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你在等一場風。
以沉默姿態,堅強意志,從容步伐。
你一個人。
十七歲的尾巴上,我們約好去看海。要穿最漂亮的波西米亞長裙子,手腕上戴好松松挽幾圈的紅豆手鏈,茂密長發好似海藻一般深邃,海風吹來時露齒微笑。一切在臆想之中顯得如此美好。我以為我們很快就要告別高三逼仄狹窄的教室,告別沒日沒夜的習題,告別令我頭疼的圓錐曲線,然后在年滿十八的那個夏天,奔赴一場年少的約定。
你是這些年里,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少女。從叛逆期起,到之后日漸妥協生活的后青春期。我們一起做過好多奇葩的事情。夏日夜空操場下,分享一罐冒著白沫的青啤,我們坐在尚有夕陽的余溫的石階上,絮絮地說著除了彼此可能再也沒有人能懂的心情。周末在你家里,攤開大本的少女雜志,我們一起趴在床上各看各的,偶爾說話,但大部分時間只有墻上掛鐘安靜的滴答聲,窗臺上種著一盆小小文竹,微風吹過的時候它輕輕搖擺。
在你身邊度過的安靜時光,總是能讓歲月都變得溫柔。
我們總是形影不離,好似一對雙生花一般并蒂而綻。
直到那個夏天將我們分開。
你高考失利。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握著聽筒的手都發著顫。電話里你沒有多說,但我感覺得到你的語氣里充滿沮喪。我怔怔地站在樓梯間,聽你在那邊沉默好久,我們倆都沒有說話。大概我的驚愕和你的失落都需要一段長長的沉默來努力消化。
“打算怎么辦呢?”我喃喃地問,像是在問你,又像在問自己。
“可能,”你頓一頓,我知道你下了好大的決心,“再來一年吧。”
“想好了嗎。”我抬頭看見六月末的陽光刺眼得厲害,隱隱已有淚意。
“顧影……我們不能去看海了。”我幾乎能想象你在電話那端充滿愧疚的樣子。
我伸手掛掉了電話,蹲在石階上大聲哭出來。
那個夏天的八月你早早回到了學校,在間歇交替的高溫和暴雨里,夏天被含混不清地推進。早上六點起床,洗漱疊被,整理書包,你收拾前一晚散落桌面的草稿紙和習題冊,微微失神,又很快恢復鎮定。
你依舊在校門口那家小店吃一碗牛肉面,不加辣,少放蔥花,澆頭有鮮亮顏色,端上來的時候熱氣騰騰。你一個人坐在窗邊,戴著耳麥一邊聽著英語聽力一邊吃面,手上戴著的那只腕表提醒你還有多少分秒。
班級里的同學都是陌生面孔,復讀班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故事。那些故事有的痛苦沉重,比如說后桌那個第二年復讀的女孩子,每次考砸都要哭掉整整一個晚自習;有的卻也嬉皮輕松,你身邊坐著一個吊兒郎當的男孩子,每次數學課都蓋著白色試卷蒙頭大睡,被叫醒的時候永遠不知今夕何夕。
你不知道你自己屬于哪一類——到底是負著血海深仇來臥薪嘗膽的苦情夫差,還是回來和高考再續前緣的瀟灑浪子。
高四的種種苦楚,都像煉獄。漫天漫地的試卷,一月半日的假期,一天十個小時都在學校的作息表里被排得嚴絲合縫。國慶假期放了三天假,你寫完作業后昏天昏地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自然醒的那一刻感覺到“徹骨的幸福感”。
你在信里對我說,不知道未來有多少無限可能,但是眼前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你什么也不想多想,只想盡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然后靜靜地,等風來。
而我便在你說的那些無限可能里掙扎浮沉——初入大學,像得了遨游四海的邀請。我忙著進學生會,參加各種有趣社團,夜晚和學長學姐們去漢口聚餐——在巴士上看長江大橋下面白茫茫的蘆葦蕩,宛如鵝毛大雪覆江面,有千年之前的蒼茫古意。
我認識很多新的朋友,聽他們講各自的故事。有同學沒有參加高考,通過自招保送贏得八個月假期,游遍大半個中國;有學長在大三就拿到全球排行第四的會計師事務所的實習生offer;也有學姐溫柔又美貌,去英國劍橋交換一年,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我仿佛來到群星璀璨的銀河系,自己變成了一顆小小的黯淡星星。
在失落和欣喜交雜的夜晚里,我低頭拆信,讀你信里背水一戰的決絕和勇氣,也知道字里行間有多少隱約的期待和盼望。我也咬著筆頭給你回復長長的信,挑了大學里那些新鮮明亮的刺激,隱去我的失落和焦慮。
我沒告訴你,雖然參加諸多社團和活動的確新鮮有趣,但是我也常常忙得焦頭爛額;雖然大學里的課表空空蕩蕩,但是專業課的難度和要求也水漲船高;雖然我認識很多新的朋友,聽聞很多趣事,可是他們沒有一個能像你。
誰也不像你,陪伴我度過漫長的少年時光——陪我翹課,一起聽歌,相約上課放學,在夕陽的余暉里肩并肩親密地走,嬉鬧追打著,去校門口點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武漢的深冬非常冷,我穿著厚厚的外套,戴著你送我的巧克力色手套,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看著呼氣在夜色里變成茫茫的霧氣。大概高三已經一模了吧,我算著已經幾個星期沒有收到你的來信。電話里媽媽說她在街上遇見你,你瘦了很多,電話尾聲她叮囑我,少打攪你,讓你一心一意地埋頭,熬過這一年。
于是我把我的長信改成了一張一張明信片,印滿我們學校的櫻花和秋楓,明亮風景蓋上珞珈山的郵戳。
我知道你在等風來,而我在等你。
我特別想念你。
二零一五年的那個夏天我們終于重逢。擠在我窄窄的房間里,頭頂上的白色吊扇吱吱呀呀地轉,時光凝固,宛如一枚柔軟果凍。我攤開填志愿的參考資料,幫你看天南地北的落腳地。你托著腮,再沒有半點憂愁。
高四的苦楚就好像一枚青綠色橄欖,你吞咽下去,沒有多余的抱怨。一路諸多風雨走來,可你的笑容,像是從沒被雨打濕過。
“你想去哪兒啊?”我用筆桿敲打太陽穴,北京太干,廣州太熱,川西太遠,江浙滬作為淘寶包郵區倒是很好,就是分數虛高太多,競爭太兇狠。
“想去看海。”你瞇起眼睛很猖狂地笑,“第一志愿反正可以亂填,來,把廈大寫上。”
我想起我當年因為分數尷尬,糾結許久,到底沒敢在志愿表上填這個心心念念的名字,最后結果出來心痛很久。可是當時你比我難過,我什么也沒對你說過。
你看著怔怔的我,塞給我一只黑筆:“喏,就當我送你一只時光機吧。”
“雖然也不能改變什么。”你認真地看著我,“但是我很后悔的,當年我應該陪著你填志愿的,而不是因為自己考砸了就躲起來舔傷口。你那一年考得那么好,我特別驕傲,真的。”
“這個第一志愿讓你寫吧,就當,”你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一點點補償。”
我紅著眼睛看著你。
“快填啊,填完了我們去看海呢,學姐——”你拖長了聲音喊。
可我的眼淚撲落落就掉下來。
我知道,十七歲一起等的那場大風,終于吹滿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