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在媽媽心目中,過年是和串親戚、走街坊聯系在一起的。光去人多熱鬧的地方,不算過年,一家人不能團聚,也不是過年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家住在天邊,好像去哪里都很遠。
清晨,從窗戶向南望去,能看到遠方延綿的天山山脈——夏天會泛著一點橘色,冬天就會蒙上一層淡藍色的紗。房屋后,是一大片延綿的沙漠,沙漠很近,走路兩個多小時就能到,有一年大年初一,村里的四個姐姐結伴相約去沙漠里徒步,那時正值她們的青春期,她們決定用自己的方式過年——一個姐姐回來說,沙漠里真的很安靜啊!積雪覆蓋在沙漠上,那景色真美!
那一年,差點錯過的“年”
我的家鄉,因為遙遠,總不乏某種“傳奇”。
這里,只說說關于過年的事——
某一年,眼看著就過年了,年貨還沒有辦齊,媽媽督促著二哥去附近的團部去趕集買東西。在“年三十”的前一天,二哥和他的發小、我家鄰居強哥,兩人相約一起去,騎著摩托車出門了。臨近中午,爸爸的朋友來我家玩兒,掀起門簾沖我爸我媽喊,“明天就過年了,我來看看你家的餃子包好沒有?”
我爸我媽有點傻眼,明天過年,不對啊,明明后天才是大年初一,明天不是年三十嗎?爸爸的朋友大笑,幸虧我今天來你家了,不然你們過錯年都不知道。我爸我媽趕緊翻看日歷,啊,今年沒有年三十,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了,第二天就是春節,我哥和他朋友還“流落”在外辦年貨呢,想想就好笑。
我媽趕緊跑到鄰居家,給強哥的媽媽說,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咱們搞錯了!咱們差點過錯年!啊,這倆孩子,不知道現在知不知道,別今天回不來了!倆媽媽碎碎念,祈禱著孩子們快快回來。
還好,那天下午,倆倒霉孩子到家了,“還置辦年貨呢,集市上都沒人了!”二哥說。那天下午,我們全家趕緊著貼福字,包餃子,迅速把準備留在第二天的事情做了,一直到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媽還念叨,幸好有人提醒,不然真的過錯年了。
是的,童年時,我就是在新疆北部沙漠邊緣只有二十余戶人家的村莊度過的。在那個郵路不通,沒有電話,電報能走一個月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過錯年真的不是傳說,我相信,那一年,肯定還有某戶人家,在大年初一的鞭炮聲中被炸醒,揉著朦朧的睡眼開門迎接拜年的人。
某一年除夕,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一夜,像扯著秋天的棉絮一般,大張旗鼓地下著,雪下得真大!夜晚的鞭炮聲都安靜了,雪落的聲音仿佛還能聽得見。第二天一早,門都快推不開了。超過半米厚的雪似乎要把整個村莊掩埋。大年初一的早晨,還有人串門拜年嗎?有啊——我爸一早放了開門炮,我媽準備煮餃子,兩個哥哥去放長鞭,餃子一定要在鞭炮聲中落水,這是我家過年的規矩之一,吃完餃子,我爸出門去掃雪,還沒掃兩下,就迎來了拜年的人,人們在厚厚的雪中拖著腳步,踏著還松軟的雪,騰云駕霧一般互相走動互祝春節。全村二十多戶人家,全部人口不足百人,在空曠的雪地上,往來穿梭。
人影在雪中顯得那么渺小。聲音在雪后的曠野中出奇的大,仿佛在告訴天空和大地,我們還都在啊我們還在。中午過后,雪后陽光耀目,天空澄澈碧藍。年味走遠,拜年串門的人們各自散去回家休息,村莊復又安靜。人們如大地上生長的植物,在雪中安然入睡。
這是童年時常態化的春節。過年,就是一家人團圓,貼福字,寫春聯,放鞭炮,串門拜大年。大年初一這一天,有很多講究,比如,要起早,要放開門炮,吃餃子不準放辣椒,不準放醋,不然會酸甜苦辣一年;不準倒垃圾,會把財運倒走,一家人要共用一盆水洗臉,但是切記,不能四個人的手同時放進去,不能用剪刀,不能吃藥……各種規矩,小小的我記得膽顫心驚,一直要到日頭西斜,媽媽說:年已經跑遠了。提著各種講究的心才放下。
那些年,來之不易的“團圓”
而過年,最最重要的,是團圓。過年是什么?或許意義堪比古時候的結繩記事,給時間打了個結后生活照舊,而除夕夜的團圓,應該就是結繩那一剎那最閃亮的存在吧。
如果不能夠團圓,那再美味的年夜飯,再多的鞭炮聲,再細致的講究,都失了滋味。
