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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河拐彎的地方

2017-03-01 16:09:42龍懋勤
四川文學 2017年1期

龍懋勤

北河是發源于耳蒼山的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從北向南流經這座城市,故稱北河,城市也因河而得名北河市。這條河水量充沛,河道寬闊,碧水清波,悠悠長流。不過,北河也是一條充滿野性的河流,每到夏秋兩季,暴雨過后,山洪肆虐,河水陡漲,北河市的濱河路和低洼的河邊街道,常常進水,幾乎三年兩遇,人們對北河又愛又恨,心情極為復雜。北河市是一個中等城市,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正在向大城市方向發展。北河彎彎曲曲,環抱新區舊城,不棄不離,喜新戀舊。在新區和舊城的結合部,是北河的一個拐彎處,水面極為平靜,但近河的岸上,卻有一座二十年沒有賣出去的城中的破產工廠,破破爛爛,極不雅觀,城市像靚女身上一件色彩斑斕的連衣裙,可惜腰部卻沾上了一塊污斑,留下美中不足的遺憾。不過最近這座不死不活的城中工廠再次迎來生機,這塊黃金地段又一次被廣東來的房地產開發商看中了。

好事多磨,壞事難脫。廠長何定元這回是第二十次參加談判了。前十九次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一次調查一次談判就讓一個又一個開發商知難而退。廠子就像一盤暗紅的炭火,沒有哪個膽大包天的大老板愿意端這塊到處都有火藥味的黃金地盤。這個廠原來叫北河地區食品罐頭廠,建于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時期,是至今北河市唯一沒有改制沒有出賣的破產國企,很牛氣也很無奈。幾屆市領導只要一提起罐頭廠,忍不住都要搖幾下頭,腦殼都大了。剛上任的領導都想快刀斬亂麻,賣掉這個破廠,但還沒走幾步,就偃旗息鼓了。最終沒有一個領導有闖地雷陣的勇氣,那是個爛泥坑,都怕進去出不來,斷了自家的仕途,只有擱置爭議,讓更有能力的下一任去解決吧,也許那時的經濟基礎更雄厚一些,各方面條件更成熟一些。罐頭廠是名副其實的炭圓,但又是一塊煮不熟燉不爛的肥肉,既讓人眼饞又吃不進嘴,干著急。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廠子地處城郊,還不顯眼,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在老城區的西邊,又擴展建設了一個新區,占地面積是老城的三倍,至今還在如火如荼地大興土木,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發展。罐頭廠恰巧處在老城和新城的中間,變成城中的工廠,成了有待開發的黃金地帶。這里面臨波光鱗鱗的北河,背依蒼翠秀麗的小青山,在青山綠水間,一塊上百畝的平平展展的有待開發的土地,誘人呢。

二零一零年的七月炎夏,何廠長已經五十八歲了,中等個子,微胖,濃眉大眼,臉上常常是一副彌勒佛的笑,愛穿一件短袖白色圓領體恤衫,圓頭圓領圓滑,像個和事佬。再有兩年,他就可以平穩退休了,他當了八年的廠長,可惜一直是個破產工廠的廠長,也就是常說的留守廠長,他本有進機關的路子,但上級領導卻死死地把他按在廠長的位子上,讓他挪不了窩。還說,現在而今眼目下,罐頭廠只有你何定元有這定力也有泥水匠的功夫,壓得住邪抹得平,老何,給我好好看住罐頭廠,你就是有功之臣。何廠長多年來如履薄冰,小心謹慎,安撫著哄勸著好心地騙著廠里近千愛鬧事的下崗工人,雖年年有小打小鬧,總算沒有大爆炸,沒出人命,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這次來談判的是南方一家大型房企,南方“廣茂”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據說有近百億資產。這次領頭的人叫郭海濤,是一位副總經理,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年紀大約近四十七、八歲的樣子,不胖不瘦,經常穿一件帶條紋色彩鮮艷的翻領體恤衫,看起來很有精神很有風度,但不經意間笑起來和皺眉思索的時候,還是會露出一絲滄桑。商場如戰場,有勝有敗,酒海肉林,美色歡娛,日夜顛倒,不傷身體也會傷精神。

何廠長每次與開發商談判,都不愿意上大賓館會議室,一是破產企業的人上那些地方太打眼,二是確實囊中羞澀,三是不愿意欠人家的情。再說,他自己也明白,他這個廠長就是一個提線木偶,一塊擋箭的盾牌,一個滅火的隊長。上面的人不表態,他拿著筆也不敢簽下一橫一豎,這就是官場潛規則。他最多也只是吃一點喝一點耍一點,不窮不富地耗著。就是那些大老板硬塞給他一百萬、兩百萬,他先生也不敢要,憑他那本事,按對方的條件,他就是會七十二變,也變不出一個平展展的建筑工地來,讓什么花園什么廣場落地生根。前幾任市領導,哪個都想賣掉罐頭廠,可是只要到廠里走一圈,問一問情況,一個個都傻眼了,底氣隨幾個悶屁煙消云散。城里的最后一座破產工廠能堅持近二十年工夫屹立不倒,那不是浪得虛名,罐頭廠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破產工廠。

雙方的談判在廠里的小會議室進行。會議室很多年都沒有重新裝修了,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子,木板墻裙已經呲牙裂嘴,墻壁也已污漬斑斑,就連會議桌上的桌布,也褪去了原來的鮮艷,灰撲撲臟兮兮,讓人很不舒服。更讓人窩火的是,七月炎夏,室內竟然沒有空調機,只有兩臺搖頭扇帶著響聲在兩個角落轉著。郭總坐在木椅上,身子向后揚了揚,說,何廠長,你呀,真是艱苦樸素到家了,人說窮廟富和尚,破船還有三斤釘呢,你對朋友不夠意思。何廠長掏出一張手紙,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說,郭總,見笑了,見笑了,不是我裝窮叫苦,我只是一個守廟的苦和尚,上面還有幾個大殿的菩薩呢,現在而今眼目下,就是有點錢也不敢顯擺,工人一千多雙賊眼睛紅眼睛盯住我們,眾怒難犯,還是低調一點好,小心能使萬年船,我們廠里現在連一臺小車都莫得,我出去還得坐出租車,習慣成自然,我這不是做秀,真的,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郭總掃了一眼自己的手下,輕松地說,開個玩笑,言歸正傳,我們開始吧。何廠長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好的,好的。

眼下的罐頭廠,有八百多退休工人,算是比較穩定的一群人。但沒買斷工齡的下崗工人還有近一千人,有辦法有門路的干部工人大多調走了,剩下的工人大多都是窮得叮當響的一群,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罐頭廠的工人這些年到市委、市政府鬧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以前也抓過人,但想放人的時候,工人還賴著不走,說只要有碗飯吃,我們想多關幾天。弄得領導們差點下不了臺,只得好說歹說讓這些工人回去,承諾盡快解決工人們提出來的問題。一九九七年實行工人下崗分流的時候,每人發生活費130元,由中央財政負責,二零零五年開始,轉由地方財政支付,地方也不得不咬緊牙關承擔下來。從那以后,下崗工人的生活費提到每人150元,就死死地定住了。下崗工人實行的是再就業政策,與最低生活保障不同,他們有勞動力,可以自謀職業。當然,也有一部分工人再就業解決了溫飽,還有極個別的工人還發了點小財,但還是有大部分工人或因病因殘,或能力不足或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干,天長日久,越過越窮,也就更無加賴起來。近十多年來,市財政前前后后為廠里墊付了幾千萬,解決一點醫藥費和其它補貼費問題,但猶如杯水車薪,結果窟窿越補越大,讓領導頭痛不已。更讓領導煩心的事接踵而來,由于罐頭廠成了城中的工廠,工人們的眼睛變綠了變紅了。以前,廠里的工人有一小半住在廠里,有一大半住在城里,只有少數雙身職工以廠為家。廠里以前的職工宿舍大多簡陋,一套也就是四十多平米,還有不少平房,一家只有十幾個平方,破產工廠只有蝸居,談不上福利。一九九四年廠里積資建房,三百元一平米,大多數工人連三、四萬也拿不出來,結果只建了一棟十樓的職工宿舍就偃旗息鼓了。有部分職工算盤打得很精,寧愿住在等于白住的老宿舍,也不愿意花大價錢去住新樓。再后來,罐頭廠在上級領導的授意下,開始和開發商接觸,要賣廠的消息一傳出去,很多原來在城里居住的職工坐不住了,紛紛將房子轉至子女名下,或明里轉給親戚居住,暗里還是自己的。那時候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工人們先先后后擁進廠里,只要哪里有空地,就安營扎寨,迅速修起一座挨一座的小平房,材質五花八門,有磚頭瓦塊壘的蓋的、有木板石棉瓦搭建的、還有匆匆用塑料布圍起來的。等何廠長當廠長的時候,廠里已經有了幾大塊名符其實的棚戶區貧民窟了,一共有四百多戶。當時廠里有留守的二十個人,根本沒法擋住這來勢洶洶的建房熱,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也不敢動手拆房,公安局也不愿意插手,大家知道,眾怒難犯,弄不好還會出人命官司。下崗工人們蝸居在十多平方米的簡易房子里,眼巴巴地等著天上掉餡餅,伸出舌頭望著拆遷補償的甜頭。不少開發商只要親眼看見那幾片密密麻麻滿目瘡痍的棚戶區貧民窟,不得不知難而退,這也是罐頭廠遲遲不能改造的主要原因。

談判在和諧友好的氣氛中進行著,何廠長真的很佩服郭總,大氣派大手筆大肚量,對何廠長提出的一個個仿佛難以克服的困難,他沒有皺一次眉頭,一直是認真聽認真記,還不時報以輕輕的微笑。當郭總講話時,何廠長有點吃驚了,郭總對廠里的情況太熟悉了,簡直就像廠里的臥底,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底。而且,郭總對地方土地免稅減稅,對拆遷的政策了如指掌,對困難的處置胸有成竹,談起國家對經濟適用房、廉租房的有關文件精神,他也說得頭頭是道。就連廠里貧民窟的形成和私搭亂建的過程,他都一清二楚。何廠長心里直打鼓:這是哪路神仙?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郭總可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大老板。

郭總豪邁爽快地說,何廠長、各位領導,我們“廣茂”有實力有經驗有辦法來啃罐頭廠這塊硬骨頭。我們準備投資三個億,徹底幫助市領導、廠里諸位領導和在貧困中掙扎的下崗工人兄弟,解決這座城市里的工廠,讓北河市老區新區的城市建設連成一片,美如花園。我有三個計劃:一、廠房土地,按市場價買,大概也就是一百萬左右吧,五十多畝就是一個億。二、有房屋產權的職工宿舍,大概有一千二百多戶,我們以新換舊,還要適當補償,今后多要面積,我們承諾給最低價。三、對于棚戶區的問題,大概有四百多戶,都是無證的,是最大的麻煩,我們可以建經濟適用房和建廉租房兩種方式,與買不起房的職工協商,買和租都可以,盡力做到雙方滿意。當然雙方談判的細節問題還要經過幾輪磋商才能落實,你們也要經過市里和經委的領導點頭,我們也要向公司董事長、總經理匯報,希望得到雙方領導的支持。俗話說,萬事起頭難,只要我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辦法總比困難多,是不是,何廠長?

何廠長心里一驚:咋個郭總對我們廠了解得這么詳細,真是奇了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詫異,只是笑了笑說,好、好,下去我們雙方都及時向各自的領導匯報,當然,還有這個……這個工人的問題,我們就暫時保保密,免得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臊,我們廠里的工人雖然窮,但一個個都是成了精的,碰不得,惹不得。他又提議道,郭總,天氣熱,又莫得空調,怠慢了,你們受累了,今天就談到這里吧,中午,我們做東,就在附近找個好一點的飯館,為郭總和諸位接風洗塵,喝點小酒。

郭總站起來,把手一揮,大聲說,那不行,那不行,太寒酸了,大家一起進城,我請客,鴻賓大酒樓,吃海鮮,何廠長,給兄弟一個機會吧。何廠長雙手搖了搖,又抱拳微笑著說,郭總,你的氣派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那今天就……就都免了。

何廠長的家在六樓,是廠里集資建房的職工宿舍樓,一共有十層,面向北河,離河邊不到一百米,前面沒有樓房遮擋,樓下隔一條馬路,是一個大的廣場,中間有音樂噴泉,再外面就是綠樹成蔭的濱河路。在河邊可以看到老城和河對岸鱗次櫛比的高樓,新建樓宇還在拔節似地往上長,欲與天公試比高。站在自家的陽臺上,可以看到不遠處松林蒼翠的小青山,放眼遠望,還能看見天邊橫亙千里綠灰蒙蒙的銅羅山。這里的景色太美了,藍天白云,山清水秀,極目遠眺,淡淡的山巒起伏,盡收眼底,是個住家的好地方。

何廠長的家中只有老伴和一個小孫女楠楠。他兒子在市政府的一個機關工作,媳婦在一家銀行工作,他們住在新區,離廠也很近,不到兩公里。他家庭和睦,日子小康,回家的感覺很溫暖。雖然廠里辦公場所沒有空調,但何廠長家里有空調,本來他不打算安裝,說整天有河風吹著,涼快,就省了那錢吧。兒子媳婦不同意,兒子說,楠楠你們二老在帶,這空調錢我們出。媳婦說,爸、媽,你們點點頭,就算我們孝敬二老吧。老子拗不過兒子媳婦,只好就此享受。何廠長當過知青,自從一九七二年招工進了罐頭廠就一直沒挪過窩,從車間工人干起,當過科室辦事員,當過廠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后來受命于危難之中,當上了廠長,近四十年的工廠生活,他與工廠建立了深厚感情。他住家的地方原來不大起眼,隨著城市的擴建,這里成了城中的風水寶地。他曾對人開玩笑說,我這房子周圍的風景太好了,給我一個別墅我也不換,我準備老死在這里了。

上午的談判,讓他百感交集。他愛這個廠,但又無力讓她起死回生,賣掉自己的工廠,他是心有不甘的,但也無可奈何。回想以前的罐頭廠,那是多么紅火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地區所屬的廠礦中,罐頭廠是比較熱門的單位,參工的商調的,擠破腦殼都想往廠里鉆,如果一家兄弟姐妹中有一個人在罐頭廠工作,那一大家子人都沾光。那個年代,不是這個廠有高科技高工資,而是因為那個時候老百姓的日子太苦太窮了,一切供應都要票證,吃不飽穿不暖,肉食和豬油成了最稀缺的食品。而罐頭廠的工人每個月都能分幾次肉骨頭和做罐頭剩下的邊角碎肉,有時還給職工分一點豬化油。對于一個月難聞一回油腥,腸子缺少潤滑,大便干燥的普通居民來說,那罐頭廠就是洞天福地,人人羨慕,口水長流。那時廠里的書記、廠長、供銷科長常常是趾高氣揚,走起路來踏地有聲,就連當時的地委、行署的領導和各大局的頭頭腦腦當權人物,也常常與罐頭廠的當權派套近乎,稱兄道弟,期望自己的餐桌上多一點油腥。吃喝拉撒睡,吃是第一位的,缺吃的,任你英雄好漢、美女俊男,有時也會低下高貴的頭。據說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農村城市大量死人,罐頭廠的工人和家屬確沒有死一個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罐頭廠沒破產時,生產午餐肉、清蒸豬肉、柑橘、蘑菇、蕃茄、竹筍、蘆筍罐頭,貼著上海梅林罐頭廠的牌子,外銷蘇聯、東歐、西歐、朝鮮、越南、日本等國家,為國家賺取外匯,那真是無上榮光。罐頭廠那個年頭人才濟濟,“文革”前后,廠里一共進了十幾個大學生,不少人都以能進罐頭廠為榮。招工商調時,能歌善舞的人優先,個子高打籃球的人材有幾個要幾個,畫畫的寫文章的也受到歡迎,這些舉措當然與當時的廠黨委書記有關,他是一個懂文化比較重視人才的領導。廠里先后出過一位畫家、一位作家,在全省都有一定的知名度。“文革”結束后恢復高考,廠里的年輕工人中考出去五個大學生,至今還有一位學者入了美國籍。廠里當時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其創作演出水平可以與地區文工團比美,有兩位演員后來還成了文工團的臺柱子。罐頭廠可不是一般的工廠,在食大于天的年代,不想紅也會紅。

