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煥忠(蘇州大學 宗教研究所,江蘇 蘇州 215123)
八指頭陀的孝悌之思
韓煥忠
(蘇州大學 宗教研究所,江蘇 蘇州 215123)
敬安在詩中深情吐露了自己對于所生父母、同生兄弟姊妹、有恩義之鄉黨鄰里的尊崇和關愛之情。由于父母早亡,敬安受到父母的關愛雖然不多,但這種缺陷卻使他對父母在人生成長中的重大意義產生了切身的體驗,使他對那些曾經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們終生不忘,對于共同經歷艱難的俗家兄弟十分關愛。佛教所說的孝悌,不但是針對在家時的生身父母與同胞兄弟姊妹的尊崇和關愛,還特別強調對師僧及同參、同修等法親眷屬的尊敬、愛護與供養。敬安的詩文對此也有非常充分的體現,他多次寫詩懷念他的剃度本師東林和尚、參學師岐山仁瑞寺恒志和尚,對自己的同參精一等人也懷有深厚的情感。生緣孝悌的放大,就是愛國;法緣孝悌的擴展,就是愛教。中國高僧素有愛國愛教的優良傳統,這在敬安身上體現得尤為充分。敬安生于清末,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雖然沒有獲得國家的照顧,但他卻非常熱愛這個國家;廣大民眾為生計所迫,也沒有能力給予這個孤苦無依的苦命兒太多的關愛,但他卻非常關心民眾的疾苦;他出家之后,在佛門中獲得了安身立命的機遇,逐漸成長為一代高僧,并最終為佛教的利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敬安;詩文;孝悌
晚清詩僧敬安禪師早失父母,少年出家,與同胞的兄弟姊妹共同生活的時間不長,但我們仍可以從他的詩文之中,讀出深沉、真摯、發自肺腑的孝悌之思來。
釋敬安,湖南省湘潭縣雁坪銀湖村(原屬石潭鎮,今屬楊嘉橋鎮)人,生于滿清咸豐元年辛亥臘月初三(1852年1月23日),俗姓黃氏,名讀山,父母育有四女三男,上有三姊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他七歲喪母,十一父歿,塾師周云帆憐之,使為灑掃炊爨,暇則教之讀,無奈塾師亦卒,遂失學。曾至富豪家為伴讀,不耐奴役,去而學藝,更受鞭撻之苦,于同治七年戊辰(1868年),投湘陰法華寺出家,禮東林長老為師,得名敬安,字寄禪,同年冬受具于南岳祝圣寺,次年赴衡陽岐山仁瑞寺參恒志和尚,執役五年,與精一為友,初學詩,漸有時名。光緒元年乙亥(1875年),敬安禪師開始漫游吳越,多住寧波,與當地士大夫吟詩交游,光緒三年丁丑(1877年)秋,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自焚二指,并自剜臂肉以奉佛,從此自號“八指頭陀”。光緒十年甲申(1884年)秋還長沙,一時詩名盛于湖湘,王闿運、郭嵩燾、陳三立、吳雁舟、陳師曾、楊度等咸與之游,曾應邀住持衡陽大羅漢寺、衡山祝融峰上封寺、衡山大善寺、溈山密印寺、湘陰神鼎山資圣寺萬福禪林、長沙上林寺等。光緒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應邀住持寧波天童寺,為保護江浙寺產多方奔走,籌辦寧波僧教育會,創辦僧眾小學、民眾小學,為我國佛教辦學之始。民國元年壬子(1912年),他被公推為中華佛教總會首任會長,九月初至北京請求政府保護寺產,為小吏所辱,憤而圓寂,世壽六十二歲,僧臘四十五年(有關敬安生平出自其自撰《詩集自述》、《冷香塔自序銘》以及圣輝主編、劉安定撰《八指頭陀生平年表簡編》等資料)。敬安的孝悌之思既指向其生緣中的父母兄弟,也指向其法緣中的師父、師兄弟,更指向其住世時積貧積弱的國家與日甚一日的民瘼,最后融入了中國佛教愛國愛教、關心民眾疾苦的偉大傳統之中。
