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組詩）

張忠軍

月亮爬上山坡了

先是順著一棵草爬

然后換了一棵柞樹

接著換了一棵槐樹

最后是一棵松樹

有一刻，卡在樹杈上了

兩只鳥兒使勁推了一下

也推掉了一些露水里的月光

月亮終于爬上山頂了

像第一次爬上時那樣

它站住了，久久地

沿著一條土路，朝山下望去

望見了一個小院，院里的一聲狗吠

還有我三十年前望著它爬坡時的眼睛

那年春天

春天，我在翻地

突然，發現一條蚯蚓

被鍬刃斬斷，血，暗紅

一涌，一涌，洇紅了泥土

疼痛，順著鐵鍬把兒

痙攣到我的手中，胳膊上

我看見一整壟地，在扭曲，打滾……

那年春天，我十二歲

知道了無意間的傷害

也是那么準確，銳利

尤其是對那些暗處的

只知道彎腰和匍匐的生命

一聲尖叫的三個原因

午后，隔壁的房間里

一個女人的尖叫，那么突然

只是一聲，聽起來是那么漫長

尖叫的原因，我猜測有三個

剝水果時，刀削了手指

被某個漏電的開關意外擊中

最后一個原因也許你也是這么猜的

——房間里還有一個男人

男人的愛，或者不愛

比水果刀更鋒利

比漏出的電更迅速、直接、猛烈

半個小時后，女人走出了房間

淡紅的雙唇含著歌聲，軟軟的

怎么也聽不出尖叫的可能

憶野菜

野菜，是我一年一年最先看見的春天

——在葉上，在莖上，在根上，在小鏟子上

在那么淺又那么深的筐里

遠方吹來的風，剛剛柔軟

小鼻尖上的汗珠被吹涼，吹偏

吹來了時近時遠的地平線——

那么多的孩子，餓彎了腰

彎在一棵一棵野菜前

像跪拜大地，又像跪拜春天

完 成

你掏了一下左邊的兜

又掏了一下右邊的兜

要找的，沒有找到

你疑惑，思索，還有焦慮……

我看見

你從左兜掏出一只手

又從右兜掏出一只手

——準確，迅速，完整

該完成的已經完成

種瓜種豆

房前屋后，種瓜種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多么自信的民謠，掛著一行行露水

瓜圓滿

豆圓滿

汗珠圓滿

而今，種瓜不一定得瓜

種豆也不一定得豆

祖傳的民謠，一次次出現漏洞

安 靜

一頭豹子

蹲在草叢中，瞇縫的眼睛里

一只小鹿，在低頭吃草

它總是先舔一舔小草上的露水

豹的眼神，專注，平靜

不見一絲緊張，和猙獰

眼前的一棵草，像標尺

忽高忽低，忽低忽高

一粒瓢蟲，爬上草葉

及時出現的一顆準星

豹，壓低越來越粗的喘息

弓起的背，起伏溫柔的風——

雨 天

雨下個不停。屋里的燈光刺眼

我來到陽臺看書。雨敲打著陽臺玻璃

像音量已調小的打擊樂，但失控……

抬頭時，看見對面陽臺上的一個女人

在看著我。她會想，這是一本什么書

讓我像雨滴那樣，一直低著頭

她一定想不到我看的是一本詩集

現在該我想一想

她會想到這是一本什么書

火和柴

2013 年1 月16 日。隨意

拉開了一個常年不用的抽匣

發現了一盒火柴

——“營口火柴廠生產 1983”

我劃著了一根，火苗小心地興奮著

閃過默守了三十年不見光的時間

直到灼痛在我的指尖蔓延

火柴盒的背面是木刻的魯班

他發明了鋸，伐倒了樹

但在他身邊，火和柴一直分開

暮色降臨

頭發開始花白，像雪還在下

像絲絲月光，分散著爬上樹梢

左手背上出現了第一顆壽斑

等待著右手背上的那顆

漸漸矮下去的生活里

血壓一直在升高

心臟也出現了問題

好在心一直沒有問題

戴上花鏡，也難看清藥瓶上的小字兒

但看清了藥片的親切，溫暖，可依偎

而一些人和事，像折扇慢慢疊起

周圍，像幕后那樣徐徐消失

……暮色降臨。一盞燈越來越亮

燈下，是再也不能離開一步的親人

邊境線

風還沒有吹來，草已經在動

山在掙扎中站直，再站直

河向左岸流時，不忘向右岸涌

垂直的雨，擔心斜吹的風

飛，飛……飛過來，飛過去——

一只懷孕的鳥兒，選擇在自由中

一條裸露的神經

麻木是最好的狀態

不好的是癢，發炎

最不好的是撕裂，擴散的疼痛

一條江：寫不出來

身邊，有一條江，寫不出來——

我沒有那么寬的詞

沒有那么深的詞

沒有拐過那么多彎而沒有彎曲的詞

綠得見底，能看見魚的泳姿的詞，也沒有

沒有斷橋和彈洞那樣警世的詞

也沒有江鷗那樣不分國界的標點

我所有的想象接起來

不及一陣濤聲的意味豐富，綿長

——不寫，不寫吧：鴨綠江

只是看，像兩岸那樣，擁在懷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