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詎望
現實的感覺有時就像在夢里。
——題記
近來,池鈍深深感覺到了小城的壓抑。
兩邊的山把小城擠壓成扁扁的一條線,線上每一個擁擠的點,便是一些高高低低的樓房、街道、橋涵。人像覓食的蚍蜉,在這些點之間游來擺去,身體似乎也讓空間拉成了長條形。而小城的上方終日終夜籠罩著化不開的“愁云慘霧”,濃稠而黏滯,即使在刮大風的秋末、春初,也吹不散,扯不開,傘蓋一樣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壓得喘不上氣來。據聯合國環境監測表明,這里是全球環境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之一,排名倒數第三。“松山含翠”、“柳渡平波”只不過是人們的一種渴望,或者說是一種歷史記憶,而今早已從視線里消失,無處追尋了。
雖然如此,但這里是城市,據說這里到處是財富,這里有燈紅酒綠,這里有洋房汽車,這里的人叫城里人。城里的許多人都有固定的單位,單位每月能給每個人開出固定的工資,有的盡管不多,有的甚至已經開不出工資。城里也有許多傳奇,有一夜暴富的神話,也有轉瞬即逝的幸福,但“這于我有什么關系呢?”那些向往城市,追求富貴的人們,根本不會受這些影響,他們懷著憧憬,懷著夢想,用羨慕的眼神眺望著這里,希望走進城市的懷抱。特別是春節之后,或某個假期過后,到處是淘金的人流,熙來攘往,不知疲倦。
池鈍就是帶著這樣的羨慕和渴望走進這座城市的人之一,他在這里生活工作了十多年之后,這種羨慕和渴望就逐漸軟化、稀釋,最終消融得不剩一絲痕跡了。但直到現在,他仍沒有撤退和逃離的念頭——他只是感到壓抑,一種生存艱難的壓抑。
金融危機一爆發,以出口為目標的工廠立即就開不出了工資,為此,池鈍只能在家里閑著。他其實是社會的多余人。他的唯一特長是能寫點叫“小說”的文章。在工廠,因為這一特長,一直借調在辦公室與文字打交道。現在,同樣下崗的工友們,或者開飯店,或者跑出租,哪怕是撿破爛,也決不閑著的時候,他依然閑著。不是他想閑著,實在是無事可做。他在人力資源市場好不容易找到份工作,給一私企做文案,結果于了不到一個星期,就炒了老板魷魚。他的文案被老板數落了一頓,一怒之下,走人。過了幾天,對門二子,給他找了個飯店前臺的工作,他也沒干幾天,就辭了職,說是太耗時。這樣高不成,低不就,他就閑起來了。好在廠里每月給二百元生活費,否則,他就只好讓老婆養起來了。
早晨起床,池鈍把女兒從被窩中拎出,不管女兒哭得淚人一般,套了衣褲,匆匆送去幼兒園,這一天便尋不出事來干。
早飯是不吃了,可以節省一頓。能省就省這是過生活的基本原則,不能省時再作打算。騎了輛破自行車,在擁擠的街道間瞎轉悠。昨天聽說體育場有足球賽,他就向體育場騎去。
霧依然濃。在這樣的霧里騎車要十分小心。現在的汽車多得如過江之鯽,擠擠挨挨,睜著朦朧的眼,醉漢般就闖過來了。閃一輛,沒入無邊的波峰霧谷之中,又一閃,又一輛沒進去,淹得不留痕跡。終于,就出事了。
一輛自行車從十字路口騎過,一輛汽車從十字路口經過,說不清是車壓了人,還是人撞了車,密密地插了幾圈人在看。他把自行車往路邊一丟,也擠了進去,擠進去就再擠不出來了。
熱起來了,身上就有汗大搖大擺淌出來,毫無節制。人群里沒有警察,只有地上躺著的傷者和旁邊停下來的汽車。有人發表評論說,應該把傷者送醫院,司機應該交給交警隊處理,許多人表示萬分贊同,都說這是再好不過的意見。池鈍對這一建議也表示出十二分的同意。同意是同意了,就是沒有人動。倒是有人打手機,聽聲音,好像也不是在和110報警臺說話。
警察都到哪里去了呢?有人問。
據說今天有首長來視察,警力不足,都撤到南線上維持秩序了。知情者說。
