼看過了孟喜島,又過了萬崩碼頭,劫匪還沒有停船的意思。一般來說,過了萬崩碼頭劫匪就收手,因為再下去就涉及到泰國,劫匪是輕易不敢為非作歹的。這也再次證實了劫匪的反常,他隱隱預感到兇多吉少了。

他想起吃早飯的時候,輪機長王貴超一邊吃,一邊不停地用手揉右眼窩,說從昨晚到現在,右眼皮跳個不停。廚娘陳國英聽了,說那是好事啊,左眼跳財,右眼跳喜,你準備請客吧。王貴超說好個屁,怕是利娜在家罵我了。她奶奶這兩天又鬧病,打來電話又問我要錢,我說等上兩天吧,等我發了工資就寄回去。

利娜是他大女兒。陳國英聽后板起臉嗔怪道,烏鴉嘴,好事就是好事,咋說是屁呢?

王貴超趕忙改口附和,對對對,你說得對,到時候我一定請客。

說罷,看著坐在一旁的他哈哈大笑。他知道王貴超笑得勉強,一是船上忌諱說不吉利的話,二是他老母在家看病真的沒錢了。可是再沒錢,王貴超也不肯輕易借的,不要說問別人借了,就是兼管著船上的財務,也難得張一口。昨天拿到的幾十萬運費,現在就裝在他身上。由于家庭負擔比較重,王貴超對自己很摳門兒,不抽煙不喝酒,每月工資下來,除留下幾個自己要花的,其余的都寄回家了。

王貴超和他是同村,比他大七八歲,比他跑船也早七八年。1992年就來到西雙版納,先在瀾滄江上跑船,后來又到了湄公河上。來之前已是大管輪,來之后又做了輪機長,只要聽聽機器的響聲,就知道機器舒服不舒服。女人楊多旭在廣誼號船上做飯,兒子王云強在念大學,家中只剩下兩個女兒,照顧他80歲的老母。老母病歪歪的多年,三天兩頭就得找醫生,錢花了不少,病還是老樣子。

楊德毅一想到弟兄們的不易,就更加擔心他們的安危。廚娘陳國英那樣說,只是為討個吉利罷了,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俗話說的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他雙手銬著手銬,但是銬得并不緊,心神不寧地操著輪舵。他怕把船開歪了,極力保持自己鎮定。緊跟在華平號后面,他不知道將船開往何處,接下來該怎么辦……

與往常一樣,當金三角水域像Y字的雙臂張開后,一尊大佛便出現在前方,那就是有名的金三角大佛。金光燦爛地端坐在龍舟形基座上,從落成之日起就成為金三角的標志。從上游下來的中國船只,只要遠遠地望見大佛,船員們一路懸著的心就踏實了,就有了依靠和安全感。

可是今天端坐的大佛,在楊德毅眼中變得虛幻起來,像縹緲的蜃景。他使勁搖搖頭,想搖掉眼中的虛幻,讓大佛一如往日地真實。可虛幻像霧水一樣,始終籠罩著他的雙眼,他在心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大佛所在的金三角旅游碼頭,此間正是熱鬧的時刻。3月24日緬甸發生7.2級大地震后,一度籠罩的恐慌氣氛已絲毫感受不到,從一輛輛旅游大巴上下來的游客,不管是金發披肩的,還是黑發飛揚的,只要花上幾百印著普密蓬國王頭像的泰銖,就可以坐上旅游快艇,在湄公河上兜一圈兒,領略三國沿岸的風光。最吸引人的除了泰國的大佛,還有緬甸的天堂賭場,老撾的“金木棉帝國”,木棉花盛開的時候,能看到岸邊挺立的木棉樹像新郎一樣披紅掛綠。三國隔河而望,Y字的左側是老撾,右側是緬甸,雙臂擁抱的是泰國。湄公河向左拐一個彎,成為泰老界河,湄塞河于那拐彎處交匯,成為泰緬界河。一邊是泰國的湄塞,一邊是緬甸的大其力,湄塞的大黑蝎子與大其力的大金塔遙遙相望。

寬闊的河面上,各種各樣的船只穿梭往來,最牛高馬大的是中國商船,一艘艘四平八穩地行駛著,掀起的波浪動蕩著江面。它們大都從關累來,將貨物在清盛港卸下,再裝上貨物滿載而去。每次船行于此,楊德毅和一幫弟兄就有一種自豪感,像上學時歷史書上讀過的鄭和下西洋。可是,今天他自豪不起來了,不祥之感愈來愈濃,籠罩在頭頂上。前面的華平號加大了馬力,他在劫匪的威逼下也加大馬力,一前一后駛過金三角旅游碼頭。

劫匪的長尾快艇或前或后,不時喊叫前面的船讓路。

4艘快艇與兩艘匆忙的貨船,引起江面上一陣騷動。在后來事件的調查中,快艇上的游客,駕駛小舢板的老撾漁民,還有碼頭上的工人,岸邊飯館里的老板,都注意到了那天的異常。盡管在金三角,有時白天比黑夜還糟糕,可畢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正值午間熱鬧之時,誰也不會過多地去想,更不會往壞處著想,想到一樁慘案即將發生。

在劫匪快艇的押解下,兩船進入一個河灣后,在泰國一側停下來。河灣非常僻靜,正好形成一個盲區,渾濁的河水懶洋洋的,躺在太陽下曬著肚皮。華平號與玉興8號掉轉船頭,一里一外停靠在岸邊的一棵雞素果樹旁。那樹像個泰王室的守河人,忠心耿耿地守著一灣河水。岸上不遠處,是一條清盛通往泰國湄塞的公路,從公路上往下看,只能看到船上懸掛的國旗。緊鄰的還有一個廢棄的吊車碼頭,碼頭上連一只鳥也看不到,只有一座碼頭吊車形影相吊,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從碼頭再下去幾公里,就是泰國清盛港了。

船停好以后,快艇上的劫匪也跳上船來,與船上的劫匪一道,將關在華平號船艙中的船員,驅趕到華平號甲板的左舷處。楊德毅吃驚地看到,船員們雙手被捆著,眼睛用布條蒙著,嘴也給膠帶纏上了,像電視里遭綁架的人,幾乎無法辨認。他兒子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想掙脫兩只手上的繩索,似乎還在罵著什么,但是罵不出聲來。

楊德毅癡呆呆地嚇傻了。

就在他嚇傻的一刻,劫匪的屠殺開始了,一個船員在槍聲中倒下,接著又一個船員倒下。還有的劫匪用刀砍,砍得船員痛苦不堪。外面槍響以后,看守楊德毅的劫匪跑了出去,被槍聲驚醒的他,一把抓起甚高頻對講機呼叫道,廣元,廣元!

廣元號的甚高頻關機,與廣元號一同停在清盛碼頭,正在裝貨的另一艘船寶壽9號的船長李祿民,在駕駛室里聽到了呼叫。他壓根兒沒去想別的,以為是楊德毅閑下了,要跟廣元號的船長譚慶鴻“煲粥”,便接過呼叫來,說楊三娃你挺快的嘛,又跑一趟了。

楊德毅回應道,趕快報警,叫救護車,有人受傷了!

李祿民一驚,趕快聯系通譚慶鴻,讓快去報警,玉興8號有人受傷了。

聽到楊德毅大聲呼叫,看守他的劫匪掉轉身來,一邊從二層的小甲板上往回走,一邊端起沖鋒槍掃射。瘋狂的子彈穿過通道,穿過駕駛室敞開的門,或迎面飛出窗外,或打在輪舵與墻板上。楊德毅的胸部被擊中,接著臀部又被擊中,一下跪在了地上。

清盛碼頭上,已聯系過譚慶鴻的李祿民,還不清楚玉興8號在哪里,船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又呼叫起來,玉興8號,玉興8號,你在哪里?

楊德毅一手捂著胸部,一手緊握對講機,聲音顫抖地答道,我在吊車碼頭,快點報警,叫救護車,人要死了!

楊德毅的話劫匪聽不懂,但看得出他在干什么,沖進駕駛室又是一通掃射,飛濺的彈殼燙得地上的血嗞嗞嗞直叫。駕駛室槍煙彌漫,從窗口飄散出去。楊德毅被打得趴下了,血肉模糊,根本認不出是誰了。劫匪停止射擊后,圈起左手被槍震得有些發麻的指頭,像彈腦瓜崩似的,彈掉黑衣上濺下的幾星血肉,然后轉身揚長而去……

第三章追趕金鹿的地方

8

插曲:元成宗遣使招諭真臘

公元1296年農歷2月20日,再過3天就是清明節了。

這天的溫州港,像往常一樣一早繁忙起來,大小船只出出進進,騷動不安的海腥氣沾鼻沾鼻的。在港口的一處區域內,十幾艘遠洋巨舶昂首待發,桅桿頂端的三角旗嘩嘩作響,船主、綱首、事頭、火長都袖手而立,正待市舶司來“檢視”,如無夾帶軍器、馬匹、人口,或者別的什么“違禁之物”,即領“公憑”開洋。

碼頭上潮漉漉的,掀不起半點兒塵土,各色人等穿梭往來,與明州(今浙江寧波)港一樣熱鬧。周達觀披著晨光,雙手倒背在身后,挺著有些發福的小腹,衣冠楚楚地立在使船的船樓上。目光逐漸移向遠處,越過碼頭上的貨場、庫房、廨舍,還有一個忙碌的造船廠——有的船已成形,有的剛造好龍骨,叮叮當當的斧鑿聲清晰地傳來——看到港外的青山綠水間,一處處山茶花爛漫如云。讓他想起古人的一些詩句,其中倍感親切的是他們溫州人王梅溪的:

一枕春眠到日斜,

夢回喜對小山茶。

道人贈我歲寒種,

不是尋常兒女花。

他是2月初從明州到的溫州,除了完辦有關事務,等候其他使團成員,還趁便回了一趟老家永嘉。平時難得回去,被一頂烏紗帽扣著,官不大事不少,自詡“草庭逸民”,也難逃俗務纏身。距上次回去已有幾年,可是家鄉并無多大變化,鋪子前的石階還是那么光滑,沙崗粉干還是那么鮮美,但在親切的背后,心中是掩飾不住的生疏。用明州話說,他真成了“人客”。走在春暖閑和的大街上,聽著滿大街的鄉音,有些原本熟悉的話,居然說起來結結巴巴,像個陌生的外鄉人。

那情形不想也罷了,一想便酸溜溜的,他不愿再去多想,將目光一節一節收回來,重新注視著碼頭。十幾艘遠洋巨舶,市舶司已經開檢,有的顯然只是走走過場,但船上的人還是一陣著忙,明知沒有夾帶任何違禁之物,也怕差官檢出什么來,延誤了開洋。

周達觀乘坐的使船就停在巨舶不遠處。他們此行要去的是真臘,也就是現在中國的第二“巴鐵”柬埔寨,一切手續早有人給辦妥,只等到時候開洋。這次成宗皇帝遣使招諭真臘,除了朝廷的一干大員,還有地方上的隨員,他便是其中之一。對真臘這樣的殊方異域,他一向很感興趣,這次能有幸前往,實在是機會難得。

真臘緊鄰占城國(今越南中部),又叫占臘、吉蔑、閣蔑等等,他從史志上早已熟知,古怪的叫法實在是不少。而且臨行前使團也專門做了介紹。占城再往北就是安南(今越南北部),安南的叫法也一樣多,幾乎是隨著中國朝代的變化而變化。秦時屬象郡,漢為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從唐朝起改稱安南,并設置安南都護府。北宋的時候,華閭人丁部領平定內亂,建立大瞿越國,開始脫離中國變成藩屬國。但是國祚短暫,也就十來年功夫,傳到他次子丁璇手里,就被十道將軍黎桓一腳踹了。黎氏的天下也坐得不長,僅僅兩代氣數就盡了。黎桓駕崩后一片混亂,幾個兒子你爭我奪,最后五子黎龍鋌奪得皇位。據說,這位屁股害痔瘡的皇爺非常喜歡殺人,在位4年殺人無數,死的時候只有24歲。黎龍鋌被天收以后,皇位被左親衛殿前指揮使李公蘊篡奪,都城從華閭遷至升龍(今越南河內),改國號為大越。大越活了200多年,又被陳朝取代。陳朝的皇爺叫陳煲,是個外戚小兒,8歲上就登基,靠叔父執掌天下。陳朝于今已三四代,現在的皇爺叫陳烴。反正亂哄哄的,你方唱罷我登臺,跟中國改朝換代沒什么兩樣。自從成為中國的藩屬國后,安南跟中國的關系變得忽冷忽熱,一冷起來就打打殺殺,最近一次就發生在七八年前,朝廷為討伐安南,把漢人的馬都快征絕了。

可征絕就征絕了,誰叫你是漢人、“南人”呢,連幼帝趙昺當年都沒辦法,趴在陸秀夫背上跳海了,更別說是幾匹破馬。故國不堪回首,還是關心自己的事吧,關心自己要去的真臘吧。真臘原本是古扶南的一個屬國,后來羽豐成鶚,一舉滅掉了扶南,現如今十分強盛。強盛之后,連元帝國都不認了,元帥唆都占領占城后曾派使節前往,竟被野蠻地扣留。方今圣上派他們去,自是不言而喻。

朝廷去年6月就領命,經過半年多的準備,所有使團成員在溫州集中了,于今日啟程。由于真臘地理遙遠,海上要經過七洲洋、交趾洋、昆侖洋,途中充滿驚濤駭浪,所以朝廷在確定人選時,除了必去的大員,特別是地方上的隨員,盡量選擇親歷過這條海路的人去。他就是因之入選的,當然還有朋友的推薦,否則是輪不上他這個小官,他這個南人的。

十幾個月前,也就是海禁剛解禁的時候,他搭乘一艘商船去過一次占城,差事不幾天就辦完了,而在來去的路上卻耗費了好長時間。去的時候,經過七洲洋時,好端端的海面上驟然風浪大作,仿佛萬千妖魔在海底作祟,使偌大的商船險遭傾覆,將滿船的龍泉青瓷翻人海中。從船主到舟師,雖然個個久經風浪,也嚇得面如土色,待風平浪定后,都一屁股坐到船板上。他就更不堪了,不光害怕還吐,哇哇哇地伸長脖子,像孕婦一樣吐得臉都綠了。好在此后一路順利,再沒遭遇翻江倒海的驚險。從占城返回明州后,就像是九死一生,發誓再不去那鬼地方了,卻沒想到現在又要去了。

當然,這次要去的是真臘,占城只是路過一下。

太陽爬至桅桿頂端的時候,市舶司檢視完畢,十幾艘巨舶揚帆啟航,周達觀所乘的使船也啟航,在碼頭上送行官員的招手致意下駛離港口。一出港口北上的北上,南下的南下,漸漸化作點點帆影,融入無盡的藍天碧水。按照既定的“針路”,使船與幾艘南下的巨舶結伴而行,成群結隊的海鷗追逐在船周圍,像中國城市大媽的先知,700多年前就跳開廣場舞了。高懸的巨帆如云翳一般,遮擋住灼熱刺目的陽光,好多人不在船室待著,站在帆影下或談笑風生,或像周達觀一樣眺望大海,既興奮又保持著耐心。因為行程才剛剛開始,路途還很遙遠,甚至說前途未卜。

使船“歷閩、廣海外諸州港口”,行至島嶼縹緲的七洲洋時,所有人都緊張起來,自覺地加入到祭祀當中。燃起一把把黃香,盛滿一碗碗濁酒。船員們面朝萬頃碧波,上身脫得赤光光地跪下,背負著烈日的燎烤,祈求上蒼與海神保佑平安地通過。祭祀完以后,將祭品紛紛拋人大海,海鷗們像海盜一樣,在海面上你爭我奪。

自古“上有七洲,下有昆侖”,在變幻莫測的南海,是兩處至為兇險的海域。所處方位歷代說法多有出入,七洲洋大致位于今天的臺灣海峽西南與海南島東北之間,昆侖洋大致位于湄公河出海口東南的昆侖列島以北。兩洋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一部分,一直流傳著“去怕七洲,回怕昆侖”,惡劣的海況常使“針迷舵失”,不知有多少船只被狂風巨浪吞沒。曾令船家望而卻步,或像永嘉子鱭“漲潮不死,落潮也死”,潑出一條性命去闖蕩。

此刻,七洲洋上波光閃閃,也許是祭祀起了作用,一派風平浪靜,待使船順利通過后,船員們又齊刷刷跪下,向上蒼與海神磕頭致謝,有的磕得淚流滿面,腦門兒上都起包了。接著繼續南下,經海南島西南方的交趾洋,于3月15日抵達占城,也就是中國老早的象林邑。與周達觀上次來相比,市面上幾乎無所變化,日子像載在牛車上,還是呱噠呱噠的老樣子。寺宇呀茅舍呀,上穿禿袖短衫,下圍各色番布手巾的男女呀,還有踱著方步的大象,在狹窄、擾攘、渥熱的街頭,一切都顯得漫不經心。但這并不影響什么,一如既往的異域風情,仍令他新鮮不已,甚至連當地的傳說,光有一顆頭飛來飛去,吃小兒糞便的“尸頭蠻”,他都想親眼見識一下。

從占城街頭回到船上,遙望東方無垠的大海,一波接一波的白浪,像他故鄉錢塘江的潮頭,貼著海面爭先恐后地涌來,沖刷著港外黃沙耀眼的海灘。那白浪生起的天邊,便是上下渺茫的“千里長沙,萬里石塘”,讓人充滿無盡的向往與遐想。

