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
關于《蟲洞》,需要說的東西的確不少。幼年留給我的記憶證據,現在緊緊地封閉于我的嘴唇內。那些因嗜糖而造成的牙齒蟲洞,在今天令我不時地追憶過去。關于私人記憶,蟲洞是最好的表征。其實拋開那些物理學,《蟲洞》完全是一場對過去的重新講述。
在整理思緒的同時,有必要弄清蟲洞這一概念,畢竟這是《蟲洞》這部作品的緣起和本真。愛因斯坦提出,蟲洞就是連接宇宙遙遠區域間的時空細管。暗物質維持著蟲洞出口的敞開。蟲洞可以把平行宇宙和嬰兒宇宙連接起來,并提供時間旅行的可能性。蟲洞也可能是連接黑洞和白洞的時空隧道,所以也叫“灰道”(來源百度)。在《蟲洞》開篇不久,趙樹義并且解釋了黑洞白洞的意義。我們無需過多地涉入這樣一個浩茫的宇宙,如果我們僅僅去設想,這是一個人、某人的腦海內部,是一個僅僅屬于私人的空間,所謂蟲洞就是過去與今天的聯結點或者對接點,那么,一切會變得容易起來。我們只需隨著閱讀去發現,這個蟲洞是如何完成它的擴張,直至最終實現寫作者自身現有秩序根基的動搖。也就是說,這個私人空間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這個蟲洞,像蛀蟲在其中不停咬蝕,就在我們外部無法準確認知的大腦核心,直至挖空其所有。
或者,我們可以簡單地用西方某位詩人的一句詩來理解愛因斯坦蟲洞的意味;“不是存在的街道。而是不復存在的街道?!?/p>
趙樹義在一篇文章里說,“我說我要寫一篇《蟲洞》,但究竟怎么寫心底還是很茫然,但我已經強烈感覺到我要動手寫這篇文字了,必須寫這篇文字了。次日傍晚,當我走在迎澤公園的石徑上時,一切突然都變得明朗起來,我苦惱了很久的結構問題,科學、哲學和文學的融合問題都在那一刻柳暗花明、迎刃而解,而打開這扇幽暗之門的鑰匙就是這座公園?!?/p>
我們注意到其中的一個詞;幽暗。幽暗從哪里來?幽暗的意思?幽暗給了寫作者什么東西——存在感?寫作動力?或其他?我們同時還注意到一個情緒詞;茫然。連接二者,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幽暗使寫作者茫然。為什么會這樣,期間發生了什么?或者我們可以判斷,幽暗是一種力,至于它是屬于不斷吸納還是不斷釋放,寫作者此時也在猶疑。不過在這里,我們更傾向于幽暗是一個色調,一種基調,就像一部名為《幽暗國度》的小說所指的那樣,它是一個重要空間的全部隱喻。顯然,幽暗在此指向過去,指向記憶中邃密而又不定的那部分,這個部分之所以幽暗,源于生命本真里的悲劇意識。同時,因為寫作者的種種不確定,或者說他準備得不完善,它又折射了內心的調子,變得蒙昧、模糊、游離以及正在消失?,F在,我們的目光重新落到這個詞上;公園。公園成為寫作者打開幽暗之門的鑰匙,公園消除了寫作者內心的茫然,確立了他的寫作根本,強化了他的寫作信心。然而,為什么會是公園,而不是某個影像、某本書、某首詩、某次對話,或者干脆就是一場夢?
關于作品緣起的傳說有很多,除了外部的啟迪,大多數屬于潛意識的捕捉。即使是外部啟迪,仍然與寫作者內心的苦苦尋找相關。公園的出現,準確地說,公園的長期影響,一種重復的、不斷賦予內容的空間環境,在恰當的時候,引發了寫作者的真正注意。在此之前,通過公園——人群聚集場所,建設者昔日時光的存儲地,光陰散漫部分的所在——來琢磨對“幽暗”空間的打開及其打開文本未必符合寫作者“茫然”里的全部規劃。公園是什么?公園有什么?這些或那些與肉身緊密相連的事物連同其尚待挖掘的意義在一種內心相對封閉的追索里屬于歧途還是侵擾?但公園顯然最早不是一種幫助,它只是作為寫作者的行走捷徑存在,只是寫作者正常生活里歸為習慣的一部分。直到此時,我們依舊無法準確明白,公園怎樣喚醒、觸動并抓住了他,所有這一切都是謎,它無法給予任何明顯而真實的關聯。公園與幽暗,兩者有著各自不同的維度,寫作者是如何發現溝通彼此的“蟲洞”的?他從哪一刻開始發現的?僅僅是一座橋,帶著灰色七個孔洞的面目,促使他從1991到2011的某種相似中,感到一種穿透帶來的疼痛嗎?