這樣僵持下去,可不是耍的,要出人命的。動了這個念頭,他就趕緊找他的手機,可是摸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沒有,或者是走的時候沒有裝上,他就往外擠。擠得人們東倒西歪,隊形已經不是幾圈,而像一堵厚厚的人墻了。
時間就是生命,也是金錢。池鈍一蹲身,一閉眼,竟然就從人們的襠間鉆出來了。透一透氣,才覺著身上有些涼,雞皮疙瘩驟然峰起,充分證明了他有點冷。
不遠處是一處工地,工地旁是一個電話亭,進去,扔了幾個硬幣,拿起聽筒,卻沒有聲音。他娘的,原來電話線早已讓人掐斷了。剛才進來的時候他還納悶,現在居然還有扔鋼镚的電話亭。算了,也許其他人早已經報了警呢,也不差咱這一次“活雷鋒”表現。他忽然想起今天的足球賽來,就丟下圍觀的人群,提起破自行車,朝體育場騎去。
體育場在北線馬路邊,門口并無體育場的標識,門頂圓拱上,朱紅的大字早已剝落,寫的是:星期日跳蚤市場。現在這樣的市場也和失勢的政治人物一樣,已經是昨日黃花。體育場旁邊已經聳立的商品住宅樓盤,把體育場擠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據說,這里已經被一家地產開發商盤下來了,這次比賽之后,就被開發了。
池鈍放下車子,卻居然沒有看見存車的老太太過來收錢,這一發現讓他高興了片刻,就放下了車子。也許老太太在汽車存車場那邊?現在的人,什么地方來錢,往什么地方鉆。
來到體育場門口的售票處,才發現自己沒帶錢,幾個鋼镚也扔進了電話亭,沒帶錢就買不到球票,買不到球票就看不成球賽——盡管現在的足球看著讓人生氣,特別是查出假球丑聞以后,一提起足球他就來氣,但就這樣,只要有比賽他還是要來。剛才逃脫存車費的喜悅沒有了,他沮喪地立在門口,踅摸著混進去的辦法。
令他再次興奮起來的是,門里根本沒有檢票員。他吃了一驚,趕緊溜進了場內。找了個地方坐下,還在考慮檢票員是上廁所大解去了,還是小便去了……
霧氣并沒有要消散的意思,只是隱隱地往上面升了升。這樣,在看臺上就能較為清晰地看到場內球員運動的身影。沒有拉拉隊,看臺上的人倒是很多,但幾乎沒什么激情,這樣的情形在小城也算是一種悲哀吧。
據說這是兩支全國足球勁旅,怎么看的人沒有想象的多呢?賣不出去票?宣傳沒有跟上?組織得不好?似乎都是,也都不是。剛才就聽到一位球迷說根本就沒有賣票;宣傳吧,似乎前半個月就已經在報紙、電臺、電視臺做過報道,但好像沒有打廣告;要說是沒組織好,也不像,過去像國際性比賽好像也組織過幾次。那是什么環節出了問題呢?他覺著自己十分可笑,這些事是自己該管能管需要管的嗎?
哨聲陣陣。場內球員向藍隊的球門席卷過來,一個勁射,球稍稍偏高了一點,被守門員輕輕一托,從球門的上方飛了出去。他剛要喊好球,球卻直奔他的頭射過來,他用胳膊一架,球就飛跑了。
球員們似乎很興奮,臉上放著光。裁判殷勤地奔向場外,接住觀眾送回來的足球,匆匆回到場內。接下來是一角球。解說員說,這是紅隊發的第三個角球。
池鈍的胳膊有點痛,但他覺得痛得興奮,痛得舒服,痛得值!他以為自己明白了小城人不看足球賽的原因,大概是經不起這樣痛心徹骨的刺激。他竟然有些驕傲起來,覺著自己還算個男人。
出了球場,在北線馬路上,他碰到個熟人,是他大學的同學。同學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地說,去撮一頓。朋友邀請他,而且不由分說,硬拉了他的自行車把不松開。同學顯然有什么喜事,不然不會這么熱情,這么堅決。一問,果然,人家剛剛晉升了中級職稱。
午飯在朋友家樓下的小飯館里吃,說不上豐盛,卻也絕非居家過日子的食譜。朋友拎去一瓶板橋燒鍋,這酒在小城已走俏多時,說要同我商量商量“暖”職稱的事,那就喝一回吧。
你請假了嗎?朋友問他。他覺著好笑,向誰請假呢?工廠早已關門,等待清產核資后拍賣。自己呢也早已在市人才交流中心登了記,等待重新就業。他回答說,向誰請呢?