如果能穿越時空的話,他當時一定會嘹到100多年后,明朝三保太監率領“古所未有”的船隊,浩浩蕩蕩地七下西洋,造訪亞非30多個國家和地區,其中就包括占城和他即將要去的真臘。在“大者長44丈4尺,闊18丈”,“中者長37丈,闊15丈”的寶船上,當時還有他的一位江浙老鄉,曾3次跟隨三保太監下西洋,那就是后來寫下《瀛涯勝覽》的馬歡。馬歡像他一樣對占城感興趣,對這個“南連真臘國,西接交趾界,東北俱臨大海”的殊方之國,在《瀛涯勝覽》中作了細致描述。當然,他的目光再抻長一些,還會嘹到500多年后,外來的堅船利炮順著他途經的海路北上,將一個大辮子王朝的大門打開,留下后世抹不掉的傷痛。

可惜滄海無心,不管沉沒多少世事云煙,都不會影響它水天一色。而且周達觀也不會去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嗎呢?作為金戈鐵馬的元帝國的一名使者,此時站在帝國的使船上,他心中只有“蹈海及殊方”的神怡,一如頭上的云帆迎風招展。

在占城停留數日后,又經過半個月的航行到達真蒲,真蒲是真臘的屬郡之一,此外還有查南、巴澗、莫良、八薛、蒲買、雉棍、木津波、賴敢坑、八廝里諸郡,“皆以木排柵為城”。從真浦“第四港”開始,使船告別大海進入湄公河,不久又轉入洞里薩河,行至查南時由于河水變淺,便改乘小舟北上,于“秋七月”渡過煙波浩淼的淡洋,也就是今天的洞里薩湖,抵達湖西北岸的暹粒河口。途中“逆風不利”,再加上進入湄公河又溯流而上,從占城到渡過淡洋登岸,竟耗時3個多月。

盡管一路漂洋過海,船上不少人已苦不堪言,一張張臉曬得黑不溜球,像昆侖島上的黑奴,但是周達觀仍興致不倒,尤其是進入真臘以后,沿途“古樹修藤,森陰蒙翳。禽獸之聲,雜沓其間”,不管風物野蠻開化,都令他陌生、新鮮、興奮,好多時候忘記了疲憊。當踏上暹粒河口的碼頭,前方出現一座輝煌的大城時(吳哥),激動得如唐玄奘到達天竺國,遙望見那爛陀寺一樣。后來,他在書中不惜筆墨寫道:

州城周圍可二十里,有五門,門各兩重。惟東向開二門,余向皆一門。城之外皆巨濠,濠之上通衢大橋。橋之兩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將軍之狀,甚巨而獰,五門皆相似。橋之闌皆石為之,鑿為蛇形,蛇皆九頭。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勢。

城門之上有大石佛頭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飾之以金。門之兩傍,鑿石為象形。城皆疊石為之,高可二丈,石甚周密堅固,且不生繁草,卻無女墻。城之上,間或種桄榔木,比比皆空屋。其內向如坡子,厚可十余丈。坡上皆有大門,夜閉早開,亦有監門者,惟狗不許入門。

其城甚方整,四方各有石塔一座,曾受斬趾刑人亦不許入門。當國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間,東向有金橋一所。金獅子二枚,列于橋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金塔之北可一里許,有銅塔一座。比金塔更高,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數十間。又其北一里許,則國主之廬也。其寢室又有金塔一座焉,所以舶商自來有富貴真臘之褒者,想為此也。

石塔山在南門外半里余,俗傳魯般一夜造成。魯般墓在南門外一里許,周圍可十里,石屋數百間。東池在城東十里,周圍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塔之中有臥銅佛一身,臍中常有水流出。味如中國酒,易醉人。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數十間,金獅子、金佛、銅象、銅牛、銅馬之屬皆有之。

真臘之行,周達觀說是隨使出訪,更像是一次異域考察。在真臘期間,利用他特殊的身份之便“諳悉其俗”,無不令他著迷。即使粗陋的風俗與離奇的傳說,也能讓他這個在元帝國眼中雖為四等公民的南人,而又不免大國沙文心態的“備世”(中國)“巴丁”(官人),饒有興致地“可笑”半天。

在這里頗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真臘來自中國的“唐貨”隨處可見,什么金銀、縑帛、水銀、銀朱、紙札,什么硫磺、焰硝、檀香、白芷、麝香,什么麻布、黃草、雨傘、鐵鍋、銅盤,什么水朱、桐油、篦箕、木梳、針線,好多東西一眼就能認出產自哪里,比如真州的錫镴、泉州的青瓷,再比如溫州的漆盤、明州的草席,在異國他鄉無不透著故土的親切。

還有帶著唐貨而來的“唐人”,與他們的商品如影隨形,只要商品出現的地方,就不乏他們的身影。“椎髻袒裼”,腰里系著“兩頭花布”,光著一雙腳丫,長期渥熱的異域生活,已使他們與當地的土著無二,但是只要笑口一開,還是掩飾不住他們是中國人。在真臘,像他們的唐貨一樣備受青睞,地位高得不得了,“呼之為佛,見則伏地頂禮”,即便“暗丁八殺”(不識體例),干下糗事也不予怪罪。

從唐貨到唐人,僅僅一個溫暖平靜的“唐”字,就足見當時中國的高大上,足見真臘乃至南海諸國與中國往來的密切,以及影響的源遠流長……

9

吳哥的微笑

元“大德丁酉六月”(1297年),使團結束一年多的真臘之行,于農歷8月12日返回四明(明州)。跟去時相比,返回的時候異乎順利,正趕上西南季風北上,一路乘風破浪,滿打滿算也就兩個多月,比去時縮短了許多。

從真臘回來,周達觀便寫下內容包羅萬象的《真臘風土記》,用柬埔寨作家李添丁的話說,“迄今(1971年)為止,有關柬埔寨的任何歷史書籍和教科書都沒有超過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是一部研究柬埔寨歷史的寶貴資料。”即使一些細微的記述,于今也能得到印證。比如男女以布圍腰,“出入則加以大布一條,纏于小布之上”,與今天緬甸人穿的籠基有多大區別?再比如,“國中多有二形人,每日以十數成群,行于墟場間,常有招徠唐人之意”,這“二形人”是否就是今天泰國的人妖?還有“一等野田,不種常生水,高至一丈,而稻亦與之俱高”,豈不是今天越南的魔鬼稻(也叫漂稻)?水有多深,稻就有多高,稻與水一同生長。

但令人困惑的是,不知元成宗這次遣使招諭真臘,是因為對元帝國來說微不足道,還是頻繁的戰爭打得遺忘了,或者是因元史“不立真臘傳”,總之是毫無記載。至于周達觀這個人就更談不上了,好在后世官家還留下5個字:“達觀,溫州人。”再就是考據者追蹤覓跡,所獲得的一鱗半爪。這便造成后人對周達觀的諸多猜疑,有的說他只是一名普通隨員,有的說他是使團的團長,更有的說他是元帝國的間諜,《真臘風土記》隱藏著重要的機密情報。“抹嘞蓋”(帽子)越戴越邪乎,像元人的姑姑冠,周達觀的面目也被扭曲。

最算完整的,大概是他朋友吾丘衍所寫的3首詩:

(一)

裸壤無霜雪,西南極目天。

豈知云海外,不到斗天邊。

異域聞周化,奇觀及壯年。

揚雄好風俗,一一問張騫。

(二)

絕域通南舶,炎方接海濤。

神仙比徐黻,使者得王敖。

異俗書能記,夷音孰解操。

相看十年外,回首興滔滔。

(三)

漢界逾銅柱,蠻邦近越裳。

遠行隨使節,蹈海及殊方。

鴂舌勞重譯,龍波極大荒。

異書君已著,未許劍埋光。

這3首詩是書成之后,周達觀“以示吾丘衍”,吾丘衍回贈給他的。從詩中不難看出,雖然時過境遷,但周達觀仍興致盎然,“相看十年外,回首興滔滔”,陶醉于異域的“風土國事”。而對于“圣朝誕膺天命”,遣使招諭真臘的收獲,他只寫下“遂得臣服”4個字,就算是交代了。元帝國對他雞賊,他對元帝國也雞賊,一報還一報。

所幸的是,《真臘風土記》逐漸為后世所重,被《四庫全書》收錄,不管認為“文義頗為賅贍”也好,“猶可補其佚闕”也罷,終歸為世界保留下一份珍貴史料。更拯救了一個文明遺存,那就是東方四大古跡之一的吳哥。就像那個盜取中國敦煌文物,也曾翻譯過《真臘風土記》的伯希和所言,假如“沒有這本書,我們對吳哥文明可能一無所知”。

《真臘風土記》流傳于世后,從19世紀初開始引起海外的注意,先后被翻譯成法、日、英、柬、德等多種語言文本。其中有兩個人物至關重要,一個是法國的雷慕沙,另一個是他的同胞亨利·穆奧。1819年,剛剛三十而立的雷慕沙,第一個將《真臘風土記》翻譯成法文,發表在法國的《旅行年報》上,向世界重述了一個陌生的古老的東方文明。而穆奧呢,向世界證實了這個古老文明的存在,讓倒下的吳哥又重新站起來,讓那沉埋已久的“微笑”再現光芒。

那一年是1861年,好事兒賴事兒都攪在了一起。天上C/1861 J1慧星掃過,地下始祖鳥化石被發現。美國爆發南北戰爭,俄國進行農奴制改革。在剛剛遭受洗劫,圓明園被燒成一片廢墟的中國,愛吃涼粉的咸豐皇帝駕崩,葉赫那拉氏發動祺祥政變,讓愛新覺羅·載淳繼位,整個大清王朝在內憂外患中掙扎。

而遠在柬埔寨的穆奧,遮天蔽日的雨林讓他與世隔絕,正帶著幾個仆人考察,尋找他作為一個博物學家所需要的東西。雖說季節選得不錯,正值柬埔寨一月份旱季的時候,與雨季相比陽光收斂了不少,但午間的氣溫仍然灼人,偶有風穿過叢林帶來一陣涼爽,也瞬間蒸騰得一干二凈。盡管他1857年就踏上中南半島,早已習慣這種叢林的炎熱,還是被熱得氣喘如牛,衣服的前胸后背都濕溻了,洇滲出一圈圈地圖似的的汗堿。

在柬埔寨西部的密林中,穆奧經過連日跋涉,當他到達一個人跡罕至之處,摘下頭上的牛仔帽喘口氣的時候,一下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景象驚呆了。一座城市的廢墟散布在密林中,一處處規模宏大的建筑,或完好如初黑蒼蒼地矗立著,或坍塌不堪為泥物所覆蓋,到處彌漫著詭譎、潮濕、腐敗的氣息。被驚呆了的穆奧緩過神來后,便讓手執沾滿綠汁的砍刀的仆人,砍掉腳下糾纏不清的藤蔓,踏著荒草與枯枝敗葉,跨過橫躺豎臥的石梁,繞過東倒西歪的石柱,提防著頭頂上搖搖欲墜的石塊,小心謹慎地向廢墟深處走去。只要他停下來,剝去石頭上深銹的苔蘚,或清理掉表面沉積的附著物,就會呈現出一幅幅精美絕倫的圖案,即便殘缺也冷他震撼。

仿佛白日夢一樣,穆奧手撫著胸口閉上眼睛,按捺住怦怦不已的心跳,直感到一線深邃的天光洞穿他的頭蓋骨傾瀉下來,讓他看到一個遙遠璀璨的星空,與星空下一個王朝擁有的輝煌。他隱隱地預感到了什么,比他采集到一萬個標本都重要。而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如此,眼前的發現給他帶來的聲譽,遠超出他在博物學上的成就。這個誤打誤撞的發現,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來柬埔寨的主要目的是旅行考察,同時也藏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探尋一個消失已久的文明。有關這個文明的信息,完全來自一本叫《真臘風土記》的書,當時這本書在法國很火,他也買了一本帶在身邊,一有空就拿出來翻翻,試圖“按書索驥”,找到并證實這個文明的存在。

今天不期而遇,穆奧覺得完全是神助,如果不是神助,還能是什么呢?像站在教堂的穹頂下,他在胸前畫個十字,嘴里吶吶道,感謝上帝,愿主永遠與我同在!

但是穆奧并沒有高興得過頭,而是以一個博物學家特有的冷靜,和對一個文明虔誠無比的尊敬,在接下來的日子,進行了詳細的記錄和描繪。后來,由他的家人整理出版了《暹羅柬埔寨老撾諸王國旅行記》(還有不同名稱的版本),將叢林草莽湮沒了400多年的吳哥古跡公之于世。他告訴世界:“此地廟宇之宏偉,遠勝古希臘、羅馬遺留給我們的一切,走出森森的吳哥廟宇,重返人間,剎那間猶如從燦爛的文明墮入蠻荒。”

其實早在他之前,已有西方人發現,只是沒有引起多大注意,上帝把出名的機會留給了他。也許是天機不可泄露吧,或者說穆奧只為吳哥而生,《暹羅柬埔寨老撾諸王國旅行記》出版的時候,他已經得病去世,而且就在他發現吳哥的那一年,年僅35歲。

穆奧并未死在他的故鄉蒙彼利埃,而是死在了老撾的南康河畔。當時,按照他的考察計劃,結束吳哥之行后,就從柬埔寨前往老撾。在老撾瑯勃拉邦考察途中,法國駐瑯勃拉邦領事館傳來命令,出于安全考慮,不讓他繼續前行,就在他準備返回瑯勃拉邦首府,抵達南康河邊的時候病故,時間是1861年11月10日。臨終前,穆奧已經昏迷3天,人瘦成了鬼樣兒,眼窩眍眍的,嘴里囈語不斷,像徘徊在天堂門口。讓守候在身邊的仆人無法相信,這就是他們一向健康、開朗、勇敢,無所畏懼地穿越高山密林的主人?

其中一個仆人叫Phrai,是穆奧在泰國(當時叫暹羅)時碰上的,身體強壯得像一截麥灑(柚木)。他母親是一位種辣椒的中國寡婦,大概鮮紅的辣椒難以維持生計,就讓兒子做了穆奧的仆人。Phrai非常忠實能干,一路上成了穆奧的得力助手。穆奧死后留下的考察筆記、昆蟲標本等遺物,就是他和另一個仆人收拾好,運到曼谷的法國領事館,又由領事館轉交給穆奧的家人。

穆奧去世以后,按照當地的風俗要“樹葬”,后經仆人協調,土葬在了南康河邊。南康河是湄公河的一條支流,暴躁時濁浪滔天,將兩岸變成一片汪洋,平靜時溫馴纏綿,夜晚能聽到魚撲刺刺地跳出水面。穆奧原來的墓已被洪水沖毀,中間也曾有法國人修繕過,現在的墓是法國蒙彼利埃市政府于1990年重新修建的。一具白色的大理石棺槨,露天安放在被雨銹黑的水泥基座上,在棺槨的一側寫著:“蒙彼利埃人民為他們的孩子感到驕傲”。除了墓還有墓碑,還有一個簡單的小木棚,一根木柱傘似的支撐著,木柱上釘著一塊兒白色紙板,用寥寥數語概述了他的一生。紙板下面又釘著一塊兒木板,上面刻寫著他曾經的考察路線。

再就是穆奧的雕像。一看就是依據他生前的形象雕塑的,否則不會那樣蒼老,比他35歲的年齡大了許多,像老撾富良山區的一位農民,剛剛從水田里走出來。衣服上沾滿泥土,腿腳上糊滿泥巴,右手拄著一根木棍,左手拿著一個筆記本。一臉墩布似的胡須,腫脹的眼袋下垂著,雙目平靜而慈祥,卻又顯得凄迷無助。頭戴一頂碩大的牛仔帽,孤獨地守候在他的墓地邊,目光穿過周圍的樹叢,不知是在眺望岸下的南康河呢,還是在眺望遙遠的吳哥,甚至更遠的故鄉。默默地像在祈禱著什么,或許就是他那年10月29日的日記中寫的:

“憐憫我吧,我的上帝!”

