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嚴厲與溫情

文/李 斌

一周前的一個下午，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他的形象卻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里或記憶里：他臥病在床疼痛難忍的模樣，遺像中和藹含笑默默注視我們的眼神，殮棺時清癯消瘦而又平靜安詳的面容以及過往的嚴厲與溫情，一幕幕如電影短片一般。

父親一生沒有一份正式工作，50歲以前一直在各個單位開車做臨時工，但他卻有極強的敬業意識，從不允許我們因為家里的事而耽誤工作。在他病情十分嚴重的住院期間，他都不讓我和弟弟陪床，怕我們休息不好第二天影響工作，我們拗不過父親，只好由下崗在家的姐姐一人完成住院期間的陪護任務。在寶雞住院期間，一位鄰床的病友對我說：老爺子肯定是一位老干部，覺悟這么高。我們老家的習慣是子女守孝至少要滿“三七”，但父親臨終前給母親交待：下葬后讓孩子們都趕回去上班，哪兒都能燒紙，每個紙節孩子在房前屋后燒點紙就行了。

父親脾氣暴躁，稍不如意就對母親說難聽話，有時甚至會動手。但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又沒有絲毫的重男輕女思想，我們家兩男兩女4個孩子都受到了相對完整的教育，這在地處甘肅農村且生活比較貧窮的境況下是實屬不易的。父親對我們學習上的嚴厲常常讓我們不寒而栗，每當考試成績不好，我們總是想方設法一拖再拖地加以瞞報，畢竟讓光腿挨牛鞭是接近酷刑般的懲罰。有一次因考試成績不好父親發火，我嚇得竟然跳窗戶跑了，后來母親對我說窗戶那么高跳下去腿摔折了怎么辦？父親的壞脾氣還會表現在愛管閑事、愛打抱不平上，所以常常得罪人。誰家的門前亂倒垃圾，他會邊撿邊罵，嗓門很大，嘴不饒人。看到誰家有孩子輟學，他就會去勸說，認為再窮也要讓孩子上學。最讓我們添堵的一件事是，鄰里一家人的兒子不孝順，弄得老人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多次念叨：“我非得教育一下這個牲畜”。母親和我們都勸他，人家的事人家會管，你管了會得罪人。但我們的勸說沒起作用，一個夏天鎮上逢集的日子，他當著眾人的面，把人家的兒子暴揍一頓，號稱是替人家教育子女。結果是既得罪了人家老人，更是與人家兒子結下了“死疙瘩”，后來母親和我們用幾年的時間才化解了矛盾，終于獲得了人家的原諒。好在鄰里鄉親都說，父親雖然脾氣差，但人心不壞，從未害過人。所以父親從西安看病回到老家，前來探望的鄉里鄉親絡繹不絕，母親說整個鎮上從上街到下街家家戶戶幾乎都來過了，有的沒想到能來的人也來了，有的甚至來了兩三趟。

父親一生節儉。孩子們給他置辦了好多新衣服，他卻舍不得穿，一年四季穿著舊衣服。母親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撫摸著一件件嶄新的衣服，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有一次家里招待客人，客人走后收拾飯菜，弟弟把一個酒碟里飄有煙灰的剩酒順手倒進一盤剩菜中，弟弟的本意是客人都走了，把大家的剩菜都歸攏到一起倒了。可這一舉動卻讓父親勃然大怒：“怎么可以把剩酒倒菜里面，那菜不是還可以吃嗎？你一個農村娃怎么就‘變質’了？”于是弟弟乖巧地幾口把那盤剩菜吃了下去，父親才消了氣。

父親一生有兩大愛好，一愛打麻將，二愛開車。麻將幾乎天天都打，早上喝完茶提著小凳就去“上班”，午飯都不吃，下午5點準時“下班”回家吃飯。父親不愛跟老人打，就愛跟比他小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打，他們李哥李哥地喊著，父親的笑就堆滿了眼窩。眼花手拙，跟年輕人打，自然是輸多贏少。平時舍不得花，卻輸在了打牌上。父親牌風很好，很少欠賬，有時輸完了不得不欠，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及時給人家還上。臨終前母親問：還有沒有欠別人打牌的錢？父親堅定地說，一分不欠。父親愛車，年齡大了不能開了，就一心籌劃著給自己買一輛三輪“電蹦子”，我們怕不安全不同意他買，他就自己私下攢錢，錢攢夠了，他卻突然倒下了，去世前把他攢下的錢用方巾整齊地包好鄭重地交給了母親。

父親性格固執剛烈，我行我素。17歲當公社通訊員，20歲成為全縣第一批農機手，后來輾轉縣里多個部門開車，有很多轉正當工人、甚至上工農兵大學當干部的機會，可是由于性格的原因屢屢失之交臂。晚年他曾多次給母親說，要是自己脾氣好點，肯定會有一份正式工作，就會有退休金，孩子們的負擔就會小一些。

父親只讀過二年級，識字不多，他以他最樸素、本能的感覺和道義為人處世、教育子女，談不上有“道”，但是一位優劣點非常鮮明的人。他從發病到去世不到一百天，活了不到71周歲，還不到全國男子平均壽命，這給我們留下了永遠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