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子

40年前,我參加了77、78級兩次高考。77級未被錄取,78級考上了復旦大學中文系,圓了大學夢。
對我而言,考大學是夢想,更如做夢。我實際上只讀了一年不到的初中,后來也與“文化”不沾邊——1969年初投親插隊,因成分問題,我種地十年,成了干農活的一把好手。
江蘇是農業高產區,高產是像繡花一樣精耕細作的結果,精耕細作意味著我們得一年忙到頭。一次“雙搶”插秧,田里野菱的尖角刺進了腳,沒空找針挑,愣是等化了膿,連膿帶刺一起擠出來的。除了忙,農村的文化元素更少,很難見到有字的紙。幸好還有“敬惜字紙”的習俗,讓我的追尋不時也有收獲。一次在一位小學校長家找到一本油印的《怎樣識五線譜》,我饑不擇食,對每個字符都研究了一番,直到自認為弄懂了為止。
1971年,隊里會計悄悄告訴我一個信息:另一個公社的新華書店來了一批《新華字典》。我毫不猶豫,走了36里路,花一塊錢,搶購到一本。那時雖已有電燈,但要節約用電,每家只準開一盞燈。我是投親插隊,這盞燈不可能在我桌旁。我備了一盞可調光小臺燈,可調成5、3或2支光。經與生產隊長軟磨硬泡,并且保證只使用2支光,終于被破格獲準使用臺燈。
由于電力不足,2支光的小燈泡只是微微發紅而已。脫粒時節,隨著一捆捆谷物的喂入,脫粒機一陣陣加大馬力,小燈泡就一次次熄滅。就這還經常停電,只能用煤油燈。用墨水瓶自制的土煤油燈亮度有限,燈放在書后、書側都看不清字,只能抱著燈看書。過不多久,臉上、鼻孔里就被煤油煙熏得黑乎乎的。就這樣,我把一本《新華字典》從凡例一直看到化學元素周期表。雖然生吞活剝、丟三忘四,但那時,它是我唯一的語文老師。
1974年,我遷到陶文綾舅媽家。她在公社中學當初中語文老師,能不時悄悄帶回一本書,如《中國上古史演義》、《德伯家的苔絲》,有一次是一套線裝的《聊齋志異》。當時的規矩是,不能打聽書的來源,保證按時還書。借閱期限有時只有一個晚上。我是計劃外讀者,只能她看上半夜,我看下半夜。好在照明條件已有改善,可以將臺燈的亮度從2支光逐漸調到5支光。
可能想看《聊齋志異》的人不多,能留兩星期,容我逐字查字典。一字多解,要根據上下文挑一解;又要斷句,才能讀通,一行字可能要看幾遍。當然,慢慢地越看越快,最后可一目數行了。這套書啃下來后,文言閱讀能力大為提高。后來應付語文卷中加標點、文言題的能力,主要來自于此。
文科要考五門。歷史,是我的愛好。地理,從小是我的強項。時常為人代筆寫大批判稿、學毛選經驗交流稿,政治的問題似乎也不大。只有數學是攔路虎。好在我的初中是在控江中學讀的,遇到了很好的數學老師胡庚麟。
胡老師上課深入淺出,比喻恰到好處,如何解題一帶而過,卻花大量時間推導定理。書上定理都用方框框著,像條頭糕。數學課總排在上午第四節,每次推導,他就會露出一臉壞笑:“肚子餓了吧,給你們吃根條頭糕。”久而久之,“條頭糕”就成了他的綽號。經他引導,我們知道必須透徹理解定理,才能應付千變萬化的題目。班上自學數學成風,暗暗較勁,看誰學得更快。當時的自修課最興奮,七八個人將座位換到一起,大家每做好一題就報答案,看誰做得又快又準確。
雖會自學,還是困難重重。首先,沒有教材和老師。我父母不是知識分子,不可能得到《數理化自學叢書》之類緊俏書。幸好,我們大隊團支部書記是當地高中畢業生,留有一套教材。她也要考大學。復習之初,我們兩人進度差不多,同一本書,她白天看,我晚上學;遇難題共同切磋,仍不能解決的,留待請教老師。積累了一批難題后,我們走了三四里路到她的母校。老師身邊圍了七八個學生,估計半天都輪不到我們。只能回家,擱置難題。學到后面,再看難題,大多可以迎刃而解。
其次,時間太緊。從確信恢復高考到初試只有38天。我立即進入應急狀態,時間以“分”來計算和安排。多次熬過通宵,實在太累了,和衣在被子上靠一會兒。
我參加了復試,未被錄取。兩輪各考幾分,不得而知。我一直以為是考分不夠,二十多年后才知道,77級還看成分。不過,77級即使被錄取,恐怕也進不了復旦。
緊接著是78級高考。我猶豫了,考還是不考?年齡偏大、女性、英語全忘,三個不利因素讓我退卻了。幸虧遇到了高人點撥和幫助。陶文綾老師勸我:“高個子上屆都考上了,這屆是在剩下的矮子里面挑將軍;你參加過復試,你就是將軍。”我再次振作精神,成了高復班的插班生。這時,離高考還有97天。
對我來說,高復班太給力了。有老師,有油印教材。教歷史和地理的是張瑞麟老師,他是南京師范學院地理系“文革”前的畢業生,講課簡明扼要,重點突出。我進班時,地理已經講完。張老師每節歷史課留5分鐘,概要地再講地理。他對同學們說,如果每天不講一點,恐怕你們學完歷史就把地理忘了,但私下對我說,這5分鐘是為你講的。考前連續三個晚上,他拿著考試大綱,聽我講歷史和地理,然后糾正和補充。結果,我這兩門課都得了高分。政治老師本身就是考生,備課特認真,我獲益匪淺。語文有兩位老師,我的作文本上都能看到他們的精心批改。
最難的還是數學,占用了我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和精力。數學公式記得不鞏固,只能用全部抄了掛在墻上,抬頭能見,強記硬背。又抄一張小紙,臨進考場再背一遍,進去即上繳監考老師。發下考卷,先粗看各題可能用哪些公式,寫在草稿紙上。記得數學共5題,每題20分。仔細一看,真正會做的只有第一題,心緒大亂。第一題有5小題,每小題4分。慌亂中,錯了1小題。邊做邊調整心態:我只是68屆初中生,考不上很正常,考上了是偶然。
第一題做完,心態已調整好,再看第二題,也不在話下。第三題花了很長時間,又攻下了。第四題應該做不出,只是不想浪費時間,試試看而已。誰知,連猜帶蒙也做出來了,但不知對不對。第五題不知從哪里下手,稍看了一眼,時間已到。出了考場,才知道下過一場大暴雨,考試中竟全然不知。高復班老師等在門口與我們對答案,第四題居然答對了!結果,數學得了76分,我以407的總分跨過復旦的門檻。我們高復班文科有兩個班,只考取二人:政治老師和我。老師們戲言,文科班是專為我辦的。
能圓大學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偶然性是好運連連:首先遇到三位好老師:胡庚麟老師給了我自學的方法和勇氣;陶文綾老師帶著我讀書,在我彷徨時,將我人生的軌跡撥了一下;張瑞麟老師幫我提高了兩門課的成績。關鍵的好運是連猜帶蒙的數學題做對了。必然性是有夢、追夢。沒有夢,哪有《新華字典》《聊齋志異》們;沒有白天苦干、晚上苦讀,恐怕也無法應付高考。十年追夢,68 終成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