穆奧的發現無疑震驚了世界,最上心的當然是他們國家了。16世紀新航路開辟以后,伴隨著歐洲殖民主義與自由貿易主義的興起與高漲,從17到18世紀,法國在海外建立了一個又一個殖民地。進入19世紀,特別是拿破侖三世執政后,法國更加速了對外的殖民擴張。殖民地版圖迅速擴大,到20世紀初期超過歐洲的其他列強,成為世界上僅次于英國的第二大殖民帝國,占據了北非、西非、中非、東南亞的大量地區,還有加勒比海和太平洋上的眾多島嶼。

穆奧發現吳哥的時候,也正是法國殖民主義狂熱之時,埃菲爾鐵塔都快燒紅了。就在他發現的前一年,英法聯軍浩劫了中國的“萬園之園”;就在他發現的這一年,法國占領了越南嘉定市(后改名為西貢),也就是今天的胡志明市;就在他發現后的第三年,柬埔寨淪為法國的保護國,開始接受將近一個世紀的殖民統治。

在“三色旗”的狂舞下,無數法國冒險家,甚至包括“馬爾羅案件”的當事者,后來擔任過法國文化部長的安德烈·馬爾羅,都帶著砍刀、杠棒、牛車、向導,深入吳哥盜走大量文物,使吳哥又一次遭受重創。在巴黎的居美東方美術館里,至今陳列著來自吳哥的石雕,“有巨大完整的石橋護欄神像雕刻,有斑蒂絲蕾(女王宮)玫瑰石精細的門楣裝飾,最難得的是幾件閣耶跋摩七世和皇后極安靜的閉目沉思石雕。”在所有的強盜當中,文化強盜最是魔鬼,他會盜走一個民族的靈魂。面對被盜后的一處處“傷疤”,后人甚至痛惜地認為,“吳哥被發現是一個錯誤”。

也許,這是穆奧壓根兒沒想到的,也是雷慕沙沒想到的,更是周達觀沒想到的。在穆奧發現吳哥的那一刻,如果雷慕沙和周達觀在天有靈的話,他們一定都微笑了,盡管他們死去的時間和地點不同。他們將自己的微笑,當然還有穆奧的微笑,融入吳哥的“微笑”之中,如星豆之火點燃烈焰,轟動了歐洲乃至世界。而此時此刻,面對廢墟上強盜出沒的身影,他們的微笑都碎了,只有吳哥的“微笑”永恒。因為曾經的劫難比這還要深重,吳哥早已容納了滾滾紅塵的善與惡。

吳哥,在梵語中的意思是“都市”,充滿香火沉浸千年的佛意,也透著紅塵俗世的親切,就像一個兄長或帥哥的稱呼,隨時都會讓Plmm發狂,臉上烙滿“230”的熱吻。吳哥作為真臘王國的國都,先后有20多位國王于此執政,所建立的吳哥王朝,像吳哥巴肯山上的石獅傲視中南半島。

1296年周達觀前往的時候,正是真臘的鼎盛時期:“地廣七千里”,“北抵占城半月路,西南距暹羅半月程,南距番禺十日程,其東則大海也。”如果用今天的地理概念來描述,就是北達我國云南,西至孟加拉灣,東到越南的海隅。在廣袤的土地上,湄公河縱貫全境,孕育了吳哥文明。曾是不少中國人,尤其是水手的向往之地,不僅“米糧易求,婦女易得,屋室易辦,器用易足,買賣易為”,還受到國內少有的尊敬,在那里終其一生。

吳哥王朝建立于802年,由“陸真臘”和“水真臘”統一而成,最初定都在湄公河下游,后來遷至洞里薩湖北面的訶里訶羅洛耶,也就是今天著名的羅洛斯遺址。公元9世紀末,又從訶里訶羅洛耶遷到吳哥,建造了舉世無雙的吳哥城。“超現實的想象力、精湛無比的工藝以及嚴謹的幾何結構”,讓每座建筑都無與倫比,“輝煌與詭譎、夸張與具體、浪漫主義與日常世界交相輝映”,就像那迷人的“微笑”令眾生傾倒:去觸撫每一塊兒石頭,去親吻每一朵雕飾,傾聽斑斑雨銹與蒼苔之下,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梵唄。

吳哥王朝最初接受的是印度教,到了第22任國王阇耶跋摩七世,才改信“利益眾生”的大乘佛教。在印度教中,宇宙的中心是須彌山(眾神之所),“山”便成為建筑的“中心”。由于深受印度教影響,吳哥的建筑大都端正方嚴。圍繞“中心”一重重向上發展,一層層石階由平緩到陡峭,最后近乎90度的垂直。要想攀爬上去,必須五體投地,在忘我的攀爬當中,使“物理空間借建筑轉換為心靈朝圣”。

吳哥古跡位于今天的柬埔寨暹粒市,整個建筑群遺址很大,散布著大大小小幾百座建筑,像破碎的鏡片閃耀著東方文明的光輝。而且遠不止于此,2015年澳大利亞考古學家達米安·埃文斯率領一個考古團隊,借助航空三維激光雷達掃描技術,通過對大約1900平方公里的區域探測,在吳哥附近的森林下面,又“發現多處地下城市遺跡”,而在此之前并未有人知道那里有城市,“其中一些城市的規模可與金邊匹敵”。達米安·埃文斯的發現,或將重寫吳哥的歷史。

在吳哥現存的古跡當中,其中“大吳哥”和“小吳哥”最為矚目,小吳哥又叫吳哥寺、吳哥窟,是吳哥文明的巔峰之作,已成為柬埔寨的國家標志,印在國旗上。小吳哥由第18任國王蘇利耶跋摩二世修建,既是他死后的陵寢,也是供養毗濕奴的寺廟。因為“印度教相信,人間的君王是由天神毗濕奴化身”,“死后還要回到須彌山,與毗濕奴合而為一。”吳哥寺歷時89年完成,動用1500多萬人,30億噸左右的石頭,最大的石頭有10噸重。當時主要是靠大象運輸的,所以說吳哥也是“大象搬來的”。每塊石頭都打造得精確無比,沒有使用任何泥灰,石與石嚴絲合縫,至微處誤差不到0.1%,連刀片都插不進去。整個建筑共分3層,分別代表地獄、人間、天堂,是全世界規模最宏大的宗教建筑。

大小吳哥就像弟兄兩個,忠心耿耿地苦守著家園。城中的另一座建筑巴戎寺,也是建在三層臺基上的,圍繞最高處的一座寶塔,周圍簇擁著48座寶塔。每座寶塔的塔頂上,四面都雕刻著巨大的觀音頭像,分別代表“慈、悲、喜、靜”四大境界,將整個世界乃至宇宙裝進頭顱中。每張頭像的臉上,都保持著端莊慈祥的微笑,不管歲月如何銹蝕,人世間怎樣變遷,一如蓮花般迷人,在日出中呈現,在日落中隱去。

與吳哥寺一樣,巴戎寺既是陵寢也是國廟,由偉大的閣耶跋摩七世晚年修建。晚年的閣耶跋摩七世,從印度教改信大乘佛教后,王冠下雄才大略的神情,“逐漸沉淀升化成一種極其安靜祥和的微笑。”與寶塔上的微笑融為一體,一同嵌進石頭成為永恒,猶如一部《金剛經》。在柬埔寨人心目中,那雕刻在塔頂的頭像,就是阇耶跋摩七世的頭像,讓置身于寶塔腳下的凡夫俗子,被佛迷人的溫暖感動的同時,也瞻仰了閣耶跋摩七世的音容笑貌。

那與日月同輝的微笑,凝聚了吳哥文明的光輝,見證著人類的勤勞、智慧、創造,也警省著人類的貪婪、迷失、罪過……

10

從“湄公河探險隊”到“大米換高鐵”

1431年,吳哥幾經繁華之后,慘遭中南半島新崛起的暹羅族的血洗,“城市被火焚,建筑上的黃金雕飾和珠寶被劫掠,人民被屠殺,尸體堆積如山,無人收理,致死的傳染病快速蔓延,最后連侵略者也不敢停留,匆匆棄城而去。”

就像中國的阿房宮,“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使壯麗的寺宇變成斷壁殘垣,錦繡的王朝成為如煙往事,只有那浴火與血的微笑永恒。當鋪天蓋地的大雨沖刷掉地上的血跡,當席卷廢墟的風掃蕩彌漫的尸臭,蜘蛛便開始爬上爬下地結網,野獸開始成群結隊地光顧,曾經因斧伐而退卻的森林,也從四面八方步步緊逼,在此后的幾百年中,將吳哥盤根錯節地一口口吞沒。

對于吳哥的倒下,也有人認為是“由于古城幅員太廣難以維持,再加上農耕密集,中世紀天氣變暖,以及過度砍伐帶來的災難,最后導致文明崩潰”。與世界上不少古老文明一樣,“因為過度發展”輝煌一時,也“因為過度發展”而灰飛煙滅。不管如何定論,總之一個殘酷的事實是,一個令人向慕的王朝,淪為了一堆堆荒煙蔓草。但吳哥的劫難并未就此結束,19世紀遭受法國人的盜劫,進入20世紀又經歷了無情的戰火,直到和平的陽光驅散硝煙迎來一撥撥游人,吳哥城中還殘留著無數地雷,不斷制造噩夢。當地好多老百姓,“因誤觸地雷,斷手缺足,臉上大片燒灼傷疤,沒有眼瞳的空洞眼眶看著游人……”

吳哥廢棄之后,真臘人便南遷至金邊建都,拋下暹粒河和洞里薩湖,再次回到湄公河畔,大概只有母親河才能庇護他們。即使河水泛濫滔天,也沒有屠城可怕。大約明朝萬歷以后,中國對真臘之稱,也改為柬埔寨,一直沿用至今。

被廢棄的吳哥,自從遭遇享利·穆奧后就不再平靜,幽靈開始頻繁地出沒。1866年雨季,又一支隊伍踏著泥濘來到吳哥,騾馬的叫聲撕破叢林的寂靜,每片樹葉都停止雨水的滴答,不安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但這次隊伍不是來做幽靈的,面對“那些被大樹的根擠壓糾纏的石塊,那些爬滿藤蔓苔鮮蛛網的雕像,那些在風雨里支離破碎的殘磚斷瓦,那些色彩斑駁褪逝后繁華的蒼涼”,還有對同胞穆奧的感佩,他們考察一番就走了。然后繼續北上,最后沿著湄公河進入中國境內,對湄公河進行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探險考察”,獲得了瀾滄江一湄公河的第一手資料。

他們就是“湄公河探險隊”。

由法屬印度支那總督府派遣,1866年6月5日從交趾支那首府西貢出發,去考察湄公河流域及其源頭,以便打通交趾支那通往中國的“黃金水道”。探險隊一共6人,隊長叫杜達爾·拉格里,是法國的一位海軍艦長,副隊長叫弗朗西斯-加爾尼埃,也是一位法國的海軍軍官。加爾尼埃還有一個很中國的名字——“安鄴”,可就是這樣一個聽起來安分守己的名字,卻出現在6年前大火三天三夜不滅的圓明園,后來又出現在包括此次探險考察到過的中國的多個地方,最終在越南被黑旗軍呼嘯的大刀奪取性命。

拉格里與加爾尼埃受命之后,便順著湄公河溯流而上,途經柬埔寨時,考察了他們向慕已久的吳哥。探險隊除了6名成員,還有向導和腳夫,用騾馬馱著裝備和食物,在崇山峻嶺中留下一堆堆宿營的灰燼,一泡泡散漫的馬糞。第二年10月,他們進入中國云南,拉格里的皮鞋在途中破爛,腳不幸被螞蝗咬傷,而且傷得實在是不輕,讓這位可憐的海軍艦長萬沒想到,一路上毒蛇猛獸都無所畏懼,結果卻給一條蟲豸送命。說“蟲豸”,只不過是對拉格里惋惜罷了,事實上比毒蛇猛獸還可怖。在湄公河流域的密林沼澤中,潛伏著無數惡毒的螞蝗,有旱螞蝗,也有水螞蝗。水螞蝗“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樣興奮地昂著頭”,“一遇空氣中有人或動物的氣味,立刻爭先恐后地聚攏來,張開吸盤,只要數分鐘即可將一匹馬或者牛變成空殼。”上世紀50年代初,一支從云南潰逃出境的國軍隊伍,在一個叫魔鬼谷的地方,就慘遭螞蝗屠殺:

(進入沼澤)行出幾十米,寧靜濕潤的空氣中,連草莖也沒有搖晃一下,那些人的面部就發生劇烈的變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樣發出慘叫,恐懼把他們的臉和身體一齊擰歪了,然后有人掉轉身往回跑,但是沒來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銹水里,鮮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紅。有人僥幸上岸,大家這才赫然看清,原來他們身體的每個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毒蟲厚厚地叮滿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

相比于這支非常不幸,后來盤踞金三角的國軍隊伍,螞蝗爺對拉格里已是手下留情了,沒有像那些沼澤中倒下的中國士兵被吃個凈光,終算給他留下一具完尸。

拉格里死后,由加爾尼埃帶隊繼續考察,一直深入到中國四川境內。1868年,歷時兩年多的探險考察結束,探險隊從中國漢口啟程,然后順長江抵達上海,又從上海乘船南下,沿著周達觀當年走過的海路,于6月20日返回西貢。整整繞了一大圈兒,行程8600多公里,途經許多蠻荒之地,特別是蚊蟲瘴癘橫行的雨林,讓他們吃盡苦頭,拉格里連命都搭上了。其中加爾尼埃這個家伙,如果一分為二地看待,在湄公河的探險考察中,他所表現出的精神與做出的貢獻都值得肯定。他沒有因拉格里去世,讓探險考察半途而廢。這或許是他短促的,僅僅34歲的人生中,最為光彩的一筆。

整個探險考察,包括歷史地理、風土人物、水文氣象等等,涉及的范圍與內容相當廣泛豐富。如果有什么遺憾的話,不管拉格里遭遇不幸也罷,沒找到湄公河源頭也好,對法屬印度支那總督府來說,最大的遺憾,恐怕是探險考察的結果未如所愿。浩浩蕩蕩的湄公河,遠非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溫馴,河中遍布礁石險灘,僅位于柬老邊境的“孔瀑布”,那猶如萬馬奔騰的飛流,就讓船只望而止步,直到今天也無法逾越。

也就是說,湄公河并非通往中國的理想水道。可殖民者就是殖民者,他們并沒有就此作罷。1889年,駐老撾瑯勃拉邦的副領事帕維又組織了兩次考察,依然想打通湄公河水道進入 中國內地,與英國爭奪亞洲的勢力范圍。這兩次考察,拋開他們的企圖不說,客觀上為湄公河流域的開發利用揭開了序幕。

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

1991年,以美蘇為首的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冷戰結束,白頭海雕與北極熊握手言和。與世界其他地區一樣,東南亞地區也“春和景明”,蔚藍色的信風帶著溫暖與濕潤,從海洋一直深入到中南半島腹地。也就幾年工夫,相繼建立了“東盟南增長三角”、“東盟北增長三角”與“東盟東增長區”,展開次區域經濟合作。

在此期間,大湄公河次區域(簡稱GMS)經濟合作也應運而生,1992年在亞行(亞洲開發銀行)倡議下,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內的6個國家,柬埔寨、越南、老撾、緬甸、泰國和中國(主要是云南,2005年又增加廣西),“共同發起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機制,以加強各成員國之間的經濟聯系,促進次區域經濟和社會發展,實現區域共同繁榮。”說白了就是攜手發財,把各家的日子過好。

所謂“次區域”,是相對于“主區域”而言的,可以說是局部與整體的關系。“次區域經濟合作”也一樣,只不過多戴了一頂“經濟”的帽子。亞行把促進亞太地區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合作視為“區域經濟合作”,在此框架下的6國合作就定名為“次區域經濟合作”。當時,界定大湄公河次區域的理由是:

①共同擁有湄公河。湄公河在6國的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6國都需要在湄公河開發利用方面加強合作;②6國除泰國屬市場經濟國家外,其他國家均屬轉型經濟;③6國都推進對外開放;④6國都是資源富集地區,在合理使用低廉價勞動力來進行開發方面各國相互間有巨大互補關系;⑤各國邊貿日趨繁榮;⑥基礎設施極為落后。次區域國家普遍存在交通、運輸、通訊、電力、水利、港口設施落后的狀況,其中中國云南省和老撾無出海口;⑦6國發展資金極度匱乏。資金短缺是次區域國家存在的普遍問題,嚴重制約了基礎設施及其他領域發展的規模和速度;⑧6國文化背景極為相似。

被一條大河攜起手來的6個國家,不僅彼此山水相連,而且血脈相承,“越來越多的科學證據表明,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是東亞和東南亞地區人類遷徙和民族分化的中心”,“人類在20萬年前走出非洲后,其中一支沿著亞洲南部的海岸線來到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然后在大約一萬多年以前,生活在這里的人類繼續分化成東亞的蒙古人種和東南亞的馬來人種。根據最新的基因研究,大湄公河次區域的人們,擁有相同的遺傳特征。這意味著他們擁有共同的祖先,而且這個民族分化的時間距今并不遙遠。”也就是說,都是一個根巴上結出來的,攀老根的話都沾親帶故。

并且除泰國以外,都遭受過殖民統治。還有二戰時日本的侵略,幾乎都在民族的存亡線上掙扎過,也患難與共地拼搏過。中國軍隊一面在本土御敵,“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一面深入緬甸協同盟軍作戰,先后投入40萬兵力,死傷近半。有的至今埋在倒下的土地上,生是中國人,死成異鄉客了。

所有這些,用官媒慷慨的話說,注定了6國在文化上交往源遠流長,在政治上有著相似的歷史命運,在經濟上具有共同的發展愿望,“形成了各國間歷史悠久、深厚廣泛的經濟與文化聯系”,相互合作是必然的事情。尤其是其他5國與中國的交往,即使官方“藕斷”,民間也“絲連”著,歷朝歷代幾乎沒有斷過。更別說,有的曾是中國的一部分,有的曾是中國的藩屬國,都留下了深深的中國烙印。

在大湄公河次區域256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經3/4的土地濃蔭蔽日,是亞洲雨林重要的一部分。但在濫伐濫墾之下,與世界其他兩大雨林(非洲雨林和美洲雨林)一樣銳減,并且還在繼續。每倒下一棵樹就撕裂一片天空。和人類生存息息相關,被視為“地球之肺”的熱帶雨林,僅占世界陸地面積的1/14,“所包含的植物種類卻占世界總數的一半以上,在一公頃林地上很難發現兩種樹木屬于同樣的物種。”每棵樹都是一個鮮活的“肺泡”,保證“地球之肺”強健有力,像大象豪邁的耳朵,讓人類擁有健康繁榮的家園。假如有一天它們被皮肉一樣剝光,人類的死期也就近了。

大湄公河次區域也一樣,土地面積不足亞洲大陸的1/20,而動植物物種卻占亞洲大陸的25%。世界自然基金會在全球的200個具有重要國際生物學價值的生態區域,大湄公河次區域就占了16個,生存著大約2萬種植物、1200種鳥類、800種爬行類和兩棲類動物、430種哺乳動物,而且還在不斷地發現。1997年,由多國專家組成的研究小組,在對湄公河流域長達10年的考察中,發現1068種新動植物物種,包括后來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老撾巖鼠”。而在此之前,這種“既像老鼠,又像松鼠”,長相呆萌的嚙齒類哺乳動物,被認為在1100萬年前就滅絕了。更出乎意料的是,它不是在本該在的深山老林中被發現的,而是在老撾當地的食品市場上,與雞鴨混在一起,只要掏幾個瑞爾就能把它送上餐桌。

