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含
辛德勇說自己并沒有什么宏大的追求,只是想純正地做人,真誠地對待學術。很多人追求建立自己的學術體系,他卻研究具體的問題,甘于平凡,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匠人
去年以來,辛德勇的名字出現在新聞中,幾乎都少不了一個關鍵詞:漢武帝。
2015年10月,他出版了自己的專著《制造漢武帝》,提出了傳統的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形象源于《資治通鑒》的歷史建構的觀點,引來不少爭論。半年多后,該書再次印刷。在嚴肅的學術出版物中,有這樣的表現,實在少見。
兩個月前,他的另一本學術專著《?;韬顒①R》由三聯書店出版。書中對?;韬顒①R及其背后的時代進行了詳細分析,而其分析的起點仍然離不開晚年的漢武帝。
“《制造漢武帝》已經正式出版了一年多,外界的爭論我也看到了,非常歡迎不同的聲音?!毙恋掠乱恢皇执钤谏嘲l的靠背上,一只手端起茶杯,淡淡地說。
這里是1月6日上午的北京。霧霾仍未散去,辛德勇拉開窗簾,淡淡的光線透進來。屋子不算小,但并沒有太多的家具。大部分的空間被書架占去,就連客廳的地上也堆著不少的書。定睛一看,有的竟是極為罕見的古籍。
“對我而言,歷史學首先是史料學,”辛德勇說,“《制造漢武帝》一書中的細微之處或有疏漏,但我認為,書中的結論并不需要做任何修正?!?/p>
被“制造”的漢武帝?
辛德勇口中所說的“爭論”,涉及到中國史研究中的一個著名問題——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在其晚年有沒有偃武修文的政策轉變?
傳統的觀點認為:武帝早年征伐四方、開疆拓土,卻也耗費了國力,以致民不聊生。及至晚年,武帝“幡然悔悟”,停止了對外的征伐,下詔“罪己”,使西漢的統治轉危為安,并延續了近百年之久。
1930年代,日本學者市村瓚次郎據司馬光《資治通鑒》的相關記載,指出漢武帝晚年的“輪臺之詔”,使騷然不寧的民心“復歸于漢室,處于動搖狀態的西漢王朝幸而保全?!?/p>
其后,中國學者唐長孺同樣依據《資治通鑒》的記載,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到了1980年代,北京大學教授田余慶發表《論輪臺詔》一文,評述漢武帝一生行事,更系統地指出,武帝在其去世的前兩年,大幅度轉變了政治取向。而《資治通鑒》中的相關記載,正是“漢武帝‘罪己的開端”。
經過幾代學者的闡發,這些觀點幾乎已經成為學界的定論,并獲得了高度贊譽。但辛德勇卻發現了其中的漏洞:“為什么北宋《資治通鑒》中所載的‘罪己詔在《史記》、《漢書》、《鹽鐵論》等成書于漢代的史籍中并不見記載?”“如果武帝晚年已經從‘尚功轉向‘守文,為什么漢昭帝時的‘鹽鐵會議還要對當時的政策進行猛烈的抨擊?”
由此“追查”開來,辛德勇發現:正是由于司馬光在編纂《資治通鑒》時采用了“語多誕妄”的《漢武故事》等材料,才使人產生了漢武帝晚年從“尚功”轉向“守文”的印象。
換句話說,是司馬光人為地建構了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形象。而北宋以降,據《資治通鑒》的相關記載得出類似結論的研究,也自然是站不住腳的了。
辛德勇將自己的研究寫成論文,但輾轉多家刊物,一直也沒有能夠發表。2014年底,《清華大學學報》的主編偶然聽說此稿,馬上索去,并以最快的速度一字不刪地全文刊出。其后,三聯書店又將該文單獨出版。
此論一出,立即在學界和社會上引來眾多爭論。譽之者謂其目光如炬,論證嚴密;毀之者謂其推論過度,厚誣古人。
“上海一家報紙上的書評說我‘制造了司馬光,哈哈,但文中并沒有提出什么有力的證據?!毙恋掠抡f,“近來已經發表的反駁我的學術論文,也沒能對我在文章中提出的疑問給出合理的解釋?!?/p>
“我無意博取他人的認同,更無意評判前人的研究。其實,我只是從一個很土鱉的問題出發,用很土鱉的方法,做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的史料辨析而已?!?/p>
史念海說,這個學生我要了
中等身材,肌肉健碩,一身利落的裝扮。57歲的辛德勇,看起來并不像一個“典型”的歷史學者。
“我出生在內蒙古東部,少年時代做過伐木工人,一直到現在還有冬泳的習慣。”辛德勇笑著說,“你看,我這體格可能比許多大學教授要強壯得多?!?/p>
1977年夏,剛剛高中畢業的辛德勇趕上了“上山下鄉”的“尾巴”,到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的林場做了一名伐木工人。
那時候,山上的林場條件特別差?!按笱┓馍綍r,半個月才送一次給養。只好用凍白菜做菜,就玉米面餅子。”現在再講起這些,他笑呵呵的。
但也有難得的休閑時刻:“每天干完活兒,大家一起睡‘地火龍——東北地區林區采伐作業時特用的一種火炕,有這么長?!毙恋掠聫堥_雙臂,笑著比劃著,“外面冷風呼呼的,我就點著燈,趴在被窩里看自己從家里帶來的書?!?/p>
不久后,辛德勇返城,曾進入內蒙古海拉爾市的一所中做代課教員,當臨時工。當年冬天,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他立即決定報名應試。結果考入了哈爾濱師范學院地理系。
“‘文革十年,大學沒有招生,結果七七級入學考試時,很多省份都誤把地理系當成了文科。進校后知道是理科,當時就懵了?!毙恋掠抡f,“我本來一心想上中文系,但現在看來,當年的陰差陽錯,卻使我接受了嚴格的邏輯思維訓練,這讓我受益無窮。”
那個年頭,大學里不許轉系,愛好中國古典文學的他便悄悄地跑到其他系里聽課。無奈戰線拉得太長,只好折衷妥協,選擇了歷史地理這個專業方向——既將就了原本的專業,又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自己對文史的愛好。
大二時,辛德勇便開始給國內歷史地理學界的一些老前輩寫信求教。第一封信,他就寫給了被視為中國歷史地理學開山祖師之一的史念海先生。沒想到的是,不久后,他竟收到了史先生的親筆回信!
