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洪
“五七”干校研究第一人李城外說,一個人但凡認準一件事,必須要有舍才有所得。堅守就是境界,堅持就是勝利
鄂南一座以溫泉聞名的小城。
從文青時代開始,每到報刊征訂季節,李城外總要為自己訂閱十幾份報刊——《人民文學》從1976年復刊,《世界文學》從1977年復刊,《文學評論》從1977年復刊,他就是“鐵桿訂戶”和忠實讀者。《讀書》《新文學史料》1979年創刊,他一直訂閱至今……
刊物——更有書,在書柜里越積越多了。它們默默顯示、又維系和加強著主人從少年時代即開始的對文學的熱愛。長期在中樞機關、領導身邊工作的他,在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另有一番天地,換句話說——生活在別處,在“城外”。
直到遇到一個“湖泊”。
原來,成功果然不在城內而在“城外”。并不遠,出城南幾公里即是,一個名叫“向陽湖”的所在。
2016年4月,他的家庭榮獲全國“書香之家”稱號,受到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表彰。現任湖北省咸寧市委黨史研究室主任的李城外,已是著名的向陽湖文化和“五七”干校研究專家、作家,被譽為全國為數不多的“五七”干校研究專家之一……
“旋風般”的采訪成就一個文化品牌
20多年前的一天,李城外從新版《咸寧市志》上讀到一條簡短記載:上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當時的文化部在咸寧向陽湖建立“五七”干校。
“當年文壇群星蟄伏向陽湖,在華夏文明史上從來有過,以后也不可能有了。”一位著名文化人說。
年輕的心從此不再安分。李城外從自己的藏書中找來這些文化名人的作品,居然差不多都找到了。越讀越是無法將那一個個響亮的名字與向陽湖那簡陋的村舍重疊在一起;越讀越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1995年暮春,李城外到北京公干之余,正式開始了“采風”。他要憑一己之力打撈出一段沉沒在“向陽湖”深處的歷史。
老詩人臧克家是他赴京拜訪的第一人。不久,地方報紙《咸寧日報》周末版開辟專欄,正式推出他的“向陽湖文化人采風”。
當年初冬,他再度京行,開展“旋風般”的采訪。筆者梳理了一份極簡版訪談名單:11月7日,走訪、采訪蕭乾、吳雪、張光年、涂光群;8日,北京醫院拜訪冰心、曹禺、錢鐘書,晚,崔道怡;9日《讀書》主編沈昌文;10日,《人物》主編馬連儒,中國現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周明,《文藝報》常務副總編輯吳泰昌;11日,協和醫院,臧克家、樓適夷、韋君宜,晚《詩刊》主編楊子敏;12日,《中國作家》副主編楊匡滿、故宮博物院顧問單士元,錢鐘書夫人楊絳;13日晚,舒蕪、原《文學評論》主編許覺民;14日,詩人綠原,翻譯家蔣路、秦順新,郭小川夫人杜惠……
次年暮春,李城外又一次進京。這次更不得了,半個月時間,采訪近70人。至此,對向陽湖文化人的采訪,累計已達百人。李城外遍訪文化名流,請他們寫回憶錄、題詞,并提供日記、書信、照片等資料。
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離退休干部,不少人住在東中街42號,他們多有下放向陽湖的經歷。那一次,李城外出差到北京,一整天時間,從上午到晚上連軸轉,在那棟單元樓里挨個采訪了5家。方莊一帶也住有不少向陽湖文化人,且也多是近鄰,他也是挨家挨戶走訪,才出東家院,又入西家門,走進最后一家,已是深夜12點。