在計劃經濟的年代,罐頭廠的原料不缺,豬肉由國家調撥。產品銷路不缺,遠銷海內外。農民辛辛苦苦養出來的生豬,往往是到年關才殺,交一半給國家,自己留一半,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誰也不敢私殺亂宰。農村生產隊和大隊集體養的豬,首先要送食品站,支援國家建設。城里肉攤上所賣的肉那是憑肉票供應,肉食緊的時候每月一人半斤,松的時候每月一人一斤。由于當時農村生活也非常困難,除了年關,平時是沒有豬殺,農民辛苦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殺年豬,才有肉吃。所以城里的居民經常是供應咸肉或凍肉,一年到頭很難吃上鮮肉。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實行市場經濟,豬肉價格市場化,罐頭廠低價進肉的歷史漸漸結束了,風光不再。在廠里工資獎金逐年走低的情況下,工人們又開始了順手牽羊地偷盜,防不勝防,雪上加霜,工廠的衰落已是早晚的事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門動亂之后,西方國家對我國實施禁運,外貿凍結,我國的出口業受到沉重打擊,尤其是麻紡、棉紡、食品等出口型輕工業,大多遭受滅頂之災,導致大量企業滑到破產的邊沿。罐頭廠就是在那次的大環境下,由嚴重虧損漸漸走向破產,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罐頭廠徹底破產了,煙囪不再冒煙,機器停止轟鳴,到處是一片寂靜。再后來,隨著城市的發展,罐頭廠成了城中的工廠,屬于未來的城市建設規劃區,改制或恢復生產更是南柯一夢,唯一的出路只有破產、出賣。可惜時至今日,有貨無市,推銷不出去,廠子也越來越衰敗。

何廠長站在窗前的回憶是沉重的,就是圣人也沒辦法扭轉乾坤,他感到自己其實也就是個維持會長,現在而今眼目下,穩定安全是頭等大事。他望了望天上,看不到太陽,烏云在匯聚在翻滾,風搖著樹枝,發出嘩嘩的聲響,天光也比上午暗了許多,憑自己的直覺,大雨就要來了。俗話說,七月的天是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他心里一緊,顧不上睡午覺,他決定到棚戶區去看看。每次下大雨之前,他都要到那里去走一趟,好像成了例行公事。那些破房子爛棚子是經不起風吹雨打的,一旦房子倒了死了人,他這個廠長也不好交代。

他下了樓,進了樓下的菜市場。這個菜市場是下崗工人開的,頂上罩著網眼布,下面擺放著一排排半人高的水泥板,各色蔬菜水果、調料干果、日用雜貨應有盡有。工人從大的批發市場進貨,拿到這里零賣,賺取一點小錢,養家糊口。他一路走來,都有工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微笑著向大家點頭。他說,兄弟姐妹,看樣子要下大雨了,收得攤了,回家看看,你們那些破房子,要好好盯著,千萬不要倒了壓著人,不要嫌我老何婆婆媽媽,我是為你們好。有人問,何廠長,聽說要賣廠了,你不能不管我們貧民房子的人羅,四百多戶下崗工人,你要擱平喲。何廠長苦笑著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你們這些人啦,我真服了,我沒有趕大家伙走,就算我積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人說,我們都是廠里的工人,中央都說要以人為本,要建和諧社會,我們過去是工廠的主人,現在住到廠里,那更是主人了,工廠的福利人人有份,憑啥子我們就不能住進來?何廠長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利益均沾,現在而今眼目下,有啥子福利?都是畫餅充饑,你們有那份耐心,就等吧。

他又來到棚戶區,一邊走一邊大聲喊,大雨要來了,大家注意安全。不少人從低矮的門里探出頭來,和廠長打招呼。一個平時和老何有玩笑開的男工人說,廠長,又來叫春了。何廠長罵了一句,“牛腦殼”,你龜兒子文明點,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要不要我揭你龜兒子老底。那個叫“牛腦殼”的工人嬉皮笑臉地說,廠長,我叫春,你走草,廠長打我一個嘴巴,你打我右臉,我伸左臉。何廠長友善地笑了笑說,你是我們廠里出了名的大社員,哪個敢碰你一個指頭,牛老弟,你少給我惹事生非就行了。“牛腦殼”行了一個禮,我一定當廠長的順民。何廠長說,少來點花言巧語,我走了。“牛腦殼”又說,廠長,一路走好。何廠長慍怒地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一路走好是你祖宗。“牛腦殼”用右手拍了自己的臉,臭嘴、狗嘴、婆娘嘴,廠長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何廠長說,你老弟呀,哥子懶得說你了,滾回去。

何廠長心里一清二楚,這棚戶區大部分工人是真正沒錢買房,不得不蝸居在廠里,其實也有一小半的工人原來在城里都有房。有的說,房子被兒子女兒占了,有的說,我們被小狗日的攆了,處不到一起。原因五花八門,反正一句話,只有投靠廠里,工人愛廠,以廠為家。其實他們早就嘗到拆遷的甜頭,不在罐頭廠這塊寶地占一席之地,那就是天大的傻瓜。他們苦苦地等著天上又一次掉餡餅,甘愿不用干凈衛生的天然氣而燒黑糊糊的煤球蜂窩煤。人啦,為了自己的利益,沒得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

何廠長剛一到廠長辦公室,副廠長馬馳就進來了。他一邊燒開水泡茶,一邊聽老馬嘮叨。老馬說市醫保局又打了三次電話,說我們欠了他們的醫保費兩百多萬了,總要定個還的期限嘛。又說租我們廠房的幾家老板,要求一租三年,說一年一租麻煩。何廠長既是廠長又是書記,不過不是黨委書記,只是個支部書記,主要管留守處的二十多號人,還有一千下崗工人。何廠長說,死豬不怕開水燙,那錢是市領導叫他們墊的,我們未必還指揮得動他們,我們還欠市財政兩千多萬呢,怕啥子,都是國家的錢,莫理他們。他想了想又說,不過,我們態度要好一點,身段要軟一點,口氣要柔和一點,老賬欠得賴不得,還有租廠房的幾家,你去回話,就說罐頭廠隨時都有可能出賣,一租三年,我們作不了主。

老馬想了想說,廠長,今天上午看郭總那氣勢,這回八九可以成事了,二十次談判了,總有一回夢想成真吧。何廠長穩了穩神說,不要太樂觀,商人都是無利不起早的貨色,俗話說,無奸不商,你以為他甘愿為北河市作貢獻是不是?他傻冒,要說呀,現在是賣也難不賣也難,總之心里不好受,我在廠里呆了快四十個年頭了,越拖越難,積重難返,我們罐頭廠這塊地盤不好吃,要是好吃,早就被人吞了。罐頭廠特殊就特殊在地理位置,城中的工廠,要多金貴有多金貴,我們廠要是離城十多二十里,鬼大爺才擁到廠里來占地盤,哪有貧民窟棚戶區這檔子事,哎,下崗工人也苦,再就業?都是四十多五十歲的人了,哪個老板都不想要,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我不想當罪人,不想工人罵我祖宗八代。老馬說,棚戶區那是歷史造成的,上幾屆領導不當惡人,憑啥要我們當惡人,就是公安、法院來,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廠里的下崗工人百煉成鋼了,都成老油條、老江湖了,個個都是十八響的火炮,莫說遇到火,就是一股煙飄過,也要炸得劈里啪啦響。何廠長苦笑著說,是啊,有利不圖是傻子,有空不鉆是瞎子。

這時,大雨落下來了,風借雨勢,雨助風威,把窗子打得“叭叭”作響。老馬急忙上前去關窗戶,怕風雨把室內的東西打濕了。何廠長急急地說,我上班前到棚戶區去轉過一圈,打了招呼,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我這里有傘,你也去看看,盯著一點。老馬說,好的。老馬還沒出門,桌上的電話響了。何廠長示意了一下,老馬拿起電話,喂了一聲。聽了兩句后,立馬將話筒遞上,說,廠長,找你的,說話細聲細氣的,好像是你的老熟人。何廠長拿起電話,聽了兩句后,臉色頓時凝重起來,急促地問,你是……哦、哦,好……

何廠長認真地聽著,不時哼哼兩聲,雙眉緊鎖。最后,他放下話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問道,老馬,你猜猜,是哪個貴人打來的電話。老馬討好地說,廠長,那我可猜不著,是何大哥的相好吧?何廠長瞪了一眼,正經點。老馬笑了笑,真猜不著。何廠長有點詭異地說,是齊老頭。老馬一時沒回過神,哪個齊老頭?何廠長罵了一句,你是個豬腦殼。老馬拍了拍額頭,笑道,看廠長剛才那表情,一定是齊書記,這老東西還沒死呀?何廠長說,老爺子想見我們。老馬說,齊書記這人啦,一言難盡,還是不見為好。何廠長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過去對你我,還算是不錯的,他從大牢里出來大概也有十二年了,算是公民了吧,其它事,拋一邊吧,二十七年沒見老爺子,我想看看他當年的威風還在不在,也想看看他英雄暮年風燭殘年的樣子。

齊老爺子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時沒人敢直呼其名,都叫他齊書記。他生于一九三三年,罐頭廠一九五八年開始建設時,他就進了廠,兩年后,他當上了廠黨委書記,二十七歲的年輕書記,可謂少年壯志不言愁,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出身中農,是個高中畢業生,在當時就算是知識份子了。從一九六零年到一九八三年,他在罐頭廠當書記一共坐了二十三年,幾經風雨,歷經“文革”,一直屹立不倒。可惜在一九八三年,在全國掀起的一股嚴厲打擊犯罪活動的高潮中,他不幸落馬,政治生命戛然而止,身陷囹圄十五年,直到一九九八年才被提前釋放。自從齊書記進監獄后,何廠長就沒見過他,大概也有二十七年了。齊書記這個人太不一般了,說他是土皇帝也對,說他是政治強人也沾邊。有人說他好,有人說他歹,有人感他恩,有人記他壞。不過在罐頭廠的大部分老工人眼里,他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敗類。何廠長客觀地認為,齊書記是個鐵腕人物,是個治廠有方的強勢領導,不能否認他對當時罐頭廠的發展做出過貢獻,但他也是個罪有應得的壞人。半是天使,半是惡魔,齊老頭過去復雜多面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何廠長的腦海里,久久地揮之不去。

何定元進廠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是由知青招工進廠的,他開始在車間當工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不過他這個人嘴甜腳勤,上下關系都處得比較好,很會來事,深受車間主任的喜歡。后來,在文革中的一次批判會上,何定元代表車間工人上臺發言,講稿寫得很有文采,講話抑揚頓挫,聲情并茂,很有鼓動性。齊書記發現這個年輕人可以造就,于是把他抽調到廠行政科當個辦事員。齊書記個子不高,偏瘦,兩眼炯炯有神,五官有棱有角,精力旺盛。他不茍言笑,說話斬釘截鐵,決不拖泥帶水。他對干部要求比較嚴格,工人碰到他,叫他一聲齊書記,他會點頭微笑,很少盛氣凌人。齊書記能說會道有能力有魄力有文化,當時地委、行署的領導都比較賞識他。加上罐頭廠有肉罐頭有肉骨頭有豬油,在那吃食緊張的年代,有關系的人求齊書記批個條子簽個字,就能在罐頭廠買點進口貨,讓一家人腸子滑潤起來,所以大小領導都十分愛和他套近乎,關系當然就更加不一般了。文革初期,他也挨過批斗,受了一點皮肉之苦。當了多年領導,也處理過一些干部、工人,自然會有一些冤家對頭,受點苦在所難免,但沒有傷筋動骨,也算造反派手下留情了。廠里軍管的時候他作為三結合干部,再次進入領導班子,由于他管理工廠有一套,特別擅長人治,唯我獨尊,軍代表撤走后,他又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廠革委會主任、后來又再次被上級黨委任命為廠黨委書記,罐頭廠又一次成了老齊的天下,而且更加不可一世。

“文革”時,廠里有個青工叫張志沖,外號“張二娃”,一九六五年進廠的時候只有十六歲,初中畢業,本來他出身貧民,在那個講階級斗爭的年代,本來他上學是一帆風順的,但他就是不愛讀書,老愛出風頭,手兒癢癢的,三天兩頭就要和人打一架。文革開始后,時興斗走資派,廠里有個與齊書記有恩怨的干部用一包“大前門”香煙,讓張志沖上臺搧了齊書記兩耳光,幫他出了一口惡氣。齊書記重新上臺后,“張二娃”嚇住了,好在他臉皮厚,乘一個沒人的機會,溜進齊書記的辦公室,雙膝跪下,痛哭流涕地承認錯誤,還出賣了那個支使他打人的干部。齊書記雙手把他扶起來,說,小張,起來,起來,運動嘛,腦殼一時發熱,有點沖動,我不怪你,你還是個娃娃,懂個啥。張二娃感激涕零,就差點磕響頭了。過了不久,“張二娃”被提拔到保衛科,又過了幾年,當上了廠里的保衛科長,成了齊書記得力的打手。不過那個支使他打人的干部可慘了,文革結束后抓三種人,他先被弄進學習班,后來被公安抓了,還蹲了三年監獄,出來后流落在社會上,靠做小生意糊口,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齊書記收拾人一套一套的,對工人有時還有點手下留情,整起他身邊犯了大錯或不聽話的干部來,輕則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重則開除工職,甚至一腳踢進大牢。當時的干部一個個小心翼翼,都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覺。

現在的何廠長,那時的廠辦公室副主任何定元,在廠里管行政、后勤。文革后期,特別是鄧小平的全國整頓過后,各項工作開始走向正軌。齊書記鐵腕治廠,成效很大,加上經常斗私批修一閃念,干部、工人貪公家財物的事件很少發生,廠里的偷盜案件也很少,分東西大多是平均主義。供銷科可以給上級領導或有關單位批點邊角肉、肉骨頭、豬油什么的,大多是在領導的授意下,然后自己落一點好處,經手人大多手不黑,心不大。那時廠里經濟制度比較嚴格,齊書記以身作則,潔身自好,要求嚴格,工作人員也比較守規矩,除了偶爾占點小便宜,很少有大的貪污案件發生。

何定元每個月手里有兩百塊錢,入了辦公室的小金庫,也算得上是個小財主。罐頭廠生產罐頭出的污物濁水多,加上工人也多,還有不少臨時工,旺季生產時,有近三千人。在那個年頭,人的排泄物也可以成為買錢的東西。廠里都是大廁所,有三個,隔不到幾天就要出糞。那時農村是大集體,化肥很少,莊稼主要還是靠農家肥,工廠、學校、機關廁所里臭哄哄的大糞成了農村生產隊的搶手貨。那時的北河市靠城一邊的水上,每天都停了不少糞船,而且糞船比貨船多,特別是到了夏天,河岸一股臭氣熏天,蒼蠅滿天飛,但沒人去驅趕糞船,大家都懂得“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工農一家親”。那時老城的大街小巷,不時會看到三三兩兩的農民兄弟,一根扁擔擔著兩桶大糞,吱嘎吱嘎地招搖過市,撒一路臭氣,也沒有那個居民說個不是。那時沒有環衛處沒有抽糞車,公共場所和和街道有地、富、反、壞、右五類份子打掃,大糞有農民兄弟一擔擔地挑走,其樂也融融。那時家里有小廁所的家庭,大人和老人愛對小孩子說,拉屎拉尿不要在外面拉,要忍著回來拉。因為當時一挑大糞要賣一、兩角錢呢,有的人還把洗菜水洗碗水倒進糞坑里,多賣幾個錢。罐頭廠的大糞由兩個生產隊承包,每個月各給廠里一百元錢,這就是何定元手里每月有兩百塊錢的來歷。

何定元手里的錢雖然不歸廠財務科管,但他卻不敢亂花,更不敢揣私人腰包,那是有明細賬的,而且齊書記不時會問一問開支情況,讓他格外小心。有一年臨近春節的時候,何定元被齊書記叫到書記辦公室。齊書記說,小何,你辦事,我放心。何定元畢恭畢敬地說,我工作沒做好,齊書記多批評。齊書記和善地說,我把大糞錢交給你專管,就是信任你嘛。何定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曉得,你不下指示,我不會隨便開支。齊書記謹慎地說,小何,春節前,廠里按慣例要請上級領導團年,你用大糞錢買酒的時候,多買兩瓶,就買“五糧液”,給我留兩瓶送到我這里來,我有用,不要讓人看見。何定元討好地說,我一定小心,齊書記我給你留四瓶。那時“五糧液”最多六、七塊錢一瓶,也不是個大數目,可見當時領導想占一點集體、公家財物的時候,并不是理直氣壯,還是有點扭扭捏捏,謹小慎微,一般心眼不黑。

