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根
瑣緒
◎張吉根
就普遍而言,人的思緒是很調皮的,正如“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之逗趣,有時你越是冥思苦想,越是想不出半點頭緒,而有時你沒有絲毫準備,也沒有任何征兆察覺,那些不期而遇的思緒卻如涓涓流水,壅而不絕。
那天也不知思緒如何跳轉,我與學生慢慢聊到了掃地的話題。我突然說了一句:“其實有些時候有些人,他們并不是在掃地,而是在進行心靈上的修行。”見學生面露疑惑,我索性再問:“你們知道為什么在金庸的武俠世界里,武功最高的會是一名著墨不多的掃地僧嗎?”當時就連我自己都被這突然而至的思緒給弄蒙了。
言語既出,權且這樣主觀地去解釋吧:或許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對某些人而言,掃地并非僅是在清掃那些灰塵雜質,更是在清掃一身的凡塵浮躁和六根污濁。少林寺的掃地僧武功最好,而文中卻極少描述,這恐怕不只是情節描述的需求,更是金庸先生對于人生的悟道和表達人生哲學的工巧安排吧。而我們往往只注重了其間的刀光劍影、爭雄斗勝與恩怨情仇,卻沒有真正靜下心來參悟這其中所寄予的人生智慧。
縣城遷建之初,個別年輕人居家行為不羈,生怕有些行為見不得那些神龕上的先人。還有些雖然有敬畏之心,但又恐無敬奉之暇,怕有欺宗騙祖之嫌……所以裝修之際,一些家庭不在新家安裝神龕,或將神龕安在了大門外。
父親是做法事的道場先生,我曾和他討論起這個話題。不過他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地說,安上了神龕,也不見得就真有先人前來落座。這或許只是人們葉落歸根的一種心靈歸宿和感恩先人的一種心理寄托吧。
我常想與父親多一些諸如此類的交流,但父親似乎對我這個“教書先生”有些顧忌。畢竟教書先生的職責之一就是教人破除迷信,不信鬼神。我確定自己絕非迷信的人,但也沒有完全否定那種原始蒙昧時期所特產的傳統教化功能。據父親的話去想,或許安不安神龕、有沒有先人的靈魂落座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們祖祖輩輩都在以這樣一種形式來傳承尊老敬老、感恩先人的優秀品德。從心理慰藉的層面上講,如若出于對長輩的精神安慰,那么我們在家里安上了神龕,常常為先人們奉些香紙,供些酒食,一表虔誠敬意,二表盡孝之心,讓長輩們在有生之年看得到我們的孝心敬意,讓他們感到逝后能有孝子賢孫早晚供奉,從而不懼死亡,能在一種欣慰和踏實的心理寬慰中安享晚年。我們能做的,如此罷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看著父親親手安上去的神龕,想起父親病中曾與母親說過的話——“死我倒是不怕,只要到時候檸檸(我女兒)能夠到靈前為我上炷香就好了”——每每讓我心痛遺憾至極。畢竟因我不曾婚早,在父親逝去之時,剛滿周歲的孩子尚不知何為靈前吊孝,只在我們手把手的擺弄中完成了作揖上香的儀式而已。而如果父親的意思是想親見孩子長大成人的話,那么我們就更是愧對長輩的良苦用心,遺憾成河了。
逝者安息,生者堅強。讓母親盡早走出悲痛,讓她也能在一種欣慰和踏實的心理寬慰中安享晚年,僅此表示我們對于母親的孝敬,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吧。