李城外的采訪成果,在鄂南地方報紙開辟專欄刊出,一發不可收,竟持續五六年,創下歷史記錄。繼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人民政協報》《新華文摘》……短時間內,幾十家報刊突然慷慨敞開大門,密集刊發他的作品,專訪、回憶以及相關評論、消息,不一而足。李城外在日記中寫道:自己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自宣傳向陽湖文化以來,可謂一路順風,處處綠燈。
有人作過統計,在1995年至1998年的三年多時間里,李城外采訪了200多位文化名人,搜集回憶文章近百萬字,老照片200多幅,書簡1000多封。根據百萬余字的采訪筆記、觀察日記及錄音資料,寫下100多篇人物專訪,在全國眾多報刊發表。他編著的《向陽情結——文化名人與咸寧(上、下)和《向陽湖文化人采風》(上、下),合計80余萬字,于1997年、2001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文學評論家許覺民肯定這是兩本珍貴的史料讀物。他稱贊,倘非李先生不辭勞苦地著手此一編寫工作,恐怕在干校的當事人也未必會有力量來完成這件事。
2010年,李城外編著的《向陽湖文化叢書》一套7本,由武漢出版社出版,計有《話說向陽湖》《向陽湖紀事》(上、下)《向陽湖詩草》《向陽湖文化研究》《城外的向陽湖》(上、下)。這是我國第一套綜合性反映干校生活經歷的大型叢書,總字數達到300余萬字。
一人打響一個品牌,李城外因為向陽湖干校文化的研究成為文史界的知名人物。向陽湖,也最終成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從搜書藏書讀書中找樂
“城外中國五七干校資料收藏館”,是國內唯一一家“五七”干校資料收藏館,設有名人室、文本資料室、電子陳列室、文革物品陳列室等4個功能區域。其中,僅名人室就珍藏有許多文化名人的題字及書畫、手稿、簽名本。館內現已收藏有關“文革”和“五七”干校的圖書1000余冊,老照片1500余張,錄像錄音素材近1200小時,各地干校檔案100卷。這已是一座專題資料庫,為他的研究提供了大量史料及素材。
李城外的書房——“向陽軒”藏書數量尤其是質量的巨變,應當說是拜向陽湖之賜。一套12卷的精裝本《沈從文文集》以及《花花朵朵,壇壇罐罐》《從文家書》,是沈從文夫人張兆和寄來。時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楊德炎也寄來《商務印書館百年紀念書畫集》。
再看題字和手札。周汝昌:“紅樓非夢,向陽無湖”,嚴文井:“向陽湖我的過去了的生命”,陳原:“六千人的汗水淚水苦惱和憂慮,還有一點希望,匯成向陽湖”。單士元:“向陽甘棠,桂香滿天,靈芝鋪地,如入仙境,每一念及,令人神往。”朱家溍:“翠亞高低傘,紅翻瀲滟波——昔日咸寧荷花。”著名學者顧學頡僅一年多時間,就給他寫來六封大札,無一例外談的都是向陽湖文化開發事宜。
還有繪畫。曾為數十家出版社設計圖書封面上千種的著名書籍裝幀設計家張慈中,寄來下放咸寧時所畫鳳凰山,贈以為念。畫家費先生寄來一組24幅連環畫——《回憶干校》。
豐富的珍貴文化藏品,當之無愧的鄂南“第一書房”。正如著名學者任繼愈于1998年3月29日來信所說:“后來人如寫文革史、儒林傳,這是一批極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此種野史的真實性或為正史所不及。”
2003年十一黃金周,李城外赴咸安書市,淘到一批特價書。回來寫道:“好久沒有這樣發信和購書了,這樣的快意每年都享受享受才好。尤其是購書,今后目標恐怕是購特價書,才能體會到淘書之樂。”他的體會是,收藏干校和知青文化的書籍,進書店舊的比新的好。