被熱帶雨林覆蓋的中南半島5國,大部分地區屬于熱帶季風氣候,5至10月為豐沛的雨季,11月至次年4月為干爽的旱季,年平均氣溫20-27℃,年平均降水量1500-2000毫米。森林、礦產和水資源都很豐富,主要礦藏有石油、天然氣、煤、寶石、巖鹽、鉛、鋅、銀、銻、銅、錫、鎢,主要河流有伊洛瓦底江、薩爾溫江、湄南河、湄公河、紅河。海岸線綿延一萬多公里,從越南東部一直到緬甸南部,主要港口有海防、峴港、胡志明市、磅遜、曼谷、毛淡棉、仰光等,像金藍珀珠一樣被海岸線串起來。在這些港口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少不了中國的帆影,滿載著與朝代亦步亦趨的貨物,在貿易風一如既往的滄海上,重復著波濤依舊的航程。

中南半島5國的具體情況是:

越南(全稱,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Socialist Repulicof Viet Nam)

國名釋義:歷史上稱大越、安南、南越等,后改稱越南

國土面積:329556平方公里

人口:90549390(2011年)

民族:主要是京族,占總人口的80%多

華人華僑:至少100萬

官語:越南語

首都:河內/Ha Noi

GDP總計:1705.65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1901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東部,形似“一條扁擔挑著兩個谷筐”。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煤、鐵、鋁、錳、鉻、錫、鈦等。海岸線3200多公里,有海洋生物6800多種。森林覆蓋率22%。農業人口占總人口的72.1%,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薯類、咖啡、橡膠、腰果、茶葉、花生、蠶絲等,是世界第一大胡椒出口國,第二大大米出口國。工業主要有冶金、采礦、電力、建材、紡織、石油等,無煙煤出口位居世界第一。主要貿易對象:美國、歐盟、東盟、日本、中國等。屬于發展中國家。湄公河是境內最大的河流。被譽為“亞洲最大稻谷糧倉”的九龍江平原,海拔不到2米,面積4萬多平方公里,兩年可收獲7季水稻,占越南稻谷產量的40%。也是亞洲重要的熱帶水果產區,占越南水果產量的60%。

老撾(全稱,老撾人民民主共和國/Lao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

國名釋義:在老撾語中意為“人”或“人類”

國土面積:236800平方公里

人口:6477211(2011年)

民族:主要是老龍族、老聽族、老松族,占總人口的90%多

華人華僑:至少10萬

官語:老撾語

首都:萬象/Vientiane

GDP總計:101.9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1534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腹地,形似“一朵帶長柄的蓮花”。礦藏主要有錫、鉛、鉀、銅、鐵、金、石膏、煤、鹽等,有世界上最重要的寶石礦帶與有色金屬礦帶。森林覆蓋率47%。農業人口占總人口的90%,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薯類、咖啡、煙葉、花生、棉花等。工業基礎薄弱,從業人口不足10萬。主要貿易對象:泰國、越南、中國、日本、歐盟、美國等。屬于世界最不發達國家。湄公河是境內最大的河流。著名的“孔瀑布”,是世界上流量最大的瀑布,比美國尼加拉瀑布大將近一倍。瀑布寬10公里,洪汛期落差15米,枯水期落差24米,平均流量1.2萬立方米/秒。旱季水淺時,會晾曬出無數小島,被稱為“四千美島”。

柬埔寨(全稱,柬埔寨王國/Kingdom ofCambodia)

國名釋義:占族人(高棉祖先)居住的地方

國土面積:181035平方公里

人口:14701717(2011年)

民族:主要是高棉族,占總人口的80%

華人華僑:至少70萬

官語:高棉語

首都:金邊/Phnum Penh

GDP總計:432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2776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東南部,形似“一塊馬蹄鐵”。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金、鐵、磷酸鹽、寶石等。森林覆蓋率61.4%。農業人口占總人口的85%,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薯類、花生、橡膠、胡椒棉花、煙葉、甘蔗、咖啡等。工業基礎薄弱,僅有一些食品加工和輕工業。主要貿易對象:美國、歐盟、中國、泰國、越南、日本和加拿大等。屬于世界最不發達國家。湄公河是境內最大的河流。被中國元朝周達觀稱為“淡洋”的洞里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泊,雨季湄公河倒灌時,面積達一萬平方公里,旱季河水退去,縮小至2700平方公里,是湄公河天然的調節水庫。也是東南亞最大的天然淡水漁場,素有“魚湖”之稱。

緬甸(全稱,緬甸聯邦共和國/Republi cof the Union of Hyanmar)

國名釋義:源于梵文,有“堅強、勇敢”之意

國土面積:676581平方公里

人口:53999804(2011年)

民族:主要是緬族,占總人口的65%

華人華僑:至少200萬

官語:緬甸語

首都:內比都/Nay Pyi Taw

GDP總計:594.27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915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西北部,形似“一枚菱形鉆石”。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錫、鎢、鋅、鋁、銻、錳、金、銀、寶石、玉石等,其中寶石和玉石享譽世界。森林覆蓋率52.28%。農業人口占總人口的64%,主要種植水稻、小麥、玉米、花生、芝麻、棉花、豆類、甘蔗、油棕、煙草和黃麻等,是世界第二大豆類出口國。工業主要有糧食加工、林業產品加工、石油和有色金屬等開采,所采翡翠和樹化玉占世界的95%。主要貿易對象:中國、泰國、新加坡和印度等。屬于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世界著名的寶石產地抹谷,礦區長約32公里,寬約3.2公里,頗富傳奇色彩的卡門·露西婭寶石就產自這里。湄公河是緬甸主要的水路運輸之一。

泰國(全稱,泰王國/Kingdom ofThailand)

國名釋義:泰語意為“自由之國”

國土面積:513115平方公里

人口:66720153(2011年)

民族:主要是泰族,占總人口的75%

華人華僑:至少500萬

官語:泰語

首都:曼谷/Krung Thep(Bangkok)

GDP總計:3872.16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5673美元(2013年)

地處中南半島中南部,形似“一個大象頭部”。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煤、油頁巖、錫、鎢、鐵、鉻、銻、重晶石、寶石等,其中鉀鹽和錫儲量世界第一。海岸線2700多公里,是亞洲第三大海洋漁業國,世界第一大產蝦國。森林覆蓋率25%。農業人口占總人口的47%,主要種植稻米、玉米、木薯、橡膠、甘蔗、綠豆、麻、煙草、咖啡豆、棉花、棕油、椰子等,其中大米、木薯、天然橡膠出口均居世界首位。工業主要有采礦、紡織、電子、塑料、食品加工、玩具、汽車裝配、建材、石油化工等,是東盟市場汽車制造中心。主要貿易對象:美國、中國、日本、東盟、歐盟等。屬于發展中國家,是東南亞第二大經濟體,曾被譽為亞洲“四小虎”之一。湄公河是泰國兩大水路運輸之一,另一條是湄南河。

假如從高空俯視,給5國涂以不同的顏色的話,中南半島就像一塊兒亞克力拼圖,與中國的“七彩”云南和“八桂”廣西,一同構成五彩斑斕的大湄公河次區域版圖。從1992年起到2002年,大湄公河次區域6國經過10年經濟合作,如同一片新生的次雨林,生機蓬勃地成長起來。3.26億的流域人口,5900億美元的GDP總量,將近7%的年均經濟增速,使大湄公河次區域成為亞洲乃至全球最具發展潛力的地區之一。但樹上的果子還遠未結大,區域經濟水平仍落后于周邊其他國家和地區,人均GDP只有2800多美元,工業化、信息化和農業現代化依然任重道遠。同時面臨著氣候變化、自然災害、跨境傳染病、跨國犯罪等挑戰,也需要6國來攜手應對。

2002年11月3日,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首次領導人會議在柬埔寨金邊舉行,出席會議的有東道主首相洪森、中國總理朱镕基、緬甸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主席丹瑞、老撾總理本南·沃拉芝、泰國總理他信、越南總理潘文凱,以及亞洲開發銀行行長千野忠男。為了讓“次雨林”越長越好,會議決定將GMS經濟合作提升到國家領導人級別,每3年(按英文字母排序)輪流舉辦一次。

按照這次會議的決定,先后又舉行了3次領導人會議,用官方的話來形容,就是會議的主題一次比一次深入廣泛,經濟合作一年比一年增強擴大。截至2013年,6國在交通、能源、電力、基礎設施、農業、旅游、信息通信、人力資源開發、經濟走廊等重點領域開展了260個合作項目,投入資金169億多美元。所謂的“經濟走廊”,也就是1998年GMS第八次部長會議提出的“三縱兩橫”經濟走廊,“三縱”為“昆明一畹町一曼德勒(緬)一仰光(緬),昆明一西雙版納一萬象(緬)一曼谷(泰),昆明一河口一河內(越)一海防(越)”;“兩橫”為“毛淡棉(緬)一彭世洛(泰)一沙灣拿吉(老),仰光(緬)一曼谷(泰)一金邊(柬)一胡志明市(越)”。

2014年12月19日,以“致力于大湄公河次區域的包容性和可持續發展”為主題的GMS經濟合作第五次領導人會議在泰國曼谷舉行,出席會議的有東道主總理巴育、中國總理李克強、柬埔寨首相洪森、緬甸總統吳登盛、越南總理阮晉勇、老撾總理通辛·坦馬馮。(此次會后誕生一個新名詞,叫“藍莓(瀾湄)合作”。)會議發表的《聯合宣言》說,“自上屆峰會(2011年)召開以來”,GMS機制在多個領域又取得大大的成就。其中:

——在貿易和投資領域,GMS成員國之間貿易和投資持續增長。2013年,中國與GMS五國間的貿易量繼續增長,總額達到了1318.08億美元。同時,中國對GMS國家投資也持續增長(除緬甸以外),2013年中國是越南第三大外資來源國,是柬埔寨最大的外資來源國,是老撾第一大外資來源國等。

——在非傳統安全領域,GMS各國持續展開合作。2013年5月中國和GMS五國在緬甸首都內比都發表禁毒合作《內比都宣言》。2013年10月,中緬禁毒合作第十一次會議在山西召開,中緬兩國代表表示將繼續鞏固和加強兩國在禁毒領域的全面合作,共同推進解決“金三角”毒品問題,聯手打擊跨國毒品犯罪活動。GMS各國繼續加強湄公河流域聯合執法,累積聯合執法20余次并取得明顯成效,此外在加強疾病防控方面也取得了積極成效。

——在農業和旅游領域,GMS各國相互交流加深。2013年10月,GMS各國在云南騰沖舉行了大湄公河次區域農業科技交流合作組第五屆理事會暨農業科技合作交流研討會。2013年6月,次區域各國在中國廣西桂林舉行了第31次大湄公河次區域國家旅游工作組會議和“2013年湄公河旅游論壇”。

——在交通與環境合作領域,GMS各國穩步推進。2013年12月,清孔一會曬大橋正式通車,徹底打破了昆曼公路全線貫通的瓶頸。蒙自至河口的鐵路建設在2013年快速推進,有望在2014年9月竣工。2014年4月,湄公河委員會第二屆峰會在越南胡志明市舉行。峰會發表了《胡志明市宣言》,承諾繼續履行1995年通過的《湄公河流域可持續發展合作協定》,促進湄公河流域的可持續發展。

像前4次峰會一樣,這次中國又做出真金白銀的承諾,將出資一億人民幣用于瀾滄江一湄公河的航道整治,出資10億美元用于支持區域互聯互通建設。除此以外,還將向東盟欠發達國家提供30億元人民幣的無償援助,主要用于支持中南半島國家的減貧合作。這對于資金短缺的5國來說,無疑是最現實最給力的,而且經濟合作的本質就是銀子,最終要從桌面上落實到腰包里,若掏不出銀子,談啥都是空的。不管出于什么樣的戰略考量,中國都沒有賣嘴皮,準備投入的銀子加起來,超過了老撾以往一年的財政收入。

就在峰會召開前的一個多月,5國都成為由中國發起成立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簡稱亞投行)的首批意向創始成員國,并在2016年成為正式成員國。根據亞洲開發銀行的估算,未來10年亞洲在基礎設施方面胃口大得驚人,“至少需要8萬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建設資金,才能支撐目前的經濟增長水平”,足夠成員國的弟兄們敞開肚子分享一番。

在這次峰會期間,中國還同泰國正式簽署了《中泰鐵路合作諒解備忘錄》和《中泰農產品貿易合作諒解備忘錄》,重啟因泰國政局變動而擱淺的“大米換高鐵”合作計劃。但是很快又起波瀾,泰國一變再變,一直拖到2016年還沒敲定。按照2015年變更的計劃,由中國參與投資、修建泰國第一條標準軌復線鐵路,全長845公里,設計時速180公里,“預留時速250公里提速條件”,全部采用中國技術、中國標準和中國裝備。建成以后,從昆明到曼谷的往返票價,每人只需要3600泰銖,約合人民幣700元,相當于飛機票價的一半或1/3。更重要的是,“將把泰國與擁有2億人口、超過一萬億美元經濟總量的中國西南部連接起來”,并成為泛亞鐵路的重要組成部分,進一步實現東南亞的互聯互通。

有關泛亞鐵路的概念,是1995年時任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在東盟第五屆首腦會議上提出的,他倡議修建一條超越湄公河流域范圍,連接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緬甸、柬埔寨和中國的鐵路。而早在老馬之前,也就是上世紀60年代初,泛亞鐵路的構想其實就有了,當時是由聯合國亞太經濟社會委員會提出的,計劃修建一條貫穿孟加拉國、印度、巴基斯坦、伊朗等國,從馬來半島南端的新加坡到土耳其的鐵路,但是由于后期世界局勢的變化與一些無法克服的困難,被擱置了下來。

時隔幾十年之后,泛亞鐵路的想法再度熱絡,像煎餅一樣越攤越大,所涉及的28個國家和地區,于2006年達成共識并通過相關協定,使泛亞鐵路邁出實質性的一步。整個泛亞鐵路網非常宏大,包括連接朝鮮半島、俄羅斯、中國、蒙古、哈薩克斯坦等國直達歐洲的北部通道,連接中國南部、緬甸、印度、伊朗、土耳其等國的南部通道,連接俄羅斯、中亞、波斯灣的南北通道,連接中國、東盟及中南半島的中國一東盟通道。4大通道總長8萬多公里,將亞歐兩大洲連為一體,形成一個巨大的經濟合作網絡。其中東南亞段,分東、中、西3條線路,都從中國昆明出發,途經越南、柬埔寨、老撾、緬甸,在泰國曼谷匯合后,然后經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最終抵達萬代蘭簇擁的新加坡。現在有的路段待建,有的正在建設中,有的已建成通車。

東南亞國家的鐵路普遍落后,坐一趟火車就像“憶苦思甜”,回到了中國的六七十年代。即使是泰國,曾經亞洲的“四小虎”(也稱“四小龍”),也在慢吞吞地忽悠。泰國的鐵路系統始建于拉瑪五世王朝時期,采用的是當時法國的單線l米軌,也就是比標準軌窄435毫米的“米軌鐵路”,迄今已運行120多年。與中國的“滇越鐵路”,與緬甸的鐵路,與越南的部分鐵路一樣,早彎彎延延地老掉牙了,給個柿子也啃不動了。貨運時速只有39公里,客運時速也不過60公里,在狹窄的鐵道上吭哧吭哧爬行,像老爺車奔跑在三級公路上,已經遠不能適應泰國的經濟社會發展需要。

泛亞鐵路完全建成以后,將大大提升這些國家的鐵路運輸能力。

11

“彩云之南”

太陽從樹林里伸出頭

呆呆地望著我寫這個故事

公雞也朝我扇開翅膀

我的故事正在金色的天空中飛翔

美麗的故事像一片艷麗的彩霞

純潔的愛情就像并蒂開放的鮮花

真心相愛的青年人啊

請把這份禮物收下

我要用最誠實的心

描下他們的歡樂和痛苦

讓我的歌啊

像一棵綠茵茵的菩提樹

請四面八方飛來的鳥群

都停下翅膀

這部名為《召樹屯》的傣族長詩,所講述的板加王子召樹屯與孔雀神女嫡婼娜的愛情故事流傳很廣,曾伴隨傣家人從云貴高原遷徙南下的身影,“在金色的天空中飛翔”,只要有傣家人的地方,“彩霞”就駐足。有著與傣族一樣生動而不同的名字,其中給人感覺最美麗的是《孔雀公主》,讓人想起雍容華貴的孔雀,想起傣族的“戛洛涌”(孔雀舞),更想起如孔雀開屏的“七彩云南”。

像孔雀一樣的傣族,源于中國遍地壩子的云貴高原,在泰國、柬埔寨、越南叫“泰族”,在老撾叫“佬族”,在緬甸叫“撣族”,在印度叫“阿洪族”。全世界有6600多萬,中國有將近130萬,主要分布于云南。除了傣族,云南還有彝族、白族、苗族、壯族、哈尼族、景頗族、納西族等24個少數民族,差不多占云南人口(4590多萬)的1/3。

云南不僅擁有豐富多彩的民族,還擁有得天獨厚的資源,是名符其實的“動植物王國”與“有色金屬王國”。植物多達1.7萬多種,約占全國的57%,動物多達1.17萬多種,約占全國的44%。已知礦藏150多種,有25種儲量位居全國前3位,有54種儲量位居全國前10位,鉛呀鋅呀錫呀,在全國更是首屈一指。

與云南一樣,廣西也是一個多民族省份,少數民族占總人口(4700多萬)的37%。地上地下資源也堪稱“王國”,己發現野生植物8354種,野生陸棲脊椎動物929種,屬于國家重點保護的珍稀植物有122種,珍稀動物有149種。已發現礦藏145種,其中97種探明儲量,遍及23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中國10大重點有色金屬產區之一。