老婆唄,還能向誰請?
他就又笑了。說,老婆大人已經好幾日沒有光臨寒舍了,我現在是和女兒相依為命。
朋友說,怪可憐兮兮的,憑你的人品、才干,還愁沒個好的工作?
他說,但愿,但愿如君所言。
一邊說著話,半瓶酒就下去了。
朋友的話開始稠起來,叫人插不進嘴。朋友說,為這個破職稱,可破費老鼻子啦。托人托了五六位,送禮送了五個指頭——就是五位數吧,這才拿到這個爛本本。我想,把同學們召集起來,為我暖暖,興暖房、暖官,不興我暖職稱啊,起碼大家能幫我減少一點損失吧。
我操,你倒想得出。我原來也想打鬧個把職稱什么的,結果提著豬頭愣找不到廟門,你還是幸運的。
你是雅人,與我們俗人不同。朋友嘲笑我說,你是青年作家,要名有名,要利有利,雖然作家不比從前紅了吧,可也是名利場中人物,你看韓寒,不是一年好幾百萬嗎?沒有職稱有什么要緊?我們不一樣,就靠工資為生,一無外快,二無地位,有個本本每月就能多掙幾塊。現在的世道呀,能多掙一個是一個。
池鈍笑了笑,笑得很苦。他不知道和同學說什么。說掙大錢的作家畢竟是少數,自己根本不行,寫不了流行的東西,也不屑于寫那些蠅營狗茍的文章,人家信嗎?笑笑也算是回答。
朋友說媳婦沒在家,他們已經辦了協議離婚,孩子隨母親走了。說到老婆的事,池鈍就有些惆悵涌上心頭,喉間就癢癢得難受,急急忙忙起身,奔衛生間哇哇地吐出來。歸座的時候,朋友的臉色已經白得像張紙,沒有等他坐下,已經鉆入桌底了。
他無力拖動已經開始發福的朋友,又不能扔下朋友不管,就使出吃奶的勁兒,架起朋友的兩只胳膊,架回了朋友的家。一進門,倒著身把朋友拖進了臥室。地板上摩擦出兩行屁股印兒,說明地板的骯臟程度。把朋友的糗事辦妥,在一片如雷的鼾聲中,池鈍再坐回沙發時,已經大汗淋漓了。
點支煙抽上,望一眼墻上的橫幅,依然是他的墨寶:進退有矩,屈伸自如。池鈍現在感覺到這是在諷刺自己,他已經進退無方,伸縮不靈了。
大學時,朋友可是個活寶,日均二兩酒,每天一小醉。考試時,把老師的復習題提前答好帶上,在考卷上一貼,交上去完事。這卷子做得怪,校方曾專門召開緊急會議,原擬以零分論處,卻也沒有什么依據,只好給個分數,勉強每次還都讓他過了關。分配到報社后,仍不以寫稿為正務,廣交小城各界朋友,耍得那叫個瀟灑。
而他——池鈍,在學校時是優等生,卻偏偏分配到工廠下了車間,而且是個不大的企業,借調到辦公室時間不長,每日除了寫總結,就是寫匯報。現在可好了,企業倒閉了,他的歷史使命也完結了。上面提倡自主創業,怎么創?鬼才相信呢!
