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與紅

湯素蘭

黃與紅

湯素蘭

鄉(xiāng)下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好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因為城里人都跑去看油菜花，攝影師們都跑去拍油菜花。鄉(xiāng)下人看到村子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城里人，也都跑出來看稀奇。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太陽很大，看油菜花的城里姑娘們怕被太陽曬黑了皮膚，都撐開了太陽傘。一陣頑皮的風(fēng)看到這些五顏六色的太陽傘，故意和姑娘們搗起蛋來。它們鼓起腮幫子使勁兒吹，把姑娘們手中的傘吹得東倒西歪。有的被吹翻了，有的被吹跑了。其中有一把紅色的太陽傘被風(fēng)吹進了油菜花田里。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中間插著一把紅色的太陽傘。這當(dāng)然是一幅美麗的畫面。于是，有一個攝影師立即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幅美麗的風(fēng)景。

現(xiàn)在，照片沖洗出來了。攝影師把照片放得很大，貼在工作室的墻上。攝影師還為這張照片取了一個很簡潔而貼切的名字《黃與紅》。

這個攝影師的工作室除了攝影器材和照片之外，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比如一個戴面具的巫師的雕像，放在寫字臺上，正對著墻上的照片。一個衣衫襤褸、手持破扇子的稻草人，立在書架上。稻草人的旁邊還有一個陶瓷的牧羊女和兩只陶瓷小羊。牧羊女和小羊是塑在一起的，站在一片陶瓷做的草地上。巫師、稻草人和牧羊女都是攝影師到外地采風(fēng)的時候帶回來的。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他們被攝影師帶回來以后就一直立在寫字臺上或者書架上。白天他們彼此之間不說話，也不正眼瞧對方。到了夜晚，月光照進工作室的時候，他們就會聊天。

貼著《黃與紅》這幅照片的墻，正對著工作室的寫字臺和書架。墻上有什么動靜，巫師、牧羊女和稻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初是巫師聽到了墻上的動靜。這樣的動靜普通人是根本聽不到的。但巫師可不是普通人。巫師是我們普通的世界和精靈世界的擺渡人，他們都有靈敏的聽覺，還有第三只眼睛，能聽到精靈的聲音，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古靈精怪。

在《黃與紅》那幅攝影作品里就有一個精靈——確切地說，是精靈的魂魄。他是油菜花精靈。

精靈無處不在。花精靈住在花芯里，樹精靈住在樹洞里。河里有河妖，山塘里有水怪。就算是門背后的掃帚里，也有掃帚精。

普通人是看不見精靈的。能看見精靈的，除了巫師之外，1 2歲前的小孩子和8 0歲以上的老年人偶爾也能看見精靈。但是，如果小孩和老年人說自己看見了精靈，人們往往都不相信他們，說小孩子胡思亂想，說老年人眼睛花了。我們的世界是由大人主宰的，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比如他們說小孩子要上學(xué)讀書，小孩子就要去上學(xué)，不能在家里玩。他們說老年人要退休，不能再工作，不管這個老年人身體多么好、工作經(jīng)驗多么豐富，他也得乖乖退休。事情就是這樣。

鄉(xiāng)下的油菜花田里住著許多油菜花精靈。他們穿著黃色的衣褲，個子只有拇指大小。初夏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是他們最快樂美好的時光。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油菜花田里玩耍。他們雖然沒有翅膀，可是這個季節(jié)蜜蜂和蝴蝶特別多，每一個油菜花精靈都有許多架蜜蜂和蝴蝶飛機，蜜蜂和蝴蝶也很樂意載著他們飛來飛去。

這一天，當(dāng)一陣頑皮的風(fēng)把紅色的遮陽傘吹進油菜花田的時候，一個油菜花精靈正坐著蜜蜂飛機在油菜花田里滑翔。蜜蜂來不及躲避，撞在飛過來的傘上，把油菜花精靈撞下來，落在傘上。這一跤摔得實在不輕，油菜花精靈有點暈頭轉(zhuǎn)向。他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身體藏起來，一個攝影師已經(jīng)用鏡頭把這把紅傘框定了。“咔嚓”一聲，快門按下，一張美麗的照片誕生了。

照相機也把油菜花精靈的魂魄攝走了。油菜花精靈們還保留著非常古老的信仰，他們認為照相機是會把人的靈魂攝走的。一個人的靈魂被攝走以后，只有肉體留下來，留下來的肉體跟死了幾乎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不會腐爛而已。當(dāng)時，在攝影師的快門按下的瞬間，這個油菜花精靈的肉體和靈魂分開了。他的靈魂留在照片上，他的肉體從紅傘上滑落下來，掉在油菜花田里。