廣西更有云南不及的海洋資源,在京族人“潮漲潮退不離海”的北部灣,蘊藏著豐富的漁業、礦產、能源等資源。海岸線長達1595公里,沿線分布著多個天然良港。比如建于1968年,由毛澤東和周恩來批準的代號“3.22”工程的防城港,“水深浪靜,三面環山,猶如內陸湖泊”。曾作為海上運輸線,也就是“海上胡志明小道”的起點,防城港將成千上萬噸援越物資,包括當時中國老百姓窮得吃糠咽菜,一件衣服全家輪流穿,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大米和綢緞,用簡陋的木船和機帆船裝上,運到越南的海防港和錦普港。然后再通過“陸上胡志明小道”,將一部分物資從北越運往南越。

陸上胡志明小道,是1959年胡志明下令開辟的,越南叫“中央走廊”,西方稱之為“胡志明小道”。干道和支道總長近2萬公里,途經老撾、柬埔寨到達南越。從最初的人背(最多20公斤),到用中國援助的自行車馱運(最多350公斤),再到用中國援助的汽車運輸(最多4000公斤),先后動用10多萬人,向越南南方游擊隊輸送數百萬噸物資與100萬名北越戰士。胡志明小道被美軍發現后,遭到千方百計的破壞和狂轟濫炸,地上的彈片鋪了一層。因小道穿行于越、老、柬三國邊境地帶,美軍為規避外交上的麻煩,給飛行員規定一旦有去無回,家里只能得到一紙“在東南亞失蹤”的通告。美軍與南越累計出動近萬名兵力,18萬架次的飛機,炸毀炸壞北越4萬多輛卡車,炸飛的車輪像擺火牛陣,在山谷中呼嘯狂奔。但小道最終還是姓“胡”,在已經荒棄的胡爺小道上,迄今殘留著大量武器彈藥,見證著那一段戰爭歷史。

越戰之后,防城港被越南授予“一級抗戰勛章”。現如今,防城港已成為我國沿海12個主樞紐港之一,與8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220多個港口通航,是我國西部地區的第一大港,也是西南地區走向世界的海上主門戶。

作為中國西部地區最南端的與中南半島緊密相連的兩個省區,云南和廣西參與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僅就地緣關系而言就無可替代。在云南4000多公里與廣西1000多公里的邊界上,除了官方口岸,還有無數的民間小道相通,都是邊民祖祖輩輩蹬出來的。有的地方更是“同飲一口井水,同用一根電桿,同走一條邊界小道,同在一個山上放牧”。懸掛在桔槔上的吊桶,只要撲嗵一聲下去就跨越國界,然后潑潑灑灑地挑回去,在炊煙一同繚繞的藍天下,一如既往地將日子煮熟了,繼續雞犬之聲相聞的生活。

早在2000多年前,云南就是中國陸上的門戶。古代,從中國到印度有4條通道,一條經青藏高原穿越喜馬拉雅山或喀喇昆侖山前往,一條經西域、蔥嶺、中亞的戈壁沙漠與今天的阿富汗前往,一條經云南和緬甸的熱帶雨林前往,一條經中國南海從馬六甲海峽繞過馬來半島前往。其中經云南和緬甸去的,就是有名的“蜀身毒道”,也就是南方絲綢之路,既通往“七寶蓮花”的印度,也通往東南亞、南亞與中東其他國家。

從久遠的“蜀身毒道”,到如今的“陸、水、空”一體化,云南現有邊境口岸23個,2013年與GMS5國的貿易額為76.198億美元。廣西現有邊境口岸25個,與GMS5國的雙邊貿易也蒸蒸日上,僅與“離天堂遠,離中國近”的越南的貿易額,2013年就達到了126.97億美元。一位常打飛的來往于萬象、昆明、南寧,賺足了兩國三地錢的老撾“濤給”(老板),一說起云南和廣西來就杠杠的:

“七彩”如虹,“八桂”飄香哎!

在云南的23個口岸中,有兩個屬于瀾滄江一湄公河,那就是思茅港和景洪港,一個在茶香撩人的普洱市,一個在“黎明之城”(傣語之意)景洪市,都是1993年國家批準的一類港口口岸。兩個口岸緊隨GMS經濟合作的腳步,頭一年GMS經濟合作應運而生,第二年它們就成為國家一類口岸,原本土頭土腦的兩個小碼頭,一下牽動了紫禁城的視線。

這兩個口岸,也可以說是100多年前法國人苦心謀求的夢想,當然夢想的并不一定是它們。前面已經講過,1866年拉格里的探險結束后,一心想打通通往中國內地的“黃金水道”的法國人,于1889年又精心組織了兩次考察。從1897年開始,在老撾的瑯勃拉邦、萬象、沙灣拿吉、巴色建立水文站,在危險的航道上布置固定航標,想方設法讓多處原始河段暢通起來。1926年,他們與暹羅簽訂關于湄公河的航運協定,成為第一個開發利用湄公河的國際協定。如果從1866年算起,為湄公河的開發利用,在前前后后的60年中,法國人沒少做出努力,老實說功不可沒。

二戰結束以后,英法在東南亞的殖民統治也敲響喪鐘,英屬殖民地緬甸、馬來亞(后改馬來西亞)、新加坡(當時屬馬來亞)相繼獨立,法屬殖民地老撾、柬埔寨、越南也揭竿而起,在中國參與指揮的奠邊府之戰中,法國被越南打得滿地找牙,最終告別了魂牽夢繞的湄公河。

從此,湄公河的開發利用交還給沿河國家。1957年,在聯合國亞洲及遠東經濟委員會的關注和協調下,成立了“下湄公河流域調查協調委員會”(簡稱“湄委會”,后來又叫“老湄委會”),成員有越南、柬埔寨、老撾、泰國,接受國際援助資金1.14億美元。可惜好景不長,被越戰的炮火攪局了。1978年,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幫助下,又成立了“湄公河下游臨時委員會”,但是限于中南半島當時復雜的形勢,仍有勁兒使不上。進入上世紀80年代,半島局勢開始發生變化,前泰國總理差猜·春哈旺提出“變印度支那戰場為商場”,讓商場的煙花取代戰場的炮火。到80年代末,越南從柬埔寨撤軍,美蘇冷戰也跟著結束,湄公河的開發利用幾經波折之后,各方又坐下來重新洗牌開局。

這次牌桌上多了中國,而且中國也早該參與了。

對于中國來說,湄公河無論從哪方面考量,都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黃金水道,特別是西南地區與東南亞各國的貿易。但過去出于種種原因,被我們長期忽視擱置。據專家測算,直接走湄公河要比繞道華南沿海港口縮短1500-3000公里行程,可降低運輸費用40-60%,節約時間一半多。從云南關累順流而下,一天之內即達金三角地區,貨物在老、緬、泰三國登岸后,再通過公路、鐵路、水路,可至柬埔寨、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甚至更遠,真是“牽一江而動東南亞”。現在中國積極參與進來,無疑大大加快了湄公河的開發利用:

1993年,中、老、緬、泰四國組織瀾滄江一湄公河航運考察。

1994年,中國政府成立“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開發前期研究協調小組”。

1995年,由越、柬、老、泰四國組成的“新湄委會”成立。

瀾滄江在云南境內長1240多公里,告別西藏進入云南后,像個“額頭寫滿祖先的故事,云彩托起歡笑”的康巴漢子,一路不知疲倦地“游山玩水”,途經迪慶、怒江、麗江、大理、保山、臨滄、普洱、西雙版納8個州(市),流域面積9萬多平方公里,占云南國土面積(39萬多平方公里)的23%。

南下至普洱后,跟思茅打聲招呼繼續前行。思茅是茶馬古道的起源地,被稱為東南亞的陸路碼頭。曾幾何時,身影晃蕩的“馬鍋頭”,帶著馬幫來來去去,一路上馬鈴聲和歌聲不斷:“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兒……”在馬鍋頭久遠的歌聲中,從思茅港下行85公里,即達景洪港。兩個港口都是1994年開工建設,2001年正式對外國船舶開放的。景洪港距金三角335公里,距老撾會曬402公里,距瑯勃拉邦701公里。下轄3個碼頭弟兄,景洪港中心碼頭、橄欖壩碼頭和關累碼頭,其中關累“腳踏兩頭”,是進人中國的第一個碼頭,離開中國的最后一個碼頭。

關累碼頭與緬甸隔江而望,距離景洪港8l公里。關累的傣語之意,是追趕金鹿的地方。上世紀80年代,還是一個荒涼的小碼頭,懷抱青山綠水,卻活得地老天荒,不僅丟掉了“金鹿”,連魂也給江水帶走了。岸邊棲息著十幾座茅草屋,江水無精打采地從腳下流過。從岸上的小道下去,便是灰塌塌的碼頭,停泊著個把船只。晚上漆黑一團,臨明雞啼嘹亮。河上河下被喚醒后,彌漫的朝霧取代夜色,用果敢話說叫“罩子”,直到中午才退去,懶洋洋地升起幾縷炊煙。綿延的大山橫在江對面,唯有叢林中偶爾傳出的麂子聲,讓人遙想起遠逝的“呦呦鹿鳴”。

此后,經過20多年的“追趕”,關累終于重新找回了“金鹿”,現已成為一個繁忙自信的港口。僅2015年,進出口總量就達66700多噸,進出口總額1500多萬美元,出入境船舶3900多艘(次),出入境人員近60000人(次)。在港口的帶動下,成為一個3000多人的邊陲小鎮,天南地北的人來來往往。更多的是“追趕金鹿”的商人,有來自老撾、緬甸、泰國的,也有來自內地四川、貴州、河南、江西、湖南的,還有來自浙江、福建、廣東、廣西沿海的。再就是吃河飯的水手,商人們“追趕金鹿”,他們跟著沾點兒金光。“10.5”慘案的13名船員,就是奔著金光而來的。

這是一段描述1998年關累的文字:

想象中這個遠在天涯的小村莊該是非常的閉塞,豈料其夜生活卻是那樣時尚。露天廣場上,村民們交際舞跳得熱火朝天,小酒館兒、咖啡屋、連同路邊的燒烤攤上,“卡拉OK”,無處不在,如同斗歌一樣,音量放到最大,吵得人別想睡覺。其次就是鋪著綠色毛呢的臺球桌,一張張支在泥地上。天熱,選手們全都赤膊上陣,打得非常認真,桌邊放著一堆堆的啤酒和鈔票。就連村里的老頭兒老太太也不睡覺,聚在昏暗的街燈下玩著最奇特的“輪盤賭”。

從描述中可以看出,其時的關累已不再貧窮閉塞,但是還未脫胎換骨,胸前滴溜著金墜子,腰里耷拉著紅褲帶,全然一副窮漢乍有錢的模樣。今天的關累卻大不同了,就像街頭高大倍兒棒的椰子樹,迎送著一撥又一撥的客商。

從往昔的荒涼到當今的繁榮,關累完全得益于瀾滄江一湄公河的開發利用,否則還是個頭窩在胸前的老光棍。要說開發利用的話,早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我國就開始了,但是僅止于國內瀾滄江有限的河段,而且主要是水電開發。(瀾滄江的水能資源相當大,有3600多萬千瓦,其中干流2500多萬千瓦,在中國是掛了號的。)那時的瀾滄江很慘淡,江面上跑的只有竹筏和木舟,從事一些簡單的貨物運輸。到了六七十年代,國家對航道進行了初步整治,江上也有了生氣,開始響起機船的馬達聲。再往后,隨著國家的財大氣粗,對瀾滄江的投入便不在話下,先后完成了思茅到中緬243號界碑,思茅到上游南得壩Ⅵ級航道的整治,建起思茅、景洪兩個國家一類口岸。各種機船迅速增多,瀾滄江變得繁忙起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瀾滄江的開發利用開始延伸出國門。1990年,由中國和老撾18人組成的湄公河聯合考察組,乘坐300馬力的工程船從景洪出發,一直到老撾的瑯勃拉邦,往返行程1402.4公里。“下水平均航速21.87/小時,上水平均航速11.9/小時。”頂著40多度的高溫酷熱,考察組從5月8日到6月7日,對云南南臘河口至瑯勃拉邦600公里的河段進行了考察。在整個考察過程中,湄公河對一幫人表現得還算客氣,只有兩三次讓他們驚出半身冷汗:在相臘(根拉)遭遇擱淺,在帕堆下灘損壞一臺船尾機,在唐奧灘被大浪卷走許多物品,其他的險灘急流都安然通過。

這次考察一共涉及灘險139道,按照礙航程度的4類等級劃分,有甲等灘險(水流兇險復雜,極易發生事故,但是采取措施后,可勉強通過)3道,乙等灘險(水流較兇險復雜,需要正確選擇航線位置,才能安全通過)25道,丙等灘險(航行稍有困難)111道,沒有“無法通過”的特等灘險。其中兩處河段至為密集,一處是南臘河口至相臘(123.8公里),有礙航灘險38道,平均3.3公里一道;一處是相臘至唐奧急流(72.7公里),有礙航灘險23道,平均3.2公里一道。在所有灘險當中,南累河口礁石險灘,擋石攔溪口急流險灘,帕堆急彎夾槽險灘,擋板基巖險灘等幾道險灘,礙航程度最為嚴重。枯水期面露猙獰,洪水期“泡旋四起,流態紊亂”,根本不把船放在眼里,曾奪走無數的船家性命。

但就600公里河段整體看,“兩岸植被良好,河床穩定,溪溝不發育,沒有泥石流或溪口堆積物產生新礙航灘險跡象”。河道縱坡也比較緩和,“枯季水深一般3米以上,河寬80-100米以上”,“最小航寬大于30米,最小航深也均在1.5米。”139道灘險加起來,只占河段總長的0.5%,而且“成因較單一”,“施工技術難度小”。通過炸礁整治等措施,南臘河口至老撾會曬300公里的河段,可達到300噸級通航標準,會曬至瑯勃拉邦300公里的河段,可達到500噸級通航標準。

所謂300噸級通航標準,也就是V級(五級)航道標準:水深1.3-1.6米,單線直線航道寬度22-35米,彎曲半徑270-280米;限制性航道水深2.5米,直線段雙線底寬35米,彎曲半徑250米。

所謂500噸級通航標準,也就是Ⅳ級(四級)航道標準:水深1.6-1.9米,單線直線航道寬度30-45米,彎曲半徑330-500米;限制性航道水深2.5米,直線段雙線底寬40米,彎曲半徑320米。

中老聯合考察結束后,按照“先通后暢,由近到遠,從小到達,逐步提高”的原則,10月14日進行了“粗通”前的試航,由中老雙方95人組成的試航考察團,乘坐西雙版納輪船公司的4艘船,拉著35噸萬象“塔鑾節”上參展的貨物從景洪出發,經過十來天航行,抵達老撾首都萬象。途中順便考察了瑯勃拉邦到萬象的河段,在476公里長的河段上,一共有灘險74道(甲等1道,乙等14道,丙等59道),比已考察過的河段“河面更開闊,水流更平穩”,適度整治后,“通行500噸級以上機船毫無問題”。

備受GMS6國關注的試航成功,結束了“上湄公河不通航的歷史”,實現了法國人曾苦求不得的夢想,打通了瀾滄江一湄公河這條黃金水道。

2000年4月20日,中、老、緬、泰四國在金三角大其力簽署通航協定,通航范圍為中國思茅至老撾瑯勃拉邦786公里水域,沿途開放15個(最初14個,2002年又增加了索累)港口或碼頭,中國有思茅、景洪、勐罕(橄欖壩)、關累,緬甸有萬崩、萬景、索累,老撾有班賽、班相果、孟莫、萬巴倫、會曬、瑯勃拉邦,泰國有清盛、清孔。協定簽署一年后,瀾滄江一湄公河航運正式啟動,從此四國船只在規定航道上可以自由航行。截止2016年年初,中國累計貨物運輸400萬噸,出口貨物涉及山東、陜西等14個地方,進口貨物遠銷廣東、福建等地,進出口額和邊民互市貿易額超過300億元。

而事實上,早在2000年之前的10年間,中國的“淘金”船就已經不斷地踏上湄公河。當時盡管風險很大,尤其是最初幾年,河路還處于原始狀態,像野馬一樣不識調教,好多船只“有去無回”,不是中途擱淺或觸礁,就是肚皮朝天栽了。但是風險大利益也大,商家為淘個盆滿缽滿,橫下心把家底押上,水手也為多掙幾個,甘愿把性命別到褲腰帶上。

頻繁的事故,除了上述兩方面的原因,再就是航道整治跟不上,用當時的話說,“通而不暢”。中國境內的河段已由Ⅵ級(六級,100噸)提升至V級,境外的河段還幾乎是老樣子,由于上游河段都是界河,不是一家說了算,所以未能得到有效整治。在正式通航之前,中國便承諾幫助疏通緬老境內的航道,同時作為GMS經濟合作的成員國,還愿與老撾、泰國以及亞行合作,承建昆(明)曼(谷)公路老撾段,并且支持泛亞鐵路的設想,愿意積極參與落實。根據中國做出的承諾,由中國出資500萬美元,改善中緬243號界碑到老撾會曬331公里的航道。這段險灘麇集的航道,包括了前面提到的兩處河段的所有險灘,船只通過時稍有不慎就會遇到麻煩。

2002年3月,中國派遣的來自長江、廣西、云南500多人的航道工程隊伍進場作業,工程嚴格按照事前制定的環境影響報告進行:“不能改變原有河道的水流流向,不能改變河道的深泓線”,不準“炸魚、捕獵、砍伐林木、放火燒山和破壞古樹名木、溫泉等自然遺跡”,不準工作斷面“產生可見的水土流失現象”等等。所有施工船都安裝了油水分離器,所有工程垃圾和生活垃圾都分類集中處理,確保湄公河在施工中不受污染。

