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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蜃氣樓

2017-03-06 18:41:29黍蘺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2期

黍蘺,五谷之一,黃粱也。蘺者,香草之一,江蘺也。合在一處,便是一個愛覓食的吃貨,終日游走于現實與夢境之間。以實在的執著氤氳看以幻離的武俠之夢。

酉時,夕陽已近消失。

辦完了一天的公務,典史郭自儒從源康縣衙的門里走了出來。今日是立冬,他想趁著菜販還未收攤,再買些肉和菜蔬回去。就算月俸不多,吃頓餃子,年節應景,還是能做到的。

門外正值兩名衙役王二與趙財輪班上崗,見他過來,均是笑著打招呼:“郭先生回家啊!”

郭自儒和善地笑著,點頭隨口應聲。腳下不停,下得臺階后向左一拐,往街東頭的菜市走去。

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成了肉沫,正好和新鮮的大白菜一并裹進餡料。郭自儒咂著嘴,在菜市里逛了一圈都沒看到腌好的糖蒜,便想著只得將就著買個蒜頭。在蔥蒜攤上左挑右揀,剛要付錢,忽然心里打了個激靈:她似是不喜歡這等濃烈辛辣、氣味又重的菜蔬的。一想到這里,不僅沒有掃興,反而有絲絲暖意自心頭泛起。放下了蒜頭,轉而到飴餅攤上買了兩塊桂花糕和一包麥芽糖,這才舒了口氣,心滿意足地往家走去。

年過四十的不第書生,中等身材,身形偏瘦,少小離家老大方歸,無妻無兒也無親眷,只是托人關系才進了衙門,做了個整日與公文案牘打交道的典史——這是郭自儒的大致情況,就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也平凡極了,平凡得就跟這深秋的冷風卷起的沙礫一般,隨隨便便,到處都是。

但是,時間如果可以倒退,人們就會看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郭自儒。

他黑衣勁裝、形如鬼魅,一劍過處,血光迸現,被他看中的目標從沒有一個能逃出生天……那時,他的名字叫“高路”,是江湖上極罕見的極少失手的殺手之一。就連盛極一時的殺手組織“朔風堂”的鬼面堂主,也會偶爾在手下面前夸上他一句:“此人是個天才。”

“天才?”在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的同時,總會有種酸澀感同時泛上郭自儒的心頭。沒有人會喜歡殺人,他會去做殺手,只不過從來沒有選擇罷了。他時常會回想自己年少時為了報仇,第一次殺人的情景。他也時常會問自己:倘若一開始便能選擇的話,是否還會走上這條路……

“如果再讓你選擇一次,你會選擇什么?”

小巷里萬家燈火,各種菜肴在鍋釜中煎炒烹炸產生的香氣暖得足可逼退風中的寒意。推開大門,郭自儒的小院里也有燈光,那是近幾個月來,每次看到都能暖進他心田的光亮。

似是聽到了門軸轉動發出的聲響,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當先從屋中跑了出來,興奮地叫道:“叔叔!叔叔!”跑到近前,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一并接了過來,轉而又跑向院西頭的廚房。

一個身穿粗布裙衫的婦人聞聲從廚房中走了出來,從孩子手中接過紙包,摸了摸他的頭,夸贊了幾句。一抬頭,發現郭自儒正站在院中,兩人目光相對,她隨即微微一笑,然后趕緊低著頭又進了廚房。灶內薪火閃動光芒,正照出她臉上的笑意。

那笑意柔婉、溫馨,而又甜美。一時間,郭自儒竟看得有些癡了。恍惚間,似乎覺得只在這一瞬間,便已別無所求了。

悅蓉和安泰是他小半年前收留的一對母子。當時黃河水患正重,沖垮了堤壩,將方圓幾百里的村鎮都淹成了澤國。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逃難的人蜂擁到了附近的幾個鎮甸鄉村,其中就有源康縣。

一時間,街頭巷尾處處可見無家可歸、扶老攜幼的災民。為了安置他們,縣衙中早已忙得不可開交,縣太爺見郭自儒也忙得一連十來天都沒有回家,便抽了個空,讓他回家睡上幾個時辰。郭自儒推脫不過,再三言謝,打算回家換身衣服再回來。哪知,剛剛走進自家的小巷,便看到門口的檐下坐了兩個人。盡管已經安定了兩年多,但身為殺手的經歷足以讓他練就一副鐵石心腸。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夠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看清許多局中人看不清的東西。

他慢慢走近院門,掩在袖中的手掌里已經多了一柄匕首。等走到了近前,他才發現坐在門前的是一大一小兩個人,看來像是一對母子。母親摟著熟睡的孩子倚在門邊正打著瞌睡,兩人均是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看來正是逃難過來的災民。

聽見人聲,那摟著孩子的婦人立即驚醒了,她慌忙地抱起孩子,連聲道歉,轉身便欲離開。誰知剛走出兩步,腳下忽地一軟,一聲低吟便倒了下去。地面泥濘不堪,她倒下去時腳底打滑,身子一歪,便往門前的臺階上撲了過去。郭自儒在一旁看得真切,這一摔,她懷中的孩子必然當先撞上臺階,磕掉幾個牙齒事小,若是正撞在太陽穴上,只怕立即就會一命嗚呼!