娘的,還暖職稱呢,老子沒錢。他擰滅煙頭,不辭而別。
霧早已散盡了,頭頂依然見不到朗朗的青天,灰蒙蒙地,一如池鈍此刻的心境。去圖書館看看書吧,他想。沿途都是在建的工地,工地上銷售房屋的大幅廣告霸道而刺眼。什么皇帝般的享受,去他娘的。
圖書館不大,是座小二樓,多少年了,沒人對文化感興趣,政府官員關心的是政績工程,關心的是GDP,很少有人想到要改造或者重新建造一處新的圖書館。現在情況有了一點轉機,但好像也是上面吶喊得緊,底下似乎也沒有什么動作。圖書館的底層,已經被商家租來開商店了,涂脂抹粉的模特兒,在櫥窗里招搖。池鈍見怪不怪,進去拐上龜縮在二樓的閱覽室。迎面大鏡子里,映出了他凌亂的頭發。他撥拉了幾下,閃開,鏡中的人影也隨之消失。
二樓的閱覽室里,坐著些談戀愛的“八零”后小青年,貌似學習,卻在竊竊私語,相互間的柔情蜜意仿佛能擠出水來。當年自己不也這樣嗎,何必見怪呢?只是,此時的心境,居然替各位犯起愁來,當初和老婆在這里認識、相愛、結婚、生育,仿佛昨日,過去的情意卻怎么也找尋不回來了。
人就這么回事情!他忽然明白來這里的意義了。只是物是人非,昨日黃花,誓言猶在,心已不堪了。
隨便借了本書翻看,當然是小說,標題忘記了,內容大致是說一外企白領,老板是日本人,把他心愛的人奪走之后,他卻被戀人罵為小心眼,心中不甘,于是墮落,嫖妓,最終辭職,然后把憤怒的匕首扎向了朝他的肉體靠近的妓女的胸膛。作品最后兩句話池鈍還記得:那血色的花朵,艷麗地開在那女人的胸前,他在一陣狂笑之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再翻,就沒有什么能讓他感動的作品了。他覺得十分沉困,就伏在桌上想閉目歇一歇,沒想到竟然睡著了。
池鈍被一陣書卷敲擊桌子的聲音搞醒了。抬頭、仰臉、側目,管理員小姐正握著本書憤憤地立在旁邊。
怎么啦?他問那小姐。小姐回答,你還有臉問?他就摸摸自己的臉說,有。管理員更加生氣了,說,就剩你了,我們要關門,你到底走不走?他這才想起時間,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才想起沒帶手機,左右瞅了瞅,見墻上的石英鐘正指向五點。五點就關門?他想問問,卻沒問。想說句對不起,也不想說了。看了那女人一眼,從桌上抄起工作證來——那個已經毫無實際意義的工作證,不緊不慢下了樓。
他想,既然圖書館五點關門,幼兒園是不是也要五點關門呢?可早上沒有看到通知,阿姨也沒有告訴他說要提前接孩子呀。會不會今天有什么特殊情況,臨時要求機關學校提前下班呢?想到此,他就有點著急,越急越出差錯,自行車鑰匙找不到了。這真是要命!幼兒園阿姨要提早下班,孩子可不是大人,讓阿姨嚇唬幾句,弄不好連幼兒園也不敢上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想到這里,他更急了,上衣、褲子四個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居然沒有。這可怎么辦?砸了鎖吧——又沒有工具,就在他準備砸鎖的時候,發現鑰匙就在車上沒有拔下來。他氣狠狠推起車,向幼兒園騎去。
幼兒園那扇大鐵門已經緊緊關閉了,門口立著一個大人和兩個孩子。池鈍知道壞了。今天卻如他所料,幼兒園也提早下班了。那個大人應該是幼兒園的女老師,人長得有點刁。在他的印象里,長得刁的女人往往厲害,厲害的女人往往會罵人,會罵人的女人就叫人畏懼。他很畏懼這個幼兒園帶他女兒班級的女老師。
他急忙跳下車,立住支架說,對不起老師,今天來遲了。說這話時,女兒速速已經張開兩只小手撲向他的懷抱。他一摟,抱起,酒氣醺醺地在女兒白皙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女兒說,爸爸扎人。她是指胡茬。當然,好幾天沒有刮,胡茬已老長了。他等待著女老師的數落,抱著女兒沒有動。那女老師非但沒有指責,反而沖他笑了笑。他發現,那人不是孩子的老師。也許孩子換了老師?他說,對不起,老師……
女兒笑他說,那不是老師,是羊羊他媽。
羊羊是個圓嘟嘟的小男孩,與速速同班,女兒回家多次提到過這個羊羊。
哦,你辛苦了。他向人家致謝。
對方微笑的臉上,涌起兩朵不經意看根本看不出來的紅暈。問他,速速她媽老長時間沒見了。池鈍說,唔,好長時間沒接孩子了。
速速是他給取的名字,池者,遲也,一遲一速,正好平衡,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意思。不能像他一樣,本來就已經“遲”了,還“鈍”一下,一切全耽誤了。
他和羊羊媽相跟著往前走。倆孩子一邊走路,一邊還打逗著。
羊羊媽長得俊,一雙杏仁眼,兩道柳葉眉,穿一件豆色網格體恤,下擺束在一條寬寬的腰帶里,將線條不急不緩勾勒出來,顯得特有氣質。相跟著走了沒有五十米,就見有四五位男士回頭看,足見其漂亮吧。可這與他有什么相干呢?