每天施工之前,都會響起小炮聲和錐鑼聲,順著空蕩蕩的河谷,將河上河下喚醒。小炮聲是在驅趕河中的魚類,錐鑼聲是在驅趕兩岸林中的動物,怕即將展開的爆破傷害它們。施工期間,施工河段雙日全天封航,單日下午一至6點通航,封航時岸邊升起紅色的三角牌,施工船上懸掛起黑色“十字”架,解禁后換成黑色的錨球。

在小炮聲和铓鑼聲中,從2002年3月到2004年5月,利用湄公河3個枯水期,避開魚群洄游產卵,完成了331公里的河道整治。自上而下,整治11道灘險:灰拉灘,擋弄下灘,青苔灘,龍宋灘,南累河口灘,空丹灘,擋石欄灘,相臘灘,翁微灘,三角石灘,寬皮龍灘。還有10處零星的礁石:唐龍控制河段,哈塔班莫灘,貫莫待灘,空帕河段,會納耶灘,擋板灘,鮮皮灘,孟巴里奧灘,南洛河口灘,唐奧灘。安設了20座地名牌、18座岸標、7座眼速標、20座鳴笛標、8座水中標、4把航行水尺,以及擋弄灘、班扎屋灘、哈樂灘、南累河口灘、擋石欄灘、擋板下灘6處船舶岸上絞灘樁。

時隔10多年后,2016年中國再次決定投入巨資,將對航道進行二期整治,“打造升級版的瀾滄江一湄公河黃金水道”,使境外航程達到631公里,航道標準達到Ⅳ級。從中國境內的港口出發,可直達老撾瑯勃拉邦,可常年通行500噸級船舶。與此同時,“港口碼頭的作用裝卸、航行安全等支持保障能力也將顯著提升。”

當年經過3個枯水期的整治,使上湄公河航運得到大大改善,通航期由半年延長至全年,不再受季節限制。中國商船與日俱增,由剛開始的十來艘增至100多艘,占上湄公河航運船只的95%。噸位也越來越大,由六七十噸提高到150噸,再到300噸左右。2011年10月5日出事的華平號,當時船上就滿載著260多噸貨物,7車水果與4車大蒜……

第四章橫行湄公河

12

再回到10月5日(二)

這天天剛亮,老大糯康就醒了,比平時早了一小時,腦子還有點兒發僵。他躺在散布島的草棚里,雙手墊在頭下面,兩眼瞅著草棚的棚頂。草棚很矮小,和別處的小草棚一樣,一個簡單的三角架扎起來,搭建在固定的竹排上,披蓋著厚厚的茅草樹葉,看似簡陋卻非常結實,足以抵擋大雨的澆潑與河水上漲的漂浮。

散布島距離孟喜島2公里左右,和盂喜島一樣,緊靠緬甸一側,蜿蜒的散布河在不遠處流過,從岸上一頭扎進湄公河。雖然也處在令人提心吊膽的“魔鬼水域”,但是中國船員很少人能叫得上它的名字。說是島,其實是一片亂石灘,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礁石和沙包,生長著一撥撥荒草。湄公河漲水時,散布島幾乎被淹沒,與大河融為一體,草棚漂浮在水上。河水退去以后,礁石和沙包又裸露出來,草棚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如果不是后來劫匪出沒,接二連三地發生劫船事件,讓那些草棚籠罩上神秘恐懼的色彩,往來船只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會注意它們,即使注意到了也不當回事兒,以為是漁民或農民臨時住宿的。

糯康的草棚隱藏在一塊礁石后面,周圍幾個零散的草棚住著他的手下,包括岸上岸下輪流放哨的嘍啰。季節即將進入旱季,晝夜溫差增大,早上大霧彌漫,不過今天要好點兒,只有輕描淡寫的幾縷。從早起的鳥叫聲,或飛動的翅膀就能聽出來,沒有濃霧的糾纏,那叫聲格外嘹亮空靈,翅膀也沒了一張一翕的沉重。

今天雖然霧淡,但是依然很涼。

一天的燥熱夜里散盡后,特別是到了后半夜,草棚里越睡越潮濕陰冷,能感到身下的竹排圪圪棱棱地硌人。好在沒什么,他早就習慣了。被褥都可以沒有,只要安全能保證了,就能蜷著身子入睡。從給坤沙當一名小頭目,到自己獨立山頭,成天在荒山野嶺中出沒,尤其被軍警追剿的時候,什么樣的罪沒受過?干他們這一行的,必須上得起天堂,也下得起地獄,方才能生存下來。

在大其力他有公開的豪宅,在金三角密林深處有隱蔽的營地,營地的生活并不比他大其力的家中差,風聲不緊時可以養魚種菜,天天能吃到新鮮的肉食和蔬菜。此外,在緬甸和老撾他還有多個情婦,每個情婦的家也是他的家。相比之下,這散布島的營地要簡陋多了,生活條件自然跟不上,他一般是不來的。

腦子活絡以后,糯康下意識地從頭底下抽出手來,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把伯萊塔92F型手槍,僵直的目光立刻變得像他略略帶卷兒的頭發一樣柔和,先將槍從頭至尾“擦拭”一遍,然后把玩兒起來。這把手槍已跟隨他3年,如需介紹的話,他連眼皮也不用眨一下,就能滔滔不絕地道來:

意大利伯萊塔公司造。

全長217mm,空槍重0.96kg。

使用9mm巴拉貝魯姆彈,初速333.7m/秒,有效射程50m。

該槍的優點:一是射擊精度高。開閉鎖動作由閉鎖卡鐵上下擺動完成,避免了槍管上下擺動對射彈造成的影響。二是適應性強、維修性好、故障率低。在惡劣條件下也能保持良好狀態,一旦出了問題,較大故障平均修理時間不超過半小時,小故障不超過10分鐘。三是人機工效設計合理。槍表面為無光澤聚四氯乙烯涂層,不反光,耐腐蝕。

當然缺點也是有的,比如槍的閉鎖方式,為閉鎖卡鐵擺動式,雖然提高了射擊精度,但是也帶來機構比較復雜的麻煩。除了喜歡玩兒槍,越是好槍越把玩兒個透,他還喜歡玩兒車,可喜歡也好好用不上,經常在深山老林出沒,遠不及兩條腿方便。

糯康噗地吹口氣,將一只張牙舞爪地飛來,企圖落到槍上的蚊子趕走,然后又把槍放回到枕頭下。順手從草棚上揪下一根茅草,放到嘴里一邊咬,一邊把將要實施的計劃在腦子里又濾了一遍。結果十拿九穩,好像已經擺在面前,一抹微笑便從他心頭泛起,從帶血絲的眼中流露出來,像河邊石上晃動的水光,蕩漾一下消失了。

他吐掉咬碎的茅草,掀過身上的被子坐起來,從草棚口望出去,從亂石沙包間,看到徹夜不息的湄公河,仍在波追浪逐地喧嘩。再往遠處,越過晨光閃耀的河面,河對岸遠山蒼蒼,沿河薄霧縹緲,兩三只無人看管的小船在岸邊晃蕩。一個隱藏在附近的嘍噦,發現他坐起來,三步并作兩步過來,在草棚口把槍一拄,一條腿嗵地跪下,問他有什么吩咐?

糯康搖搖頭,說沒有。

嘍噦立刻起身,啪地一個立正,轉身又跑回到哨位上。

他干啥都不動聲色,臉上總是溫吞吞的,偶爾嘴角抽出一絲笑來。那笑讓你感覺謙和,是一個脾氣不錯的人,背后卻透著刻骨的陰冷。手下的人都知道,誰要是得罪或背叛了他,就會遭到致命的報復,要么用鈔票來贖人,要么悄無聲息地失蹤,不是曝尸荒野,就是被拋入湄公河。今年3月,撣邦第二特區佤邦的一個頭人的外甥被他綁架,掏了190萬美元的巨額贖金。一個月以后,老撾金木棉的人又被他綁架,花了830萬美元才獲釋。

這次做局就是這樣。

10多天前吧,一艘中國貨船(載鑫號)竟敢拉著緬甸和老撾的軍警,一天之內兩次清剿他,讓他死傷了好幾個弟兄,散布島的東西被收繳一空,差點兒連草棚也一把火燒了。當時光顧了交火、逃跑,根本無暇顧及那船的名字,只記得它懸掛著中國國旗,與其他中國貨船沒什么兩樣。那迎風招展的國旗,一想起來就讓他窩火,把子彈都咬出了牙印。

自從2006年遭受緬軍圍剿,損失了一條毒品生產線、十幾個弟兄和一百五六十件武器,開始把手伸到湄公河上,他就盯上中國船只了。那次圍剿讓他醒悟,不能再光靠毒品和開賭場來賺錢了,得再謀一條生財之道,就是在湄公河上收取保護費。他所謂的收取保護費,在中國俗稱“吃地頭”,就是敲詐勒索,要多少他們說了算,誰不繳就收拾誰。是黑社會最具特征的謀生方式,也是界定黑社會的必要條件,“而走私、販毒只是其補充條件。”如果黑社會“黑”得猖獗,那一定是“白”社會出了問題。

最近10來年,湄公河一年比一年繁榮,哪艘貨船都是一條肥魚,一口下去總有肉。當然魚刺是免不了的,但稍加手段就能搞定,比毒品來錢還沖,成了糯康收入的主要來源。特別是中國貨船,塊頭越來越大,一看就財大氣粗,相比之下緬甸和老撾的貨船就像小跟班的。他沒有到過中國,但知道這些年中國發展很快,不用看電視看報,從那些中國船只,從到處兜售的中國商品,從讓中國大為光火又屢禁不止的毒品,就能深切感受到。在老撾和緬甸的一些地方,不僅用的手機是中國產的,連網絡信號用的也都是中國的。

再就是遍地的中國人。隨便撿個地方,在金三角旅游碼頭上,在他們大其力街上,天天都斷不了中國人的身影。還有他插手的天堂賭場,與河對面的老撾金木棉。沿河幾個國家原來華人就多,曾經金三角的好多大佬,什么李彌呀羅星漢呀,以及做過他頂頭上司的坤沙、張蘇泉,甚至連他自己也不例外,都是華人或有著華人血統。不少地方,包括他的老家臘戌與他盤踞至今的金三角,最初就是華人開拓出來的,或跟華人有著扯不斷的瓜葛。

在湄公河流經的土地上,中國人過去無法阻擋,現在更是阻擋不了。對待中國船只,他起初比較小心,并沒有搶劫和收取保護費,主要是不摸底細。后來等底細摸清了,尤其是中國船員的脾性,大都喜歡息事寧人,用錢消災免難,便開始下手了。

糯康從草棚鉆出來,站在草棚前掄掄雙臂,然后握起拳頭空擊幾下,接著拉開弓步,做出一個兇悍的姿勢,向草棚旁的礁石擊去。就在拳頭觸及礁石的一剎那,他猛地張開右手抓住石縫中生出的一束嫩草,隨著指關節一陣咯咯叭叭的響,草被捏碎的綠汁從指縫間血一樣流出來。年輕的時候,他十分敬仰泰國拳王“通天膝”,便跟人學了幾年泰拳,喜歡的程度不亞于槍和車,平時只要有工夫,就伸胳膊蹬腿地練練。

今天,他顯然沒有工夫。

糯康松開被捏碎的荒草,將手上的綠汁抹到礁石上,一邊順著河往下游眺望,從散步島下去就是萬散步村,再下去就是孟喜島;一邊將隨身帶的兩粒毒品服下,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如果是在家中,他此刻還會祈禱一番,特別是初一和十五,祈禱得非常認真。與絕大多數緬甸男人一樣,他小時候也參加過隆重的剃度儀式,和一群伙伴穿起漂亮的袈裟,在寺院里做過一段時間的小沙彌。但是念佛歸念佛,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自打17歲因為家窮,僅靠幾畝薄田度日,從老家臘戌孟瑞來到金三角,尤其是追隨坤沙以后,他的人生就一撕兩半,一半行走在白日下,一半出沒在暗夜中。在白日下行走的時候,他會不惜錢財去做善事,好多村寨得到過他的好處,村民們多次為他通風報信,讓他逃脫軍警的追捕。在暗夜中出沒的時候,從制販毒品到綁架殺人,他又會不擇手段地去干,連政府都敢對抗。綁架殺人時,他也動過善念,只是一閃而過。他清楚自己罪孽深重,終有一天要遭報應,可是已經無法挽救,不可能再回頭了。

見時間差不多了,他便給桑康·乍薩打電話,你過來吧。

桑康·乍薩回答得很干脆,我這就過去。

從手機里聽得出,桑康·乍薩也早起來了,正等他的電話。

桑康·乍薩原來也是坤沙的部下,而且是一個得力干將,當時級別比他高多了。他最初是給坤沙養馬的,就像中國傳說的弼馬溫,然后從小嘍噦熬到少尉,而桑康·乍薩已經是上校了。1996年,坤沙向緬甸政府投降后,桑康·乍薩也成了四散的猢猻。他拉起隊伍后,桑康·乍薩又重操舊業,2008年加入進來,給他負責人員管理,還有后勤和軍事訓練。為表達入伙之意,桑康·乍薩送了他那把伯萊塔手槍。桑康·乍薩知道他愛玩兒槍,送給他的時候說,這把槍是坤沙當年給我的,我想你也會喜歡的。說著咔地退出彈匣來,取出一粒黃澄澄的子彈,笑笑地給他看過,又裝回彈匣說,它也是坤沙給的,一直原封未動。

對桑康·乍薩的話,他毫不懷疑。凡是跟隨過坤沙的人,都知道時常身著便裝,梳著大背頭的坤沙是個雙面神,既心狠手辣,一雙手是血泡出來的,又講義氣重感情,別說是一支槍了,只要他賞識你,可以卸下一條胳膊給你。

跟隨坤沙的時候,桑康·乍薩年紀還不大,現在已是花甲之人了,面容白凈清癯,腦門兒寬闊得能跑馬,一雙濃眉刷子似的。盡管他是團伙老大,桑康·乍薩也認可他這個老大,否則就不會跟他干了,可無論從哪方面講,他對桑康·乍薩還得當回事,給予足夠的尊敬。干他們這一行,桑康·乍薩是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老手,幾乎事事離不開桑康·乍薩的參與,好多事都是他提出主張,具體行動由桑康·乍薩去操作的。這次做局也不例外。

桑康·乍薩也五毒俱全,但是比他節制多了,晚上如果沒什么事,一般都回滿星疊的家中去住。30年前,滿星疊(或日滿星迭)是坤沙的大本營,也是他們的大本營,曾像一個腦瘤令世界頭疼不已。每次回家,桑康·乍薩都小心謹慎,來去不走同一路,像只神出鬼沒的老狐貍。和他一樣槍不離身,而且玩兒得比他還精準,只要把槍往身后一撩,誰圖謀不軌就會腦袋穿孔。

昨晚,桑康·乍薩沒有回家,因事去了萬散布村。

桑康·乍薩趕來的時候,依萊也匆匆趕來了。依萊排名在桑康·乍薩之下,負責收集情報、管理船只和運輸毒品。一般時候不到營地來,有了事情才露面。

依萊比桑康·乍薩小6歲,個頭也矮了一截,面孔也生得老相,可是比桑康·乍薩壯實,像一個花梨木墩子。依萊也是坤沙過去的舊部,在坤沙手下當過中校,兩年前加入糯康團伙的。糯康對他比較器重,他也干得賣力,像今天的事就出力不小。一個星期前吧,也就是9月27日,糯康把他們叫到一塊兒,宣布了自己的行動計劃,說要讓中國人長長記性,好好教訓一下。他已鎖定一艘中國油船(玉興8號),教訓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冠冕堂皇,這艘船運輸毒品。但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要借刀殺人,所借的刀是泰國軍人。如果能把泰國軍人拉下水,既教訓了中國人,也避免了暴露自己,雙方都還能得到好處。因為泰國軍人緝毒有功會受獎,而且功大了還會加官晉爵。至于自己的好處,一是以后運送毒品進入泰國時,讓他們給提供方便,二是讓他們搞點兒武器彈藥,補充一下裝備的不足。

糯康和桑康·乍薩商量以后,決定把借刀的任務交給依萊,主要是依萊住在泰國湄塞,行動起來方便一些。湄塞是金三角泰國的一個小鎮,和緬甸大其力一河之隔,那河就是Y字右側的一撇——湄塞河。

依萊接受是接受了,而且一心要將功補過,可是心中并無多大把握,他還得靠另外一個人弄羅。弄羅是泰國當地的一個老油條,與泰國軍人和黑社會混得像泥鰍一樣,光名字就有三五個,在江湖上人稱“阿叔”。被糯康用毒品和女人收買后,做了糯康的對外聯絡人。他和依萊一樣,也不常去營地。

那天見到弄羅后,依萊先把事情講了一遍,然后問弄羅,你覺得能行嗎?

弄羅笑而不答,而是問依萊,滿河的中國船,怎么就選定一條油船?

依萊說,這我哪知道,你問老大去。

弄羅說,人家又沒叫我,讓我到哪去問?

弄羅比依萊小兩三歲,留著一撮胡子,像抹了鞋油一樣光亮。依萊一聽弄羅的話,就知道這小子又賣乖,看著那小胡子便不順眼,去去去,他沒叫你是他的事,少跟我扯淡。說著推了弄羅一把,老大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盯上誰就是誰,還需要理由嗎?再說了,盯上就是理由,不就是一條船么?別跟我繞彎兒,你覺得到底能行不能行?弄羅胖乎乎的,也是一個花梨木墩子,被依萊推得滾了一下,嘻嘻笑道,我說能行還不成嗎?