鮮血滴落在地上,立即成了一片污色。睡眼惺忪的孩子從母親的懷中掙脫了出來,迷茫的小臉因為看到了血而嚇得卡白。他一聲驚叫,立即向那婦人撲了過去。原來,這婦人竟在摔下去的時候側過了身來,緊緊摟住了懷中的孩子。而她自己卻因為這個本能的反應當先著地,額角被臺階的邊緣撞開了一個口子,鮮血登時淌滿了大半張臉,人也立即暈了過去。

這全憑母性本能的一個動作,在原只打算冷眼旁觀的郭自儒眼里,像是一道閃電,在一剎那間便擊垮了他的心防。他二話不說,立即將這婦人抬進了自己的院中,又去醫館找來了大夫給她治傷。見這母子倆皆是身子虛弱,神情萎靡,便又拿出些銀子請鄰居一個大嬸過來照顧這對母子的餐食起居。直等都安排妥當了,才拿了幾件換洗衣物,繼續回衙門內做事了。

時間一晃十來天,待災民安定,郭自儒從衙門回家時,一推開門,眼前的景象便讓他大吃了一驚。

雜亂的小院已經煥然一新。原本隨地堆放的雜物都被收拾歸攏,垃圾敗葉打掃一凈。幾個殘破的花盆中泥土被翻新過,整齊地放在檐下墻根處,點點新綠在盆中萌生,讓灰泥色的房舍也多了些許生氣。從院門到正屋那條用青石鋪出的小路剛剛被清掃過,上面連半點黃土都看不到。門窗擦拭一凈,連窗戶紙上的幾個破洞也被人用紙細細地補好了。

郭自儒有些詫異,幾乎有一瞬間,他那殺手的本能都被激活了。一個粗布裙衫的婦人聞聲從廚房中走出來,看見他詫異地站在院中,便笑了起來,說道:“您是郭先生吧?”

那時,從云層后吐露的陽光也正好照在她的臉上。滿頭烏發已經梳成了發髻,用一塊花布裹了起來,更襯得她姣好的容貌有種自然而樸素的美。一如白蓮出水,自然渾成,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額角一條仍然鮮紅的傷疤。如玉石上的裂痕,在還略顯蒼白的膚色上看來,幾乎是觸目驚心的。

似是被她的容貌所驚,郭自儒一時間竟未想起要如何對答,一個男孩子從她身后探出半張臉來,抓著她的裙子,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

“我們母子幸遇先生所救,無以為報。又叨擾了這許久,心中不安……”那婦人語聲柔婉,言辭懇切而又大方,似乎是讀過書的。她回過頭,對身后的男孩道,“安泰!快來給叔叔磕頭,感謝叔叔的救命之恩。”說罷,自己當先便跪了下來。

那男孩起先還有些膽怯,見母親跪下,便也跟著跪到地上,沖著郭自儒“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郭自儒連聲叫道:“使不得!”趕緊上前將這母子倆扶了起來。

“在先生這里住了這么些天,又有劉嫂照顧,妾身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早上聽劉嫂說先生要回來,便做好了飯菜,也備好了茶水。”婦人拉過孩子,又行了個禮,說道,“鄉下人,也沒什么可以報答先生的,日后若是有機會,一定再來看先生。只盼著先生身子安康,諸事順遂。好人會有好報的!”說著,她拿過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拉過孩子便往門外走去。

“我這里還有處空的小院子……”郭自儒忽然脫口而出,似乎有種無法形容的力量在推動他。他指了指房后的另一個小院,說道,“……就兩間房,原本只是堆些不用的家具和書的,可以騰出來……”

話剛出口,看到婦人臉上驚訝的神情,他便有些后悔了。意識到過于唐突,他忙又道:“抱歉抱歉,并非在下有意強留,只是大水仍未退去……是了,等水退了,你們還可以回家的……對,也能投親的。呵呵呵!”他勉強笑著,尷尬得只想立即刨個地洞鉆下去。

而那婦人聽了卻忽然紅了眼眶,她摸了摸孩子的頭,凄然道:“一場大水過來,哪兒還有家?村里的幾塊薄田都讓水給淹了,好些人也都讓水給沖走了,就連妾身的婆婆也……”她說著,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勉強忍著哭腔才說道,“可憐安泰前幾年就沒了爹,如今只我一個婦道人家,也實在是……”看著母親落淚,那男孩也眼淚汪汪起來,扯著她的手輕輕搖著,說道:“娘,咱們還有舅舅,咱們不是還能去找舅舅嗎?”