齊書記春夏兩季,愛穿黑色或深藍色的毛華達呢中山裝,有棱有角,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到了夏天,常常是白襯衫扎在藍色的凡爾丁褲腰里,身子筆挺,顯得很精神。寒冬時節,他愛披著一件藍色毛華達呢大衣,不穿上袖子也不扣紐扣,當著披風,像個大干部。說話時,左手叉腰,右手打著手勢,一副領袖風范。工人們都說他有風度,很威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廠里帶家的職工宿舍都是平房,只有單身職工宿舍是兩層的筒子樓,四個人住一間,這在當時也算不錯了。在那個年代,地區所屬的廠礦,除了廠房、辦公樓是樓房外,職工住房十分簡陋,有磚房有土墻房,甚至還有竹席麥草搭起來的臨時工棚,職工睡通鋪也是尋常的事。拖家帶口的職工大多住在十多平方的平房里,燒火煮飯睡覺都在一個屋里,孩子大了,也只有拉一塊布簾分隔一下。齊書記勇于領風氣之先,在罐頭廠建起了兩幢六層樓高的職工宿舍,雖然每套房子只有四十多平米,但那是小一號的兩室一廳帶衛生間的住房,一下解決了九十八家人的住房問題,而且租金每月只有兩三塊錢,那在當時是天大的喜事。雖然住新房的人大多是干部和一些老工人,但大多數工人總覺得有點盼頭,久等必有一禪。那次齊書記本來名正言順分了一套,但他沒有去住,而是讓給了一位老工人,一時還傳為佳話。后來不少廠礦的領導還帶人到罐頭廠來參觀,學習取經,讓齊書記出了不少風頭。

齊書記這個人治廠有方,雖是鐵腕人物,但他多少還是關心職工的福利,在他當政的年代,廠里生產蒸蒸日上,那是不爭的事實。不過齊書記這個人太強勢了,每逢廠里開大會,只要齊書記坐在臺上,下面必定鴉雀無聲,他講話擲地有聲,抑揚頓挫,斬釘截鐵,雅俗交錯,文采斐然。他講話的時候,主席臺上的其它領導沒有人敢多嘴多舌,這也是歷來官場的潛規則。他可以插副手的話,甚至打斷副手的話,沒有他的示意,副手不敢接著講下去。廠里開黨委會或廠長會,大家都會看他的臉色講話,偶爾提個建議什么的,后面都要附一句,我們聽齊書記的。罐頭廠長久以來就是一言堂,齊書記這個人太有威嚴了,連廠長都是個擺設,更莫說其它副手了,沒有一個黨委成員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

多少年來,廠長換了好幾個,有的是知難而退,有的是先稱病而后調走,哪怕是后來走的單位差,也毫無怨言,與他共事猶如與閻王共事。齊書記在罐頭廠坐了二十多年,他就是屹立不倒。走了的一個原廠長私下說,惹不起我躲得起嘛,人啦,太紅了,也就離黑不遠了。有的人還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現在有地委書記罩著你,要是上面換了人呢?

一九八二年,上級調來一位新廠長,四十出頭,是個大學生,叫梁貴明,個子在一米八以上,站在齊書記面前,高出半個頭,這讓齊書記很不爽,平時盡量避免和梁大個子站在一起。梁廠長也是個年少氣盛的人,加上他有文化,又逢知識分子吃香的年代,他對齊書記就不是那么唯唯諾諾,有時叫齊書記,有時叫老齊,這讓齊書記大大的不悅,心里說,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對我不敬,我一定要收拾你。

八十年代初期,各種物質都比較緊張,罐頭廠生產罐頭需要大量的玻璃瓶,但縣玻璃廠急需生產玻璃的輔料燒堿,當時燒堿是市場上的緊俏貨,他們向罐頭廠求援,知道罐頭廠在外面什么東西都能搞得到。梁廠長聽了縣玻璃廠廠長的訴苦和求援,他熱情地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他沒有請示齊書記,自己大筆一揮,簽字讓供銷科拿兩箱罐頭,準備送給一家化工廠的領導。后來這事有人密告到齊書記那里,齊書記立即召開黨委會,在會上嚴厲批評梁廠長不尊重黨的領導,帶頭破壞財經紀律,勒令作深刻檢查。哪知梁廠長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氣憤地站了起來,臉紅脖子粗,理直氣壯地說,尊敬的齊書記,難道我堂堂一個廠長,連這點權力都做不了主?姓齊的,別的人怕你,我梁大個不怕你,我不當這個廠長了。梁廠長說完,也不打招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會議室。當時齊書記氣得臉青面黑,他當政二十多年,還沒有一個人敢于跟他面對面叫板,還直呼姓齊的,這不反了天嗎?他望著梁廠長的背影,站了起來,厲聲說,我提議,給梁貴明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哪知,生性耿直的梁廠長直接去了地委,要求辭去廠長職務。八十年代初,正是全國大張旗鼓重用知識分子的時候,地委袁書記知道這事輕慢不得,只好放下身段好言勸說梁貴明。他還當著梁廠長的面,給齊書記打了電話,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齊廣興同志,你要好好和小梁搞好團結,現在是什么時代?是重知識重文憑的時代,小梁是大學生,是四個現代化的接班人,再說,梁廠長批準拿兩箱罐頭,也是為了生產,是為公的,你在黨委會上批評他是錯誤的,今后我再聽到你們兩個不和,我先拿你是問。

這件事過去之后,齊書記表面上和梁廠長和解了,但暗地里卻派人去調查梁廠長在其它單位工作的情況,特別是“文革”中在大學的活動,是不是紅衛兵造反派?是不是派性頭頭?有沒有男女關系問題,他相信掘地三尺總會挖出一點能夠上綱上線的東西。他堅信,他自信,在罐頭廠這塊地盤上,沒有他收拾不了的人,也不允許出現一個膽敢跟自己分庭抗禮的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并沒有給齊書記充足的時間,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紅得發紫的齊書記不但沒有收拾到梁貴明廠長,反而他原來紅得發紫的仕途卻終于走到了盡頭。

齊書記長期受地委袁書記的偏愛,除了有罐頭、豬肉、豬油孝敬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罐頭廠有一個頂頂有名的右派份子,名叫王山洼,這個人可是相當有來頭的。王山洼是個老紅軍,一九一七年生,河南人,十五歲參加紅軍,紅四方面軍入川之前就是鄂中教導大隊的副政委,相當于副團職干部。由于歷史的原因,除一部分驍勇善戰的高級將領外,原紅四方面軍的一般干部在地方上往往得不到重用。王三洼參軍前是個放牛娃,后來他的小名王三娃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大名王三洼。他解放后的級別是十三級,當時的地委袁書記才十五級,還只是參加過抗日的南下干部。解放后王三洼任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院長,這個級別比地委書記高資歷比地委書記老的王院長從來就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主,不時愛和袁書記頂牛唱反調,可以對地委書記的招呼不理不睬,袁書記十分討厭這個沒多少文化又桀驁不馴自以為是的老紅軍。

一九五九年下半年,王三洼不知是哪根神經短了路,或是出于正義感,或是有意攻擊地委袁書記,竟與廬山上的彭德懷不謀而合,指責地區領導在大躍進中的嚴重失誤,更為激進的是,他大張其鼓地提出了司法獨立的建議,竟得到一些人的附合。隨著彭德懷的蒙冤倒臺,正愁抓不著王三洼小辮子的袁書記雷霆出手了,一鼓作氣將這位老紅軍打成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后來又定為右派份子。據說,袁書記曾把當時初任罐頭廠書記的小齊召到地委,面授機宜,說,小齊呀,我準備把王三洼這個大右派弄到你們罐頭廠,讓你和工人階級把這個壞家伙給我看管起來,你怕不怕。當時年少氣盛的齊書記挺起腰桿說,請袁書記放心,請黨放心,我有能力有辦法管住這個壞家伙。袁書記笑呵呵地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我沒有看錯人,有魄力。

王三洼開始到廠里的時候,還不服管教,不參加勞動,頂著老紅軍的牌子不倒威。齊書記指派幾個心腹干部、工人押著王三洼參加勞動,不聽從還動手打人,王三洼不服氣,大叫,這江山都是老子們打下來的,你們打我就是忘恩負義。后來,齊書記又親自找王三洼談話,他說,王三洼同志,我現在還叫你同志,是尊重你,我承認,你原來是革命的,但你現在是什么?反黨右派份子,像彭德懷那樣大的官都面對現實,服了軟,你說你沒有在處分決定上簽字,你不承認,太天真了。你的工資已經從十三級降為二十三級,從這個月起,你就領二十三級的工資了,你認也要認,不認也要認,在工人階級眼里,你就是個反黨的右派份子,是五類份子,你只要好好參加勞動,我會叫他們不要打你,你還有老婆、孩子,你應該為他們著想,與黨作對,死硬到底,那是沒有好下場的。你在廠里,只要不上地委、省委鬧事,我們不會過分為難你,現在生活困難,我們罐頭廠的人好孬可以分一點邊角肉、骨頭啥的,可以幫你一家度饑荒嘛。

齊書記軟硬兼施的一番話,果然起了一點作用,王三洼開始自覺參加勞動。緊接著的三年自然災害,王三洼對自己被下放到罐頭廠還是有點慶幸的,每個月多少有點邊角碎肉吃,全家都沾光。在那個年月里,活命要緊,養家糊口要緊,哪有精力氣力去上訪申訴,他雖給省委中央寄過兩封申訴信,但如石沉大海,他就沒有那心勁了。那幾年,王三洼沒有外出鬧事,袁書記還多次表揚過齊書記黨性強階級立場堅定,齊書記也因此更得寵了。

齊書記仕途順利與他老婆有點關系,他老婆是一個縣委領導的妹妹,人材身材都不敢恭維。從土改工作隊走出來的小齊,后來選擇了領導的妹妹作老婆,也是他高人一著的地方。老婆為他生了兩兒一女,長期在一家醫院工作,但他老婆和子女從來不到廠里來,也許是齊書記不準,怕人家議論,怎么風度翩翩一表人材的齊書記找了那樣一個不起眼的老婆?

自從齊書記當政之后,他很多時候都是以廠為家,十天半月才回一次他自己的小家。他的辦公室是兩間,外面是辦公的地方,里面是他的臥室。那個年代,一般工廠、單位既有大食堂也有小食堂。凡有上級領導和外來的客人,很少有到外面吃飯的習慣,那時城里除了幾家國營食堂,基本上沒有什么高級餐館,所以招待客人都是在自己單位的小食堂。齊書記很多時候都在小食堂吃飯,錢糧照繳,不愛多吃多占。當時廠里有招待所,有一個中年女工打掃衛生,也順便幫齊書記料理辦公室和臥室。

罐頭廠建廠的時候,工人都很年輕,大多數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學校剛畢業的,有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復員退伍軍人,還有農村來的青年。那些女工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長得漂亮的也不少,男人向她們行注目禮套近乎那是當時廠里的一道風景。齊書記那時還不到三十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期,雖然已經結婚有了孩子,但看到那些風華正茂的美少女,也忍不住熱血往下涌,把自己弄得很不自在。當時廠里有個女工叫高素梅,是從農村選來的初中生,只有十七歲,身高一米六二,很苗條,該鼓的地方很豐滿,該細有地方有線條,柳眉大眼,高鼻小嘴,很打男人的眼。這個女工小高不但人漂亮,還寫得一手好字兒,很得齊書記喜歡。她進廠沒多久,就被抽調到廠辦公室,坐上了圈圈椅子,讓其它青工們眼饞了好一陣子。齊書記對她非常關心,軟硬兼施,提拔許愿,不到半年,沒滿十八歲的小高就被齊書記哄上了床。齊書記認為自己風流不下流,只要不是強奸,那就是兩相情愿的事,犯不到多大個法。

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走起路來都是偏偏倒倒,有時看到臉色黃黃微胖的人,以為那人是身體好,其實那是水腫病人,離死不遠了。那三年,大多數女人都絕了經,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早已雄風不在,那時在城市里很少看見大肚子孕婦招搖過市。就是后來的人口統計,也鮮見六零年六一年出生的人。齊書記和小高的風流韻事,在廠里眾人皆知,但大家都裝著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天飯都吃不飽,沒有那精神也沒有那邪念去管閑事,更不想惹事生非,和領導過不去。那時的男子漢,就是看見自己的床上躺一個白生生的女人,風情萬種地向自己招手,也只有苦澀地一笑,力不從心,上下不同步,怕讓女人見笑,雖號稱男子漢大丈夫也只能知難而退。齊書記吃得好養得好,很有精氣神,加上他有能力有魄力有權威有后臺,在廠里人見人怕,哪個敢太歲頭上動土,誰敢多嘴多舌。

小高在廠里,女工們當面對她微笑打招呼,但就是不和她接近,敬而遠之。就連原來對她虎視眈眈的男干部男工人也退避三舍,不敢向她獻殷勤,那不是虎口拔牙嗎?小高心里高興不起來,常常悶悶不樂,有點憂郁有點彷徨。一九六二年初,有個叫張志成的小伙子吃了豹子膽,公開向小高示好,這小子一九五一年十七歲時當兵入朝,撞過槍林彈雨,后來轉業到了罐頭廠,當了個小干部,當時也就二十六歲,還有點血氣方剛的樣子。兩人開始是搞地下工作,后來被明察秋毫的齊書記知道了,齊書記苦口婆心地勸她,小高哇,你還年輕,前途廣闊,不要忙著耍朋友,今后我會好好地安排你的工作和生活。小高哭著說,齊書記,我本來是個黃花閨女,和你有三年了,你是有家的人,你總不會退了婚要我吧?我要耍朋友,我要結婚。齊書記說,小高,不要哭嘛,你再等三年,三年后再耍朋友結婚好不好?小高抹著眼淚說,三年后我都二十四、五了,嫁都嫁不出去了。事后,男友張志成給小高打氣,不要聽他的,我們結了婚,他書記未必然敢開除我們。小高和小張鐵了心到民政局開了結婚證,齊書記當時也沒法公然阻攔,只是背后牙齒咬得癢癢的。高素梅和張志成結婚時不但沒有婚房,就連買了喜糖也散不出去,沒人敢吃他們的糖,兩人的眼淚只能往肚子里吞。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九六二年下半年,為了糾正大躍進的盲目上馬,高指標人海戰術,全國的工廠、企業執行中央的新政策,開始人員大精簡,一批大躍進時期從農村到工礦參工的青年被大批精簡回家,這是當時國家的大環境,誰也不能搬起石頭打天。不過下放誰不下放誰,那也是工廠、企業領導的一句話。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小高聽說自己和小張要被下放,曾給齊書記下過跪,但那也無濟于事,雷厲風行鐵石心腸的齊書記,歷來對不聽他話的人,從來就不手軟。小高想走告狀這條路,有工人好心勸她,小高,你沒有證據,要是你第一次就告他,興許還有點盼頭,現在,水都過了三丘田了,晚了,齊書記上面有人,你告不準,說不定還要把你關起來。小高和小張絕望了,感到有冤無處申,只有把恨深深地埋進心里。

當時被下放的工人有近百人,那時的人都很老實,聽黨的話,他們在離開廠的時候,廠里還貼了紅榜,每個人都戴了大紅花,還開了歡送大會。在會上,還有幾個下放的工人代表發言表決心,聽說是齊書記分別找他們談話,許諾只要國民經濟好轉以后,優先招他們回廠。下放工人離廠時,書記、廠長還和每個人一一握手道別,現場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場面十分隆重熱烈。當時有一個好聽的口號:支援農村建設。大多數被下放回農村的工人,沒有笑臉,也沒有埋怨,他們不能不聽黨的話,領導就是黨,反黨就要當右派份子,那是萬萬不敢反對的,就連哭也不敢哭出聲,弄不好就是態度問題立場問題。