也是因為地處偏遠,我家也有過除夕那天等待家人回家的焦慮,當然與記錯日子無關。
某一年,大哥剛參加工作,在遙遠的南疆喀什當醫生,從喀什坐火車到烏魯木齊要二十多個小時,從烏魯木齊到縣城,需要三個多小時,從縣城到我家,路雖然不遠,但車很少,一天只有一輛。
在醫院工作的大哥調整了值班時間,算好了車次,計劃著年三十那天下午能趕上唯一的一班車回家吃年夜飯。而這樣的風險是每一個環節都不能有疏漏,萬一有一個偏差,就會有趕不上回家的車。那時候,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更沒有微信,我們只是從他很久之前寄來的信中知道,他會回來過年,除夕唯一一輛班車開進村莊又開出,也沒看到我哥下來,年夜飯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大家都心神不定,我爸說,你哥說能回來過年就一定就能回來,一家人就坐在燈下等著,鞭炮聲次第響起,狗叫聲都藏匿起來,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我哥還沒有蹤影,那一年的春晚再好笑的相聲,都激不起一丁點笑聲。
終于,大哥的身影從大門口閃過——距離春晚敲響新一年的鐘聲還不足兩小時候了,我們的快樂除夕才剛剛啟動。等待有多么焦灼,歸來就有多么快樂!
那年春節,我們過得格外珍惜,反正在除夕十二點之前能夠到家,就算是團圓了,大哥為什么晚歸?一路長途跋涉又經歷了什么?總之,各種驚險趕路。時間久了,細節都忘記了。反正記住了那年除夕,因為心神不定的期盼和等待,讓團圓變得格外珍惜,新年變得格外有滋味。
上世紀九十年代,全家搬至縣城,交通便利,再也沒有除夕夜等待“風雪夜歸人”的場景,因為電視節目的連番轟炸,手機通訊的便捷,也沒了“差點過錯年”的尷尬。住在樓房里的春節,春聯貼的都不那么積極,置辦年貨不用再跑那么遠,講究也越來越少,年也慢慢失去了趣味。剩下的唯有團圓可期。
隨著大哥在喀什結婚生子,每年一次的探親假改為四年一次,回來的次數比以前少了。我在外面上學、工作,也不是每年都能回去,守在家里最多的是二哥二嫂,他們每年擔當著陪父母的重任。
第一次帶男友(現在的老公)回家,大哥帶著嫂子和侄女也回來了,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飯,飯桌上擠得滿滿的,家里從我小時候的五個人就是團圓,到現在的十一個人湊成一桌團圓飯。“明年,我們換個大桌子。”我爸樂呵呵地說。兩個嫂子在廚房做團圓飯,我媽忙著給大家發紅包。小時候我的紅包還不能捂熱就得給她,現在我給她,她都不要了。
男友和我們一起去拜年,他說,這新疆的氣候真過癮,房間里零上二十多度,外面零下二十多度,一進一出,五十度以上的溫差!是呀,我們就在這五十度的溫差里出出進進,忙著吃飯,拜年,聊天,再冷的天,因為過年,都變得熱氣騰騰了。
有了孩子后,媽媽來幫我們看孩子。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在北京過了一次年,這年味,和家里不能比,媽媽念叨著,“去看電影,去趕廟會,哪個有年味?”媽媽嘟囔著。在媽媽心目中,過年是和串親戚、走街坊聯系在一起的。光去人多熱鬧的地方,不算過年,一家人不能團聚,也不是過年。
再一年春節,我們帶著孩子回新疆過年,那一年,大哥因為值班,沒有回來,“瞧,這年還是不團圓?!眿寢屄晕⒉粷M。
又一年春節,大哥一家回來過年,也把大嫂的爸爸媽媽帶到我家一起過年,這樣,兩邊的老人都有得陪了不是?一起過,大家一起吃年夜飯。
“啥是一家人,不同姓的人湊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過日子,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和一家人湊在一起,就是緣分?!蔽覌尦Uf。如今,一家十三口人,湊在一起也是挺浩蕩的隊伍。如今,侄子侄女門分散各地,成為候鳥,各自單飛。家中的第三代,一個在沈陽,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廣西。再過幾年,也要到成家的年齡,湊在一起過年,怕是更不容易,然而,唯其不易,團圓才更讓人珍惜。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