的確,多年潛心搜索集藏向陽湖及干校資料的李城外有淘書之癮,得書之樂。走到哪里淘到哪里,對于他來說已成習慣。1997年6月,他到北京采訪向陽湖文化人,抽空逛榮寶齋,破費400多元錢買書,都是寫向陽湖的備用參考書,一個月的工資一次用光。三個月后再次進京,他首次到三聯韜奮中心購書,大開眼界,又少不了買回一堆與向陽湖有關的參考書。本世紀初,他赴香港,逛香港三聯書店和舊書店,買下《文革大年表》和《文化大革命:史實與研究》等書。幾年后,經香港飛赴澳大利亞,飛機上午抵港,晚上才能起飛,不能出機場,于是泡在機場書攤,看書選書,最后花400元買下四本書。其中有一套《文化大革命歷史真相和集體記憶》上下冊,是前一年在紐約召開的“文化大革命”40周年國際研討會成果結集,近百萬字,極具份量。
學會上網后,他又開辟了淘書新渠道,不時在孔夫子舊書網上大出手。收獲之一是“文革”時期內部發行的《我們的蘇維埃烏克蘭》,原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翻譯組所譯的該書催是難得的干校史料,自然在搜藏之列。
和京漢等地的文化人因向陽湖結緣后,得書有了更多來源。這種關系,也延及工作,惠及鄂南讀者。2004年夏,李城外由咸寧市政協調任市新聞出版局黨組書記、局長。在他的爭取下,商務印書館向咸寧市大批量贈書,一次贈《現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漢語成語小詞典》達5000冊,還有“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等。
搜書,藏書,讀書,如魚飲水,其樂自知。李城外藏有一套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他上九宮山避暑時一氣讀畢,像發現了“新大陸”。后來重讀,“心靈又一次受到極大震撼,索氏這部巨著將成為我寫作‘五七干校永久的參考書。”愛倫堡回憶錄《人·歲月·生活》,他讀后,也是“無比震撼”。他曾連續兩天閉門不出,讀《沈從文全集》中1966一1986年的書信,“讀得如癡如醉,欲罷不能”。
“向陽湖+”背后的勤奮、執著、堅持
向陽湖,成了李城外一個積年的情結,揮之不去,以迄于今。不管在哪個崗位、干什么工作,業余時間他想的、說的、做的,都是向陽湖。“向陽湖+勤奮、執著、堅持”,成為他這20多年的關鍵詞。
幾次黨校學習特別是到中央黨校學習,都重復著這樣的故事。
2000年夏,李城外到咸寧市委黨校參加培訓。課間,他去校圖書館瀏覽報刊,發現藏有1977年以來的全套《全國報刊索引》,大喜過望,正好工作人員熟,并且理解他的事業,破例全部借給他。當天下午,找了一輛小車全部拖回,共10余捆,270余本。他花了50多天時間,逐一翻閱,全部過了一遍,并摘錄、做筆記,找到、積累了不少有用資料。2007年初秋,李城外到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他提醒自己:每日讀書仍要涉及向陽湖,記事也不要漏掉向陽湖。他托請班上同學代為收集各自市州志書,竟得不少,對了解干校情況頗有幫助。
2015年暮春,李城外進京,首次作為正式學員入中央黨校,參加為期兩個月的教管研修班學習,同樣是對干校念茲在茲。當年5月11日赴京,次日到中央黨校報到,進校一個月,身為學員的他,便在中央黨校研究生院、北京市委黨校講了三次課,主題都是關于向陽湖“五七”干校研究。期間,他利用休息時間,拜訪一直關注、推介他的向陽湖文化研究的原新聞出版署署長宋木文、人民文學出版社原任社長陳早春。在陳家,結識馮雪峰之孫馮烈夫妻,獲悉他們正在編輯《馮雪峰全集》,其中收入了馮雪峰在咸寧干校的日記,兩天后,即利用周六登門采訪。黨校一位老師父母當年曾分別下放江西進賢干校、河南黃湖干校,他了解這一信息后,即登門采訪其母親。7月中旬,學習結業,他留京繼續采訪中央黨校老同志,挖掘西華干校舊事,再去文潔若先生家,采訪蕭乾之子蕭桐。繼之前拜訪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人后,又先后到外文出版社、商務印書館,與兩社負責人商議,如何使向陽湖品牌進一步走向國外,及出版《共和國先生》等。