那天正是寒冬時節,天氣格外地冷,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沒有送出一絲溫暖,只有凜冽的北風,吹著下放工人木訥呆滯的紅臉。廠里的歡送大會結束后,小高和小張是最后兩個離廠的工人,他們背著自己簡單的行李走到廠門口,一步一回頭,依依不舍,步履艱難。突然,滿臉淚水滿腹悲憤的高素梅回轉身子,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姓齊的,齊廣興,你不得好死!齊書記沒聽到這句話,但當時好多工人聽到了。可惜這詛咒這箴言變為現實的時候,已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齊書記自從趕走高素梅以后,更加色膽包天,一發不可收拾,把一雙眼珠子瞪得圓圓的,一個個年輕漂亮的女工陸陸續續地進入了他的視野。他還在廠里培植了一些眼線,科室、車間里對他不利不敬的言語,都會添油加醋地傳到他的耳朵里,廠里的大大小小的動向,他都了如指掌。在他當政的年月里,有被開除工職的,開除黨籍的,干部下放車間勞動的,甚至還有被勞教和判刑的。全廠被處理的干部、工人少說也有二、三十人,當然其中也有少數真正有罪有錯的人。在他當政的年代,全廠上下,人人自危,草木皆兵。那些年,廠里有幾個頗有幾分姿色的還沒嫁人的女工,自尊心比較強,不愿意投入齊書記的懷抱,表面上虛與委蛇,暗地里她們紛紛把目光轉向部隊,嫁給軍官是一個比較保險的選擇,對方人矮一點,臉黑一點,人材差一點也不挑剔,只要是連長以上就行,要是碰到一個營長、團長什么的,那就是喜出望外了,還有機會隨軍呢。那個年代,很少有色狼敢去碰鋼鐵長城的對象,哪怕是部隊軍官剛認識不久的女朋友也不行。“文革”前后的年代,破壞軍婚是一個比較嚴重的罪行,一告一個準,你就是貴為領導,該判刑誰也不敢保你。齊書記在暗地里恨得牙癢癢的,也不敢把手伸向漂亮的軍官家屬和軍官的女朋友,因小失大,他不會干那莽撞事。不過在廠里工作的軍官太太也別想得到齊書記的特殊照顧,但齊書記也不敢下手明目張膽收拾這些美女,“擁軍優屬”這個地方傳統是根深蒂固的,沒有誰敢出頭反傳統。后來,這些軍官家屬大部分都先先后后調離了罐頭廠,或隨軍,或丈夫轉業一并商調,跳出了齊書記的羅網。在廠里,比較聰明的美女總是少數,還是有不少風姿出眾的年輕女工被齊書記攬入懷中。也有個別既風流又想往上爬的漂亮女工,主動地投懷送抱,一步一步得到齊書記的提攜,當上中層領導后,再嫁給一個機關干部,然后四處活動請客送禮,調到局、委或事業單位,就算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這也是既聰明又無恥的選擇。據說,那些年廠里先后有“五朵金花”、“七仙女”,還有“十二金釵”之說,而且大部分都是黃花閨女。

“文革”興起,地委袁書記等一幫走資派挨了批斗,齊書記也被揪了出來。齊書記很狡猾,雖然挨過打挨過耳光,但他從不反抗,一味地檢討認罪,當然往往是避重就輕。造反派動員一些有過傳聞的年輕女工起來揭發齊書記的生活作風問題,可惜沒有人站出來。那個年代還是很看重臉面和名譽的,抓屎糊臉的事沒人愿意出頭,還沒打倒走資派,反把自己的名聲打污了,傻瓜才干那事。那年頭,委屈已久蟄伏已久的老右派老紅軍王三洼跳了出來,跟著造反派鬧騰,還沖向批斗臺,搧了地委袁書記幾個結結實實的耳光,出了心頭一股惡氣。過了三年,袁書記重又上臺,齊書記也官復原職,袁書記對齊書記狠狠地說,老齊呀,你們廠里那個老混蛋老右派,王三洼,給我好好地收拾收拾,往死里斗,叫他生不如死。齊書記得了圣旨,哪敢怠慢,他不但把兩個造反派頭頭打進監獄,還支使那個叫“張二娃”的張志沖,就是在他面前下過跪的毛頭小子,組織幾個人悄悄對王三洼進行毒打,打斷了老紅軍兩根肋骨。從此以后,王三洼與齊書記結下了仇,兩人相見,分外眼紅。

“文革”結束后,清理三種人,當時的廠長王金全,由于在“文革”中曾被造反派拉進了領導班子,騎在齊書記的上頭,而且王廠長也曾在私下里多次議論過齊書記的生活作風問題。齊書記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姓王的膽敢在太歲頭上拉屎,那是大不敬,犯上作亂的重罪。齊書記支使幾個親信,向地委寫污告信,在地委袁書記的默許下,廠長王金全被押進了學習班,勒令坦白交代罪行。齊書記還派了張志沖“張二娃”帶了兩個人日夜守著王金全,不讓他睡覺,房間里白天黑夜用五百瓦的電燈泡照著,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不交代就打,讓他生不如死。經過三天三夜的折磨,王廠長的精神崩潰了,在第四天凌晨,他用刮胡子的刀片劃開股動脈自殺了。王廠長死后,還被定性為畏罪自殺。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罐頭廠的生產蒸蒸日上,全國開始走向正規,齊書記越發春風滿面,志得意滿,袁書記曾給他表過態,說打算提拔他到地委或地區行署,不當副書記就當副專員。那時候,齊書記見人都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藹。哪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祝福。俗話說,久走夜路總要撞著鬼。當時廠里有個年輕女工叫秦建華,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皮膚白皙,嬌嫩如水,仿佛一彈就破。她才二十二歲,是一九八一年畢業的中專生。小秦一進廠,就被齊書記盯上了。她在車間里只呆了兩個月,就被調到技術科,齊書記親自找她談話,鼓勵她好好工作。小秦感到受寵若驚,臉蛋紅紅的,一個勁地傻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感謝的話,她笑起來的樣子更加楚楚動人,風情萬種,把齊書記都看呆了。小秦說,齊書記,謝謝你,我可以走了嗎?齊書記這才回過神,友善地笑了笑,好,好。齊書記當時已年近五十,但精力依然旺盛,小秦走后,他感到渾身十分燥熱,下面頓時不安分起來。

那時,原來的老右派、老紅軍王三洼不但摘去了右派帽子,還恢復了老紅軍待遇,工資十三級。他的平反過程也是歷經艱辛,主要原因就是地委袁書記百般刁難。王老紅軍三次上北京申訴,后來彭真同志在申訴狀上簽字發話了,直接點名說,袁江山同志對他的打擊陷害是錯誤的,責成中紀委、省委立即解決王三洼同志的問題。雖然當時王三洼還不到六十歲,但平反后并沒有恢復中級人民法院院長的職務,只是作為法院的顧問回到原來的單位。他也累了老了,他也知道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自己晚年有這么一個比較好的結果,是多少年做夢都不曾夢到的,也就知足常樂了。不過在王三洼離開罐頭廠前,齊書記想開一個歡送會,被王三洼斷然拒絕了,這讓齊書記很不爽。又過了一年,地委袁書記被突然調到省上一個廳作廳長,齊書記的仕途也被劃上了一個問號。后來,被迫害自殺的原廠長王金全同志的案子也平反了,不但無罪,還恢復了名譽,補發了工資,這更讓齊書記郁郁寡歡。

不過唯一讓齊書記頗為欣慰的是,小美人秦建華已投入了他的懷抱。一個快要知天命的老男人,抱著一個如花似玉還沒開苞的年輕姑娘的時候,他心里只有樂在其中,哪有一絲樂極生悲的后怕。秦建華可不是一個弱女子笨女人,她攀上齊書記這棵大樹,壓根就不想以藤纏樹,而是想一步一步往上爬,然后展翅高飛。而齊書記想離了自己的老婆另尋新歡也心有余悸,弄不好就得身敗名裂。他欠了那么多的風流債,總不會半夜敲門心不驚吧。齊書記對秦建華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張開手又怕飛了。以前不是有過小美人一提拔上來,不久就另尋高枝,拍拍翅膀飛走了,讓齊書記漫漫長夜里捶胸頓足。秦建華在技術科一呆就是一年多,只是個打雜的辦事員,并沒有被提拔為副科長,她有點坐不住了,老是在齊書記面前抱怨,可老齊只是哄哄勸勸,一次又一次打假包票,還威脅她不要耍男朋友。齊書記霸占女工不是用金錢,而是以提拔、轉干、入黨為誘餌和手段,勾引她們上床。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而提拔的事并沒有什么響動,秦建華終于明白了,這老東西是想釣魚,妄圖長期霸占自己。她憤怒了,不但開始疏遠齊書記,還與一個叫柳世軍的男青年耍起了朋友。柳世軍人長得高大,五官端正,有一點男人氣,雖然當時是個工人,但他爺爺是個老紅軍。小秦想,柳世軍有后臺,他總不會一輩子當工人吧?秦建華決心與齊書記一刀兩斷,她認為自己虧大了,長期給人當情婦而沒有回報,那不是傻女子一個嗎?

那幾年,現在的何廠長,當時的辦公室副主任何定元,處境也十分尷尬。八十年代初,安電話是要講級別的,就連工廠的車間,也沒有電話,要通知什么事或通知什么人,往往是廠里的廣播喇叭喊。齊書記經常對何定元吩咐,小何,你去通知某某某,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不要在廣播上喊,你親自跑一趟。后來久而久之,何定元也明白了幾分,他去通知的都是年輕女工,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當時的王廠長看見何定元匆匆忙忙走路的樣子,有時也開玩笑說,小何,你是齊書記的貼心通訊員,是不是又去通知哪個女娃子,到齊書記那里個別談話。何定元苦笑著說,王廠長,這玩笑開不得。王廠長說,我只是好心給你提個醒。俗話說,說話聽聲,鑼鼓聽音,這還用說穿嘛。后來,何定元幾次通知秦建華到齊書記辦公室去,秦建華都是冷水燙豬不來氣,齊書記沒有出氣的地方,反把何定元沒頭沒腦地熊一頓,讓他感到十分委屈。再后來,他堅決要求下車間,齊書記自知理虧,又不好說明白,不得不讓何定元當了一個車間的副主任,他才擺脫了自己在廠里的不良印象。

后來,齊書記雷霆大怒,將秦建華下放到車間,這一來,兩人徹底鬧翻了。那是一九八三年,正值全國開展嚴厲打擊犯罪活動期間,秦建華也不甘示弱,決心拼個魚死網破,一場以弱勝強的斗爭開始了。秦建華和他的男朋友干脆不上班了,先在當地公、檢、法告,找地委、行署申冤,告不準就到省上告,再后來,就直上北京,找全國婦聯,找人民日報,找新華社,跪地告狀。這時,愛管閑事的老紅軍王三洼也出馬了,為兩位敢于摸老虎屁股的年輕人四處奔走。當年,嚴打大快人心,從重從嚴打擊了各種犯罪活動,社會治安得到了根本好轉。就在這種大背景下,不可一世的齊書記齊廣興也在劫難逃了。全國婦聯把這個案件作為維護婦女、兒童合法權益的典型,一抓到底,新華社、人民日報、省報的記者云集北河,深入調查采訪之后,個個義憤填膺,決心監督到底。自從原地委袁書記走了之后,齊廣興失去了這個大后臺,他原來只是唯袁書記馬首是瞻,對其它領導大都是不恭不敬,這一下墻倒眾人推,沒有一個領導出面為他說句好話,他很快就被立案偵查了。

在社會輿論的壓力沖擊下,在中央、省級部門和各路記者的監督下,地區的辦案人員深入罐頭廠,火速偵辦案情,并將齊廣興看管起來。根據群眾提供的線索,還請回了一九六二年被下放回農村的高素梅、張志成兩夫婦。回到農村的高素梅由于憂郁和貧困,得了間歇性精神病,但她一聽到抓了齊廣興,忍不住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在辦案人員耐心的勸慰和引導下,她的情緒漸漸得到了穩定,斷斷續續揭發了齊廣興的罪惡事實,還說出了齊廣興下腹有顆黑痣的事實,成了砸向齊廣興的最后一塊石頭。就在齊廣興被帶上手銬押上警車的時候,廠里響起了鞭炮聲,經久不息。

齊書記垮臺,墻倒眾人推的時候,也有不愿落井下石的人。當時有兩位原來與齊廣興有染的漂亮的女工,在廠里升了官,由工人轉為了干部,后來又嫁了局級干部,離開了工廠,分別進了機關和事業單位。當辦案人員上門調查取證的時候,她們非常不高興,秋風黑臉,根本就不愿承認過去的事,還說是罐頭廠的小人誣陷,無中生有。其中一個女干部還錦上添花,讓自己的丈夫出據了結婚時是處女的證明。這事讓廠里的工人大跌眼鏡,有人說,人家也有人家的難處,以前當大姑娘不要臉,現在做太太要臉了。有人說,揭人家的傷疤是讓人家痛苦嘛,沒罵你就算有修養了。還有人說,是啊,就像一缸糞,你平時不攪它不臭,你要是用棍子一攪,保管臭氣熏天。這句很幽默的話,讓聽的人笑得十分開心。無可奈何花落去,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后來罐頭廠的土霸王齊廣興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行,一連三天,罐頭廠鞭炮不斷,像過節一般,大家奔走相告,大快人心。廠里雖有部分為齊廣興鳴不平的干部工人,但在當時一邊倒的大勢面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卵擊石,只是私下偷偷議論,是判重了一點。那次對齊廣興的判決,對當地各級領導干部也是一次極大的震懾,對扭轉黨風和政風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外面還在下雨,馬副廠長走了之后,原來的齊書記,現在的齊老頭的一個電話,將何廠長帶入悠悠長長的回憶中。回首往事,盡管支離破碎,有親身經歷的,有道聽途說記下的,有時也有自己豐富的想象,他總算勾勒出了罐頭廠逝去的歲月場景,把一個當時活鮮鮮威風八面的齊書記仿佛拉到了自己的眼前 。歲月有時像狂飆,催人奮進,勇立潮頭,也可能讓你頭腦發熱,不知天高地厚,從半空中跌了下來;歲月有時像柔柔的微風,它拂拭我們臉上的喜怒哀樂,讓你樂天知命,茍且偷生,知足常樂;歲月似湍流和激浪,一次次沖刷,一次次洗滌,把人生有棱有角的五彩斑斕的石頭磨成一個個鵝卵石。現在的何廠長已沒有大喜大悲,早已是心靜如水,沒有棱角了,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圓滾滾的河灘石,他認為一個人性格中不能沒有圓滑,一塊圓圓的石頭,一生一世都不會遍體鱗傷,更不會粉身碎骨。他想到自己又回到眼下:不知齊老頭現在的精氣神如何?他也確實想看看這位當年不可一世的土霸王茍年殘喘的暮景。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去匆匆。下了一個多小時的暴雨終于停住了。何廠長感到心頭舒了一口氣,現在他這個廠長其實也就是個滅火隊長,破廟的主持,沒有多少正經事干。他走出廠長辦公室,徑直向河邊的濱河路走去,他很想去轉轉,聞聞雨后清新的空氣,吸吸幾口負氧離子,那也是一種享受。

天地被一場大雨洗過,溫度降了幾度,天上的烏云已經散盡,藍天被一團團輕輕的白云遮住,藍白相間,分外艷麗。陽光從云縫中閃射出來,柔柔的亮亮的,使人感到舒適和愜意,心情也頓時格外開朗起來。何廠長站在濱河路上,向對岸望去,一排高樓映入眼底,有的樓高達三十多層,蔚為壯觀。他回過頭,看了看自己廠子的方向,除了一棟十樓外,其余都是八十年代修的六層的職工宿舍,又舊又破,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還有站在河邊看不到的廠里幾大片棚戶區,那更是讓人觸目驚心了。再往廠子的兩邊看去,都是高樓林立,色彩斑斕,罐頭廠猶如一塊污斑,貼在美麗城市的臉上,讓領導和市民都憤憤不平。老大難的城中工廠,二十年得不到處理,讓每一屆的市領導如骨哽在喉,極不舒服。何廠長深深嘆了口氣,心里說,只要把下崗工人的社會保險、醫療保險解決了,把職工的住房解決了,我就阿彌陀佛了,不過,我在這里住慣了,我可不愿意搬家,但愿這第二十次談判能成功吧,我不愿意作齊廣興那樣的罪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退休以后,少幾個人罵我,我就心安理得了。