依萊眼睛一立,你可要認真啊,玩兒了我不當緊,玩兒了老大你看著辦吧。

弄羅依舊嬉皮笑臉的,您又高看兄弟了,兄弟長幾個腦袋呢,敢跟老大玩兒?

兩天之后,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依萊和弄羅來到泰國咩尖的一家咖啡館,與身著便服的泰國軍人會面,一邊環顧左右地喝咖啡,一邊密商。依萊平時說的是傣語,弄羅與泰國軍人咕嘰的是泰語,他坐在一旁支棱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大聽明白。可從兩個人越談越投機,弄羅時不時拈拈小胡子的表情,看得出事情談得比預想的要順利。大約談了40分鐘后,泰國軍人起身告辭。

搞定了!目送軍人離開后,弄羅對依萊說,他們愿意幫忙。

好啊!依萊十分高興,拍一把弄羅的背,不愧是咱們阿叔。

但他還想弄個明白,于是又問弄羅,剛才你到底怎么談的?弄羅說照你說的呀,你不是一直坐在旁邊嗎?弄羅知道他聽不懂泰語,便隨口報了兩天前的“一箭之仇”,你沒聽懂是你耳朵有問題,少跟我扯淡。依萊被噎得張口結舌,指著弄羅的鼻子道,你小子竟敢跟我這樣說話?

不敢不敢,弄羅把腰軟溜溜地彎了,跟您開個玩笑不行嗎?

你小子還記人,依萊真動氣了,以后我得防著你點兒。

依萊動氣倒不怕,那是擺老三的臭架子。可是依萊的話,讓弄羅犯起了嘀咕,依萊防不防他不要緊,他得防著點兒。不過他防的不是依萊,而是他們要做的事。像這樣的事,他們早就習以為常,應該說犯不著顧慮,但這次他覺得有些不同尋常。究竟怎么個不同,他也好好說不清楚,反正有一種隱隱摸摸的擔心。可是事已至此,而且他也左右不了,只能希望不要搞砸了,自己先多留個心眼兒。他不愧是江湖老油條,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擔心是對的,十來天后見大勢不妙,他就從金三角“蒸發”了。

對他們的談判結果,老大糯康自是滿意,便叫依萊去放眼線,看那艘中國油船什么時候下來。這是依萊的份內之事,自然更加賣力。在他們的活動范圍內,上至索累下至金三角,他沿河布置了5個點,放了9條眼線。并就船名和船的外貌特征,對幾名眼線進行了反復叮囑。10月4日,一個眼線傳來消息,說“中國油船”第二天上午下來。

得到消息以后,糯康讓桑康·乍薩去踩點,看在什么地方殺人。桑康·乍薩眼珠打個圪轉,就推給一旁的依萊,說還是你去吧,我對河下游不熟悉。其實他并非不熟悉,而是按他一貫的做法,又為自己留了一手。依萊也知道桑康·乍薩耍滑頭,可礙于面子,他只能又去跑腿了。依照糯康的意思,“遠離碼頭,人口稀少,方便停船,利于作案”,昨天他叫上弄羅去選定了地點。地點選在金三角旅游碼頭與清盛港之間的一個河灣處,標志是在泰國一側的岸邊長著一棵雞素果樹。緊挨的還有一個碼頭,這似乎有點兒違背糯康的意思,但是那碼頭早廢棄不用了,而且也再找不到比這個地方更合適的地點了。

此刻,糯康還有些不放心,他又問依萊,地點選得沒問題吧?

依萊點點頭,都是按你的意思辦的,應該說沒問題。

那頭呢?

也應該沒問題了。

糯康說的“那頭”,是指泰國軍人。昨天得到眼線的消息,殺人地點也踩好之后,依萊就讓弄羅告知了對方,對方便做好了今天行動的準備。栽贓的毒品也準備好了,是5個月前翁蔑從緬甸的兩個景拉人手中搶來的8萬多克冰毒,到時放置到中國船上。

今天,翁蔑來得有點兒遲了,像個著著急急的小商人,一邊用手抹腦門兒上的汗,一邊解釋路上不好走,有段路塌方了。糯康聽后,嘴角抽出一絲笑來,你不是昨晚又去玩兒女人吧,連我的話也忘了?翁蔑趕緊說沒有沒有,“劫船的時候離營地遠些,劫船后先控制船員,然后再放毒品,再押下去動手。”翁蔑也曾跟著坤沙干過,干得做了緬軍的俘虜,在牢里待了十來年,出來后當了糯康的行動隊長,主要負責劫船、綁架和收取保護費,這次行動他自是責無旁貸。

糯康對桑康·乍薩說,他沒有忘記。

桑康·乍薩看著兩人笑道,那就行動吧。

13

弄要下黑手

本來桑康·乍薩也要去的,可臨出發他又耍了滑頭,像女人的大姨媽來了,一只手裝腔作勢地捂住小腹,說他肚子疼不能去了,與糯康一起留在了散布島。

翁蔑接受命令后,一轉身就判若兩人,掏出一粒檳榔喂到嘴里,像牛反芻似的,嚼得滿嘴“血沫”。帶領他帶來的8個手下,拿著3支9mm手槍、3支AK47沖鋒槍和兩副手銬,駕駛兩艘長尾快艇出發了。

離開散布島不久,也就是玉興8號船長楊德毅,剛給船東郭志強打罷電話,說馬上就到緬甸萬崩碼頭了,翁蔑就開始下手了。他指揮嘍噦,一面揮舞著槍示意船停下,一面讓快艇加速靠過去,把船團團圍住。在散布島上游一個叫弄要的地方,將玉興8號逼停,又將緊隨其后的華平號也逼停。華平號完全是撞上的,翁蔑給糯康打電話,糯康說一起攔下。原來他們并沒有想到華平號,所帶的兩副手銬,都是為玉興8號的船長和駕駛員準備的。在華平號后面,當時還有一艘中國貨船下來,那就是華鑫6號,幸運的是劫匪沒有顧及它。

在這段水域(“魔鬼水域”),除了緬老軍警翁蔑無所顧忌,連中國的巡邏艇他都敢打。2008年年初吧,他發現河上冒出一艘中國巡邏艇來,越看越眼里冒火,那閃爍的警燈簡直就是挑釁,便派嘍噦駕駛快艇去襲擊,三把兩下就把中國巡邏艇打趴了。

當然,他后來知道那巡邏艇是來干啥的,是從中國西雙版納過來,到老撾孟莫商談鴉片替代種植事宜的。艇上載著4名中國警察,秦華、張偉、柯占軍、孫占云,還有一名隨船機械師和一名農業專家。按照規定,4名中國警察都沒有帶槍,所以只能手無寸鐵地挨打了。他手下帶的是沖鋒槍,第一撥子彈噠噠噠掃過去,就把巡邏艇的警燈打得稀巴爛,打得6個人縮在艇里抬不起頭來,警察張偉的手指被打斷,機械師的大膝蓋骨被打碎。第二撥子彈又掃過去,駕駛員秦華的腸子和膀胱被打穿,腳上也中了一槍。襲擊過后,6米長的巡邏艇遍體鱗傷,留下26個蜂窩似的彈洞。

這些都是事后他從報紙上,從耳目和一些船員口中斷斷續續得知的,當時被他們打傷的幾個人,都被送到泰國清萊醫院進行救治。事發以后,中國龍顏大怒,緬甸出動軍隊圍剿了他們,糯康乘船逃到了老撾,在老撾村民的保護下才躲過一劫。但對他擅自行動,與遭受圍剿造成的損失,糯康并沒有責怪,說對待中國人就得那樣。

假如那次行動怪他們的話,這次就全怪中國人了,簡直是沒事找事。9月22日,用船拉著兩伙軍警,突然來散布島攻打他們,從下午一直打到晚上,打得他們丟盔卸甲。逃回山中的大本營后,一向沉穩的老大暴跳如雷,對在湄塞家中的依萊破口大罵,說他情報怎么搞的,事先連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當時依萊在跟前的話,真能一槍斃了。罵罷依萊,回頭又給了一個嘍噦倆耳光,打得嘍噦半個臉像偏癱了,對著太陽矯正了半天才恢復正常。那嘍噦是個草包,抱住頭躲在一塊礁石后面,不僅讓手中的火箭筒沒有發揮作用,逃跑時還把火箭筒丟了,如果當時干它一家伙,一顆“芭蕉彈”(火箭彈),就讓那艘中國貨船過潑水節了。

他倒是受了糯康的表揚,獎勵了他一些錢和毒品。老實說,那天若沒有他拼死保護,糯康或許就逃不出散布島,至少也要受些皮肉之苦,絕不會毫發無損。為了保護糯康,一顆M16子彈從他褲襠穿過,把褲襠前后穿了兩個窟窿,差點兒讓他做了泰國人妖。

今天的行動如何,自然也全看他了。

在河中一塊礁石旁,兩艘中國貨船停下后,翁蔑便帶著人迅速跳上船,給兩個船長(黃勇和楊德毅)戴上手銬,把11名船員捆綁了,讓嘍噦看管起來。玉興8號上的7名船員,除了楊德毅留在船上,其余的都被趕到了華平號上。

就在這中間,增援的團伙小頭目波濤罕恩,帶著五六個人也來了。是翁蔑臨時打電話叫來的,因為又多出一艘船來,人手明顯不足了。波濤罕恩角色扯淡,派頭卻是不小,一路上不是嫌快艇開得慢,便是罵手下沒眼色,就差一腳往河里踹了。扎拖波也在其中,嚇得眼珠白翻黑吊,不知道該咋伺候才好。

扎拖波30來歲,人生得面善帥氣,一看就投錯行了。做了糯康的嘍噦后,先在山中一個制毒廠干活,后來給波濤罕恩當小跟班,平時主要是種地養豬,有時也幫蓋蓋房子。他曾想洗手不干,可又怕給糯康殺了。在糯康眼中,他們這些小嘍噦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一旦入伙就身不由己,否則糯康冷冷一笑抹了你。

扎拖波跟著波濤罕恩趕到以后,一個同伙奪走他的AK47沖鋒槍,把自己的機槍塞給他,讓他去放風警戒。扎拖波端著機槍,與另外兩三個嘍啰,乘快艇在河上來回跑了兩趟,直到確認沒有什么軍警追來。

扎西卡和扎波遲來了一步,他們是坐小木船來的。

扎西卡28歲,一張臉長得有點兒像依萊,身高也差不多,就是皮肉嫩了點兒。加人糯康團伙時,他還不到24歲,在團伙中主要負責開快艇,好幾次攔劫中國貨船,包括幾個月前攔劫華平號,就是他駕駛的快艇。給糯康做事掙錢并不容易,有時一個月能拿到一萬泰銖,相當于人民幣兩千來塊,有時幾個月也分文拿不到,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可是除了種地,他幾乎再無別的收入,能掙一個算一個吧。

扎波比扎西卡大9歲,但是遠不及扎西卡壯實,駝背挑著一顆頭,像只非洲鬣狗。他是兩年前入伙的,每月掙3000泰銖,并給他配備一部手機,主要給糯康充當耳目。這個家伙別看相貌委瑣,為人卻十分殘忍,曾將樹上采摘果子的老婆,誤以為猴子一槍打死。他的槍法向來就準,那天更是神了,砰地一聲,子彈就穿過樹葉,直奔猴子心窩。子彈穿透猴子心臟的一刻,他特別特別有感覺,像站在30米開外擊碎一顆雞蛋,掀掉一個啤酒瓶蓋兒那么酣暢淋漓,可惜當時身邊沒有一個人喝彩。

結果可想而知,猴子哼都沒哼一聲,就從樹上一頭栽下來,同時栽下的還有半籃果子。看著躺在地上的猴子與撒落一地的果子,他生出滿頭霧水,接著哈哈大笑,明明是個猴子,怎么就變成我老婆了?然后走過去,像翻看獵物一樣翻了翻老婆,老婆兩眼直瞪瞪的,看上去驚恐無比,子彈還在眼中飛翔。他確信他已經一槍了斷,便回家拎來一把鐵鍬,就地挖個坑把老婆埋了。

兩個人到了船上,翁蔑丟給扎西卡一把槍,讓他去看守兩名中國船員,其中一人就是華平號的船長黃勇。又丟給扎波一把槍,讓他去看守兩個女船員,也就是廚娘李燕和陳國英。陳國英腰里系著個腰包,在老家賣菜時為方便收錢留下的習慣,到了船上還改不了,腰里時常系著個腰包,鼓鼓囊囊地像塞滿了錢。

河上已經恢復平靜,陽光像塵埃一樣落定,一只黃嘴河燕鷗貼著水面飛過,對停靠的兩艘船視而不見。這時又一艘長尾快艇駛來,送來4個裝著91.96萬粒冰毒的白色編織袋,還有繩索和透明膠帶。翁蔑讓嘍噦將船員們捆綁的手解開,用送來的繩索重新捆好,再用膠帶一圈圈兒把嘴封上。隨后指使人把4袋毒品分開,2袋放到玉興8號的船艙中,2袋放到華平號船員的休息室里。等一切準備就緒,便叫黃勇和楊德毅開船,由4艘快艇押著,向湄公河下游駛去。

船離開弄要后,翁蔑就給依萊打電話:

我們就要下去,攔劫了兩艘船。

依萊已經提前到達屠殺地點,他聽了很是不解:

怎么變成兩艘了,原來不是就一艘嗎?

翁蔑遲疑了一下,說:

這個,你還是問老大吧。

依萊便給糯康打電話,糯康笑道:

兩艘不更好嗎?另一艘是送上門的,都做掉算了。

依萊躲在雞素果樹的不遠處,有些不安地注意著岸上岸下,盡量裝出一副閑散的樣子,避免自已形跡可疑。清盛通往湄塞的公路上,不斷有車輛駛過,有時會挾起一陣風,將路邊曬得發燙的塵土吹下來。岸下的吊車碼頭上,碼頭吊車像個空巢老人,看守著一些堆積的與它一樣無人過問的碼頭廢棄物。此時河上的船還不多,偶爾飛駛過兩三艘從金三角旅游碼頭下來的旅游快艇,屁股后面浪花緊追不舍,艇上穿著救生衣的游客,不時發出驚驚乍乍的尖叫聲,似乎船要栽跟頭了。

太陽已經毒起來,河面上波光刺目,如同一面大鏡子,更加劇了天氣的炎熱。

14

血濺雞素果樹

這時,阿叔弄羅打來電話,說泰國軍人已經在路上。

依萊接電話的時候,也沒告訴弄羅情況有變,一艘船變成兩艘了,他想弄羅應該知道了。他想得沒錯兒,兩艘船一被劫持,糯康就告訴了弄羅,讓他跟泰國軍人說一下。泰國軍人根本無所謂,只要船上栽贓的毒品沒變,兩艘船和一艘船是一樣的。泰國軍人無所謂,弄羅心上卻多了塊石頭,越拈量越感到當初的顧慮是對的,這次糯康恐怕要失算了,自己得有所準備,將來風聲一緊就開溜。

依萊接罷電話,覺得翁蔑也該有消息了。但他沒有去問翁蔑,而是給桑康·乍薩打了個電話,因為翁蔑是他們團伙的第四把手,一般受桑康·乍薩指揮。他問桑康·乍薩,咱們的船怎么樣了?泰國軍人快要到了。桑康·乍薩也不清楚,他也在等消息,便給翁蔑打電話,你們現在到哪里了?翁蔑沒說到哪里了,只說再過半小時左右就下去。從手機里能聽出來,快艇正疾駛著,翁蔑的說話聲被河風飄來刮去,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桑康·乍薩聽后大聲道,到了以后,做事用心點兒,做完就趕快回來。

接著又吩咐翁蔑,一看見岸邊的雞素果樹就停船。

糯康也給翁蔑打了電話,第一個電話告訴他,停船后先不要殺人,朝天放槍就行,把人交給泰國軍人處理。第二個電話又命令他,只給泰國軍人留下三四個活口,剩下的人統統做掉。兩次電話時間相隔并不長,翁蔑被搞糊涂了,一向果斷的老大,今天怎么了?到底是都交給泰國軍人呢,還是只交給三四個?

此刻,4艘快艇押著中國貨船,已駛過金三角旅游碼頭,馬上就到預定地點了。因為時已傍午,金三角水域的船明顯多了,有不少是游艇,嘍噦們揮舞著槍,不停地吆喝前方的船只讓路。翁蔑有點兒急了,就直接給依萊打電話,說老大先叫我把人交給他們,可剛才又來電話,讓給他們留三四個活口,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留什么留?依萊說,殺一個也是殺,全殺掉算了。

翁蔑回答,明白了。

依萊早等得心急火燎,一聽婆婆媽媽的就煩了,也不管老大怎么安排,讓把船上的人都殺掉。這其實也是糯康的意思。他后來問過糯康,當時為啥還叫翁蔑留活口?糯康說翁蔑聽錯了,原來就讓他全部殺掉。

翁蔑抹一把快艇飛濺起來,又被風吹到臉上的河水,覺得依萊說的對,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還是殺,干嗎不痛痛快快?這次行動說是借刀殺人,只不過是借泰國軍人一個緝毒的假象而已。至于殺人,誰殺不一樣,不就十來八個人嗎?