由父母生養而形成的各種關系,總稱之為生緣。其狹義僅包括能生之父母及父母所生之子女,廣義還包括國土、鄰里等相關因素。本文所說的生緣孝悌,就是指對于所生父母、同生兄弟姊妹、有恩義之鄉黨鄰里的尊崇和關愛之情。敬安詩中對自己內心的這種情愫有著深刻的表達和描述。
由于父母早亡,敬安受到父母的關愛并不多,但他對父母在人生成長中的重大意義卻有著切身的體驗。母親在日,父親縱然外出,幼小的讀山兄弟仍不失其歡快,母親去世后,“父或他適,則預以余及弟寄食鄰家,日昃不返,即啼號蹤跡之,里人為之惻然”[1]453,其惶惶然無所依止之狀著實令人心酸。縱使母逝,家中生計艱辛,父親亦不忍其失學,設法使其入塾讀書。“年十一,始就塾讀《論語》。”[1]453可惜的是,這部《論語》還沒有讀完,父親又永遠離開了這對可憐的小兄弟。弟弟因為年幼,被族叔收為繼嗣,讀山則以替人牧牛為食,但性愛讀書,“聞某豪家欲覓一童兒伴讀,即欣然往就。至則使供驅役,自讀輒遭呵叱,因悲嘆以為屈身原為讀書計,既違所愿,豈可為區區衣食為人奴乎!即辭去,學藝,鞭撻尤甚,絕而復蘇者數次”[1]453。若有父母在,又怎么會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這也成為他走上出家之路、遁入佛門的因緣。多年之后,已經成為敬安寄禪的他開始學習寫詩,還向弟弟講述了這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人間火宅不可住,我生不辰淚如雨。母死我年方七歲,我弟當時猶哺乳。撫棺尋母哭失聲,我父以言相撫慰。道母已逝猶有父,有父自能為汝怙。那堪一旦父亦逝,惟弟與我共荒宇。悠悠悲恨久難伸,搔首問天天不語。竊思有弟繼宗支,我學浮屠弟其許。豈為無家乃出家,嘆息人生如寄旅。此情告弟弟勿悲,我行我法弟繩武。”[1]1這些都表明他童年的艱辛是刻骨銘心的。
敬安受到少得可憐的父母關愛成為他人生天倫上的亮點,他對此終生難忘。十余年后他云游吳越,碰上清明節,他想起應該為父母上墳的事:“最苦清明三月天,懷鄉心事倍凄然。不知故里雙親墓,又是何人掛紙錢?”[1]29光緒八年壬午(1882年)秋,他巡禮天臺,“嘗至曹娥江謁孝女廟,叩頭流血。同行者曰:‘奈何以大比丘而禮女鬼?’余曰:‘汝不聞波羅提木叉孝順父母?諸佛圣人,皆從孝始。吾觀此女,與佛身登。禮拜亦何過焉?’”[1]454為此他還專門寫下三首贊頌曹娥的絕句。敬安此時稱道別人的孝行,他心中所感慨的肯定是自己孝欲行而親不在的遺憾。光緒十一年乙酉(1885年),他回村祭掃,父母墳塋已難辨認,經老者指點,方才找到。他在詩中感喟不已:“鶯啼花落故園春,一樣風光獨愴神。多少故交零落盡,歸來翻似異鄉人。”故園也已不可識:“幼與吾廬別,今來鬢已華。園荒頻易主,樹老半無花。相見幾人識,欲言還自嗟。卅年真一夢,還憶聚恒沙。”[1]98這時浮現在他腦海之中的,肯定還有與父母共度時的童年歡笑。光緒十三年丁亥(1887年),他重回故里,依然是睹物思人:“寂寞桃花無主開,舊游回首不勝哀。傷心二十年前事,曾為阿爺買藥來。”“照水朱顏半已凋,春風依舊柳千條。棲鴉數點斜陽里,不忍題詩過此橋。”[1]117光緒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已經五十五歲的敬安,再一次回鄉祭掃先塋,展現了這位名滿天下的詩僧“大孝終身慕父母”的獨特情懷。