何廠長在往回走的時候,碰到了秦建華和柳世軍兩口子。柳世軍招呼道,廠長散步哇。何廠長說,雨后長天如洗,空氣清涼,我出來透透氣。秦建華這位當年廠花之稱的美女早已風光不在,五十多歲的老婦,臉上已有淺淺的皺紋,略顯憔悴,但眉眼間還是透出一點早年的風姿和傲氣,她朝何廠長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他倆走后,何廠長又陷入一陣沉思,這兩人是扳倒齊廣興的有功之臣,那年也風光了一陣子。后來,他們想借自己出名的東風,想離開罐頭廠這塊是非之地,進機關或到事業單位,可惜,卻一次又一次的商調都沒有成功,就是柳世軍的老紅軍爺爺出面,找地委領導,也仍然得不到解決,其根本原因是沒有一個單位愿意接受這兩個人。各單位的領導喜歡能干的聽話的年輕的,都不喜歡刺頭鬧事的,那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英雄我們還是敬而遠之的好,捉個虱子在腦殼上癢,我傻呀?后來罐頭廠新的書記、廠長上任后,也并不喜歡這兩位出頭鳥,看到把這兩位功臣實在送不出去,也就讓他們在廠里呆著吧,只是既不打擊也不重用,采取冷處理。久而久之,這事就像被一陣陣風吹過,一切都變得寡淡平靜,他倆也就認命了,不再和新的領導過不去,長年相安無事。秦建華和柳世軍下崗之后,也做過小生意,打過工,終究沒成大氣候,不過他們的兒子還算爭氣,大學畢業后,在省城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現在,他倆先后辦了病退,與世無爭,老兩口學會了打太極拳,在家里平平淡淡地度日,過去的事如昨日黃花,早就枯萎了。

第二天中午時分,何廠長帶著副廠長馬馳,還有辦公室主任老許,財務科科長老林來到城里的“翠云軒茶樓”,與齊老頭見面。這四人除了何廠長和馬副廠長以前認識齊老頭,另兩個人都是后來進廠的,財務科長老林是個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她也想見識一下這個當年在罐頭廠為非作歹的風流老頭,何廠長也只好帶上她,讓她開開眼。

何廠長一行走進一個雅間,只見一位滿頭白發的瘦瘦的老頭迎了上來。他定睛一看,真是原來的齊書記,一晃二十七年了,齊老頭大概有七十七歲了,卻沒有老態龍鐘的樣子,腰桿挺得直直的,精神還那么矍鑠。齊老頭幾步走了過來,一把握住何廠長的手說,何廠長,大駕光臨,我還怕你們不來呢。何廠長擠出一絲笑說,齊……齊書記,你老還好吧。齊老頭嗔怪地搖了搖頭說,何廠長,這樣稱呼,不妥,不妥,就叫我齊老頭就是了。何廠長說,那我就叫你齊叔,行不行?齊老頭說,還是叫齊老頭好。何廠長問,就你一個人,夫人呢?子女呢?齊老頭說,老婆老婆,成了不愛動的老婆子了,她不愛熱鬧,子女嘛,有兩個在外地,這樣也好,方便,清靜。何廠長一一將隨行人員介紹給齊老頭,齊老頭對馬副廠長說,我認識你,你叫馬馳,原來是機修車間的工人,好像以前還給我在醫院的家里安裝過水管。馬副廠長笑了笑說,齊叔,好記性,是有那么回事,那次你還留我吃飯。齊老頭說,是的,是的,大家都是有緣分,以前才走到一起的,哎,看見你們,感到格外親熱。

茶樓雖不是酒樓,但是上檔次的茶樓都可以承辦宴席。齊老頭招呼大家入座,他請何廠長上坐,他的另一邊就是馬副廠長。一張大圓桌只坐了五個人,顯得空空蕩蕩的。齊老頭摸了一包“軟中華”香煙給大家散,還說,我不抽煙,大家隨意抽。兩個年輕的女服務員開始上菜了,還開了一瓶酒。齊老頭說,現在名酒假的多,就喝“劍南春”,這是一位朋友送的,真酒。何廠長說,客隨主便。桌上的菜算得上中高檔,大概也要一千元以上吧。

女服務員給大家斟上酒后,齊老頭端起玻璃酒杯,站起身說,感謝何廠長和各位領導光臨,齊老頭本來沒臉和大家見面,我是判過刑的人,今天,罐頭廠的各位領導不嫌棄我這個有罪之人,和我坐在一起,我是三生有幸。何廠長看到齊老頭眼里有淚花在閃動,他也招呼大家站起來,比較隨意地說,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那都是歷史的誤會,今天是老朋友相會,先干了。齊老頭贊賞地說,還是何廠長有水平,一句話暖人心。何廠長問,齊叔,身體還好吧?齊老頭說,人們愛說三高,我是三不高,血壓不高,血脂不高,血糖不高,活得好好的。何廠長驚異地說,奇跡,有錢難買老來瘦,你老人家真是百煉成鋼呢。齊老頭打心眼里佩服何廠長的口才,說起話來,既沒有傷人痛處,又不屈尊討好,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齊老頭奉承著說,何廠長,以前我還真沒看走眼,你確實是個人材。這句話拍馬屁可拍到馬蹄子上了,何廠長以前最忌諱別人把他跟齊廣興扯到一起,那個稱他是齊書記的“通訊員”的玩笑和諷刺,讓他好多年都耿耿于懷。他面露不悅之色,趕緊解釋說,我是你走了之后才被提拔上來的。齊老頭并沒有老糊涂,他連忙改口說,那是,那是,我是沒資格說那話。齊老頭真是服了何廠長,他把“抓”說成“走”,真是照顧了我齊老頭的面子。

席上大家都揀好聽的話說,齊老頭小心翼翼,顯得很謙恭。何廠長不卑不亢,說話很得體,不戳人痛處,也不曲意逢迎。桌上的氣氛還是比較融洽的,主要是何廠長和齊老頭說話,偶爾有馬副廠長接一句話,其它人都只是陪著笑一笑,只有財務科長林大姐,老是偷偷地盯著齊老頭看,想象著色狼過去模樣。齊老頭說,我過去有罪,對不起廠里的女工,我是個畜生,但是我對罐頭廠還是有真感情的,五八年一建廠我就進了廠,現在罐頭廠破了產,我心里也不好受,何廠長,聽說又在提賣廠的事?何廠長輕描淡寫地說,談判了二十次了,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市上領導不急,我急個啥?齊老頭說,依我看,沒有實力雄厚的開發商,吃不了罐頭廠那塊金銀地,麻煩事太多了,哎,只要把下崗工人安頓好了,賣了就賣了嘛,都在說城中的工廠,那是遲早要賣的。何廠長說,齊叔,你消息還很靈通呢。齊老頭說,我還不是聽人說,自從那年我離開罐頭廠,有二十七年沒去過了,我還真想去轉一轉。何廠長沒有馬上接他的話,心想,你到廠里來看看,我接待你也不好,不接待你也不好,不是叫我為難嗎?冷了片刻之后,他勸道,你老叔還是不去的好,雖然過去這么多年了,工人心里總還是有疙瘩,見了你的面,免不了說你幾句風涼話,甚至于還會有人罵你老人家,你何必自找不痛快呢。齊老頭訕訕地笑了一下說,那是那是,我只是有這個想法,何廠長勸得好,我不去。

吃過飯,何廠長一行要忙著回廠,齊老頭問,你們有車嗎?何廠長說,一個破了產的廠,哪里買得起車,要真是有車,那不是逗工人罵,我們辦公事,都是搭出租車,習慣成自然了,齊叔,你老人家就不要送了,要是有廠里人看見,說些風言風語,我們都不好,怕倒沒啥怕的,現在是信息時代,網上一炒,大半個中國都知道,何必自找麻煩呢。齊老頭說,好,好,就聽何廠長的,齊老頭今天見了你們一面,就是明天死,我也舒坦了,你們沒拿我當壞人,我真的很受感動。何廠長說,你老人家出來了,就是和大家一樣的公民,大家都是平等的,看你老人家這精氣神,過九十歲也是輕松太平的事,好,不送了。齊老頭眼含喜淚,激動地說,何廠長,謝謝你的吉言,各位領導,那就慢走了。

罐頭廠的四個人下了茶樓,來到街上,何廠長感到松了一口氣,但臉色還是很嚴肅的,他感嘆地說,想不到齊老爺子比一般人活得還要好,想想那些至今還留在廠里被她霸占過的女工,成了下崗工人,她們的聲譽被毀了,有的一生都改變了,窮的窮瘋的瘋,我一看到她們就心酸,這不公平,老實說,我今天想見他,是想看看他老態龍鐘風燭殘年的樣子,不料他還活得很滋潤,這是個什么世道,不公平!副廠長馬馳笑了笑說,你何廠長,永遠是一副菩薩心腸,要我看,齊老頭是大難之后有大福。何廠長瞪了他一眼,你有沒有一點正義感?馬馳嘻皮笑臉地說,開個玩笑嘛。林大姐說,哎呀呀,現今社會上不公平的事還少嗎,操心也是白操心,風流不下流,是你們這些男人的口頭禪,你們嘴巴上討厭齊老頭,其實內心是不是有點……走吧,走吧,回家。何廠長說,林大妹子,你也不要一篙桿打一船人嘛,還是應該有點正義感。林大姐笑著說,又是正義感來了,是不是像流感傳染人,大廠長,我不是逗你們開心嗎,看你們一個個秋風黑臉的,活像借了一升谷子還了一斗糠。眾人忍不住都笑了,笑一笑,十年少嘛。

何廠長的父母已經過世,家里只有老兩口,都是廠里的職工,老伴早已退休,兒子很爭氣,大學畢業后當上了公務員,在市政府機關工作,已是一個小科長了,媳婦在一家銀行工作,收入都比較高。他現在基本上衣食無憂,市里領導也比較信任他,但是現在廠里的工人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希望他為工人說話,解決醫療保險、養老金、社會勞動保險和職工的住房問題。現在而今眼目下,既要讓上級領導滿意,又要工人滿意,難啦。這兩年,雖然罐頭廠的工人沒有鬧事,但他也淘了不少神,說了不少好話,打了不少包票,反正是又哄又嚇又勸。對上面,他四處求爹爹告奶奶,為廠里借醫療費,借生活費,總算一次又一次渡過難關。工廠不賣,問題會越集越多,困難會越來越大,他不敢想,想也是白想,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解決不了廠里的困境。何廠長認為自己是個不好不壞的領導,他經常愛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現在你當領導的人,在群眾眼里,個個都是貪官色狼,天下烏鴉一般黑。但是在官場,你要是一塵不染,那就成了上下都排斥的怪物,誰都怕和你沾邊,你的仕途也走到頭了。何廠長不是圣人,但是他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下崗工人的錢和禮物,他一概不收。找相好,他絕不在廠里找,現在而今眼目下,只要兜里有票子,哪里都有女人來靠上你,不過,何廠長也曾經有過兩個相好,也不全是用錢,一來二往,久而久之,多少也有一點感情。這些有關個人的私秘事,不好過分渲染。

這段時間,何廠長的心情都比較好,因為第二十次談判看來成功的希望比較大,“廣茂”公司財大氣粗,很有魄力。他們對罐頭廠的困難了解得很細,對策既符合國家政策,又有具體操作方案,雖然實施起來還是困難重重,但大政方針是對的,可以朝積極的方向發展。不過他最擔心的就是棚戶區,那里住的工人,個個都是不好剃的腦殼,不好惹的祖宗。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那天早上上班后,他想到棚戶區去看看,啥事都要想在前頭走在前頭。

廠里棚戶區的形成那是有歷史原因的,八十年代從初期到中期,廠里先后建了八棟職工宿舍,當時是執行打分制,每個工人按工齡打分,干部另按職務加分。這樣一來,雙身職工當然就優先了,廠里的本意也是先解決雙身職工,兩人都在廠里,貢獻自然而然大一些。當時住進新職工宿舍的除了雙身職工,就是一批干部了,解決中層以上干部的住房問題,也是廠里考慮的重點。那年第一次分房時,還是齊老頭在當政,由于實行打分制,齊書記帶頭不住新房,堵了很多人的口,雖然單身職工意見很大,但終歸沒有理由推翻當時的分房政策。其實那些住房使用面積也只有四十多平方米,可是比起一家人以前住十多平方的破爛平房,那就是天壤之別了。后來第二次分房,是在齊書記倒臺之后,雖有風波,但簫規曹隨,終究沒有翻起大浪。從那幾年兩次建房后,廠里有十年沒有再建房,后來一部分年輕的雙身職工結婚后,只有住在破爛的平房里,一家也就是十多平方米。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國家實行個人買房,職工用很少的一點錢,就買下自己原來住的房子。這個時期城市發展加速,新區建設已初具規模,罐頭廠一下子成了城中的工廠,地皮也金貴起來,成了一塊流油的肥肉。這一下,住在外面的單身職工不滿意了,他們認為吃了大虧。住平房的職工也不滿意,紛紛在自己的平房外私搭亂建,增加面積,為今后以房換房撈取實惠。外面住的工人坐不住了,一批又一批工人進駐廠里,只要哪里有空地就在哪里安家,棚戶區就這樣形成了。當時廠里也進行過阻止,還發生過幾起斗毆傷人事件,法不治眾,又加上情況復雜,確實也有職工沒有住房,結婚后還擠住在父母家中,很不方便。有職工發狠話,說哪個領導要來拆房子,老子抱炸藥包和他同歸于盡。后來領導也膽怯了,不敢繼續采取措施,時至當下,棚戶區已擴展到四百多戶,一戶平均只有十二平方左右。工人和家屬在沒有衛生間沒有廚房的棚子里熬著,盼望拆遷改造,渴望今后在工廠的土地上,能有屬于自己的一套房。近十多年,棚戶區成了老大難問題,讓歷屆領導頭痛的問題。

何廠長走進棚戶區,首先來到高素梅的家,高素梅就是第一個被齊廣興凌辱的女工,后來下放被攆回農村,由于生了四個孩子,一個孩子長年生病,生活十分困難,在經濟和精神的雙重重壓下,高素梅得了間歇性精神病,使這個家庭雪上加霜,在農村變成赤貧戶。齊廣興被判刑后,高素梅的丈夫張志成牽著高素梅給廠領導下跪,哀求解決工作問題。大躍進過后的六二年下放工人,那是國家的大政策,不可能平反,鑒于高素梅在審判齊廣興當中的作用,人們對他們都十分同情,于是同意他倆留在廠里當臨時工。又過了一年,招合同工的時候,廠里發慈悲,把張志成轉為了合同工,也就成了正式工人,不過高素梅因為有病,過不了體檢關,只好讓她繼續當臨時工,在廠里打掃衛生,兩口子蝸居在低矮的棚戶里,男人有哮喘病,女人有精神病,過著茍且偷安要死不活的日子。廠子破產后,張志成辦了退休,高素梅成了領低保的老女人,他們的四個子女死了一個,三個都在外面打工,安家在農村,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高素梅正在自己的棚戶門前把撿來的塑料瓶往編織袋里裝,她男人張志成在一旁幫忙,準備賣給廢品站。何廠長的到來,讓兩人吃了一驚。張志成忙著招呼何廠長,高素梅只是傻笑,她認識何廠長,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何廠長問道,高大姐,你還好吧?高素梅這才醒悟過來,瞪著一雙紅紅的老眼,結結巴巴地說,齊廣興不……不死,我……我還……還要活。這句話是高素梅平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幾乎是逢人便講。何廠長心想,她心中的深仇大恨,過了二十多年,還是念念不忘,看來精神病人恨一個人,那還真是恨到了骨髓里面去了。他看了看她蒼老的皺臉,渾濁的雙眼,一身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臟衣服,哪里還有一點當年美人的痕跡。他禁不住一陣心酸,本想告訴他們齊廣興活得好好的,但還是忍住了,何必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呢。