是的,《蟲洞》中與公園密切相關的就是這座橋。橋并不孤立凸顯,湖水,植物,云彩,游人,飛鳥,繼而冷肅、蕭條、凝滯、暗淡、淡漠,繼而濃綠的、黛黑的、蒼白的、澀青的,等等……時光在逆流,或者時光在反復,不同的空間相互侵入,重疊或抹殺,糾正或涂改,有的突進逼來,有的繚繞消失。這座橋,包括整個公園,形成了一種密度而與寫作者的身心緊緊相聯。公園空間所產生的相異力量,直接融入他的記憶空間,迅速整理并置換為“明朗”。明朗,是第四個重要詞匯。在我們看來,用“公園”把握這個文本可能出現一些問題,特別是當“公園”用來涵蓋其他別樣空間——例如高速公路隧道這類線性空間——時,對記憶經驗的過度活躍影響,并且,它們都處于寫作者生成的冥想氛圍。幸好有一點,寫作者的敘述并非假想,它們遵循著記憶邏輯。趙樹義曾經表示,一件作品的完成須做三個層面的功課;思考、觀照和呈現。透過《蟲洞》,他的趨向絕不是簡單地選取記憶史中既有的那些事物,更不是把一切類型化。在完成《蟲洞》寫作的同時,他甚至思考了許多關于文學本身及文本寫作的問題。利用“公園”這一大集合,他更樂于挖掘那些深藏于事實內部,并且不停豐富活躍著,使生命及生活本身時刻煥發活性能量的東西,將之置為視覺重心。
寫作者試圖根據自身在過去的時間中所經歷所見證的事件來講述生命乃至命運。為此,他將這部作品獻給與他同時期誕生的那部分人。在他的觀察里,上世紀六十年代無疑是一個獨特的時空,意識形態控制并左右著生命力,靈魂與肉身的撕裂最終成為個人命運中的譬喻和蟄伏。寫作者在他的作品中反復提及車禍,從自行車到汽車,提及“樹”的現實對應。在他的內心,一個特有空間里的一切存在都是預設,哲學、數學和物理學甚至文學無法清除其意義。為什么會出現偶然?為什么所有事情的發生都似乎經過一場精密的計算?還有怎樣一個隱秘的空間存在于我們頭頂?他的作品穿越了肉體空間,卻似乎受阻于冥冥中的暗物質。一度時期,他的描述已不單單是借助蟲洞的觀照,幾乎成為一種時空對折——所有相似的事情加速貼近,融為一體,消除著時間區別。對折不停繼續,直到無法完成和不可能完成,成為一個物質宇宙中最小的空間尺寸,成為生命附著的隱痛。這些不再由個人腦海講述,而具有公共事件的實質,盡管一部分記憶在還原重置的過程中帶有明顯的性格探索的烙印。這是人類可能性使然,其中也許有著準確性相當驚人的直覺。
作為一個獨特文本,《蟲洞》類似迷宮。多者同時存在,然而同一時間我們看到的只能是這一個。同樣是悲劇,來自個人的親歷親驗,與來自他人的視聽;肉體的傷痛,與靈肉的消亡,不同的在場和迥異的結局,把我們湮沒在對命運的意識深處。盡管我們具有追隨命運的本能,但是一旦進入《蟲洞》文本,進入到一個絕非整齊、絕非鏡像反射的時空,我們會發現,自身所在空間在慢慢變化,直到同樣脆弱的記憶浮上心頭,與之形成同構。多重空間的編織在共同符號的暗示下開始各自不同的宿命隱喻,死亡,傷害,血肉,審判,等等,穿透我們的生活。文本的核心正是迷宮之謎。它把閱讀者置于邊緣,又使每個人同樣感受到生命中伏藏著的空虛??瓷先ニ且粋€人的體驗,卻令我們注意到延續不斷的現在。它披露出種種偶然,但把真相分解為無邊的碎片。寫作者與閱讀者就這樣共享著沖突的后果;它讓我們在今天面目全非?;蛘?,《蟲洞》就是一次命運解讀。整個文本世界連同寫作者的私人記憶和胸襟完全向外敞亮開放,使得命運糾正成為寫作者自身生活的終極目標。