幼小時的艱虞,使敬安對那些曾經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們終生不忘。父親亡故之后,衣食難繼,不得已棄學而為富家牧牛,但酷愛讀書的他在牧牛時仍然帶著書本,稍有閑暇便拿出來讀誦。“一日,與群兒避雨村中,聞讀唐詩,至‘少孤為客早’句,潸然淚下。塾師周云帆先生駭問其故,以父歿不能讀書對。師甚憐之,曰:‘子為我執炊爨灑掃,暇則教子讀,可乎?’即下拜。師喜甚,每語人曰:‘此子耐苦讀,后必有所樹立,余老不及見耳。’無何,師以病歿。然余遵師遺訓,不欲廢業。”[1]453其對周云帆先生的感念之情溢于言表,而敬安后來在學佛與學詩上的成就,當是得益于周云帆先生在他夙具早慧的八識心田中所埋下的讀書種子。還有一位老太太,是同里李春圃的母親,敬安尊稱她為“周孺人”,非常可憐這位失去父母雙親、孤苦伶仃的牧牛兒,“數過其門,孺人知余為孤兒,常呼與語,躬為縫衣櫛發,慈惠備至。余出家后,孺人見之哭云:‘汝奈何為此也!’今春二月,余應四明天童寺請,還里拜辭先塋。詢之,則孺人歿已十年矣。因謁其墓,為五絕四章,以代哭云”[1]280。這位好心的老人家讓幼小的敬安體會到人世間少有的溫情與關愛,致使他五十多歲依然念念不忘,在行將遠別故土之際,往拜其墓,并賦詩當哭。其一云:“昔人感一飯,千金報其恩。我懷李母德,袈裟拜墓門。”其二云:“未拜涕先流,兒時此牧牛。憫我無母兒,時常梳我頭。”其三云:“稚年失怙恃,舍母無所依。我饑飽我飯,我寒溫我衣。”[1]281其四云:“欲去復躊躇,遺恨此山隅。惟將雙淚痕,流作報恩珠。”[1]282我們認為,無論是對周云帆先生,還是對周孺人,敬安在詩文中流露出來的感恩之心是真摯的、自然的,在某種程度上講具有緬懷父母之孝思的意味。
敬安雖然出家為僧,但對于俗家兄弟,仍然十分關愛。敬安現存最早的一首詩《祝發示弟》就是寫給胞弟的。他在詩中滿含熱淚向胞弟傾訴:“母死我方年七歲,我弟當時猶哺乳。……那堪一旦父亦逝,惟弟與我共荒宇。悠悠悲恨久難伸,搔首問天天不語。竊思有弟繼宗支,我學浮屠弟其許。”[1]1世間悲苦,誰可告訴,相依為命者唯弟一人而已。敬安胞弟黃子成,在父母亡故之后由于年尚幼小,為族叔收養為嗣。敬安云游吳越,時常思念,光緒十二年丙戌(1886年),敬安曾賦《秋夜憶弟》,他對胞弟的深情關愛,由此可見一斑:“憶弟夜難寐,挑燈心自悲。難分家室累,忍讀鹡鸰詩。對月空垂淚,還鄉未有期。幽人正愁絕,蟋蟀爾休啼。”[1]106老來無聊,流落江湖,為了給這位兄弟謀生計,敬安給居官南京的詩友、有“梅癡”之稱的李瑞清寫信:“念昔同胞,一兄三姊,弟妹七人,五十年中,相繼殂亡,惟弟一身,孑然猶在。即怙恃早失,教育亦虛。不宦不士,廢讀廢耕,學書學劍,俱無一成,以謀衣食,奔走到老,落魄江淮,形容枯槁。邇者妻歿子幼,不能自活。”敬安希望這位梅癡太史能夠看在知交的份上,給自己的胞弟一些幫助,“伏惟足下仁慈惻物,一草一木,尚加培植,矧人為有情,忍見棄乎?故舍弟一家飽溫,數口身命,實望足下俯賜矜全,俾其沾升斗之惠,息一枝之安。將見涸轍之鱗,重游德水;暴霜之骨,歸葬故山。則貧道感同身受,銜結靡已”[1]494。在優雅的文辭之中,隱含著一位兄長對于胞弟的深切關愛之情,而敬安的這位胞弟,當時就寄居在南京毗盧寺中,也因此獲得了敬安詩友的照顧。光緒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三月初四,敬安接到毗盧寺方丈印魁和尚的書信,報告了敬安胞弟的死訊,敬安為詩以哭之:“松關微月黯無光,印上人書報汝亡。翻悔平時多切責,遂令此痛更難忘。生前喪婦頭先白,死后遺孤口尚黃。兄弟之情吾已愧,空山徒有淚千行。”[1]339胞弟過早撒手人寰,敬安念及手足之情,也只能將自己的刻骨銘心之痛化而為詩,長歌當哭而已。