分手的時候,她又問,速速她媽老長時間沒接孩子了吧?池鈍說,是好長時間了,因為……以下的話他打住沒說。
你在哪兒工作?他隨口問了一句,只是隨便問問,完全沒有目的。羊羊媽嫣然一笑,笑得自然得體,笑得溫馨大方,讓他的心有了些許的醉意。
這重要嗎?那女人說,還笑。笑和哭是女人兩大武器,而且是特別厲害的武器,有時是致命的武器,一哭一笑,讓多少英雄男兒拜倒在石榴裙下。哭笑的威力遠遠大于怒,這一點他是非常清楚的。他對付這兩樣武器很有經驗,而且往往能夠奏效,對于怒,他卻經常顯得無可奈何。而他老婆從來不使用他能對付的武器,一出手就怒,這讓他無可奈何。所以,到現在他對老婆也只能無可奈何。
面對天使般的微笑,他真不想立馬走開。他知道自己探問別人的事情有點多余,就默然地聽著自行車飛輪噌噌的響聲往前走,那是一種缺乏潤滑油的刺耳響聲。
明天前晌九點吧,你有沒有時間?那女人突然打破沉默說,也不等他回答,又說,我請你,咱到藍夢咖啡屋坐坐,我有話和你說。說完又深情望了一下池鈍,然后一轉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正是下班時分,人在狹窄的馬路上穿梭,像出網的魚兒,想往網外蹦一樣,亂糟糟一片喧囂。
這又作怪,這真是作怪!他想,怎么這么多的人呢?
順路買點菜回去吧,沿街的菜販子都在喊降價捎菜嘍——聲音嘈雜中聽出的是一種焦急與浮躁。他湊到一堆新鮮一些的菜攤前,買了四根黃瓜、一斤豆芽、三個大點的西紅柿。要個塑料袋,人家說現在不讓用塑料袋,要用得花一毛錢。池鈍說,總共多少錢,人家說六塊一毛。他說,怎么這么貴?人家說,現在什么不貴,住房一平米都好幾千。旁邊的人說,誰說不是,哪有他娘什么成本,居然越打壓越漲。我聽說國家已經發了文件,以后按收入定房價,你掙得多,買房的時候就越貴。另一個說,盡胡扯,我還聽說以后凡上班族,今后免費供應蔬菜呢,誰信?