婦人嘆了口氣,道:“你舅舅就知道賭錢喝酒……唉!也罷,就算再不成器,也是你的舅舅……”

一聽這話,郭自儒的心忽然開始狂跳起來,歡喜之情已然溢于言表,說道:“聽劉嫂說你很會做針線,她說可以給你找些活做。等賺了些錢便可再換個處住。”他又看了看那孩子,說道,“這孩子甚是懂事,看著便是個讀書的材料。在下認識縣里的一些讀書人,將他送進私塾不成問題。只要有夫子好好指點,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將來必定給你爭氣。”說著,他俯身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只覺那單薄的小身軀似也在微微發顫,便溫言道,“你想不想好好讀書,日后照顧你娘啊?”

孩子的眼睛亮了起來,抬頭看向母親,輕輕搖著她的手,懇求道:“娘,我要讀書!我、我將來要做大官,要孝敬你的!”他說著,又看向郭自儒,道,“先生是好人,孩兒將來也要報答先生的!”

聽孩子說得真切,又如此懂事上進,做母親的哪兒還有不樂意的。臉上的淚水還未干,那婦人已抱過了孩子,滿臉欣慰之色,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安泰也確實是個好孩子,不僅懂事,而且聰明。雖說開蒙晚了些,但是剛進私塾沒多久,就已經趕上了其他同齡孩子。或許是自幼貧苦,又遭逢大難的緣故,他素日不太喜歡說話,也不大與學伴們來往玩耍。下學回來不是自己看書,就是幫母親做些家務,或是來幫郭自儒打掃院子。而母親悅蓉也時常會在郭自儒回家前做好飯菜,有時也幫忙浣洗衣物,算是還這位救命恩人些許恩情。

人與人的相逢與相知,有時就是如此奇妙,能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一個人前幾十年經歷造就的性格。郭自儒本來只想遠離江湖,安穩平靜地過好自己的下半輩子,卻怎么也沒想到,上蒼會給他送來這樣一個女人。他忽然發現,悅蓉就像一盞暖燈,默默地已經溫暖并點亮了他的前路。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像一個平凡的人那樣,也有自己的幸福。

而這樣的幸福,是他過去從來不敢奢望的。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會選擇什么?”黑色寬大的斗篷將對面這個人包裹其中,仿佛與他背后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高路見過各式各樣的買家,不多話是他們的共同特征,而眼前的這個看來有些例外。

“我知道你的過去……”對方聲音沙啞,“七歲時,你的母親被一個富家少爺羞辱,你爹為了討回公道找上門去,卻被對方放狗活生生地咬死。他們想要斬草除根,便又縱狗咬你,是你母親沖上去替你擋住了惡犬……”下半句話還沒說完,一柄雪亮的劍忽然出現,劍尖直指咽喉。

“我殺人向來要收錢,但偶爾也會破個例。”高路冷冷地說,“你既然知道這些,也應該知道那家人是怎么死的。”

那人輕輕地“哼”了聲,似乎只是笑了一笑。的確,十年后那家富戶就被滅了門。被一個人、一柄劍給滅了門。

那人伸手搭上他的劍鋒,說道:“你每殺一個人,都是在重復體會那復仇的快感。只可惜,就算殺再多的人,也無法挽回那場悲劇,更不可能讓逝去的人回來。”他淡淡地說著,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劍尖上的殺意開始暴漲。他似乎很了解高路,比高路自己還要了解他。

“我只是想給你個機會。”他的手上戴著手套,同樣也是漆黑的。一剎那間,高路只覺得劍身上忽然傳來一種從未遇見過的奇怪力量,這力量輕而易舉地便壓制住了自己無堅不摧的劍氣,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將劍移了開去。

他的話音中似也有種難以拒絕的魔力,高路慢慢垂下了劍,瞪大眼睛看著他,驚駭之意還未消散,那人接下來說的話便又讓他吃了一驚:“五千兩黃金,事成之后,還有五千兩。”

一萬兩黃金!