敬安早年的人生遭遇,也許只是那個時代普通大眾人生經歷的一個縮影,因此敬安將其詠之于詩,并在當時的僧俗兩界引起強烈而廣泛的共鳴。當時一定有非常多的的人早年遭受饑寒交迫,壯歲為生計奔波勞碌,晚年轉于溝壑。不幸中的萬幸,敬安是走上了出家的道路,由此才獲得了人生的轉機。
佛教所說的孝悌,不但是針對在家時的生身父母與同胞兄弟姊妹的尊崇和關愛,還特別強調對師僧及同參、同修等法親眷屬的尊敬、愛護與供養。敬安的詩文對此也有非常充分的體現。
敬安對自己的參學師岐山仁瑞寺恒志和尚終生都充滿了感激和敬慕的情懷。“恒志(1811年-1893年),名天來,俗姓譚,衡山縣人,為近代高僧。岐山仁瑞寺為清初懶放和尚所辟,咸豐年間,因官紳私占寺田而傾廢,南岳默庵和尚探訪遺址,愛其幽遠,迎請恒志和尚共住。恒志來此,鑿井耕田,伐木造林,依巖結宇,名聲遠播,使該寺成了一個規模嚴整的禪宗叢林。敬安跟隨恒志數年,誦經學法,受益匪淺。”[2]24敬安在恒志和尚座下度過了五年極其清苦的參學生涯,有所悟之后,外出行腳,一路迤邐東行,直至寧波等地。光緒十三年丁亥(1887年),他從吳越漫游歸來,得知恒志老和尚已經圓寂,遂專程前往衡陽禮塔,賦詩致哀:“秋風一蕭瑟,落葉滿秋林。碧蘚侵階長,青松覆塔蔭。空聞遺教偈,誰識不傳心?獨禮虛堂月,無言淚滿襟。”[1]119-120在寂靜的塔院中,敬安雖然沒有用什么語言表達對這位參學師的感激之情,但毫無疑問,那滿襟的淚水就是對師恩的最好懷念。四年之后,他再次賦詩懷念恒志和尚對自己的教誨。他在詩序中說:“初聞志老人說法,如日照高山,大喜溫身,不知門外積雪三尺,老松侵折矣。”他在詩中敘述了自己在恒志和尚出契入佛教,后來外出云游,及至歸來,“靈宇虛宏麗,哲人久已萎。顧余玄鬢影,減彼青松姿。深情抱孤慟,幽淚徒空揮。夢寐存真契,恍惚昭容儀。鈍根諒不棄,請以龍華期。”[1]161他對恒志老和尚當年施與他的教誨之恩時刻難忘,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繼續隨從恒志老和尚參究佛法要旨。
敬安對自己的剃度恩師湘陰法華寺東林老和尚也是滿懷感激之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東林老和尚圓寂,敬安賦詩哭之:“摩挲定石有余溫,不受三衣濕淚痕。棒喝無人規誡絕,此心孤寂向誰論。”[1]228老和尚生前過洞庭,曾偶得詩句“不知何處仙人笛,吹落梅花滿洞庭”,“山大白云遮不住,長留面目與人看”等,敬安以為這都是“見道語”,他為師敘足文字:“滿面君山一點青,黃陵月上睡初醒。不知何處仙人笛,吹落梅花滿洞庭。”“天涯無事覓心安,世界微塵定里寬。山大白云遮不住,長留面目與人看。”[1]229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到,東林老和尚也是喜歡吟誦的風雅之人,敬安喜歡吟詠,深入詩文,固然有天性夙慧,但其啟蒙入門,極有可能就是得之于東林老和尚的開導。而敬安對東林老和尚道德人品的懷念,對東林老和尚殘詩的補足,誠可謂“善述人之志,善繼人之志”,即便在儒家看來,這也是對孝道的實踐。“一病成終古,三生未忍論。空余馴鳥跡,猶在凈苔痕。欲哭還同俗,忘情恐負恩。西方如可往,長愿奉晨昏。”[1]230他有感于自己經年在外,對東林老和尚的生活起居飲食照顧不周,于是發心到西方極樂世界之后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的這位本師。