在《蟲洞》這部作品的自序里,作者寫道;“孤獨是直抵事物本質的最根本的方法,可在當今的文學中還有多少經得起摔打的孤獨呢?在散文《蟲洞》中,我反復觀照過白洞、黑洞和蟲洞。如果說一個人出生的瞬間是不斷釋放能量、只出不進的白洞,死亡的瞬間是不斷吸收能量、只進不出的黑洞,生命的旅途是不斷消耗能量和生成能量的漫長而曲折的蟲洞,那么,孤獨就是照在蟲洞深處的微弱而自由的光芒?!弊鳛槊允艟车南笳?,生與死,肉身與靈魂,一直在沉重與輕盈、昏暗與光明的并存空間里相生相續。寫作者看到,這一空間不斷被割裂,似乎有一種可見、可以穿越的東西能夠形成空缺,將生死分隔。《蟲洞》有一章提到品欽和他的《萬有引力之虹》,作者同時引用了品欽的一句話;“人類社會的熵值正在變大,人類正在走向熱寂。”同時期的科學家提出宇宙的加速膨脹,造成溫度迅速下降,恒星耗盡核燃料儲存,死寂為黑洞。黑洞不斷增大,直到毀滅一切掌控中的物質。最后,黑洞被無處不在的能量量子隧道所蒸發,消失于粒子與輻射的爆炸中,留下的只是一個空蕩蕩死沉沉的宇宙。人類的熱寂如同宇宙之寂,作者在與大師進行交流的同時,不忘穿行過去、投影將來。宇宙的終極孤獨意義為他提供了自我支撐?;蛟S這是自然法則,或許就是征兆。熵在文本中擴張著,傳遞著謎一樣的信息。我們很難判斷作者究竟是一種重構方式,用以填補記憶缺失;還是由于遺忘本身就無處不在。對過去的追索同樣顯示出消耗的力量。因為品欽以及納博科夫的介入,原初被壓抑的那部分記憶于別人的記憶世界中找回了原因,“……繼續刺探著宇宙中的熱能完全散發之后如何冷寂下來的秘密,刺探著整個世界如何被冰凍、如何趨向寂滅的秘密,這些秘密都直指死亡的肋骨……”講述別人,仍然有講述自己的痕跡流動。雖然在相當一大段文字中,寫作者盡可能地做到了個人身份的清理和意識轉換。可以說,品欽打動他的不單是外在的學科繁復,更在于自由聯想的魅力。探尋世界的秘密與探尋自身的秘密由是不能二分,對記憶的講述、重置和辯護永遠處于過程之中,直至“冷寂”的最后終結?!拔也叫猩习?,并非抵達或邂逅一座花園”,這句詩取自趙樹義的一首詩作。其中指向了這樣一種規定,即事物依照本身的力量邁向結局。這與公園對《蟲洞》的啟示殊途同歸。接下來,同對品欽的方法,毒販,拐賣犯罪者,恐怖分子,嚴打,波爾茲曼,通天塔,老子,薛定諤,日本盜竊者……作者形成文本框架的同時構織了一張人類大網,種種過程和結果無不圍繞世界的終極秘密。
“我的蟲洞會是什么樣子?這條脆弱而神秘的管道是怎樣延伸的?如果我不開口說話,你能知道多少關于我的秘密?”在很多地方,作者反復思索著生與死的密碼。即使是日常步行的路線分析和環境觸發,最后都會落回人的那個“惟一的”蟲洞中去。這也許就是塞尚所說的“它深藏于存在的本源之中,人的感受的不可察覺的源頭之中”的“更為奇妙的東西”。我們可以通過作者對紀念日的講述更為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凹毤毾雭?,3月11日是我生命的白洞,是日本國災難的蟲洞,是西班牙死亡的黑洞,這一個日子錯落在時間的坐標上,一個村莊與兩個國家,一個凡人與兩個民族便在不同的空間發生了意義。”很少有寫作者會這樣去疊合不同的時間事件,而《蟲洞》從文本上用虛擬空間的手法囊括了幾乎所有意圖涉入的空間。