乍聽之下高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夠一個人舒舒服服過上一輩子的錢!他心跳得幾乎要從身體里蹦出來,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剎那間涌上了頭頂。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誰?”

“‘鳳翔山莊,鳳天闊。”

說完這個名字后,對方便不再說話。高路能感覺到從那漆黑帽檐下射出的視線正像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臉上。一時間思潮翻覆,良久,他終于咬了咬牙,狠下了決心,道:“好!”

黑袍一展,一張薄而平整的銀票從那人的袖口飛了出來,在空中慢慢悠悠地飄過,最后落到了高路的手中。

“十日之內事成,再來此地。”黑衣人轉身飄然而去,只扔下一句話,“你命由你,不由天。”

大通錢莊的銀票,押印無誤。高路將銀票折起來放入懷中,飛也似的離開了那片樹林,一口氣不停,直到奔回自己的住處,他才覺得心神安定了些許。拿出銀票又看了幾遍,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極沖動的選擇。

這個任務太艱巨,但若是想終結這無止無休的殺手生涯,遠走高飛,他就必須保證萬無一失。額頭開始滲出汗珠,一種前途未卜的感覺立即充斥了他的頭腦。

晉中第一莊“鳳翔山莊”當然不是一片普通的莊院。它不僅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樞陣”作為莊園外層的屏障,更有無數高手或明或暗,時刻護衛著山莊的安全。而就算這些問題都不存在,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莊主鳳天闊本人。

鳳天闊十五歲建莊,二十五歲便打下了鳳翔山莊的基業。威震三晉,名動江湖。能做到這些,除了他的武功外,便只因為一個字——“狠”!鳳家家傳的三十六式“翔鳳掌”傳到了他的手里,幾乎成了死亡的代名詞。不僅掌法狠,他的為人更狠,沒有人可以違逆他,所有膽敢這么做的人都已死在了他的掌下。

但就是這樣一個殺伐果決、讓人聞之膽寒的活閻王,卻也有著讓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當高路經過周密安排,又施展出渾身解數混進山莊,最后終于來到鳳翔山莊鳳天闊的臥房外時,他便看到了常人絕對看不到的一幕。

房中的燈光很亮,年過半百的鳳天闊正抱著他剛滿五歲的兒子在習字。孩子活潑好動,又正值玩鬧的年齡,要讓他安安靜靜地寫上兩個字,當真比登天還難。他只拿起筆,便已沾了一手墨。看著手中墨黑的一片,這孩子興奮地笑著,隨手就把墨都涂到了自己的臉上。等他抹完臉轉過頭來時,簡直就成了戲臺上的包青天。

鳳天闊哈哈大笑,也不阻止,只是看著他胡鬧,滿臉盡是愛憐之色。那孩子見他也不申斥,便更是起勁,伸手又從硯臺中抓了一把墨汁,往他的臉上也抓了過來。

“砰”地一聲響,勁急的劍氣縱橫,瞬間便將整個窗格絞成碎片。冷風吹進房間,燭火轉眼熄滅,劍光如電光,劃破黑暗,其威勢簡直可以突破所有的阻礙。鳳天闊低低地驚呼一聲,剛剛看清來人,那劍尖便已經刺到了他的喉頭。

一擊得手?

可是,高路的手卻忽然開始發抖。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早在窗格破裂時,鳳天闊便已驚覺。可他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抵擋,也不是躲避,而是立即將懷中的幼子托起,往窗外扔了出去。

小小的身軀幾乎是擦著高路的劍從身邊掠過的,“撲”的一聲,就在那孩子落入房外茂密的花草叢中時,他的劍也刺入鳳天闊的身體,洞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任何言語,也不見尋常人死前的驚恐與絕望,他反而看到了另一種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種詭譎的笑意,異樣而森寒,只在鳳天闊的臉上一閃便即消失了。

他、他原是可以躲開這一劍的!

高路第一次感到心在不住地往下沉,握劍的手掌中也開始有了冷汗。但是他沒有時間遲疑,莊主房中的異樣立即驚動了守衛,莊中呼哨聲四起,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強自定下心神,施展開輕功,拼盡所有的力氣,疾如流星飛渡,迅速地逃離了山莊。

從深夜一直奔到天明,絲毫不敢有半刻的停留。可能因為拼盡了全力的緣故,身后并沒有追兵。高路稍稍放心了些,但腳下仍不敢停步,穿過一條事先勘察好的小道,終于在日出前趕到了先前約定的地方。