光緒二十七年辛丑(1901年)十月十五,東林老和尚圓寂三周年,敬安到谷山為先師掃墓,秋氣蕭疏,有動于衷,憶起前情,發而為詩:“微霜下林杪,木葉皆飛黃。送師瘞斯土,俄已三重陽。茲來一展眺,風物殊蒼涼。秋山靄余翠,殘菊猶芬芳。憶我剃染時,傳衣披我長。師年未五十,須鬢俱青蒼。師命我行腳,遠帆南海航。一身托云水,十載還沅湘。師年六十六,面皺身則強。日行三由旬,迅若空鳥翔。如何十四年,老病成頹唐?我從溈山歸,侍疾未離床。我每泣語師,請慎溫與涼。師笑謂我言,是身真革囊。盛穢無一凈,舍之復何傷。若人負重債,于理豈不償。五陰既非有,四大隨分張。師竟棄我去,游神泥洹鄉。慧燈寢恒照,苦海失津梁。四流欲誰濟?昏夜何茫茫。緬懷平生儀,灑涕對回崗。山川有搖落,斯痛永無央。”[1]276敬安對其本師,生事死葬,祭之以時,可謂盡到了佛門孝順師僧的職責。
敬安除了對剃度師、參學師極為尊重景仰之外,對自己的同參或同修道友也是非常的關心和愛護。此類例子在敬安詩文集中較多,此處僅以精一為例,以概其余。“精一名思參,長沙人,俗姓張,天資聰穎,幼從塾課,便解文義,淡于科舉,而好佛書,出家后專心作詩念佛。”[2]25敬安能夠成為中國近代最為重要的詩僧,與精一的啟發不無關系。二人相識于敬安參學岐山恒志之時,敬安嘗自述其事云:“時精一首座為維那,間以詩自娛,余諷之曰:‘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乃有閑工夫學世諦文字耶?’渠笑曰:‘汝髫齡精進,他日成佛未可量。至文字般若三昧,恐今生未能證得。’”[1]453受此刺激,敬安開始關注和學習寫詩,精一驚訝于敬安進步之神速,對敬安刮目相看,而敬安則敬其學養深厚,于是二人時常相互切磋,各獲同學之利益。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年),敬安將遠游他鄉,遂與精一依依惜別:“乍見還離別,孤云也太忙。何時重聚首?珍重話斜陽。”[1]11詩中大有相見恨晚、分別恨既之慨。光緒二年丙子(1876年),精一病逝,敬安賦詩以吊之:“一度傷師一斷魂,不堪憑吊向孤村!至今破布袈裟上,猶有雙林舊淚痕。”[1]26其情依依,感人肺腑,令人想到當年兩人情誼之深厚。事實上,敬安是一位極重情誼和道義的高僧,他對任何一位同參道友都是如此。
敬安在父母亡故之后,孤苦伶仃,失去了家庭的溫暖和關懷。他在出家之后,能夠對師長充滿尊崇和愛敬之心,對同參道友充滿尊重和關愛之情,我們將他的這種特殊情感稱之為“法緣孝悌”,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敬安已經在佛教內部找到了家的感覺,愿意將佛教作為他終生的依賴,并為之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生緣孝悌的放大,就是愛國;法緣孝悌的擴展,就是愛教。中國高僧素有愛國愛教的優良傳統,這在敬安身上體現得尤為充分。敬安生于清末,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雖然沒有獲得國家的照顧,但他卻非常熱愛這個國家;廣大民眾為生計所迫,也沒有能力給予這個孤苦無依的苦命兒太多的關愛,但他卻非常關心民眾的疾苦;他出家之后,在佛門中獲得了安身立命的機遇,逐漸成長為一代高僧,并最終為佛教的利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晚清以來,中國積貧積弱,時見侮于列強。敬安雖為方外,但以詩名世,交游中頗多士大夫,故而詳知時事。