黨校學習期間,他還利用雙休日,先后專程去潘家園、王府井等處淘書。在朝陽公園北京書市,購得費孝通的傳記、楊易辰的回憶錄一一他們曾分別下放湖北沙洋干校和黑龍江柳河干校,還淘得一批“文革”時期的《紅旗》雜志。潘家園淘書,在一熟悉的書賈處,繼十幾天前收購了一些干校老照片和當年廣電部“五七”干校的學員檔案后,新購得“五七”下校資料若干,包括書信、茶杯、介紹信和老照片等,收獲甚豐,將剛剛得到的講課報酬花個精光。在中央黨校兩個月的進修,這位記了40年日記的“日記黨”,還寫下日記3萬余字,作詩詞20余首。這些日記,一如既往保持“雙重視角”,既記錄日常學習生活情況,又記錄有關“五七”干校研究內容,形成同步,與已出版的兩大本專題日記《城外的向陽湖》,構成延續。雖然如此,在黨校期間,他聽老師講《資治通鑒》與為政之道,由這部著名編年體史書,聯想到自己的“向陽湖編年”和“中國五七干校編年”,都只開了個頭,尚未埋頭沉下去一鼓作氣完成,“甚為慚愧。”
那一年,到重慶參加全國書市,李城外感覺,這座城市與一部小說的關系太大了!《紅巖》的出版,使紅巖成為重慶市最為響亮的文化品牌。他想到了咸寧向陽湖。為向陽湖立傳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又一次涌上心頭。
“立傳”的志向多年如一,具體思路卻是不斷滾動生發,這也是正常的創作心理。李城外計劃創作一部全景式反映向陽湖“五七”干校歷史的長篇紀實文學,又想寫《中國“五七”干校史》,還想編一套《中國五七干校叢書》,并計劃創作章回體小說《向陽湖演義》。至于編纂“向陽湖人物志”、“向陽湖編年”和“中國五七干校編年”,恐怕是為著書作前期準備。他還曾設想,將各地文化人有關向陽湖的來信加以選編、注釋,出一本小冊子。偶爾,他還想到,研究向陽湖之暇,也可將自己的淘書記和讀書記形成系列,結集出版。有趣的是,書讀越多,他就越覺得著書編書的時間應往后推,因為新發現的干校資料太多了,隨時都可充實進來。這是一位竭力追求真實全面反映歷史者的矛盾心態。
讀李城外日記,時常發生會心的微笑。比如換筆寫作。他1998年底買回電腦,到2002年3月26日,才首次在電腦上完成《父親的囑托》,一篇1300字的小散文。次年1月8日,收到并回復蘇州大學王堯教授電子郵件,這是第一次網上交流,“上網帶來的喜悅立馬可見”。當然,其中更多是關于干校研究、寫作的喜悅,偶爾也有干校研究寫作與工作之間的糾結、苦惱。李城外曾經寫道:“方便工作和集中寫作是不可兼而得之的。”“我唯有與書作伴,才能忘記工作中的一些煩惱。”20年間,他的崗位盡管歷經幾次,但是唯一不變的是向陽湖情結,他付出的不僅是時間、精力,也錯過仕途上不少機遇。
李城外有一位賢內助。夫人萬致婷本業從醫,是咸寧市兒科領域拔尖專家,卻20年如一日理解、支持著他的事業,不斷提醒、鞭策他。2015年他到中央黨校學習,其間回家短休,與夫人長談。得知他短期內在京城講了三課“向陽湖”,她當即認真地說,目標不能局限于此,滿足于此。更高的要求應該是:一方面帶好團隊,敦促研究會的骨干們多出成果;另一方面自己沉下心來,早日推出新著《中國“五七”干校史》。而李子也熟了。兒子李熟了,在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研究生畢業后,留京創辦蟒國劇團,被《新京報》評為2016年度“新銳戲劇人”,他也關注、理解著父親的事業。
在從事向陽湖文化和干校文化研究多年后,今天的李城外已是中國作協會員、武漢大學兼職教授、湖北省委黨校碩導。他說,如果說現在有了一點收獲,那個人的體會是,一生只求做成一件大事,外加兩句堪稱經典的話一一埋頭苦干,天道酬勤。“一個人但凡認準一件事,必須要有舍才有所得。堅守就是境界,堅持就是勝利。”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