高高的樺樹下有一個信封掩在枯葉中,只露出上面的小半截。他警惕地環視四周,確認沒有異樣之后,高路快步上前,抄起信封就走,直跑出三四里才找到一處躲藏的地方,打開信封一看,里面正是另一張五千兩黃金的銀票。

空山寂寂,偶有鳥語聲聲,夜間升起的薄霧還未完全消退,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不太真切。高路也覺得自己只是剛剛從夢中醒來,剛剛過去的這一夜,都只不過是場夢而已……

鳳天闊遇刺暴斃的消息傳得很快,幾乎一夜間便震動了整個江湖。在起初的震驚過后,大家關心的重點很快就從殺死鳳天闊的兇手,轉移到了鳳家繼承人的身上。鳳天闊膝下有幾個幼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二歲,要做莊主固然名正言順,但沒有實力或是缺乏得力之人扶持,這莊主也坐不穩當。一時間,莊中內亂陡生,幾位素日里被鳳天闊打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兄弟叔伯們忽然間揚眉吐氣,有的想著扶持一位少主,將來也可有半身安穩,而更多的則是想自己坐上莊主的寶座,將那真正的權力抓在手中。

一場莊主爭奪戰的慘烈程度,實不遜于一個朝代的更迭。好在高路已經不用管這些了。就在整個江湖坐鎮圍觀,而鳳家人卻打得頭破血流之際,他已經離開了這個江湖。盡管心有余悸,可他終究可以用這一大筆錢,去換他最向往的安穩生活了。

煮好的餃子熱騰騰地端到桌上,悅蓉跟著又將一個碟子推到了郭自儒的面前。郭自儒原本正握著安泰的小手,教他如何一筆一畫地寫這個“冬”字,鼻端忽然聞到熟悉的氣味,一抬頭間,立時喜笑顏開。只見面前那白瓷碟中放的,可不正是他遍尋不到的糖蒜么?

“先生喜歡這口,妾身早就知道了。那日請教了劉嫂,自己也試著做了一些。今日開壇一看,成色正好。”悅蓉笑著,一邊說,一邊又將兩個炒好的菜放到桌上,道,“酒在溫著,就好。”說著,轉身又往廚房去了。

“先生。”安泰拉了拉他的手,問,“您說今天是立冬,立冬有什么意思嗎?”

郭自儒從欣喜中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安泰正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連忙收起笑意,正色說道:“立冬啊,就是說冬天從今天開始了。”他又在這個“冬”字上點了兩筆,說道,“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候雉入大水為蜃……”

“我知道了!”安泰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跳了起來,說道,“先生曾說過‘海市蜃樓,就是這個蜃嗎?”

郭自儒點點頭,拍拍他的頭,頗為欣慰地道:“難為你能想到這個。”說著,他又在紙上寫下了這個“蜃”字,道,“大水即是海,這個蜃字原指的是一種生活在海中的大蛤。立冬的時候,陸地上的雉雞都不見了,而海邊又多出許多花紋與雉雞相似的大蛤,人們就說這些大蛤是雉雞變的。”他又指了指這個“蜃”字,繼續說道,“有的書上說,大蛤會吐氣,形似樓臺城廓,被出海的人看到了,就說那是‘海市蜃樓。其實那些都只是幻影而已,有人追逐而去,往往一去不返。”

他將安泰拉回身邊坐下,道:“立冬便是冬天的開始,萬物開始斂藏避冬。人們把雉雞化作大蛤稱為‘化潛,意思是說天開始冷了,雉雞要躲進海中避寒,等來年天暖時再回陸地。”

安泰認真地聽著,直等他說完才眨眨眼,問道:“雉雞來年一定會回來嗎?”

郭自儒點頭微笑,道:“萬物有序,天道輪轉。只要時氣暖了,它便是要回來的!”

“吃飯嘍!”悅蓉將暖好的酒放上桌,道:“這幾天秋風吹得緊了,怕是就要冷下來了。冷酒喝不得,傷胃。”

“忙了許久,你也歇歇。”郭自儒接過碗筷,當先將一個餃子夾到了她的碗中,隨后又夾了一個給安泰,說道:“安泰長進得極快,今日遇上他夫子,還不住口地夸他聰明勤奮。”

將一整個餃子都囫圇填進了嘴里,安泰的小嘴立即被塞得鼓鼓的。聽得贊揚,臉上自然滿是得意之色,還想說什么話,卻因為舌頭在嘴里轉不過來,嘟囔了半天都沒說出來。

“好啦,娘知道,你最用功。”悅蓉看著他的樣子也笑了起來,又給他夾了兩個餃子到碗中,囑咐他慢慢吃,又說道,“聽說魯夫子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先生,你可不能聽了句夸贊就得意忘形。要記得尊敬師長,功課上有什么問題要及時跟夫子請教……”