這讓他備受鼓舞。此后,他一直與史念海先生保持著書信往來。“兩年下來,竟有十幾通之多。先生幾乎每次都會親筆回信,解答我的問題?!?
大學畢業前夕,系里的一位老師要到陜西開會,辛德勇便托他帶上自己的畢業論文向史念海先生當面請教。史念海先生看完論文后,高興地對這位老師說:“這篇論文寫得很好,這個學生,我要了?!?/p>
1982年春,辛德勇順理成章地來到古城西安,投到史念海先生門下,攻讀歷史地理學專業的碩士和博士學位。
大師注視下成長
初入師門,由于缺乏專業基礎,辛德勇一時頗覺迷茫。史念海先生便讓他從練習寫讀書札記入手。
考慮到東北是自己的家鄉,辛德勇便選擇以東北地區為對象,連續寫了幾周的札記。由于歷史地理學以區域為研究對象,專門選擇某地進行研究,正如普通的歷史學者治斷代史,未嘗不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史念海先生在看過他幾篇內容相近的札記之后,對他提出了嚴肅的批評:“年輕人想要在學術上有所作為,一定要放寬自己的眼界。如果畫地為牢,即使畢生只從事某一區域的研究,也不大可能取得有深度的成果?!?/p>
還有一次,在討論一個漢唐地理問題時,辛德勇引用了后出的清朝史料。結果,史念海在他的札記上鄭重地加上批語:“使用第一手史料,才能得出有價值的結論,這是必須遵守的基本原則。”
寫讀書札記的方法,看似笨拙,其實淵源有自——清代的樸學家,常隨時寫錄自己的讀書心得?!昂髞?,我才領悟到,這其實是老師鍛煉我們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能力的一種方法。”
而為了讓自己的學生有良好的目錄學基礎,史念海又專門讓他跟隨黃永年讀書。“黃先生每天工作多長時間,我們就要持續讀書多長時間?!?/p>
“黃先生熟悉各種史料,卻特別強調花大力研讀基本史料,而不是刻意去找尋生僻新鮮乃至怪異離奇的其他史料。大家都知道黃先生曾對陳(寅?。┫壬膶W術觀點提出許多不同的看法。其實,這就是緣于他在陳先生已有的研究基礎上,更用心地細讀兩《唐書》、《冊府元龜》等這樣的一些基本史料?!?/p>
因為與黃永年先生意氣相投,交往也更多,辛德勇自認是其私淑弟子,但又不敢以“黃門弟子”自居。有一次,他對黃永年先生說,自己不敢打著黃先生弟子的旗號出去“招搖撞騙”。結果,黃永年先生生氣了:“辛德勇,你就是我的學生。我認你這個弟子,你居然不認我這個老師?”
“黃先生有真學問,更有真性情,哈哈,”辛德勇說,“有次先生知道我在北大開了版本學的課程,就故意開玩笑說,辛德勇,連你這樣的人都登臺講授版本學啦!”“但更多的時候是鼓勵:古籍版本的‘妖法,我看你也已經修煉成了。有了什么想法,要趕緊寫出來發表?!?/p>
“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
《中華兒女》:《制造漢武帝》發表以后,產生了這么大的影響,您之前想到過嗎?
