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素人的意思就是平常人,普通人。所謂素人讀新詩,就是說一個普通人去讀一首本就不太熟悉,甚至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詩。我想,這是許多人的常態。但是現實中,大家似乎并不準備讓素人們好好地去讀詩,總是用作者的生平、前人的詩話去做一個帷幕,將那首詩歌本身包裹在其中,甚至年深日久,包裹太密,那首詩本身的好,早就被人遺忘了,只剩下那些裝神弄鬼的語言用來唬人。于是大家就將讀詩看成一條畏途,敬而遠之了。有時候想想,既替大家抱憾,也替詩歌抱冤。
一說讀詩歌,有人就會拿出“知人論世”的法寶,不去看詩歌本身,而是先從作者的生平入手,然后以生平揣度詩意,甚至認為詩歌就要這樣讀。“知人論世”,這是孟子說的。孟子在《萬章(下)》里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意思是“吟誦那人的詩歌,閱讀那人的文章,卻不了解那個人,可以嗎?”這大概是我們將“知人論世”奉為解讀詩歌的圭臬的源頭吧。但是,如果聯系全文來看,孟子并非在說如何解讀欣賞詩歌,而是在說結交有識之士。原文是這樣的: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斷章取義,真的害人不淺啊。
所以,我們若真的愛詩,就不妨用“素人”的心態,把每一首詩都當作從來沒有讀過,也沒有前人聒噪過的新詩來讀,或許還能夠讀出一些真正屬于自己的意味來。
比如說蘇軾的《惠崇春江晚景》,寫在1085年。那一年對于蘇軾來說,是人生中有所轉折的一年,那一年他從貶謫(實際上更像是軟禁)的黃州出發,開始他的新的人生歷程。于是,這首小詩也就被前人賦予了某種人生暗示的意義。但是對于一個素人來說,我們可以完全不管這些,就算不知道是蘇軾寫的,也一樣能夠去感受它的美妙: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寒氣散去,春陽漸生的初春時節,那種輕快和幽默,讓人感動。作者透過竹林發現了早春那乍開的三兩枝桃花,“竹外”說的是桃花并不是主要的景物,作者是在竹林之中不經意間,發現了三兩枝桃花。如果拍成照片,那前景竹子是虛景,而后景桃花是實景,有一種發現的驚喜在其中。這一句的關鍵是,桃花是被竹子所掩映的,在蔥蘢的綠意中,遠處的三兩枝桃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春天就是這樣不經意間已經來到人間。大家都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好,好在哪里呢?其實,待到作者發現桃花的時候,春天已經降臨人間有段時間了,人在季節變化的時候那種“后知后覺”正好和鴨子感知到“水暖”的些微變化的敏感之間有了一個俏皮的對比。所以如果是網上聊天,一定應該在“鴨先知”的后面要加一個“偷笑”的表情包,或者是“哈哈”的表情符號。“蔞蒿滿地蘆芽短”是眼前的實景,而且“蔞蒿”和“蘆芽”都是春日的食材,眼前的這些食材,自然讓老饕們食指大動,自然聯想到鮮美異常的時令美味河豚魚了。“正是”兩字表明這是作者的聯想,是虛寫一筆,全詩就在這樣的悠然暢想中結束了,什么是余味無窮?還有比這樣的“余味無窮”更實在的嗎?——在古人看來,詩言志,詩歌是一本正經要表達詩人的志向的,這是讀者對于詩歌的一種預先的期待,但是蘇東坡在這里反其道而寫之,就是寫得俗,我們甚至能夠看到詩人口流饞涎的樣子,不禁為之莞爾。春天的到來,讓一個年屆半百的人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的欣喜、一樣的對美食有所希冀,本身就很好玩啊。這個人的率真可愛不也通過這首詩而躍然紙上了嗎?不隱喻人生,不穿鑿政治,這首詩是不是本身就很好玩呢?
許多詩歌,沒有前人戴的高帽子,沒有前人裝神弄鬼的諱莫如深,似乎才顯出這首詩本身有意思的地方。有時候拋開這一切再去看一首詩,一首哪怕已經耳熟能詳的詩,這首詩仿佛也變成一首全新的詩了,它為我們展開了一個全新的畫面……這大概就是素人讀詩的享受吧。
當然,我并不是不主張了解一點前人解讀詩歌的見解,不過,總是應該先以一個素人的心態自己去讀,讀到有了心得,再去和前人比照,這時候或許會有一種醍醐灌頂的醒悟,也或許有惺惺相惜的快樂;有時候也可能會發現古人裝神弄鬼背后的怯懦和虛妄,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呢?總之,用自己的心去感知詩歌,而不是被前人的種種神神道道束縛住自己的心靈,或許你真的就能夠走進詩歌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