“知道啦。”終于將嘴里的餃子咽了下去,安泰將最后一個音拖得長長的,說道,“私塾的事,娘就不要操心了,孩兒自然曉得。”

悅蓉細細地將一個個蒜瓣都剝了出來,對著郭自儒道:“你看,才多大點孩子,就嫌媽煩了。”

郭自儒哈哈大笑,道:“安泰懂事,是你的福氣!”他接過悅蓉剝好的蒜來嘗了一個,臉上立時現出驚詫的神情,道,“手藝不錯!當真看不出是頭回腌制。”

悅蓉見狀也高興,當下又給他倒上了酒,謙遜道:“那是劉嫂教得好。”

郭自儒連吃了數個餃子,又將一碟糖蒜一掃而空,還兀自意猶未盡。倒是安泰顧著夫子留的功課,飛快地吃完飯后,便回自家的院中看書去了。等孩子走了,郭自儒忽然想起一事,給悅蓉夾了些菜,說道:“今日太爺找我去,說原來的縣丞王老先生要告老還鄉,打算讓我頂替了這個位子。公文已經遞了上去,明年開春大概就能落實了。”

悅蓉抬起頭,眼睛光芒閃動,驚喜不已:“縣丞可是八品官,雖說品級低,可這一入流便和典史有了天壤之別。可見太爺看中,妾身先恭喜先生啊!”

郭自儒喝了口酒,不動聲色,繼續說道:“既然恭喜,那雙喜臨門可好?”說著,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在桌上攤了開來。紅紅的底子上金光閃閃,竟是一只成色十足的龍鳳鐲。

悅蓉的臉“騰”地一下便紅了,卻只瞟了眼那鐲子,說道:“好漂亮!先生打來是要送給誰呀?”

“除了你,還能送給誰?”郭自儒拿起那鐲子戴上了悅蓉的手腕,只見腕處的肌膚白膩一片,更襯得那手鐲金光燦然。悅蓉又驚又喜,想要抽回手,一時間卻連半分力道都使不出來,便只得任由他握著,任由那溫厚的熱力從掌心中一直傳到心頭。

“大家都一把年紀,也不用拘這虛禮。明天我便去托劉嫂說媒,把這親事訂下。”郭自儒目光閃動,臉上雖平靜,心中卻已喜不自勝,“你家若還有什么親眷便找人去通知一聲,好來喝喜酒。”

悅蓉把頭低了下去,極力掩飾著臉上的潮紅,聲音細若蚊吟:“都聽先生的。”兩人雙手相握,盈盈對視,都只盼能在這溫香柔膩之中多沉浸片刻。最后還是悅蓉先將手抽了回來,給郭自儒又倒上酒,似是難掩心中的歡喜和激動,手微微有些發抖,將好些酒水都濺到了桌上。她連忙又找布來擦,一邊擦一邊說道,“妾身……從未想過會有今天。”

郭自儒看她緋紅的臉龐,宛如海棠嬌艷,心中何嘗不是一樣的想法。做過殺手的人能隱退江湖過安定日子的本就不多,更何況再有一個像悅蓉這般溫柔體貼的女人呢?上蒼對自己實在太過恩厚,這也算是對他幼年大難,以及這二十余年刀頭舔血、膽戰心驚的日子最大的補償吧。

“先生答應妾身一件事可好?”悅蓉遞過酒杯,微微斂起了容色,懇切地說道,“安泰是個明理的孩子,還望先生不要強迫于他,逼他喚一聲‘爹爹。”

這樣的事,郭自儒早已經料到。他溫言道:“那是自然。即使你不求,我也決不會這樣做。”說著,他接過酒來一飲而盡。也不知是今日這“蘆花白”過于烈了,還是自己高興過了頭,他忽然一陣眩暈,一個不穩,手中的酒杯便滑到了桌上。抬起頭來,赫然發現眼前悅蓉的容貌都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一剎那間,腦中閃過一道亮光。當年鳳天闊懷抱幼子的情狀不知為何,忽然又出現在了眼前。他還記得那孩子涂滿墨汁的臉上,一雙晶亮的眸子閃動,那神氣便和眼前的悅蓉一模一樣……

“立冬了。”悅蓉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高天處的一輪半月,說道,“那一日,也是立冬吧。”

不錯,鳳天闊死的那日,也是立冬。郭自儒的心猛地一跳,是了,鳳天闊便如化為大蛤的雉雞,自那日起便從人們的眼中就此消失了。只是雉雞到春暖時還能回來,而他卻永遠都回不來了。