作者的誕生日,日本的地震災害日,西班牙的恐怖襲擊日,甚至還有美國的911,從而合并為一個大的空間;無疑它是殘缺的。他找到了自己的蟲洞以及方法——浸入式旅行,大腦記憶層面開始有了電腦實體化界面的屬性。他的體驗因此變得深刻和混亂,他從亂象中努力達到自我的絕對控制——那意味著一切絕非幻象。通過男人、女人與車站隱喻的反復感知,“從星期一到星期五,走在上班的路上,我都在想象著這個特別的場景,回味著這個特別的場景,而這個特別的場景仿佛一幕情景劇,龐德站在100年前眺望未來的時候目睹了這一幕,龐德捕捉到的隱藏在地鐵里的‘一剎那思想和感情的復合體幾乎就是這個事件的隱喻——”想象使世界空無一物,同時確定了生與死、彼與此的各自區域。紀念目標志肉身的存在,而紀念日與受難日等同,則是一種重新確定。正如巴什拉的詩作指出的那樣;
離開尋常感受的空間,開始與另一個空間的溝通,這個空間能夠啟迪靈魂,因為我們不是在改變處所,而是在改變本性。
也正如愛因斯坦的“存在與不復存在”。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它是宇宙對生命的敵意。宇航員在漫步太空的同時,透過艙外時間局限,看到了幽暗宇宙最遠處的冷意。這是一種吞噬生命的冷意。只有望見薄霧狀的大氣層,生命才獲得喘息的那一刻。在如是宇宙態度與人的生命渴望之間,在哈雷的女兒最為謙卑的橢圓上,那被重力壓扁的最短距離中,有無溝通的蟲洞可能?一切冷的、僵硬的、熾熱的、涌動的、帶著絢麗色彩或全部黑暗的種種事物,豐富了人的記憶,深入了人的心理,成為一種極端自我的特定含義。
趙樹義寫過一篇《文學中的疼痛》。其中,他寫道;“人類、民族和個人的疼痛在觀照視野上雖存在明顯的差異,但在終極意義上則是完全一致的,說到底,文學關心的就是人類的命運問題、民族的命運問題和個人的命運問題,而命運這樣的話題只能放逐在時空無邊的宇宙中接受靈魂的拷問。”醫學家從心理角度認為,對疼痛的預期越強,疼痛感也就越強。盡管趙樹義同時認為,疼痛不是疼痛感,“文學中的疼痛是一種最高級的‘場”。其實,《蟲洞》本身已經成為一場疼痛,每個章節無不飽含著對疼痛的理解。正像普魯斯特看重的“自我的重新描述”,疼痛產生于變革與背反,而在無望的獲知中變得強烈,直到取得重新支配的地位。在普魯斯特看來,“重新描述”更有力也更重要,它是對時間的重新安排。因此我們可以弄清楚,為什么在雁門關隧道車禍中僥幸逃生,手背被網刺傷出鮮血來,作者卻沒有絲毫字詞表述疼痛。當一切實有都經過記憶轉化,這種偶然性只在回顧時才會發現意義。追憶往事相當于痛感抒發,個人寫作的在場往往會重新找回肉體消失的那一部分。這里面有著有限與無限的糾結與沖突,暗喻著作者對已逝時間的反復品讀;恰好哲學將疼痛歸為個人的特殊記憶。
現在,創作中對疼痛的轉述演化為一種意味。因為它并不是我們所有疼痛的取代。一切完全相似于我們這個群體在日常生活里的分離、封閉、隔絕狀態,相似于我們各自時間的私有。不過,我們確信它給予心靈的觸動。這部從公園開始的作品依舊伴隨著作者日復一日的行走,熟悉或陌生,增刪或篡改,像蟲洞那樣在無形的時空內部悄悄變化,直到宇宙重力的徹底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