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戀早脫身
一個人的學校

夏燕平
在“統一”生產模式的教育制度下,很難生長"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你永遠也別想格式掉個人的和個性的。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教育理想,在當下無異于癡人說夢。正因如此,“一個人的學堂”是特別應該鼓勵的、一個值得去做的夢,用一句俗了的詞:萬一實現了呢?“愛一個人好難”,但是,不能沒有愛。
我們曾經處在一個既不曉得歷史也不曉得未來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里,戀愛是難以說出口的事情,而如果是學生時期的戀愛,那就更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們那個時光以為, 過去和以后都是這個樣子的。
那個時光的文藝就是沒有愛情的,最典型的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李玉和沒有娶妻,李奶奶沒有老伴,李鐵梅沒有對象;《沙家浜》郭建光沒有老婆,沙奶奶有一孫子沙四龍,卻不見她的兒子兒媳婦,阿慶嫂總算有個阿慶,卻“跟我拌了幾句嘴,就走了”;《杜鵑山》與柯湘同來的叫趙辛,“他是柯湘的貼心人”,可惜觀眾沒有看到就犧牲了;《龍江頌》江水英的家里貼著“光榮軍屬”四個字……
我們這個學校的教學任務,便是學習和演出上面所述的“樣板戲”,而學演“樣板戲”最好的行動是不要愛情。
可盡管“愛情羞恥”的灌輸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但總有人“不知羞恥”。
W同學一天吃醉了,拿著他用鉛筆畫的稱之為長得像林黛玉的J同學的畫像,拼命地往臉上貼,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臉上的邋遢相,問我怎么回事,我跟他講:“你昨天吃醉了,拿著畫像往臉孔上面亂親……”他嚇得來臉孔都發青了:“不要告訴老師,不要同其他同學講”。
Y同學心驚肉跳地寫了一封情書,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心驚肉跳地等在大門口,因為這個時光,家住本地的同學放假回家,等他心儀的女同學走過,他就交給她。那個女同學走過來了,旁邊卻跟著另外一個女同學……他很失望,但也沒有勇氣嘗試第二次。并且暗自慶幸,還好沒有把信給她,要是被同學老師曉得了,多少難為情。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所有的人都很悲痛,根據上級指示,所有的單位都要布置紀念堂,有一男一女兩個同學居然在織花圈這樣莊嚴而肅穆的勞動中產生了愛情,有說有笑,有跑有跳,領導嚴肅地警告了他們:“全國人民都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之中,你們卻在這個時候談戀愛,你們的無產階級感情哪里去了?”兩位同學迅速轉入地下。
最過分的是猴子。猴子戀愛了。他當時的年齡是15歲,也是同學的女朋友大他兩歲,這是學校里第一對公開的地下戀情。其實猴子先前窺探的是另一位女同學,這位女同學沒有答應,不是因為討厭他而是因為嚇都嚇煞了。

于是各種鄙視投向猴子。
猴子先是否認,“我們是正常的同學關系,你們有什么證據說我們在談戀愛?”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老師、工宣隊、領導也很無語,是啊,有什么證據呢?“有很多同學看見你們晚上很晚了在散步”,“散個步怎么了?散步就等于談戀愛嗎?”“她還幫你翻棉被”,“同學之間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這是毛主席教導我們這樣做的”。猴子就是這樣,一邊否認戀愛,一邊忙著戀愛。
猴子后來是賴倒做了:“我就是談戀愛又怎么了?”
猴子成了反面教材,其他班的老師總是語重心長話里有話地對我們講,嫑學壞的榜樣。
冷靜落來想想,這個猴子除了嘎早談戀愛以外,人不算壞。首先,長得蠻登樣的,練功也是蠻刻苦的,嗓子不好,但是他走武生的路子,形體動作非常漂亮。可惜因為早戀,好比后來個明星傳緋聞一樣,給人家的印象就差了。
猴子直接被領導歸入另類的是另外一件事情。1976年1月8號,周總理逝世,清明節開始,天安門發起了悼念周總理的群眾運動,后來被定性為“反革命事件”,猴子居然對此提出質疑,我清楚記得當時他同領導爭論的對話,領導講:“哎,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健在哎!”猴子說:“可能他年紀大了呢?可能上當受騙了呢?”領導氣得來臉孔都發青。
而被許多同學歸入另類的是另外一件事情:猴子后來居然和那位大他兩歲的女同學斷了,同他最先看上的那位女同學好了。忒個不像話了。
很多年過去了。所有的早戀都沒有如當年老師、領導們預示的那么可怕。他們有的終成眷屬,有的無疾而終,有的悔不當初。我還有一個發現,早戀的同學大多數蠻有出息。
喜歡“林黛玉”的W同學和更像“薛寶釵”的結了婚。因為有了雄厚的資本,他倒經常愿意幫助一些“林黛玉”一樣身體差的人;毛主席追悼會的時光戀愛的一對,后來友好分手,一直保持著“悲傷的時候也蠻開心”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并以這個精神成為了富一代;Y同學沒有把一封情書的事情同他心儀的女同學講過,一次女同學來看他,他同她談天說地,女同學靜靜地注視著他,說了一句“你那個時光沒有嘎會講”,眼睛好像有內容,他同我說;猴子成了小有名氣的電視劇導演,他沒有解釋后來為什么移情別戀,我想,如果他當年不改變,結果是否皆大歡喜呢?我判斷是,會更加糟糕。
我之所以為猴子講一句話,主要是因為他同領導的那次爭吵,那個時光他居然有獨立思考,講出“毛主席他老人家可能是上當受騙了”這樣的警世良言,我由衷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