郭自儒的意識開始模糊,呼吸也漸漸有些困難。信手揮出,桌上的盤碗立時被他掃落下幾個,瓷器破碎聲一響即逝,當他再努力睜開眼時,悅蓉已經坐到了他的對面,昔日里柔婉溫和的神情已經消失,那秀麗的眉目間盡是冰霜般的寒意,寒冷得能凍透人的骨髓。

“妾身名喚‘素容,本姓唐,是鳳翔山莊莊主的五夫人。”她的語氣中聽不出絲毫波動,仿佛等待已久的一天終于到來,反而無法激起任何情緒,“……也是蜀中唐門研命長老之女。

“為了殺你,費了我許多心思。”她淡淡地說著,“為了不引起你的疑心,我只有將‘凝血散下在醋中,用以腌制糖蒜,等藥物滲入了蒜頭的肌理,便再也察覺不出來了。”

“安泰。”她一聲呼喚,安泰立即從門外閃了出來,稚氣猶存的臉上,多了一份平常看不到堅毅果決。他的眸子里也有光,閃閃的,盡是復仇的烈焰。

這樣的神情如此熟悉,郭自儒猛然發現,這正是當年自己經歷了父母慘死后,時常掛在臉上的神情。

天意……這便是天意?

“小兒鳳熾鳴,乳名‘安泰。”悅蓉招了招手,鳳熾鳴當即走到了母親身邊,一動不動地站著,愣愣地看著郭自儒,說道,“孩兒已經準備好了!”說著,他將一柄菜刀放到了桌上,“一切聽憑母親安排!”

悅蓉點點頭,目光卻冷冷的,說道:“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這也是鳳莊主臨終前的吩咐。”

什么?鳳天闊在那一劍之下竟還留得命在,留下遺言?郭自儒抬起越來越沉重的頭顱,因為氣滯而青紫的臉上除了驚愕,更是恐懼。他口中“嗬嗬”地出著氣,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鳳翔山莊雖然在江湖中聲名赫赫,但家族派系長年爭斗不休,早將原來的底子敗得一干二凈。若非莊主一意力撐,根本不會有看似平靜的局面。”悅蓉娓娓言說,仿佛只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渾不相干的故事。

“三年前,天闊有陣子常覺身子不適,他怕張揚出去,不敢找外頭的大夫來看,便來找我切脈。也是在那之后我才知道,他早年受過很重的內傷,表面雖似痊愈,但那病根仍在。年過五十之后,諸般臟腑的生氣漸衰,再加上成年累月勞神費力,這舊傷壓制不住,成了大患。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然無可挽回了。”

悅蓉低頭看著手上的鐲子,只覺得上面龍鳳呈祥圖案的刻痕中嵌滿了血污。用手撫拭著那對龍鳳,她凄然地笑著,繼續說道:“他自知大限將至,擔心屆時莊中大亂,無人主持大局,便寫下血書,立熾鳴為新莊主。但是,熾鳴固然聰明伶俐,在他的兄弟之中算得拔尖出挑,無奈年紀尚幼,就算有前莊主遺書作證,那些叔伯兄弟們也必不肯聽命于他。于是,他便又安排了下去,讓他能做成一件大事,一件沒有人可以做得了的大事。”

“報仇!”鳳熾鳴忽然昂起了頭,稚嫩的聲音中帶著些許孤傲,“我要給爹爹報仇,殺了那個殺他的人!只有這樣才會讓那些人明白,我是強者,我是比我爹更強的人!”

悅蓉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眼中的慈愛只一閃便消失了:“于是,他便去找了殺手安排殺他的事情。并囑咐我,等他一死,莊中必定大亂,到時便帶著熾鳴離開,逃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靜伏忍耐,等待報仇的時機。”

說完這些,她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道:“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一瞬間,所有美好的期望與前景盡數破滅,郭自儒的呼吸越來越困難,頭腦卻忽然清醒了起來。

是了,這江湖上多的便是爾虞我詐。今日你雖死在我的手中,又怎知明日我會不會落入你的彀中呢?

可是,就算現在知道這些又如何?郭自儒的眼光忽然清亮起來,目光正落在桌上寫了一半的紙上,那個剛剛好好的“冬”字,似乎正在嘲笑——一個做了幾十年殺手的人,竟會察覺不到身邊的危險,到底是對方過于高明,還是自己過于愚蠢呢?