在另一處棚戶區,何廠長碰到了“張二娃”,就是齊書記當政時期的保衛科長張志沖。“張二娃”也不是年輕人了,已是六十出頭的退休老人了,那人五十多歲的時候得過腦中風,造成半身不遂,醫治了好幾年才有點好轉,可惜走起路來,左手左腿都有點不給力,老是甩腳甩手的,現出幾分可憐相,說話也有點口齒不清,說的人聽的人都很費勁。有的工人說,他“張二娃”以前左得出奇,現在左到手腳上了,他以前就是齊廣興的打手,帶了不少過,活該現世。不過何廠長雖然不大喜歡“張二娃”,但也沒有惡感,兩人不存在過節,多年相安無事。“張二娃”見到何廠長,首先開了笑臉,討好地招呼,何……何廠長,視察呀?何廠長說,你何科長住著好房子,到貧民窟來轉悠個啥?“張二娃”結結巴巴地說,隨……隨便轉……轉,何……何廠長,聽說又……又要賣廠了,這……這回怕兌得到現了。何廠長不冷不熱地說,你不要聽到風就是雨,八字還莫得一撇呢,等吧,久等必有一禪。“張二娃”說,有……有何廠長的英……英明領導,再難的事你……你也能擺……擺平。何廠長淡淡地說,謝謝你哥子的吉言,走路小心一點,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何廠長在棚戶區又看了幾家困難戶,還特地拜望了幾家平時愛鬧事的男女主戶,安撫了一下,打打預防針。他還到平房區,去看望了他最早的師傅,曾經是省勞模的老工人謝華平。謝師傅晚年得了尿毒癥,靠透析維持生命,他雖然給謝師傅解決過一些醫療費,但那只是杯水車薪,至今師傅一家及子女日子都過得緊繃繃的。自從破產后,廠里的退休工人和下崗工人都沒有買醫療保險,下崗工人沒有交養老保險。政府說,一切要等廠子賣了后一并解決。工人們盼星星盼月亮,就等著東方出太陽。就在何廠長準備回辦公室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一聽,是趙副市長打來的電話,叫他馬上到政府來一趟。他不敢怠慢,在電話上給副廠長老馬說了一下,就匆匆向廠外走去。

趙副市長是北河市分管經濟工作和城市建設的常務副市長,位高權重,年輕富有朝氣。當何廠長一走進辦公室,就感到一陣涼爽,他急急地說,趙市長今天忙著召見我,一定有好事情。趙副市長從辦公桌后面的高背靠椅上站起身,招呼道,老何,請坐,有要事相商。趙副市長倒了一杯水遞給何廠長,何廠長受寵若驚地站了起來,說,謝謝趙市長。趙副市長揮了揮手,坐下,坐下。趙副市長挨著何廠長坐在長沙發上,很親切地問道,你這次和“廣茂”的談判很有成效是吧?何廠長愉快地說,比較順利。趙副市長說,據說前幾屆市領導任期內,你們罐頭廠先后談了十九次,都沒有成功,這一次,你要和市委、市府領導同心協力,辦好這件大事。何廠長說,一定,一定,我的心比領導還急呢,我今天上午,還專程到廠里的棚戶區去走了一趟,就是看望下崗工人,幾年來,我一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深山出太陽,我一定積極配合政府的工作。

趙副市長說,老何,你是老同志了,罐頭廠這塊地不改造,我們北河的城市建設就不完美,好像人臉上的一塊疤,左看右看都不舒服,是不是。何廠長說,那是那是,是我們廠拖了城市建設的后腿。趙副市長說,這次“廣茂”到北河市來發展,對我們來說,是個難得的機會,郭總說,這次他們“廣茂”接手改造罐頭廠,不求有大的經濟收益,主要是創品牌,北河市是重要的交通樞紐,還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他們看重的是今后的合作,當然,我們也會給一些優惠條件,合作合作有合才有作嘛。何廠長笑了笑,趙市長真是高瞻遠矚。趙副市長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也是劉書記和唐市長的決策,我們這一任政府,一定要解決罐頭廠這個一拖二十年的老大難問題,為你們廠的下崗工人,為市民辦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郭總也給我們匯報了他的設想,我看操作性還是很強的,比方建經濟適用房,建廉租房,都是符合國家政策的,也適合罐頭廠的實際情況,這些事,你們都談過吧?何廠長趕緊說,談過,談過,不是空的,是實的。

趙副市長頓了頓,用詢問的口氣說,聽說你們罐頭廠的工人很不好打整,你看,前幾年,有的市屬廠礦,工人八百塊錢一年買斷工齡,也沒有鬧什么事,就是你們罐頭廠,動不動就圍攻市政府,到底是啥原因?何廠長聽到這話,一下緊張起來,汗也冒出來了,他哭喪著臉說,趙市長,這事說來話長,你剛才說的那個廠,我知道,那是山溝溝里的廠礦,工人不會去建棚戶,占地盤,我們廠是城中的工廠,地皮金貴,就像一塊肥肉,人人都想啃一口,這才是罐頭廠麻煩多的主要原因,還有工人……趙副市長打斷他的話說,老何,歷史舊賬一時扯不清,以前的事我們都不提了,重要的是,你今后要和市政府精誠團結,步調一致,爭取盡快讓你們破破爛爛的罐頭廠早日建成北河市最好的高檔住宅區。何廠長挺了挺腰桿,摸了摸自己的胸脯,信心滿滿地說,請趙市長放心,我何定元一定不辜負領導的重托,保證完成任務。趙副市長拍了拍何廠長的肩,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好,你回去吧。

回到廠里的何廠長感到一身輕松,他想,既然市領導有這么大的決心,我不好好配合,上對不起領導,下對不起廠里的下崗工人,我就是個混蛋。他正想著,迎面碰著一個人,這個人叫牛傳亮,外號“牛腦殼”,也算得上是罐頭廠的名人,也有人叫他大社員,也就是工人當中領頭的敢鬧事的大哥大。牛傳亮是和何廠長一同進廠的工人,也當過知青,歷來和何廠長有玩笑開,“牛腦殼”不但牛高馬大,而且還能說會道,敢說敢做,為朋友敢于兩肋插刀,不少工人都服他。當年,“牛腦殼”愛在下面說齊書記的怪話,口無遮攔,齊書記想收拾桀驁不馴的“牛腦殼”,牛傳亮有意找人帶話給齊書記,說,他姓齊的敢把老子送進大牢,老子要和他同歸于盡。后來,在齊書記的招呼下,公安局把牛傳亮請到局子里詢問。牛傳亮大大咧咧地問,警察同志,我一個小工人,提一回虛勁也犯法了是不是?弄得幾個公安啼笑皆非,詢問后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從此以后牛傳亮還真把齊廣興恨上了,在下面時不時放幾句狠話。齊書記最后還是猶豫了,他怕“牛腦殼”狗急跳墻,真的和他拼命,終究放了他一馬。

何廠長先打招呼,牛老弟,匆匆忙忙往哪里去?“牛腦殼”說,媽的,朋友嫁女,去湊個鬧熱,還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何廠長,何老哥子,賣廠這件事,你屁股要坐正啰,不要光是眼睛向上,還是要照顧廠里這幫下崗工人,不然你過不了清靜日子。何廠長說,你老弟放心,前十九次賣廠談判就是棚戶區解決不下來,才談崩了的,這次還是外侄打燈籠—照舊(照舅),不把大家安頓好,讓工人兄弟滿意,我不會簽那個字,老牛,你有想法,多和我通氣,不要動不動就上市政府鬧事,你也可以給我出點主意嘛。“牛腦殼”輕輕一笑,何大哥這話還聽得,好吧,我不給哥子你找麻煩就是了。

“牛腦殼”正要往廠外走走,何廠長又一把拉住他,小聲說,昨天我偶然見到齊廣興那老東西了,那老家伙還越活越精神了。“牛腦殼”兩眼一愣,那狗日的還沒有死?老天爺不公,瞎了眼,要是那年把他龜兒子槍斃就好了,全廠工人都喊“槍斃”,社會上也在傳說要判死刑,結果還是保了那雜種一條命。何廠長小聲叮囑道,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對外說。“牛腦殼”憤憤不平地說,那年頭,公社黨委書記強奸知青都要判死刑,他齊廣興搞了幾十個女工,竟然死里逃生,還說是嚴打,狗屁,官官相護,假打,我走了,有空,我們哥倆再擺點龍門陣。何廠長望了望“牛腦殼 ”遠去的背影,心里說,只要穩住“牛腦殼”,罐頭廠就不會鬧出大事情。

何廠長在家里匆匆忙忙吃了午飯,顧不上睡覺,就徑直下樓去了辦公室。他坐在座椅里,把兩條腿放到辦公桌上,輕輕地搖著,嘴里胡亂地哼著歌曲,心情格外地好。他想,要是在自己退休前能處理好罐頭廠的事,就是有功之臣了,他想要工人都記住自己的好,他不想讓工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以前有幾次開發商提著錢來找他,說只要他擺平廠里的工人棚戶區,就送給他一百萬。他當時就謝絕了。現在而今眼目下,這種幕后交易多的是,見慣不怪了,但擱在何廠長身上,打死他也不敢收那錢,罐頭廠的事太復雜了,地盤太特殊了。國有資產流失,沒有多少人心痛,但是他不把下崗工人的棚戶區的事擺平,他就有可能被工人擺平,站著進來,橫著出去,他不敢想那后果。這次和“廣茂”的談判是有可能把上下擺平的最好機會,他不會坐失良機。

下午兩點鐘,副廠長馬馳來到何廠長的辦公室,何廠長把上午趙副市長的話簡要地說了一遍,馬馳也很興奮。兩人開始研究廠里棚戶區的情況,一戶一戶地在紙上記著,哪些人好勾通,哪些人愛胡攪蠻纏,哪些人確實生活困難,哪些人在城里有房,哪些人買得起房。他們知道,廠里其它住房都好辦一些,只有既無產權又無房產證的棚戶區工人才是最難辦的,這些神仙都是不請自來,以廠為家,如果棚戶區的住戶得到好處太多,那其它有房產證的職工也會鬧起來。按了葫蘆起了瓢,橫豎都不好打整。經濟適用房、廉租房怎么分配,由哪家單位來管,這也是一個讓人很頭痛的大問題。兩人苦苦地思索著,一時也扯不出一個讓各方都滿意的方案。

又過了幾天,罐頭廠的領導與南方“廣茂”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的第二輪談判又開始了,雙方領頭的還是郭總和何廠長,談判主要在他兩人之間進行。兩人先寒暄了一陣,馬上切入正題。郭總說,我的初步設想和我們雙方談判的情況,我已向我們公司程總匯報了,程總基本上同意,我也和你們北河市的有關領導接觸過,我們和北河市的合作,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通暢的,我們和你們罐頭廠的商談也是比較愉快的,我們雙方都很有誠意,我們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現在,請何廠長說兩句。何廠長清了清喉嚨,信心滿滿地說,郭總的開場白說得很好,我也有相同的好心情,不瞞各位說,我和馬副廠長三天前已經在開始研究具體方案了,雖然還不成熟,但我們盡量把前期工作做好,特別要把拆遷方案落到實處,做到公平、公正、透明,同時做好工人的宣傳工作和疏通工作,一句話,配合郭總,把今天的罐頭廠打造成明天北河市最高檔的住宅區。郭總高興地拍了拍手,好,好。

雙方又開始對土地買賣的價格,土地出讓金的優惠條件,房屋的拆遷及補償,老房換新房的比例,對棚戶區職工的政策,經濟適用房和廉價出租房的建設等等,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討論,氣氛十分融洽也十分熱烈。就在談判快要結束的時候,郭總微笑了一下說,何廠長,還有一件小事,我想還是先提一下。何廠長爽朗地說,郭總,不要客氣,說吧。郭總慎重地說,今后罐頭廠這個樓盤建成后,將定名為“廣興花園”,當然取名字是我們的事,今天在這里,我只是先給你們通個氣,你們市政府的領導也同意取這個名字,還說,“廣茂”、“廣興”,一對孿生兄弟嘛,吉祥。

何廠長聽到這話后,好半天沒有吭聲,臉上表情復雜,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他朝馬副廠長看了一眼,馬馳也像個泥胎木雕,半張著嘴,只是眉毛向額頭上方揚著,一時下不來。郭總大度地問,怎么,何廠長,不是我使了定身法吧?何廠長馬上回過神,意外驚恐轉為強作鎮定,他裝著不解地問,郭總,那兩個字是不是光輝的光,星星的星,“光星花園”,很好嘛,很新潮,是不是?郭總耐心地解釋說,是廣茂的廣,高興的興,“廣茂”、“廣興”,就是孿生,“廣茂”開發“廣興”,有點創意嘛。何廠長撓了撓后腦說,這個名字,嘿嘿,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又望了一眼自己的人,又說,我建議,能不能,改改,還是……還是改改好。罐頭廠的人這時都醒悟過來了,齊聲說,還是改一改好,改一改好。郭總說,何廠長,我今天是多嘴了,本來取名字是我們開發商的事,沒必要事先征求你們的同意,我今天只是順便說說,怎么剛才是艷陽高照,現在又是黑云壓城了,我真弄不明白?一個簡單的名字怎么就讓你們魂不守舍了,說起話來吞吞吐吐,這是怎么啦?

何廠長已從剛才內心的波瀾起伏轉為風平浪靜,他說,謝謝郭總提前把取名字的事通告給我們,讓我們有一點心理準備,是的,關于取什么名,你們有決定權,我們只是建議,不過我還是慎重建議,希望能改改。罐頭廠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還是改改好。郭總有點為難地說,這個名字是我們程總親自從眾多名字中挑選出來的,我也無權更改,你們看看,“廣茂”建設“廣興”,多好哇。何廠長苦笑著說,是好,是好,可惜這是個歷史的誤會,郭總,這不怪你們,真的,我看,今天的談判就到這里吧,我們下去后,還要商量商量。何廠長并不想把其中的真正原因合盤托出來,人家郭總哪里知道我們廠里有齊廣興這樣一個人呢?他個人認為,這就是一個歷史的誤會,他想自己會說服郭總和程總,他想私下先和郭總談談,講講歷史的誤會,“廣興花園”這幾個字,決不能立在罐頭廠的土地上,罐頭廠不能背上這個讓人屈辱的印記。郭總說,好吧,何廠長你們也回去研究研究,希望不要為了這個名字,讓我們雙方的合作不順利不愉快,不會半途而廢吧?何廠長笑著說,不會,不會,哪能呢,沒有翻不過去的山,沒有過不了的河,是不是。郭總一一和大家握手,和善地說,希望合作愉快。

郭總一行人走后,何廠長馬上召集大家開會,研究這次談判會上突然冒出來的新問題。財務科長林大姐說,這事硬是豌豆滾屁眼,遇了圓了。她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葷素不論,常常逗人大笑,但這個時候,參加會議的人都笑不起來,尤其是何廠長一臉嚴肅,大家都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馬馳說,還是何廠長先指示吧。何廠長說,大家先說,有啥說啥,不抓辮子。馬馳略有所思地說,那我先開個頭炮吧,“廣興花園”這個名字是有點讓我們罐頭廠的老工人難受,像何廠長說的是個歷史的誤會,上頭領導和郭總恐怕都不了解我們廠的歷史情況,“廣茂”、“廣興”他們的理解是孿生兄弟,我們的理解是水土不服,簡直跟我們罐頭廠開了個國際玩笑,不過,我認為還是可以商量的,我們可以兩邊做工作,一是請他們改名;二是在廠里摸摸底,如果大多數工人同意接受這個名字,我看也是可以考慮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要輕言放棄,賣廠的事不要再拖了。辦公室主任是個老成持重的人,他慢騰騰地說,請他們改名是上策,證求工人意見是下策,這個事就只限于我們幾個知道就行了,不要擴散出去,事情還沒有到哪里哪,工人就滿堂蛤蟆叫,后面就更不好收拾了,是不是,依我看,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認為,這個事還是說得通的。林大姐風趣地說,你們到底是男子漢,還是漢子難,依我看,同意這個名字,有的工人要罵,到時候廠子賣不脫,工人也要罵,下崗工人都想脫貧致富,這一錘子買賣讓兩位廠長搞砸了,還是要遭罵。馬馳忍不住先笑了,林大姐最喜歡一錘子買賣。林大姐兩眼一瞪說,馬大廠長,馬哥,你莫得正義感總有點正經感嘛。大家都笑了起來。何廠長敲了敲桌子說,好,好,都正經一點,言歸正傳,老馬,你旗幟有點不鮮明呢。馬馳笑了一下,多幾個方案多幾條路嘛,再說,也有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時候。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的時候,何廠長在想另外的問題,郭總說過市領導已經同意了這個名字,那問題就更加嚴重了,這次賣廠,市里領導是下了大決心的,要是因為取名字的事半途而廢,自己如何向上級向下面群眾交代?

