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臺上的守望

金可揚

“唉。”

一聲極輕極短的嘆息倏爾冒了出來，在公交車渾濁沉悶的空氣中跌跌撞撞顫顫巍巍地打了幾個滾，便立在了我的耳畔，盤旋著遠去消散了。

嘆息并不干脆利落。聽著像是從久未沾水的喉嚨中蜿蜒蹣跚而來，干澀沙啞的音色，夾雜著心煩意亂的情緒和無可奈何的惆悵，費力地擠開車廂內晦暗厚重的空氣，勉強沖撞出一條逼仄的通道，它剛準備釋放壓藏在心底的郁悶，卻一下子被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和眾人不滿的驚叫聲吞噬了……

適才死寂的車廂一下子炸開了鍋，有人猛然起立，有人下意識地緊抓扶手，連那個目光一直被手機屏黏得牢牢的女孩也突然抬起頭茫然四顧。

“亂剎車！”占得側排前座的我，不由地將目光投向了前方的駕駛座——究竟是何人開車如此魯莽？

一件普通的煙灰色運動外套，包裹著慵懶頹廢的啤酒肚，加之堆砌著的似乎有些層次感的褶皺，使原本不起眼的外套竟然變得有些礙眼；一條仍是普通的黑色運動褲，松松垮垮地癱在身上，毫無活力；一如我遇見過的其他公交司機一樣，神情因為每天在同一趟單調乏味的路線上來回奔波而僵硬，眼神無光，眼底盡是干枯的冷寂。他們機械地操控著手動檔位，機械地轉動著方向盤，一天天的反復正一點點地磨耗掉他們的熱心和熱情。

抬眼，撞上的卻是與想象截然不同的一張面孔：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增添了幾分文質彬彬。此時，他正焦急地向下探身望著什么，車前反光鏡中反射出的他頻頻皺眉、時時移動的樣子又把我的視線牽至車前——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婦，騎著一輛綴滿銹斑的自行車，載著滿車兜的食材，想必是準備回家為孩子們烹調一鍋豐盛的晚餐。她竭力想加快蹬踏板的頻率，怎奈破敗的車子被兜內的重量所牽連，無法安穩前行。前是車站內等車人焦慮的目光，后又有龐大公交車的驅使，老人愈加使勁卻愈是徒勞，自行車依舊我行我素循著自己慢條斯理的節奏。

司機的眼神一直關注著前方的老人，似乎要放出魔力扶住那晃動的車頭。他閉嘴、提眉、扶額、上挑嘴角等細微的表情都一一映入反光鏡，折入我的眼底。

憤懣的心瞬間豁然開朗。

原來，驟然的急剎車并不是司機的思緒游離所致，而是他為了等待老人能平安騎過馬路。他并沒有選擇讓充滿戾氣的喇叭撕開暮色的一角，而只是耐心地等待，靜靜地用目光追隨老人的每一個細節。

車廂后方的低聲抗議仍在發酵，不滿的嘀咕聲越過眾人的肩膀輕松飄至前方。我看著司機，他的神色并不因乘客的囔囔而改變，目光如炬，仍是那樣默默而淡定地護送著騎車的老人。

車道上，一輛輛按捺不住的汽車喧囂著絕塵而去，跳著轉向燈的車掠過窗外，在玻璃上劃出一道刺眼的軌跡。司機的眼鏡片上也映出忽明忽暗橙黃慘白的燈流，毫不停歇地肆意穿梭。但司機安定的眼神并沒有絲毫游離。他靜靜地守在老人身后，守望著她安全通過馬路。我甚至可以讀到他嘴角那一點點上揚的弧度，淺淺地勾勒出一個心滿意足的樣貌。而后車廂的乘客似乎也都了解到了事情的緣由，再沒有一聲抱怨，也聽不到絲毫不滿，嫣然一笑，為司機在晚高峰的車潮中堅毅守望而欣慰贊許。

公交車駛到下一個站頭。一撥人下車，又一撥人上了車。

而司機似乎停車“上了癮”，前后門都已關實，發動機卻還不見啟動。坐在首位的我把這一切都看得真切：上車的是個老伯，司機正等著他一步一步站穩。我慌忙起身給老人讓座。

“儂慢慢來！”司機用土話叮囑著。

“哎呀，小姑娘，儂書包噶重，還要讓我位子，真當謝謝哉。”

“沒關系的。”我慌忙擺擺手回答道。

此刻，車廂內很安靜，與起初的沉悶死寂不同，空氣中我分明嗅到了溫暖體諒的味道。

拉著扶手，繼續著回家的路途。回想著司機的聲音，驀然發現剛開始的嘆息正是他發出的！一直堵在車流中走走停停，他一定也歸心似箭，一定也疲憊不堪，一定也想快點結束工作，與家人共享晚餐，所以才有那一聲無奈的嘆息。但看到騎車的老人時，他又馬上平靜地等待，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守望？

我不禁嘲笑自己竟盲目地揣測司機“麻木”的樣子。他們或許有幾分神色呆板，有幾次目光凝固，有幾回語氣煩躁，但車內的整潔清爽、頻頻央人“給老人讓個座”、善意諒解的目光安慰著投幣處怎么也翻不出一枚硬幣的乘客……凡此種種，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守望呢？

每個公交車司機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守望著一段舒心的路途，渴望能帶給我們溫柔美好的旅程，這份心思，也許并不明顯，但仔細回想，哪一輛公交車會缺少那些打動你內心柔軟的小細節、小故事？

我們是否也需要一場守望？不隨意評判司機的舉動，不任性發表自己的牢騷，而只是靜靜地與司機一同守望！

抬眼，司機的眼鏡片里還是映著一道道川流不息的車燈，而這些行色匆匆的燈光并不知道，我們的停留正在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