過往種種,猶如那龍鳳鐲的金光一般閃爍不定。他忽然發現,他根本不恨眼前的女子,盡管她現在看來如此陌生;他也不恨已將菜刀握在手中的安泰,盡管他猶自將自己扮作大人那種無情模樣;他甚至不恨安排了這一切的鳳天闊,甚至就算在冥府中遇上也不會多說半個字。

那他究竟應該恨什么呢?

同樣不會再有答案。

他的頭慢慢垂了下去。黑暗來襲,諸事盡了,何必再放不下什么呢?

“撲通”一聲,尸身栽倒在了地上。安泰走了上去,握著刀的手還在顫抖個不停。但他終究還是舉起了那只手,舉得高高的,然后狠狠地落了下去。

人頭滾落一邊,參差不齊的刀口說明這頭顱并非被利刃一次砍斷。也沒有多少血濺出來,在凝血散的作用下,人未死,血已凝結。放下刀,安泰取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布來將頭顱裹了,轉頭看向母親,仿佛這一切只不過是場孩童的游戲:“他以前用的劍,孩兒已經在打掃房間的時候找到了,一并帶上,更是鐵證!”

悅蓉點點頭,起身吹滅了燈盞,當先走了出去。安泰提上了人頭,跨出門檻時順手拿過放在門旁的一個包袱,跟在母親身后走出了院子。

“砰”地一聲響,院門關攏。冷月下的小院歸于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十天后,“鳳翔山莊”新莊主升座。江湖中一片嘩然,其情狀比前莊主鳳天闊暴斃時還要轟動。人們都不明白,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來歲的孩子除了是前莊主最愛的幼子外,與同齡的孩童有何不同之處。但只要是明眼人便會發現,那些環立于這孩子周圍的鳳家長輩們無不戰戰兢兢,似乎這孩子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有著對他們生殺予奪的權力。不過,有一點幾乎所有人都明白,這場莊主之爭到此算是暫告一段落,接下來就看這個孩子能在這把看似華麗舒適的高椅上坐多久了。

然而,這同樣也是很多人都無法知道答案的一個問題。因為鳳熾鳴真的在這把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許多人都等不到他離開的那一天。

江湖中傳言,鳳熾鳴是比鳳天闊更難對付的人,他有實力,也夠狠,比他父親更狠。可是,只有親近他的人才知道,他遠比大多數人都更有情。只是這一切都藏在莊主那生冷的外殼下,不為人所知,也不欲為人所知。

每年,他都會在立冬的那一日清晨,自己獨自前往山莊的后山。那里是鳳家人的墳冢,葬著列代鳳氏先祖。立冬之日,捎上寒衣,這本也是為人子孫應該做的。只是,在參拜祭掃完墳塋之后,他還會帶著最后剩下的一點祭品,走入山林之中,繞過陵園,去到另一側一處小小的墳丘前。

那里當然比不上鳳家祖陵的端嚴肅穆,更沒有蒼松翠柏,陰陰如蓋。這只是個極為普通的小墳堆,也沒有墓碑,若不是周圍不生雜草,一旁還植了一棵小樹,真要讓人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土堆而已。

鳳熾鳴點燃那些祭品,看著火苗燃過紅綠金銀、各色紙張,看著那烈焰過處,不論多么艷麗的顏色皆化為漆黑焦炭。每到此時,他都要凝立許久,低著頭,直到看著那些灰燼也盡數被風吹散。

“為何要立這個墳冢?”剛過弱冠的鳳熾鳴看向將他帶來此處的母親。彼時的素容錦衣華服,容色平靜而端莊,就連額角的那條疤痕,也被脂粉掩飾得看不出一絲痕跡。

鳳熾鳴雖然驕傲,但在他的母親跟前卻從不敢擺出一莊之主的架子,見她不語,又問道:“也是父親的吩咐嗎?”

“他說……”素容開口,慢慢地說,“他說,這人雖是個殺手,卻也是個人,是人便有情,有心。”她抬起頭,眸中的光華并未因時光的流逝而現出絲毫的暗淡,盈盈如水,卻帶著內斂的光澤。

“他說,等那個人死后,便為他立冢,祭拜三年。”素容伸手,將墳丘上的幾株雜草拔掉,手臂下垂時,一只龍鳳鐲從袖中滑落下來,落到了掌緣處。雖是純金打造,但那鐲子的做工和雕工,顯然都與她這一身緙絲牡丹圖外氅格格不入。

鳳熾鳴沒有再說話,只是幫著她將祭品焚化,便如他日后每年的這一天都會做的一樣……

春去冬來,寒來暑往,歲月無情。

但是,就算有天寒地坼的嚴冬,也會有溫暖和煦的春天……只要愿意,愿意等下去,一定會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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