在父親有生之年,我雖然也如鄉親們一樣敬重于他的為人和手藝,但卻未曾像他的弟子一樣去學,也不曾像鄉親們一樣去欣賞他的神韻。甚至我對父親的行為頗有不解,認為以前出去給人家熬更做法是生活所迫,現在生活好轉,已不必受累傷身,并且還為此與他發生過一些爭執。但父親總是明確地告訴我,做他們那一行講究的是“以家養藝”,而不是我所理解的“以藝養家”,更不可世俗地從金錢的角度去輕看他們的意義和價值。父親還說,很多老人是在生前就交代子孫指定先生開路的,答應去給別人開路做法是對人家看得起自己的一種酬謝,也算是滿足那些亡者的一個愿想,送他們走完陽世間最后一程。一開始我不相信,只覺得人不在了,子孫披麻戴孝,跪拜靈前,并為其請先生開路做法,超度亡魂,最后送其封棺大葬,入土為安,也就算盡了孝道,何必還要有那么多繁瑣的講究。直到經歷了父親的喪事,我才理解,一位好的先生,一堂漂亮的法事,一場熱鬧的痛別,一番除悲渡樂的寬言慰語,或許已經超出了迷信本身的考慮,而具有了一種“養生喪死無憾”的內涵。
那天,學生大敏給我推薦了《百鳥朝鳳》,這部電影讓我無比深痛地憶及了我的父親,也似乎更直觀地深悟了父親所說的意義和價值。在物質文化高速發展的今天,我們的一些民俗文化已經趕不上時代的潮流,掙扎在原生態古樸的安慰里,慢慢走向衰落,甚至消亡。我們欣喜于水鼓舞、蘆笙、山歌等民族文化的大力弘揚和發展,但誰又來拯救這些被認為是迷信的文化傳承,誰又來對其中非迷信內涵的孝親文化和諸多人文關懷進行重新審視和弘揚。
我時常在想,同為師者,為何我卻難于理解父親與他徒弟的那一種傳承和情感?為何直至父親去世,他的師友徒弟都來為他參壇作法,兩個弟子更是以孝徒之禮敬于靈前,刻名銘恩于父親的墓碑之上,我才慚愧至極?
陽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罷,人有不同的類別群體,便有不同的精神需求,也就有了種類之分,俗雅之別。單就感情層面來講,無論什么形式,只要能喚起人的記憶,能讓人找回美好的過往,能引人深思,啟人心智,能讓人感受到人生的幸福,那就值得我們去尊重和傳承。
校園里有一小塊倒栽杉實驗基地,一根根杉苗被倒栽于地里,原本的腳踏實地被顛了個四腳朝天,原本的仰望星空被弄了個倒頭埋,若換作自稱萬物靈長的人類,還真無法想象在行為藝術和特異功能之外,還有幾多能夠這般生長自如。可這些堅強的倒栽杉,愣是在這樣難以想象的窘境中存活了下來,而且還把腳根扎得那么平穩,把理想伸得那么堅實。
我喜歡感悟這一種逆境成長的力量,她能讓人讀到很多“堅強”“偉大”一類的詞語,讓人萌生一種“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情懷。我還喜歡那種思緒飄飛的快感,借助幾棵稚嫩的杉苗,去聯想那些歷經百年風雨、胸徑寬廣、枝繁葉茂的倒栽杉王,以及她們身后那些豐厚的人文歷史和不朽的精神。我還喜歡無邊無際漫想,在那些蒼勁的倒栽杉和古老的傳說背后,嘗試性地挖掘一些不太成熟的認識。有時我會想,其實我們不僅要贊美大自然的偉力,更要贊美先人的智慧和機謀,若不是先人對大自然的了解,若不是他們的智謀運用,又怎會有“諸葛亮巧用天時借東風”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等得天時假天意而定大局的經典傳奇,又怎會有那么多偉碩的倒栽杉和神奇的傳說。我想,這或許正是先人們過人智慧的一種運用和體現吧,也正因為有這樣過人的聰慧和膽識,才有了人們世世代代的棲居繁衍和文化繁榮。
人生路漫漫,我們需要很多足以讓思緒發酵的基地,這樣才不致讓思想在高壓力、快節奏的生活和工作中窒息死亡。借魯迅先生的話說:“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擠幾分鐘,品幾口茶,敲幾行字,于幾縷瑣緒中溫習過往,憧憬未來。以思想和感悟鋪路,人生自會豐盈。
(責任編輯 陳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