一個一個滋滋潤潤,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全然沒有他現在的煩惱與苦悶。他一面聽人瞎聊,一面掏錢,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今天沒帶錢。
攤主說,你耍笑人呢?他趕緊賠笑臉,說實在抱歉,忘帶錢了。攤主惱悻悻把菜掏出來,嘴里念念叨叨。他不敢回頭,趕快推著車和女兒走開。
打發女兒洗漱罷睡下,池鈍想看會兒電視,轉了一圈,沒有什么吸引他的節目。看會兒書吧,也看不進去,打開電腦,在屏幕前呆了半宿,居然一個字也沒有敲下。過去,電腦主要是老婆用來“偷菜”,他要用至少到了后半夜,現在好了,沒有人同他搶了,但他卻一個字也寫不出。寫了又怎樣,現在的作品就像快餐食品,他的東西沒有人要看。
大約三年了吧,他沒有發表什么小說,即使寫出來,發出去,也如石沉大海。原來天真地以為可以靠稿費過日子的想法,被現實無情擊碎了。他這才從現實中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早已錯了。過去自己之所以可以發表小說,是因為省作協有老鄉擔任雜志主編,現在老鄉已經退休,誰還認識你是老幾!這樣說來,真不如到街邊賣嫩玉茭更來錢。鄰居二子過去每天在火車站賣方便面積蓄了不少財富,現在整頓馬路市場,人家買了門面,堂而皇之開起飯店來了,儼然老板一般。晚上打烊后,必來他這里聊半天,說是沾點文氣,今天還沒有來敲門。
他卻困了,伸伸懶腰,想睡。
桌上的貓頭鷹兩只眼睛轉來轉去,不住向他發泄憤怒。他心里說,娘的女人……貓頭鷹是只鬧鐘。
半夜,女兒醒來叫媽媽,他的心痛了一下,安慰女兒說,媽媽一會兒就回來,速速好好睡覺。
他知道這是騙人的話,他老婆早已對他生厭了。他窮,而且清高,不努力改變窮現狀,在老婆看來就是一種沒出息的表現。時代發展到今天,發展成為第一要務的時候,他居然不思進取,是可忍孰不可忍。與一個沒出息的人同居一屋檐下,自己也矮三分。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婆不回家,自然沒什么錯,倒是自己該反省,為什么不積極去掙錢呢?與時俱進達到現在的程度,大家一心只為人民幣活著的時候,你卻掙不來大錢,連小錢也沒了,或者說,根本就不積極去掙,和這樣的人過日子,無異于慢性自殺。而掙不來錢的男人,也就不配做男人。
女兒要撒尿。他把便盆遞到床上,女兒眼睛都沒睜開,歪歪扭扭坐在盆上。他發現,女兒很像她媽。
一夜無夢。
鬧鐘把他從沉睡中驚醒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他拎起女兒,套好衣褲,直奔幼兒園。從幼兒園大門一出來,他就顯得茫然了,今天又該如何打發呢?
九時,準確說是差十分鐘九時,池鈍來到了藍夢咖啡屋。
藍夢的環境布置得很時尚,也很優雅。大廳里有一些散座,是專供客人喝茶聊天等人的地方,再往里走,是一間一間的包房,這里據說沒有色情服務,所以還比較是上檔次的地方。因為是上午,這里剛剛開門,沒有幾個人。池鈍進來往大廳掃了一眼,就見羊羊他媽已經落座在大廳靠窗的一個沙發里,正向他擺手。
他們要了一個包問,不一會兒,上了幾個果盤和兩杯飲料。兩人低頭嘬飲著,誰都沒有說話,空氣顯得凝重而沉悶。池鈍很局促地瞟了一眼眼前這個漂亮女人,身上立時燥熱起來,呼吸粗重了許多。這是他除老婆之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接觸異性。他忽然嗅到一種從未聞過的香味,刺激著他的鼻腔,重重阿嚏了一聲。
不是感冒了吧?羊羊媽說。
他終于從窒息中緩過神來,長長舒了口氣說,沒有,有點過敏。
你還是挺守時嘛!
是嗎?我沒事。他說,其實我很猶豫,原本不打算來。
可你還是來了。
是啊,我下崗了,沒有事。找我有事嗎?
怎么說呢?有,也沒有。
他望著她,從對方明凈的眸子里,讀出一種溫情和火焰。
我讀過你寫的愛情小說,哭得我一塌糊涂。
不至于吧?
真的,我是你的粉絲,骨灰級的。
他笑了。她也笑了。
我知道你和你愛人現在關系緊張,她已經老長時間沒有回家了。我現在也是單身。說白點,我開始愛上你了!