何廠長望了望大家說,老馬的建議和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但這事不能模棱兩可,許主任說得在理,這事暫時不要向外面張揚,齊廣興是我們廠永遠的恥辱,我堅決反對叫什么“廣興花園”,要是我們同意了,就等于把我們一班人都綁在恥辱柱上了,一輩子都要落個罵名,就是撤我的職我也不干,我的意見是:第一、我們不能義氣用事,撿到封皮就是告示,我們要用最大的耐心保證這次賣廠的事落到實處,不能因為取名的問題黃了大事;第二、我們要盡量努力說服郭總改名,爭取皆大歡喜。第三、只有當郭總經過我們努力做工作仍不同意時,我們才說明其中的原因,爭取他的理解和支持。第四、上面三條都兌不到現的時候,我們就只有忍痛割愛,拒不簽字,就算這次談判又打了水漂,二十年都拖過去了,還在乎現在的兩三年嗎?大家一致表示贊同,都說還是何廠長有水平。

吃過午飯,何廠長就匆匆忙忙給趙副市長打電話。趙副市長也剛好吃完飯,準備在辦公室里面房間的床上躺一會,他有點不高興地說,你這個老何,還叫不叫人休息,我下午還有一個重要會議,改天再來行不行?何廠長說,趙市長,十萬火急呀,不及時匯報,我就失職了,我馬上就到。

何廠長趕到趙副市長那里已經是下午一點半,趙副市長說,老何,我只給你半個小時的時間,長話短說。何廠長簡要地說了罐頭廠原書記齊廣興被判刑的事,又把“廣興花園”和齊廣興無意中的聯系匯報了一通。他還說,這個歷史的誤會等于開了一個大玩笑,廠里的老工人是不會同意的。趙副市長說,這樣說,是不是郭總有意為難你們?何廠長說,不是不是,郭總那里,我還沒有說明原因,這不,先給市長匯報來了,這只是個偶然的巧合,我相信郭總決不是有意的,談判并沒有破裂,我們還要努力說服他們改名。趙副市長說,這事不好辦呢,郭總也給我說過,那是他們一把手程總的意思,你剛才說的齊廣興是哪一年的事?何廠長說,一九八三年。趙副市長想了一會,說,都過去快到三十年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過去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哪個還記得,老何呀,以大局為重吧,這次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大決心的,說心里話,在賣罐頭廠的地皮中,我們市財政并不想從中收回一點資金,只是想我們這屆政府快刀斬亂麻,把以前久拖不決的罐頭廠老大難問題徹底解決,在原來罐頭廠的土地上,建設一片高檔住宅區和商業區,把老區新區連成一片,那是多么好的遠景啦,這次賣地的所有的錢都要用于解決罐頭廠工人的社保、醫保和職工住房問題,最多就是收回市財政為你們廠墊付的兩千多萬資金,老何呀,你首先思想要通,你都想不通,怎么去做下面工人的工作,再說,這個名字就那么難以接受嗎?西安不是有個楊森制藥公司嗎,是不是就是為大軍閥楊森招魂呢?老何,你多想想,思想解放一點嘛,要與政府步調一致,多做做群眾的工作,爭取完成任務,好不好?上次我找你談話,你在我面前是打了包票的拍了膛子的,男子漢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喲。

趙副市長只管照著自己的思路說,沒有給何廠長再說話和申辯的機會。何廠長如坐針氈,開頭他已經把齊廣興的事說了,但并沒有引起領導的重視。他想,趙副市長只是局外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只有罐頭廠的工人才會深深感到“廣興花園”對大家心靈的刺痛,這個名字對即將走入歷史的罐頭廠是一個莫大的侮辱。他不想再反駁了,在大領導面前,只有聽的份,只有接受批評的份。就在趙副市長頻繁看表的時候,他站起身說,趙市長,你的指示我一定記在心上,回去多做做下面群眾的工作,我可以走了嗎?趙副市長終于笑了,這就對了嘛,老何,市上領導是信任你的,好好干。

何廠長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后,感到頭昏腦脹,心中一團亂麻,六神無主,好半天都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倒在座椅上。苦思無良策,盤算無對策。他覺得自己就像進了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他想甩手不干,但擔心后繼者更加頂不住,只要“廣興花園”一建立起來,自己是始作俑者,還是脫不了干系,落一個遭人罵的晚年,真是左也難右也難。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馬馳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嚇了一跳,嗔怪地說,你搞啥名堂?像鬼子進莊。馬馳笑了一下,何大哥,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又挨了一回訓。何廠長喪氣地說,我去見了趙市長,他不聽我們的,我是和尚的腦殼—無法(發)了,哎,唯一的希望,只有在郭總身上找突破口了。

馬馳詭異地笑了一下,表情一下神秘起來,小聲說,我來找你,就是想說郭總的事。何廠長一下來了精神,興奮地問,看你神神叨叨的樣子,是不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坐下來說。馬馳一屁股坐在破沙發上,略有所思地說,我看,郭總像一個人。何廠長不耐煩地埋怨道,不像人像鬼是不是?你不要羅里羅唆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馬馳故意放慢節奏說,你不要急嘛,我曉得你今天心情不好,那天我們去見齊廣興,那老頭記性真好,還記得我給他們家裝過水管。何廠長焦急地催促道,不要轉彎抹角,直奔主題好不好。馬馳悠悠地說,啥事都有個前因后果嘛,你不要打斷我的話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記得那是個星期天,還看到他的兒子,好像當時在北河中學讀高中,長得像他媽媽,我總覺得郭總有幾分像齊老頭的兒子。何廠長一下從座椅里跳起來,興奮起來,你怎么不早說?馬馳笑道,你看你看,熱鍋上的螞蟻,又急了不是。何廠長說,火燒眉毛了,我不急,你說。馬馳說,過了近三十年了,不是要慢慢回憶才想得起來嗎。何廠長思索著說,我也想過,郭總雖然說的是普通話,但既不像南方人的普通話舌頭短了一截,也不像北方人的普通話那么滑溜,反倒有點四川的椒鹽麻辣味,說起話來有時會露一點馬腳,不對呀,老馬,郭總姓郭,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叫郭海濤,不姓齊呀?馬馳肯定地說,齊老頭的老婆姓郭,我在廠里看過齊廣興填的表格。何廠長拍了一下腦門,興沖沖地說,對,對,文革中有一年,齊廣興得了重感冒,在地區醫院住院,我去看過他,當時他老婆正在那里護理,好像齊老頭介紹過,說是郭什么什么,我一時記不起來了,我還叫了她幾聲郭姨,沒錯,是姓郭。馬馳說,這不就清楚起來了嗎。何廠長火急火燎地說,老馬,事不遲疑,你盡快到北河中學去查一下學生的老檔案,或許能找到一點答案。馬馳胸有成竹地說,我侄女在北河中學管檔案,那不是小菜一碟嗎。何廠長興奮地說,老馬呀,天不滅曹呀,這回你可幫了哥子的大忙了,快去,快去。

馬馳剛離開,突然從門外闖進來七八個人,其中就有“張二娃”張科長,有齊書記時代的紅人原政工科長伍本福。伍科長當科長的時候,何廠長是廠辦公室副主任,以前兩人私交還不錯,伍科長現在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一頭白發,不過身體還算硬朗。還有幾個住在棚戶區的叫叫麻雀,就是愛扯橫筋的人。何廠長首先招呼伍科長,伍大哥,身體還好吧?找我有事?伍科長聲音宏亮地說,何廠長,我們今天是請愿來了。何廠長笑著說,不要說得那一本正經,大家擠一擠,坐沙發,有事多協商,是不是?伍科長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曉得,賣廠的事已經談了十九次,這回是第二十次,聽說這回廣東的大老板有氣魄,我們就怕你何廠長縮頭縮腦,一根筋,又黃了這回賣廠的大事,我雖然有退休工資,但全廠的醫療保險還沒有解決,我也是為下崗工人直言,為棚戶區的工人呼吁,希望何廠長不要再一次讓大家失望,免得讓大家轟你下臺。何廠長問,你們是不是聽到什么風聲了?“張二娃”說,何……何廠長,世……世上哪有不……不透風的墻,你……你就不要追……追問了。其它的人也開始放炮,一個工人大聲武氣地說,這回是遇到財大氣粗的大老板了,過了這村就沒有那店,何廠長,你要是這回又辦黃了賣廠的事,我們貧民窟的下崗工人跟你沒完。一個惡狠狠地說,賣廠是大事,其它都是小事,你何廠長要是故意和工人過不去,我就敢抱你跳北河灣。何廠長并沒有動怒,他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本想說每次談判都是棚戶區談不攏,卡了殼,但他還是改了口,鼓勵道,大家敞開說,輕重都無所謂。接下來的交鋒大家都沒有提取名的事,但又是心照不宣,都不愿意點破,氣氛有點火藥味,但都沒點火。

過了兩天,馬馳圓滿完成任務。郭海濤郭總是一九八四年在北河中學考上了重點大學,馬馳還找到了郭海濤以前的班主任岳老師。岳老師說,郭海濤這娃娃學習很好,就在高考的前一年,他爸爸出事了,思想包袱很重,學習成績也開始下降,我很為他著急,那個時候,還是講政治條件的,他后來提出改姓,跟他媽媽姓,我也支持他,跑了一趟派出所,幫他改了,郭海濤這娃娃好呀,記恩,聽說他成了大老板了,前幾年,他還買了禮物來看過我。何廠長聽了馬馳的敘述,感慨地說,郭總這個人不簡單,要說,我還真的有點佩服他,他這次到北河市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細,他是有意取個“廣興花園”的名字,變相為他爸爸恢復名譽,我們不好過多責怪郭總,也不好公開譴責他,對外暫時不要說郭總是齊廣興的兒子,也不能說他的壞話,只要他同意把名字改了,我們還要繼續合作,這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就行了。馬馳說,何廠長,我的任務完成得不錯吧,怎么謝我?何廠長說,請你喝酒。馬馳說,茅臺、五浪液、國窯1573也行。何廠長說,美死你了,只要大事成了,我請。

關于郭總是齊廣興兒子的事,何廠長并沒有及時向趙副市長匯報,他想先和郭總私下談談,先溝通一下。再說,也許,市領導早就知道這事,自己向上反映了,不一定起作用。是啊,齊廣興的事早已被大多數人淡忘了,尤其是一九八三年以后進廠的工人,更是對齊廣興沒有一點印象。上級領導也不大在乎,一時很難引起市政府領導的重視,但在罐頭廠的老工人心里,齊廣興的罪惡那是難以抹去的疼痛記憶。

一天晚上,何廠長在一家茶樓,與郭總進行了一次懇談。郭總聽了何廠長的敘述,一時沒有出聲。何廠長親切地說,郭總,你放心,你的事我不會向任何人說,我還是真誠地希望我們繼續合作,我真的很佩服你。郭總目光敏銳地說,還是你老哥歷害,有點像克格勃,也有點像褔爾摩斯,我太小看你了。何廠長笑道,郭總,過獎了,我何定元不是有意和你過不去,前段時間,我還和你爸爸見過面,我還叫老人家一聲齊叔。郭總說,我知道,我們家老頭對你印象很好,老頭子還說你說了一句話,讓他心里久久難以平靜,歷史的誤會。何廠長說,是是,我說過,當時我也是有感而發,我今天找你商談的目的,還是希望你把名字改一改,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苦衷。郭總不無遺憾地說,哎,也怪我是脫了褲子放屁,早早就把這事說了,要是房子建起來再起名字,生米煮成熟飯,你們廠里個別人鬧也沒用。何廠長說,郭總,幸虧你早說了,就不會有工人抱炸藥包了,也不會出人命官司。郭總冷冷一笑,你想嚇我嗎?危言聳聽。何廠長委屈地說,我不是嚇你,我是實話實說,罐頭廠的忘命徒多,他們啥子事都做得出來。郭總說,市上領導已經同意了,你頂得往?何廠長說,正因為是這樣,我才私下先找你協商不是,我們還是先溝通溝通好。

兩人沉默了一陣,郭總沉重地說,我們家老爺子,是有罪,我不否認,但我認為當時處理過重,什么嚴打?純粹是胡打,他的罪名是通奸,不是強奸,要是放到現在,最重也就是開除黨籍,撤銷職務。你看現在,你就是玩了一百個女人,只要你不是強奸,你一點事都沒有,現今社會,只要有錢,啥事辦不成,再說,老爺子以前在廠里當政的時候,你們還是贏利單位,為國家多少做過貢獻,在外面的名聲多響亮,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我聽說,你們廠里還是有一部分工人干部念他的好,還有,老爺子他不是貪官,經濟上是比較清白的,現在又貪又玩女人的領導多得很,我就有點不明白,都過了幾十年了,你們廠里的人還那樣恨他?老爺子難道沒有一點好的地方嗎?何廠長語重心長地說,我承認,像齊叔那個年代的領導,當貪官的人比較少,齊叔就不貪,這是事實,我可以作證,但他有權啦,他干的那些事,哎,我不說了,有句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又反過來說,當局者或者說當事者心中的委屈心中的痛,旁觀者是體會不到的。你取的那個名字,就等于是在受害女工的傷口上撒鹽,老工人和下崗工人的思想是根本作不通的。本來,我與齊叔以前關系還是比較好的,從我個人的角度,我沒有恨他的理由,但是現在,我是一廠之長,我不能不顧及工人的感情和罐頭廠的聲譽,希望你也要諒解,其它事都好說,只有這個“廣興花園”這個名字,我們真的無法接受。郭總說,何廠長,你開口一個工人感情,閉口一個罐頭廠的聲譽,我就不相信工人是一邊倒,我承認,肯定是有一部分工人會反對這個名字,據我了解,絕大多數工人對賣廠是舉雙手擁護的,對這個名字并不是那么敏感,再說對棚戶區的下崗工人來說,這次是改善他們住房,解決養老保險、醫保和福利待遇的好機會,他們真舍得放棄?何廠長說,為了我們這次合作成功,我并沒有把取名的事向外透露,也沒向領導反映我們的反對意見,免得引起更大的風波,我先找你協商,就是真誠地想和你繼續合作,我們千萬不要提放棄的話。

郭總說,你有誠心,我有善意,何廠長,何大哥,房子建成后,除了按比例還你舊房的面積外,我還準備送你一套河景房,廠里的其它領導也可以優惠購房。何廠長說,這事你不要提了,你送給我,我也不敢要,罐頭廠這潭水太深了,罐頭廠的人太會鬧了,我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我再次懇求郭老弟,放棄你那個名字,行不行?郭總說,放棄,不可能,是啊,你們罐頭廠的情況太特殊了,一般的開發商在了解了真實情況后,是不會睜起眼睛往里跳的,說老實話,這個項目有沒有錢賺,我心中一點底都沒有。當年老爺子出事,我受到多大的打擊,差點挺不過來了。現在,我要的就是這個名字,丟了這個名字,可以說,我對罐頭廠一點興趣都沒有,市上難找折本賺吆喝的商人,既然市上領導已經同意了,你何必硬要反對呢?順水推舟不行嗎?