辛德勇:《制造漢武帝》一書,源自我2014年底發表的一篇論文《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06期)。書中的一些觀點,可能與傳統的看法不大一樣,因而引起了一些爭論,這是很正常的。在論文發表之前,我曾把它打印出來送給一些同事和朋友,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后來,我把它投給幾家學術雜志,但遷延了一年多的時間,也沒有能夠發表。2014年底,《清華大學學報》的主編仲偉民先生偶然聽說此稿,馬上索去,并以最快的速度一字不刪不改地全文刊出。隨后,三聯書店又把它單獨出版,印了一萬多冊,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中華兒女》:挑戰權威的說法,是有一定風險的。
辛德勇:其實,我并不是想故意地挑戰權威。對前人的研究,我也一直滿懷著敬意。我無意博取他人的認同,更無意評判前人的研究。我只是從一個很土鱉的問題出發,用很土鱉的方法,做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的史料辨析而已??赡芩c傳統的觀點不大一致,但你要實事求是。胡適先生曾經說過,做學問要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立論不妨大膽,但是否符合實際,要拿出扎扎實實的證據來。
《中華兒女》:我注意到了媒體上對您的一些批評。有的批評說,不是司馬光“制造”了漢武帝,而是您“制造”了司馬光。對此,您有什么要回應的嗎?
辛德勇:你說的這些文章,我也看到了。本來,我打算寫一個東西出來回應一下的,但是我發現他們并沒有很好地理解我要表達的意思,也缺乏對我文章的全面的、冷靜的分析,并沒有多少討論的價值。很多人以為我反對司馬光,其實不是的。我非常希望他們能靜下心來,認真地讀一讀《制造漢武帝》這本書,然后把自己的意見寫成嚴肅的學術文章。
其實,我的文章發表以后,已經有一些學者發表了論文,對我的觀點進行批評。但是,遺憾的是,他們也沒有對我提出的問題給出合理的解釋。歷史學的研究,涉及到價值判斷,幾乎言人人殊。但歷史學最基本的內容,也是所有論述最要命的基礎,仍然是史實的認定。在這一點上,我不認為它與自然科學有什么實質性的差別?!吨圃鞚h武帝》一書中有沒有疏漏?我想,細微之處或有疏漏,這個我會在該書再版的時候進行修訂。但我對書中的結論不做任何修正。
做個匠人,別太蹩腳就行了
《中華兒女》:我們知道,黃永年先生當年也曾針對陳寅恪先生的學術研究提出過不同的觀點,而黃先生的老師顧頡剛先生,更是“古史辨”派的代表人物,您是否也在有意無意間繼承了這種傳統?
辛德勇:坦白地說,鼓勵學生與老師商榷、討論問題,確實是顧門的傳統。當年跟著黃永年先生讀書時,先生也有過類似的說法。黃先生做研究,特別強調對基本史料的掌握,而反對刻意找尋生僻的其他史料。黃先生曾說過,他最敬重的學者就是陳寅恪先生。但是,對陳先生的有些研究,他有自己不同的看法。黃先生晚年不止一次向我講:陳寅恪先生的有些研究太粗了,基本的史料沒看,就作出了結論。當年他年輕時曾寫信向陳先生討教,陳先生還回了信,表示歡迎。事實上,這些討論或商榷,并無損于陳寅恪先生的學術地位。
需要說明的是,我寫作《制造漢武帝》這本書,絕不是要刻意地去翻什么案,也不是要否定前人的研究。前輩學者們的優秀研究成果自有其歷史地位,自有其貢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所有研究,都能夠終結對相關問題的探討。我認為他們的結論正確與否,一定要通過史料的檢驗。通過嚴謹的史料比較與考辨,往往可以看到其間的罅漏?!吨圃鞚h武帝》出版了以后,有人認為我在翻田余慶先生的案。其實,他們不知道,更早之前,我還對譚其驤先生在歷史地理學方面的某些重要結論提出過否定的看法,譬如關于東漢以后黃河的長期安流問題。后來,譚先生的弟子曾對我說,你的質疑是合理的,結論也是正確的。
《中華兒女》:曾有海外的一些學者認為,陳寅恪先生的某些研究,比如他寫作《柳如是別傳》,事實上是他晚年的“心史”。您怎么看?
辛德勇:陳寅恪先生是史學大家,同時有很強的貴族氣息。他對學術有著很高的追求。田余慶先生對學術也有很高的追求。但我認為,正是他們有時跳過諸多具體的細節而去做宏大的追求,反而妨礙了他們某些研究的深度。盡管他們所處的時代與我們不同,但其中的某些疏失仍是不可接受的。我們要實事求是地指出來。每個人都會有缺陷,對于他們,我們不要神化,也不要過分地回避,那樣不利于學術的發展。至于《柳如是別傳》,我沒有讀過,不能發表看法。
《中華兒女》:開宗立派,建立自己的學術體系,是許多學者的追求。對于自己的學術研究,您有著什么樣的自我期許?
辛德勇:我學術基礎很差,懂的東西很少,欠缺很多基本知識,所以,并沒有什么宏大的追求,只是想純正地做人,真誠地對待學術。很多人追求建立自己的學術體系,我卻研究具體的問題,甘于平凡。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匠人,盡量做得好一點,不太蹩腳就行。對于我來說,學術研究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對與錯,要交給學術史。至于學者是不是要追求開宗立派,我認為,這要看時代的條件是否足以讓你開宗立派,還有你是否真的有那個能力和夠那個分量去開宗立派。否則,硬是要建立某種體系,如同揪著自己的頭發想要升天,實際恐怕很難做到。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