聽到這話,他著實嚇了一跳,咳出一串嗽來,手里的半杯飲料也晃蕩起來,似乎要從杯中傾出。對方卻依然溫和地微笑著,用燃燒的眼神盯著他,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是惡作劇。他迷茫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困惑,他懷疑是不是老婆派來的愛情間諜,想從他這里找到一些有利于自己的離婚證據。
音樂在房間飄蕩著,纏纏綿綿地流動。是什么曲子呢?他一時想不起來,好像很流行。對于流行音樂他沒什么研究,也不感興趣,他喜愛的是民歌。那音樂忽然變得躁動起來,有點搖滾的味道,讓人的心情難以平靜。那如波濤般翻滾的旋律,在他們周圍流動、旋轉、沖擊、奔涌……
你的婚姻很不幸。
這話像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一樣,他發熱的心有些冷起來,原來是服務員開啟了空調。那女人并沒有理會池鈍的反應,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著。
據說,你愛人同你過夫妻生活的時候,居然要拿最難聽的話刺激你,說她上了你的當,你把她毀了。你一個窮光蛋,是她家借給你錢才辦了婚事。你不要臉,為了追到她下跪過,寫過血書。你是王八蛋、狗熊、臭流氓。你最好早點死掉,從眼前消失。你為何不墊上二兩棉花碰死……
池鈍果然就遲鈍了,木雕一樣端坐著,臉上的表情麻木而蒼白,過去與老婆的種種便演電影一樣浮現出來。他甚至以為眼前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婆,所以他沒有感到難堪,也沒有絲毫的不快,甚至辯駁或反擊。他的思維停頓在過去的歲月中,就那么麻木而蒼白地坐著。
對嗎?我說的對嗎?
哦,你說什么?你是誰?
對方還沒有從同情與憤憤中緩過神來,就沒有微笑,沒有令他溫暖的感覺,沒有火熱的激情,只有沉默。
你為什么不離婚?
和一個女人,在這樣的地方,探討夫妻生活的和諧,探討離婚,他覺得天都快塌了。他的思想還沒有與時俱進到婚姻之外,再同別個女人幽會,他沒有許多貪官的心理素質,也沒有那樣的經濟實力。他不過是一個下崗待業又不想上班的自由撰稿人,一個窮作家,僅此而已。
我已經不算是男人了,我一做那事就完了。
對面女人的微笑又漸漸泛上來,臉上扭曲的表情重新生動起來,兩頰的紅暈像兩朵桃花,開放在生動的臉上。女人感嘆地說,可悲!
的確可悲。在這個世界上,可悲的人何止他一個呢!他并不孤獨,他相信有許多與他同樣可悲的男人,就生活在他的周圍。這也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保證了許多家庭雖支離破碎卻不至于分化、瓦解、解體與毀滅。他就是靠這種力量走到了今天,盡管婚姻出現了危機,但他依然能夠保持一種表面的平靜和內心的堅韌。
我是被你的愛情小說俘虜的,為了我尋找的真愛,我與我老公離婚了。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你的陰影中不能自拔,五年了,我終于可以面對面說出我的愛。對于你,我也許是個秘密,但對于我,你卻毫無秘密可言,因為我了解你的一切,包括夫妻生活。我不管你是否愛我,我必須得到你。說著話,她就向池鈍做出了一些親昵的表示。
池鈍的心有些慌亂,他有點幸福,也有點害怕。他習慣地梳理了一下長發,語無倫次地說,你,你讓我想想……
女人是一所最好的學校。這是哪位哲人說過的話,他記不起來了。但女人可以造就男人卻是事實。有什么樣的老婆,就造就什么樣的男人,反定律也許成立,可惜他是男人。
那女人叫蘭蘭,虛歲三十。
和老婆的談判緊張而激烈。老婆說,你休想!池鈍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斷了。
這樣,他就有了情人。應該是情人,而不能稱二奶。
當二子打烊回來敲門的時候,他正在一個人喝悶酒。老話兒說,一人不喝酒,二人不劃拳。他因為煩,就自斟自飲起來。酒有時的確是好東西,可以一醉解千愁,暫時解了愁,馬上就沒有了愁。愁上來了就再解一次,反復多次,以至無窮。于是愁就是不愁,不愁其實就是愁,愁與不愁全在酒里,連誰愁也不知道了,那時就沒有了愁。
二子說,鈍哥,聽說你們廠被兼并了,是不是真的?我聽說是讓全市最大一家合資企業兼并啦。
他說,是嗎?兼并好,兼并就可以出諸侯,就可以稱王稱霸,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就可以有班上,就能掙大錢,就不用為養家糊口發愁,就再不看老婆的白眼行事……
鈍哥,你喝高啦!