何廠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略帶傷感地說,郭總,看來,我們今天一時是說不攏了,哎,生意不成仁義在,我們還是朋友,不傷和氣,你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可惜想的卻是南轅北轍,實在遺憾,我們都回去想想吧,看能不能把這個彎轉過來。郭總靈光一現地說,你們罐頭廠前面的北河就在你們廠門前轉了一個大彎,這個彎轉得好啊,我找人看過,風水也好,是一塊寶地,如果我們都往一處走,總有解決的辦法,我也盼望著你轉一個大彎,那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何廠長苦笑了一下,難啦,眾怒難犯,除卻巫山不是云。

何廠長與郭總的私下談判沒有取得成功,他心里十分郁悶,感到走進了死胡同,同意那個名字,他一定會遭大部分工人罵,但是談判一旦破裂,他同樣也要受到一部分下崗工人的譴責,兩面都不是人。以前的豪情壯志成了今天的如臨深淵,如果他簽了字,他就是秦檜、李鴻章,成了代人受過的罪人。如果頂著不簽字,官帽子也許就保不住了。他想,與其讓領導把帽子摘掉,不如自己主動取下來,免得遭人嘲笑。激流勇退,就算是個中下策吧。

第二天早晨八點半前,何廠長就守在趙副市長的辦公室門口,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過了十分鐘,趙副市長匆匆走了過來,一眼就看見他,問道,老何,有啥子急事嗎?進辦公室說吧,只能給你五分鐘時間。兩人進門后,何廠長皺著一張苦瓜臉,掏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雙手捧給趙副市長。趙副市長拿著紙掃了一眼,笑了起來,老何,你這是唱的哪出戲?何廠長哀求著說,趙市長,你就高抬貴手,讓我解甲歸田吧。趙副市長一把將紙拍在何廠長手上,勸慰說,老何,我的何大哥,我首先就不同意,在這關鍵時刻,你想當逃兵,那不行,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一個名字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打啥子退堂鼓,是男子漢就要摸著卵子過河,只要不在錢和女人身上栽跟斗,就什么也不要怕。何廠長還想說話,被趙副市長打斷,何廠長,不要再說了,天塌下來有高人頂著,你就不要腳跟軟了,回去吧,我要去開會了。何廠長萬般無奈,只有苦笑了一下,灰溜溜地離開了,心情十分沉重。

一天夜里,何廠長約了牛傳亮,就是那個叫“牛腦殼”的老工人,到廠外的濱河路散步。白天雖然天氣很熱,但一到夜晚,河邊還是比較涼爽的,一股股河風吹來,讓人心胸豁然開朗。河的兩岸,高樓林立,燈火通明,倒映在水中,無數光斑在水中晃動,讓人眼花繚亂。現在的北河市已經成了一座不夜城,可是朝罐頭廠的方向望去,只有一點寥寥無幾的昏暗燈火,好像成了不夜城的一塊黑洞,一塊傷疤。這座城市里的工廠讓領導頭痛讓工人焦急讓市民不滿,但罐頭廠二十多年來還是死皮賴臉地呆在那里,讓人無可奈何。

“牛腦殼”來到何廠長身邊,笑著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個大廠長找一個小工人談話,還如此慎重。何廠長掏出一包“中華”香煙,遞了一支過去,說,不要耍嘴皮子,我是有正經事找你這位大社員。“牛腦殼”說,你哥子就不要高抬我了,看樣子,你何哥最近有點煩,廠子就要賣了,哎,你這廠長也就當到頭了,有失落感是不是?何廠長說,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廠子賣了我還可以到其它單位混兩年嘛,好歹我也是個縣團級。“牛腦殼”說,是不是賣廠遇到麻煩了?何廠長說,這麻煩無關錢和官帽的問題,而是有關我們罐頭廠的尊嚴問題,走,我們找個背靜的地方坐下來,慢慢說。

兩人在一個背彎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何廠長把“廣興花園”的事簡要地述說了一遍,但他沒有說郭總是齊廣興的兒子,因為他還抱著一絲幻想,希望郭總改弦更張,重新握手。他只是強調,這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是有意無意和我們罐頭廠開了一個國際玩笑。“牛腦殼”聽完何廠長的述說后,一下站了起來,急吼吼地說,這不是亂彈琴嘛,啥子“廣興花園”,那是“恥辱花園”,我操,是哪個開發商想的這個鬼名字,老何,這回你雞巴要硬起。何廠長說,你老弟說話文明一點行不行。“牛腦殼”說,工人就這副德性,一點就爆。何廠長無奈地說,牛老弟,這事市上領導已經拍了板,我是頂不住了,才來找你商量的,當然,現在的市領導也不清楚我們廠三十年前的事情,我匯報了齊廣興的事,但上面沒當一回事,你說,這事該怎么辦?“牛腦殼”眼望著星光燦爛的夜空,咬牙說,我明白了,何廠長,今天晚上,我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是我們的行動影響了你的官帽子,你不要怪我給你找麻煩。何廠長說,你們向市委、市政府反映反映就行了,最好和領導對個話,不要鬧出大響動,就是你我之間演一出苦肉記,我也一定配合。“牛腦殼”冷笑著說,對話,那些當官的見都不見你,你跟鳥人對話,老子要當官的主動找我們工人老大哥對話。何廠長說,牛老弟,亂來不得,現在講法治講和諧社會,你要掂掂輕重。“牛腦殼”狠狠地說,有個戲里不是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當官的不講良心,不維護正義,我們就不講他媽的啥子和諧,反正不上街搞打砸搶就行了嘛,你哥子放心,我不會出賣你,如果你撞上了,我會給個臺階讓你哥子下。何廠長生氣地說,我是和你商量,不是要你搞啥子過火行動。“牛腦殼”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這事,不用你管,有事,我“牛腦殼”兜著,告辭了。當“牛腦殼”走后,何廠長仍沒有忙著回家,還在濱河路慢慢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安,十分矛盾,他想工人們出點亂子,又怕出了亂子不好收場,心情極為復雜,久久難以平靜。

第二天上午九點前,何廠長和副廠長馬馳來到市政府對面的廣場一角,遠遠地靜靜地觀望著市政府門口的動靜。可是等到十點鐘,那里并沒有發生什么事情,何廠長對馬馳說,老馬,我要回廠里去看看,你守在這里不要走,要是有我們廠的工人來上訪,你及時給我打電話。馬馳說,你那么肯定廠里的工人今天要鬧事?何廠長說,“廣興花園”的事,不知咋個搞的,走漏了風聲,我有直覺,罐頭廠的工人有可能要到市政府來請愿,老馬,郭總是齊老頭兒子的事,目前只有你我知道,千萬走不得風聲,我們不能和他撕破臉,我還想和他繼續合作。馬馳說,曉得,曉得,你呀,也是一根筋,我看,不要和領導硬頂了,當個和事佬吧。何廠長黑著臉說,這個和事佬,你來當,廠長的位子,老何讓給你。馬馳賠著笑說,何大哥,我是私下和你商量,在場面上,我哪次不是跟著你的指揮棒轉,好,好,我不多嘴了,我堅守崗位就是了。

何廠長回到廠里,又碰到高素梅和張志成老兩口背著兩個編織袋出去賣廢品,他關心地說,小心點,你們都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該休息了。高素梅只是傻傻地笑了一下,張志成說,我們都是病秧子,賣點廢品,掙幾個藥錢,國家那幾個退休金,管我們兩個人,不夠用,謝謝廠長關心。何廠長在廠里走了一轉,來到原來的球場邊,那個球場原來是一個燈光球場,現在球場上排列著幾排簡易的棚房,那也是工人搭建的,在這里已經存在十多年了。廠里的大部分空地,都有棚戶,罐頭廠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難民營。這里沒有下水道,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臭熏熏的味道。何廠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罐頭廠生錯了地方,咋個就生在城中間了,人人都想啃一口,人人都想占一塊,積重難返呢。他不想再去找“牛腦殼”,話點到為止就行,話說多了就變成水了。他突然想到一句偉人的話: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他禁不住啞然失笑,多精辟的語言啊。

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馬馳的手機電話來了,說罐頭廠的工人陸陸續續來了,有五、六百呀,有兩撥人呢,雙方吵起來了,你大廠長不來,我不得露面,快點來吧。何廠長正在家里休息發呆,聽到消息,他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但是又彈了起來:咋個有兩撥人呢?。他沒時間多想,趕緊說,我馬上就到。

罐頭廠的工人圍住了市政府的大門,黑壓壓的一群人堵塞了車輛出入的通道,外面的車進不去,里面的車出不來,十幾個保安站成一排,不讓工人進去。人數最多的一撥工人由“牛腦殼”和柳世軍領頭,卻少了當年首先出頭把齊廣興拉下馬的女工秦建華,他們的隊伍里舉著兩條橫幅,白紙黑字,一幅是:“廣興花園是為罪犯齊廣興招魂”。一幅是:“我們工人要罐頭廠的尊嚴”。另一撥工人由原政工科科長伍本褔領頭,卻少了大名鼎鼎的“張二娃”,隊伍中大多是棚戶區的下崗工人,男男女女都有,他們沒有打標語,只是亂吼亂叫,與“牛腦殼”的隊伍對吵對罵。罵“牛腦殼”腦殼進水了,是棚戶區的叛徒。罵柳世軍是攪屎棒,壞我們下崗工人的好事。

當何廠長趕到市政府門口的時候,大批公安干警的警車也一路鳴著警報聲,匆匆來到現場,看到現場的混亂局面,心里已經明白了幾分。何廠長雙手抱拳,哀求說,罐頭廠的兄弟姐妹們,我何定元求求你們了,你們雙方有啥子要求,有啥子訴求,我們回廠去對話,好不好。現在講安定團結,講和諧社會,動不動就圍攻市政府,那是違法的,回去吧,我求求大家了,不要給政府添亂了好不好。“牛腦殼”吼道,我們要見劉書記、唐市長,跟你何廠長說,等于圈圈,你作不了主,我們不聽你的花言巧語。何廠長來到“牛腦殼”身邊,大聲說,牛師傅,你是老工人,知法懂法,帶頭回去吧。“牛腦殼”圓瞪雙眼,吼了起來,何定元,你當的啥子廠長,罐頭廠的工人不是好惹的,你滾一邊去。他順勢推了一把,何廠長往后退了幾步,幸虧跟在身后的馬馳擋了一下,才沒有倒地。馬馳剛喊了一句:牛傳亮。何廠長拉住馬馳,小聲說,忍一忍。這時,兩邊的工人們都高聲叫了起來,我們要見劉書記,我們要見唐市長。何廠長繼續在人群中做勸說工作,聲音都有點嘶啞了。公安干警由一位副局長領隊,雖然帶著警棍,但也不敢強行驅趕,他們一看到是罐頭廠的工人,心里就有點打鼓,因為罐頭廠的工人鬧事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而且罐頭廠的工人和家屬絕大部分都是城里人,與城里很多人都有親戚關系,有些人還與政府機關和公、檢、法部門的個別人有親戚、朋友、同學關系,錯綜復雜,不好處理。有一次工人鬧事,公安臨時關了幾個人,后來放人的時候,工人死活賴著不走,非要討個說法,弄得領導親自上門賠禮道歉之后,這幾個下崗工人才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市政府常秘書長出來與工人對話,工人們不買帳,說你不夠格,還轟他滾回去。最后趙副市長出來與工人見面,工人仍然吼叫,我們要見劉書記,我們要見唐市長。局面僵持著,雙方都不退讓,工人們沒有沖動,警察也沒有武力抓人。四周看熱鬧的人越集越多,聚集了大約兩千人,連市政府門前的大道都被堵塞了,汽車喇叭聲響成一片,場面十分混亂。

當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齊老頭齊廣興坐了一輛深灰色的小轎車,鬼使神差地悄悄來到罐頭廠門前。他知道自己的二兒子郭海濤的公司要買罐頭廠的事,他實在耐不住寂寞,把何廠長的警告置之腦后,總是想到廠里走走看看,這個廠曾是他仕途發達之地,也是他的傷心之地。二十七年他從未走進這個地方,這個讓他夢繞魂牽的罐頭廠。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打開車門,討好地說,齊爺爺,我送你老人家進去吧,廠門口有人接你。齊老頭興致勃勃地說,不用,你就在這里等我。小伙子說,郭總叫我照顧你老人家。齊老頭笑了笑,我想一個人走走。那天,他穿了一件白短袖襯衫,一條藍色褲子,腳上是一雙黑色涼皮鞋,顯得很有精神。齊老頭沒有杵拐杖,腰桿筆挺,走起路來,不搖不晃,完全不像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其實,那些年在監獄里,由于他原來是縣團級干部,而且監獄的領導也曾找他買過罐頭、豬油,所以他一直比較受優待,本來判的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結果只坐了十五年就出來了。后來他的子女也很爭氣,大兒子在省城工作,二兒子就是郭總郭海濤,最小的女兒也在一家銀行工作,所以他出獄后,基本上就是過著頤養天年的日子。

齊老頭剛走到廠門口,就碰到原來的保衛科長張志沖,就是外號叫“張二娃”的那個人。“張二娃”現在也是六十出頭的老人了,由于腦中風,造成半身不遂,左手左腳走起路來一擺一甩,但今天卻昂著頭,殘存著幾分昔日的威風。“張二娃”一眼就認出了齊廣興,他語詞含糊不清地招呼道,齊……齊書記,我在這……這里等你老……老人家好久了呢。齊老頭正在想他是誰的時候,張志沖趕緊說,我是“張二娃”呀。齊老頭笑著一把握住“張二娃”的手說,記得,記得,張科長,老朋友了,不要叫我啥書記,就叫齊老頭。兩人正在談話的時候,又有五、六個人走了上來,分別和齊老頭握手,齊老頭想不到這回私訪還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忍不住有幾分激動,連眼圈都有點微微發紅。周圍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不遠處圍成幾堆在悄悄議論,沒有更多的人上前套近乎。

這時,瘋老婆子高素梅正在自己的棚子門口收拾撿來的塑料瓶,以前的受害女工秦建華像幽靈一樣走了過來,小聲附著高素梅的耳朵說,高姨,齊廣興那老不死的雜種還越活越有精神了,現在那老東西到廠里顯擺來了,正在廠門口,你老人家想不想去見見他?好機會呀。高素梅木楞楞地問,他……他還沒死?秦建華咬牙切齒地說,你老人家天天咒他,他還是不死,老天爺不公道呀。高素梅瞪起一雙血紅的沾著眼屎的眼睛,狠狠地說,我……我去找他索……索命。

“張二娃”和齊廣興正在有一句沒一句地擺龍門陣,周圍不時響起一陣歡聲笑語。瘋婆子高素梅這時有點亢奮,她悄無聲息走進人堆,瞇縫著眼睛一看,忍不住叫了起來,你……你不是齊廣興嗎?你還沒死呀?齊老頭當時也認出了高素梅,他囁嚅著說,高素梅,你……你也老了,我以前對不起你,希望你原諒。高素梅雖是個精神病人,但這時不知哪里來的氣力,二話不說,猛地一頭朝齊廣興胸口撞去,齊老頭沒半點提防,身子一仰,往后倒了下去,后腦重重地叩在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響。齊老頭倒地后,眼睛半睜半閉,頓時口吐白沫,人事不醒。高素梅嘟噥著說,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市政府大門前的騷亂終于在唐市長出來后,局面得到控制。罐頭廠臨時找了幾個工人代表,由“牛腦殼”和伍科長領頭,與唐市長進行了面對面的對話。唐市長聽了兩方工人代表的述說后,感到這個問題是有點敏感,他最后明確表態,重要的有兩點:一是盡快與“廣茂”公司的郭總協商,最好不用“廣興花園”這個名稱。二是這次罐頭廠國有資產出售,一并解決下崗工人的福利待遇,對于棚戶區的問題,市政府一定妥善解決。

齊老頭被送進醫院后,經過搶救,雖然保住了命,但可惜已成為一個植物人。何廠長帶著馬馳到醫院去看望的時候,正好郭總郭海濤也在那里。何廠長送上一千元慰問金,被郭海濤婉言謝絕,何廠長埋怨地說,郭總,這是我們慰問齊叔的一點心意。郭海濤不冷不熱地說,領情就是了,你們的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收,不要問為什么。何廠長沉痛地說,想不到齊叔好好的一個人,出了意外,我和齊叔見面那次,我還勸他,不要到廠里去,真是不幸而言中,出事在我們罐頭廠,我這個當廠長的也有一定責任,對不住齊叔,也對不住你們。郭總說,出了這樣的事,我對你們罐頭廠更沒有半點興趣了,到此為止了。何廠長懇切地說,郭總,希望能繼續合作,我們……我們握手吧。郭海濤面無表情,沒有伸手,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何廠長挨近郭海濤的身邊小聲說,郭總,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在領導面前,我只說的是歷史的誤會,我沒有出賣朋友。郭海濤冷冷地笑了笑,說不說我現在都無所謂了,就算是一場誤會吧。

高素梅是間歇性精神病人,被免于刑事處分。鑒于高素梅和張志成兩夫婦無經濟賠償能力,判了經濟賠償也無法強制執行。后來一切都不了了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件事過去之后,一天上午,在廠長辦公室里,馬馳對何定元廠長說,不管怎么說, 是我們勝利了,齊老爺子也是報應不是。何廠長苦笑著說,你錯了,沒有勝利者,不能與“廣茂”和郭總繼續合作,我們也是失敗者。馬馳說,除了郭總,今后還會有李總、錢總,我們總不可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何廠長嘆了口氣說,這回是第二十次了,又一次無疾而終,我們廠里目前這狀況,還會有開發商上門嗎?馬馳苦笑著說,那就繼續熬吧。

何定元走到窗前,仰望著天,眼里有淚花在閃動,情緒有點激動,他喃喃地自語,我相信,國家和政府,不會丟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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