攝影師帶著照相機和照片走了，把油菜花精靈的靈魂也帶走了。油菜花精靈的軀體被其他油菜花精靈抬回洞穴里，和其他沒有靈魂的油菜花精靈的軀體放在一起。

油菜花精靈的魂魄是看不見的，透明得如同煙霧。但巫師能看見他。巫師說：“嗬，咱們這兒來了一個小精靈！你可真小！可是哪怕你是最小的精靈，也不能這樣光著身子飄來飄去吧？我建議你還是穿上衣服比較好。畢竟我們這兒還有一位小姐！”

油菜花精靈的臉紅了（當(dāng)然，如果你能看見他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臉比朝霞還紅呢）。他趕緊揪下一片黃色，撕成一件上衣，又趕緊揪下一片紅色，撕成了一條燈籠褲。好啦，現(xiàn)在，一個穿著黃色上衣、紅色燈籠褲的小妖精從照片上跳下來了。

“我要回家去了。”油菜花精靈說。

“窗戶是開著的。”巫師說，“有膽量你跳下去。”

油菜花精靈跑到窗戶前看一眼：哇，窗戶確實是開著的，但是窗戶離地面太高啦，它根本看不到地面在哪兒。這也難怪，攝影師的工作室在4 0樓呢！油菜花精靈也就只有拇指大小。

當(dāng)然，最高的樓也攔不住油菜花精靈，因為魂魄跟軀體不同，魂魄是可以隨風(fēng)飄蕩的。但他首先得搞清楚自己的家在哪里，他應(yīng)該隨著哪一陣風(fēng)飄回去。

還好，工作室里有一個巫師。巫師掐指一算，就能知道油菜花精靈的家在哪個方向。油菜花精靈問巫師：“巫師，請你幫我算一算，看看我的家在哪個方向。”

巫師伸出又尖又長的手指，掐算了好一會兒，又伸長鼻子在空氣中聞了聞，在油花精靈的身上也聞了聞。巫師說：“你的家在城市的西北方向，那兒有一片桃林，飛過桃林，就是油菜花田。”

巫師又看看天空，說：“再過一會兒，會有股東南風(fēng)吹過，你隨著東南風(fēng)飛，風(fēng)會把你帶回家去的。”

果然，過了一會兒，就有一股東南風(fēng)吹動窗簾。

油菜花精靈問牧羊女和稻草人：“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們的田野寬闊，你們可以在田野里做一個真正的牧羊女，放牧羊群，稻草人也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稻草人，趕麻雀和烏鴉。”

牧羊女說：“我喜歡這兒。雖然我不能去很遠的地方，但是，我永遠也不會變老了。我會一直這樣年輕漂亮。”

稻草人說：“我差不多要和牧羊女訂婚啦。她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這是愛人該有的態(tài)度。”

油菜花精靈問巫師：“你跟我一起走嗎？”

巫師說：“我如果走了，下次要是有杜鵑花精靈、楠竹精靈，或者再有油菜花精靈被攝來了魂魄，誰來告訴他們家鄉(xiāng)的方向呢？我是不能離開這兒的。也許留在這兒就是我的使命。”巫師說的沒錯，攝影師非常喜歡拍杜鵑花、楠竹林和油菜花，下次要是又有精靈被攝走了魂魄，沒有巫師的指點還真不行呢。

東南風(fēng)越刮越大了。穿著黃上衣、紅色燈籠褲的油菜花精靈跳進風(fēng)里，風(fēng)吹送著他，像吹送一片隨風(fēng)飛舞的紙一樣。沒多久，油菜花精靈就回到了城市西北邊的油菜花地里。他飛快地鉆進自己的軀體。他的軀體復(fù)活了，他又成了一個可愛的油菜花精靈，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生活在郊外的油菜花田里。

攝影師回到工作室，看見墻上的那幅《黃與紅》上有兩個拇指大小的洞，油菜花缺了一個口子，紅色的遮陽傘也缺了一個口子。他以為是老鼠咬的，生氣地說：“哼，現(xiàn)在的老鼠簡直成精了，4 0層高的樓也爬得上來，茶幾上的水果盤里有好好的核桃和松子不吃，倒咬起我墻上的作品來了！看來，我得去買幾個捕鼠夾回來了！”

第二天攝影師回家的時候，真的帶了四個捕鼠夾，放在工作室的四個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