是嗎?高了好啊。二子,你也來兩杯?
二子也沒有推托,自己拿了個小瓷碗倒了半碗。二子喝了幾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他也不知道。
他敞著衣服,說,天真熱啊!
第二天,有輛轎車停在門口。從車里走出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站定,往樓上望了一眼,就進了樓門,后面跟著個白面書生,夾著個皮包,像秘書。
他正在狼藉的沙發上躺著,昨夜的殘酒依然沒有消盡,屋里的酒味仍然刺鼻。他聽到敲門聲,懶懶起來開門。
這是市委宣傳部石副部長。白面書生介紹說,今天順路,過來看看。副部長皺著眉,點點頭,又搖搖頭。點上一支煙,說,你就叫池鈍?
池鈍點點頭說,我就叫池鈍。
石部長并不看他,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說,你知道我來干什么嗎?
他說,我哪里知道?我見過的最大官就是我們廠長,像你這樣大的官我只在電視里見過。他意識到自己有點話多了,但本能的抗上心態使他對副部長到來感到不快。
部長尋找著磕煙灰的地方,盡量裝著平靜地說,我們這些年抓文化工作不夠,過去講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兩輪驅動,現在講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四輪驅動——不,是五輪齊動,還包括生態建設。抓而不緊,等于不抓,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我們雖然是小市,但在文化產業發展中決不甘落后,要抓,要兩手抓!
池鈍像墜入五里云霧中一樣,不知道今天石部長來他家是為了什么,是來看望作家池鈍,還是給他上課來了?他小心賠著笑臉,不敢坐,也不敢站,只好半貓著腰,聽部長的訓示。
當部長結束講話后,秘書從包里取出一張表格,說,你抽空填一填,最好把你的情況寫得詳細一些,以便上會研究的時候更具有說服力。
池鈍接過來看了看,這是一張全市拔尖人才情況摸底表。
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被部長發掘出來干什么。
部長看出了他的疑惑,站起來說,你的事情,我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這幾年你自學成才,并不容易。據了解,你的小說在全省也很有名,這是你的驕傲,也是我們市的驕傲。我們市雖然不大,能出你這樣一個人才也很不易。市委宣傳部部務會議研究,推薦你擔任市作協副主席,享受副科待遇。
媽呀,他說,差點咬破舌頭。
臨出門,部長象征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說,你認識蘭蘭吧?他臉刷地就紅了。說,認識。部長說,我是她爸爸。
蘭蘭的爸爸從樓上走下來,他跟在身后,一面走,還一面鼓勵他好好創作,為全市的文化大發展大繁榮作貢獻。并且說,上次的足球賽就沒有售票,采取的是政府買單、群眾受惠的文化新政策。
他說,太感謝了,讓您親自跑一趟。
部長說,蘭蘭常念叨你,都帶毛病了,我能不來看看嗎?
他再次臉紅發燒起來,不知怎么說才好,吭哧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囫圇話來。望著遠去的轎車,他就像在夢中一樣。
送走部長回到家,女兒還在睡懶覺。他拎起桌上的半瓶紅星二鍋頭,就喊對門的二子。二子自然顧不上他的興奮,二子正在他的飯店里打理生意掙錢呢。
他就又一個人喝起來。邊喝,邊笑,聲音很響的那種傻笑。
窗外的霧氣已經散盡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環境污染已經到了刻不容緩解決的地步,打開貼吧見到的全是叫罵聲。他的思想從壓抑中活泛過來,想到任后一定寫一篇關于環境污染的報告文學,再就是了解一下那次馬路事故原因,寫寫那次事故。
“睡死啦?起來送孩子去!”
池鈍的頭被什么東西重重敲擊了一下,睜開眼,已經是早上七點整。老婆已經起床,正在電腦上“偷菜”。他伸了伸懶腰,把目光轉向窗外,外面依然沒有陽光。他坐起來,環顧了一下,沒有剩酒,也沒有什么登記表,一切如昨。老婆幾時回家來的呢?
他說,我做了個老長的夢。
老婆沒有理他,上班去了。
他想,女兒八點半才到幼兒園,自己又沒班可上,就重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