就在兩個人打電話之前,泰國軍人已經到達,他們一共來了9人,都來自泰國帕莽軍營。帕莽軍營是一個老牌部隊,隸屬于泰國第三軍區,主要負責泰北防務。防務范圍涉及夜豐頌、清萊、清邁、帕堯、難府、程逸、彭世洛7個府,與緬甸和老撾的邊境線長達900多公里。在邊境線的高山密林中,隱藏著無數條毒販出沒的小道,每年經這些小道流入泰國的毒品,占流入泰國毒品量的一半以上,而能夠截獲的只有百分之幾。

泰國陸軍共分4大軍區,第一軍區駐守泰國中部地區,第二軍區駐守泰國東北部地區,第三軍區駐守泰國北部地區,第四軍區駐守泰國南部地區。第一軍區是王牌軍區,肩負著首都曼谷的安全重任,在泰國軍中的地位無可替代。第三軍區遠比不上第一軍區,但是擔當的角色也不一般,因為金三角在其防務范圍之內,日常防務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緝毒,每年都有軍人在緝毒中傷亡。

有英雄就有敗類,像今天與糯康勾結的9名不法軍人就是。他們之所以被拉下水,首先是跟軍紀松弛有關。長期以來,泰國在君主立憲政體下,形成了王室一軍隊一政府“三權分立”的局面,軍隊在國家中享有特殊地位,每次政局動蕩幾乎都牽涉到軍隊。軍隊如此,軍人就不消說了,連警察也惹不起。加之泰國軍隊實行開放式管理,通常軍人跟上班族一樣,8小時之外的生活不受約束,可以說想干啥就干啥,無視軍紀的現象自是免不了的。

再一個根本原因,就是受利益驅使。“泰國的禁毒組織系統比較復雜,涉及警察、水警、緝毒警、部隊等多支力量”,而且繳獲毒品的數量多少,“直接關系到下層軍官的升遷”,所以像帕莽軍營這樣的老牌部隊,也會出現鋌而走險的不法之徒。在“10.5”慘案之前,帕莽軍營已有過不法軍人以緝毒為名濫殺無辜的記錄。

4艘快艇押著中國貨船一進入河彎處,翁蔑就看到了那棵雞素果樹與守候的依萊。當然,他還看到廢棄的吊車碼頭上,一座碼頭吊車苦兮兮地立著。

依萊正頭頂著陽光朝河上游張望,看到快艇和船出現以后,臉像焦灼的芭蕉葉迎來雨一樣,從額頭到下巴舒展開了。他舉起胳膊朝快艇揮揮手,又朝被押的中國貨船揮揮手,然后將揮手的動作放慢了,一勾一勾地從遠處直勾到近前,指揮船在雞素果樹下停住。兩艘船一里一外,緊靠岸邊的是華平號,再過去是玉興8號。

華平號還未停穩,翁蔑就從快艇上飛身跳過去,讓會開快艇的扎西卡下去,把船纜系到雞素果樹上。在樹上系好船纜,扎西卡又返回船上,去看守兩名船員。翁蔑提著手槍急匆匆地上來帶走一個船員,只留下船長黃勇讓他看守,說待會兒聽到下面槍響你就開槍,如果不開槍我就打死你。

他問扎西卡,記住沒有?

扎西卡趕緊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因為幾個月前駕駛快艇,拉人攔劫過一次華平號,他對華平號是有印象的,與中國其他貨船沒什么區別。一層是輪機艙、廚房、廁所什么的,二屋是駕駛室和船室,最后面是一個陽臺似的小甲板。但對黃勇絲毫沒有印象,若不是黃勇戴著手銬,一路被他押著開船的話,根本分不清是船長還是船員。

這時,黃勇被扎西卡從二層略高一些的駕駛室里垂頭喪氣地帶出來,帶到在弄要劫船時關押過他的那個房間,背朝著門坐到一張床上。扎西卡持槍守候在門口,老實得像頭驢似的,腳站麻了也不敢替換一下。大概是對他不大放心,翁蔑又派來一個嘍啰,在船室通道里不停地來回走動。外面的小甲板上,灑滿灼熱的陽光,反射到船室通道里,將通道照得明晃晃的。

在華平號的一層甲板上,翁蔑又嚼起了檳榔,嚼得嘴像喝豬血了一樣。他叫嘍噦拿來船員的一條浴巾,用刀嚓嚓嚓割成數條,然后把船員的眼蒙上,一起集中到船甲板的左舷處,開始下令屠殺。頃刻間血肉飛濺,子彈打在人身上像打在蒲包上,將衣服與皮肉從外到里撕開,比電影中的屠殺場面都可怖。

船下面槍響后,通道里的同伙便跑過來,一把奪走扎西卡的AK47,塞給他一把9mm手槍,用槍頂住他的腰窩說,你敢不開槍,我就殺了你。扎西卡趕緊雙手握住槍,對準房間內的黃勇,表情痛楚地把頭歪向一邊,扣動了扳機。黃勇像打了個冷顫,后背向上一挺,“啊”地慘叫一聲,滿臉的沮喪便崩塌下來。接著他又開了第二槍,黃勇頭一耷拉,緩緩倒在床上。就在黃勇倒下的同時,玉興8號上的楊德毅也倒下了,躺在駕駛室地板上,整個人被血裹了。

在廚房里看守兩個女船員的扎波,兩個女船員被帶走以后,肚子有點兒餓了,在廚房里搜尋起食物來。狹窄簡陋的廚房里,廚架上擱著鍋盆瓢碗,廚柜上擺放著油鹽醬醋,還有地下菜筐里的蔬菜,像往常一樣靜靜等待著,等待廚娘李燕到時候來做飯。

扎波正埋頭尋找著,外面砰砰啪啪地槍響了。他當是泰國軍人開火了,趕快跑出來準備撤離,剛好碰上路過的翁蔑,翁蔑以為他要當逃兵,吐掉嘴里嚼剩的檳榔,掄起手槍的槍柄砸到他嘴上,你膽子這么小,還是不是個男人?

扎波被砸掉一顆牙齒,砸得滿嘴血沫。

他這才明白,原來并非泰國軍人開火,是同伙們在屠殺中國船員,便急忙蹲下,朝船甲板的左舷處開了槍。剛才翁蔑罵他膽小,不是一個男人,讓他實在有些委屈,他連老婆都不當回事,還在乎幾個中國人?可是人小言微,他又不敢在翁蔑面前辯白,只能把委屈連同打掉的牙一口吞進肚里,將滿腹怒氣發泄到中國人身上。

打完以后,他離開華平號,跳上守候的快艇。這時他才感到兩臂被槍震得發麻,耳朵也腎虛了一樣嗡嗡作鳴。還有被砸傷的嘴巴,疼倒是不疼了,卻火辣辣地發燒。就在他撤離的時候,扎西卡也從華平號上下來,跟其他劫匪一起上了快艇。

扎拖波端著機槍,一直在快艇上執行警戒。華平號一側又有玉興8號擋著,他并沒有好好看清楚屠殺的場面,但是從那瘋狂的槍聲,能聽出中國船員被殺的慘狀。同伙們的兇殘他毫不懷疑,可一下捆綁起來殺那么多人,他還是頭一次經歷。他不知道,自己也去屠殺的話,該是個什么樣子……

15

走上窮途末路

按事前說好的,翁蔑帶著人一撤離,岸上的泰國不法軍人就開火了,一挺M60機槍和8支M16步槍,大約持續了5分鐘才罷手,拋下一片口吐殘煙的彈殼。

河上途經的船只,在江心或老撾一側,遠遠地聽到了槍聲,甚至看到了激烈的場面,但都習以為常地過去了。還有公路上的汽車,也和駛過的船只一樣。在金三角,槍聲是斷不了的,殺人也不足為奇,只要槍聲砰砰響起,不是搶劫行兇、警察與毒販槍戰,就是黑吃黑、冷面殺手在追殺。剛才還好端端的,坐在咖啡館里喝birdy,或者拿著毒品做交易,或在賭場玩“龍虎斗”,一會兒就可能暴斃街頭,要么漂尸湄公河上。

而且不習以為常也不行,按照金三角的規矩,事不關己就閉嘴,誰要是多管閑事,誰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別說是區區之人了,連緬、老、泰三國政府甚至世界,多少年來都拿金三角沒轍。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犯罪殺人,也就不是金三角了,在金三角殺一個人,就如同滅掉一條狗,宰了一只雞那么簡單。只是這次太慘無人道,13名中國船員太無辜了,中國從官方到民間一片聲討,所以才引起世界的震驚與關注,才使糯康團伙走上窮途末路。

那天,泰國清盛警察局接到中國商船報警,幾名警察開車趕到的時候,劫匪已經撤離,9名不法軍人正在開槍掃射,船上遠遠地騰起一陣白煙。停止射擊后,7名軍人提著槍上了船,留下2名在岸上警戒,其中一個過來攔住他們,說正在執行任務。

按照泰國的法律,軍隊有權單獨采取緝毒行動。幾名警察沒辦法,只能待在離船七八十米遠的地方干等著。他們看到登船的泰國軍人漫不經心地提著槍,有一個嘴里還叼著煙,從一個角落晃蕩出來,又晃蕩到另一個角落里去。間或傳出三幾聲槍響,聽起來像是補射,又像是虛張聲勢。

他們還聽到了對講機的通話聲:

船上的問岸上的,這么多尸體怎么辦?

岸上的回答,留得越少越好,免得麻煩。

于是,除了玉興8號的船長楊德毅,其余12名船員都被拋入湄公河。整個拋尸過程,就像電影中德國納粹清理猶太人的尸體,或者屠宰場往車上搬運宰殺掉的豬羊,一個人抓住船員的一條胳膊,一個人拽起船員的一條腿,合力丟進兩船中間的水里。拋下去的時候,船員身上的血還滴答不止。河水瞬間被染紅了,一縷縷的血盤桓在遺體周圍,然后一起被翻滾的漩渦吞沒。

這是事后有關當時現場的3段文字:

現場封鎖持續了兩三個小時,直到泰國軍人離去后,警察才開始登船做現場勘察。負責指揮現場調查的一名泰國警察官員介紹,他先登上靠近岸邊的“華平號”,看到船上有很多彈痕,一層左舷甲板有大量新鮮血跡,甚至有肉屑濺在船尾的帆布上,這就是中國船員被集中射殺的地方。彈痕檢測顯示,“華平號”上有多達47處槍擊痕跡,至少來自8支槍,包括AK-47、H16、H60、9mm手槍和11mm手槍等5種槍型。

“華平號”的廚房里留下了11枚彈殼,門窗上遍布彈孔。在一間船員臥室里,床單、枕頭、衣服上都有大量血跡,子彈貫穿了床板。DNA比對確認,這些血跡來自船長黃勇,帆布上的肉屑則來自死者陳國英。

“玉興8號”因為停靠在靠江中的位置,受損情況相對“華平號”要輕些,發現了15處槍彈痕跡,射進射出的都有,至少來自3種槍型的7支槍。

當然還有關鍵的毒品,在華平號上搜出2袋,在玉興8號上搜出2袋,價值2000多萬人民幣。糯康沒有耍花招,泰國不法軍人也沒有爽約,一切都是按預謀進行的。接下來的事情,如果不出現什么意外,在毒品堂而皇之的掩蓋下,雙方就會用13條中國人命換取各自的好處。

第二天,太陽一如既往地在湄公河上升起后,急于邀功求賞的泰國不法軍人,就帶著毒品到警察局報案了。他們之所以到警察局報案,是按照泰國的緝毒分工,軍隊有權單獨采取緝毒行動,但案件的調查要由警方來辦,毒品必須交給專門機構進行鑒定。至于案件的經過,只要毒品“繳獲”在手,那太容易編造了,完全可以想見。兩艘中國貨船走私毒品,在查緝過程中遭到激烈抵抗,船上一人被擊斃,其余的棄船而逃。一切行動和處置都合法合理,而且死無對證。如果不是中國政府反應強烈,事態變得十分嚴重,不管編造得如何漏洞百出,大概像金三角以往類似的案件一樣,例行公事地調查一番,就馬馬虎虎過去了,最終罪惡被栽贓成功勛,所有參與罪惡的人都如愿以償。

9名泰國不法軍人是(音譯):少校車彭,中尉阿奴頌,士兵查仁彭,士兵易提沙,士兵喀尼頌,士兵猜哇,士兵巴扎,士兵彭,士兵潘沙。

翁蔑跳上長尾快艇,回頭張望一眼兩艘中國貨船,與岸上即將開火的泰國軍人,命令快艇立即返航。砰砰啪啪的槍聲又響起后,他打電話告訴桑康·乍薩,事情已經辦完了。

給桑康·乍薩打完電話,他很想再食一顆檳榔,可是兜里沒有了,便端起架子迎著河風坐下。今天的行動,他自認干得漂亮,剩下的事和他無干了,他完全可以回去交差了。回想剛才船上的情形,特別是那血肉進濺的場面,比吸食了毒品都亢奮,就像心中生出一條狗來,正趴在甲板上吧嗒吧嗒舔血,舔得他對河上的過往船只視而不見,對飛濺到臉上的水花無動于衷。

快艇飛駛著。

一返回散布島,翁蔑不等快艇停穩就跳上岸,穿過亂石和沙包去向桑康·乍薩匯報,說13個中國人全殺了。殺就殺了,桑康·乍薩輕描淡寫地說,似乎船上人多的話,再殺幾個也無所謂。他伏在一塊大礁石后面,臉被礁石上的一叢荒草遮擋著,早嘹見翁蔑急匆匆地過來了。然后掉后頭來,笑笑地問道,那船上的錢財呢?說罷打量著翁蔑,打量得翁蔑渾身不自在,像要起痱子了,好像他偷藏了財物似的。

翁蔑非常掃興,他說,沒什么錢財。

桑康·乍薩便收起笑,懶洋洋地道,那你去報告老大吧。

為了防備不測,糯康已從散布島回到山中的大本營,翁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站在大草棚里一邊等待消息,一邊望著不遠處樹木掩映的魚池,有魚在水面上游來游去。魚池是嘍噦們挖的,魚也是嘍啰們養的,用來補給營地的伙食。一條蛇似的小道,從魚池旁七拐八繞而去,消失在營地外的密林中。那是通往山下的必經之路,在臨近營地的路上,布有暗哨、地雷和手機遙控炸彈,曾讓圍剿的軍警吃過不少苦頭。

在電話中,翁蔑把跟桑康·乍薩匯報過的話,又向糯康重述了一遍。糯康聽完也沒表示什么贊許,而是給弄羅打電話,說咱們的人已經做完了,不知道他們怎樣,我有點兒擔心。弄羅在電話中笑道,老大放心好了,他們會處理好的。

弄羅說得沒錯兒。

為偽造一個緝毒假象,9名不法軍人除了將12具船員的遺體拋入河中,還將玉興8號上楊德毅的遺體在駕駛室里精心布置了一番。整個人呈左側臥姿勢,右手邊放著一支AK47沖鋒槍,與劫匪射殺楊德毅時留下的彈殼,現場看上去非常一致,好像進行了激烈的抵抗。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作為一撥軍營里久混的兵痞,竟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那就是沖鋒槍的保險沒有打開,“扳機還處于保險擋位”,而且槍上也沒留下楊德毅的半點兒指紋。僅憑這兩點,現場的真實性就不堪一擊。

等得到泰國軍人的可靠消息后,糯康又從大本營返回散布島,讓桑康·乍薩把參加行動的嘍噦叫來,說今天殺人的事不能說出去,誰說出去我就殺了誰,連你們的老婆孩子也不放過。作為這次行動的獎賞,他每人給了一萬泰銖和5顆毒品。

以往一個月才能掙到3000泰銖,今天一下得到這么多,扎波把普密蓬國王的頭像貼在嘴上親吻一下,心滿意足地裝進衣袋。然后把玩著5顆毒品,像老色鬼的眼睛被色泡了,越看越抑止不住毒癮,當下就吸食起來。

看著扎波的賤樣,翁蔑眼中掠過一絲輕蔑,這小子只要有毒品,再砸一槍柄也不要緊,便說,上午中國船上那么多毒品,你怎么不拿上吸呢?

扎波早已忘記被砸的疼痛,將一口煙埋頭吞進肚里,然后抬起陶醉的臉來,張開丟掉一顆牙齒的嘴巴,討好地笑道,您不放話,我敢去拿嗎?

而扎拖波呢,當時并沒有拿到錢,只拿到5顆毒品,錢是扎西卡第二天給他送去的。送去的時候他不在家,給波濤罕恩種地去了,是他老婆打電話告訴他的。給扎拖波送下錢,扎西卡就叫上扎波到山上打獵去了。山上的獵物多啦,有松鼠、野雞、猴子、麂子、山豬,打到什么算什么,帶回去煺洗煺洗,架在火上烤熟了,蘸上鹽巴就可以朵頤。

兩個人興沖沖地穿行在密林中,扎波一邊留心周圍的動靜,一邊給扎西卡講述昨天他看守的兩個女船員,正講到一個女船員摘下腰包給他時,頭頂上冷不丁地冒出一只烏鴉來,昂首站在一棵望天樹的頂端,警告似的向他們發出哇哇的叫聲。那棵樹早死了,脫光樹皮的樹身枯烏烏的,像具朽骨挺立著。

扎波停下腳步,仰望著樹上的“神鳥”說,今天運氣不錯,肯定能打到鳥。

扎西卡趕緊放下槍,雙手合十道,我也相信,咱們不會空手而歸。

在他們國土上,牛和烏鴉都不一般,牛被視為“神牛”,烏鴉被視為“神鳥”。但是神鳥的出現,并未給他們帶來好運,那天他們只打到兩三只鳥,也許是身上殺氣太重,鳥們一看見他們就逃了。反倒霉運襲來,風聲驟緊。

事發后,中國很快就做出本國船只停航的決定,湄公河航運一落千丈,又倒退回從前的光景,往來商船所剩無幾。糯康對團伙成員說,事情鬧大了,咱們在河上待不下去了。他站在草棚前,環顧一眼散布島,最后說:

不想散伙的,跟我上山,想散伙的,拿錢走人!

(長篇紀實《大湄公河》是作者之一黃風的“山西省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培養資助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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