中日甲午一戰,一敗涂地。敬安在感事詩中云:“我身如浮云,起滅任所之。香涂等刀割,嗔喜兩俱離。惟有君親恩,欲報嗟無時。憂來曷由拒?淚積不能揮。上念宵旰勞,下憫征役疲。埃氛晦宇宙,腥膻渾華夷。鴟梟茍得勢,鳳凰無寧棲。……昨夜松間臥,合眼神飛馳:飛馳過弱水,水色湛琉璃,墮為難陀龍,以身繞須彌,長鯨犯波來,吞食靡有遺,夜叉服神力,稽首遙皈依,修羅亦恐怖,竄入藕絲孔,海氛既已凈,天宇方澄輝。”[1]185-186作為出家人,敬安并不在意自己所受到的各種待遇,對于國家的危難,他卻是憂心如焚,甚至夢想著化身為龍,吞食一切來犯之敵,使國家獲得安寧。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倉皇出逃,吳漁川奉詔赴兩湖催餉,向敬安道及帝后西巡之事,二人相與痛哭,敬安并賦詩譴責侵略者:“強鄰何太酷,涂炭我生靈。北地嗟成赤,西山慘不青。陵園今牧馬,宮殿只飛螢。太息蘆溝水,惟恤戰血腥。”[1]263對侵略者的兇狠殘暴進行了揭露和鞭笞。宣統二年庚戌(1910年),已經是六旬老翁的敬安仍然憂慮著國家的未來:“修羅障日晝重昏,誰補河山破碎痕?獨上高樓一回首,忍將淚眼看中原。”[1]414敬安心憂國家的前途,以至于夜不成寐:“譙樓鼓聲咽,積雨黯重林。似灑天人淚,如傷佛祖心。潮橫孤艇立,愁入一燈深。寂寂不成寐,神州恐陸沉。”[1]426。
敬安少罹艱虞,熟知民間疾苦,故而極為關心民瘼。光緒十三年丁亥八月十四日(1887年9月30日),黃河在鄭州決口,黃河之水南入賈魯河,奪淮入海,流經地區生命廬舍多被淹沒,災情嚴重,許多災民流浪他鄉,無以為生,敬安為此憂心忡忡,寢食不安:“嗚乎!圣人千載不復生,黃河之水何時清?濁浪排空倒山岳,須臾淪沒七十城!蛟龍吐霧蔽天黑,不聞哭聲聞水聲。天子宵衣起長嘆,詔起師臣起防捍。帑金萬鎰鎮洪流,黃河之工猶未半。精衛含愁河伯怒,桃花春汛益汗漫。明廷下詔椎胸向天悲。吁嗟乎!時事艱難乃如此,余獨何心惜一死!舍身愿入黃流中,抗濤速使河成功。”[1]141-142光緒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陰歷二月一日,他云游金陵,正在春耕就要開始的時節,卻下了一場大雪。面對玉樹瓊枝一般的雪景,敬安無心欣賞,倒是為民眾的生計著起急來:“金陵城頭暮飛雪,重衾一夜冷似鐵。曉起登樓一倚欄,在目無塵浩以潔。三山二水分彌漫,白鷺青天共一色。烏鴉翻空微弄影,素蛾分輝深匿跡。斗海玉龍興方酣,嘶風鐵馬愁欲絕。三農計日動春耕,六出非時豈云吉?老禪憂世畏年荒,詠絮無心苦民疾。”[1]369這位詩僧時時將民間疾苦、百姓冷暖掛在心頭。
中國佛教對于敬安是有恩的,而敬安知恩報恩,也對中國佛教作出了應有的回報。敬安曾自述其幼年:“數歲時,好聞仙佛之事,常終日喃喃,若有所吟誦。”[1]453也許是自幼就朦朧地感受到生活的艱辛,故而敬安在幼小的童年即對充滿神奇色彩的仙佛之事顯示出強烈的好奇之心,這也成為他日后出家為僧的原因。敬安如不出家,也許早就化為湘潭縣楊嘉橋的餓殍,不會有噴薄而出的詩情與酣暢淋漓的才氣,并留下那么多震動僧俗兩界的詩篇。因此我們說,是出家為處于貧苦艱難、無路可走的少年敬安提供了實現人生華麗轉身的機遇,是當時已經衰敗到極點的中國佛教為敬安提供了學習、成長和展現的平臺。而敬安對于當時佛教的衰敗亦痛心不已,時時思考著如何振拔。光緒三十四年,杭州白衣寺松風和尚殉教而死,敬安和尚特致哀辭:“末劫同塵轉愿輪,那知為法竟亡身!可憐流血開風氣,師是僧中第一人。 西湖回憶早涼天,紅樹青山共放船。一別便成千古恨,春風吹鬢淚潸潸。”[1]370他既推崇松風和尚的殉教精神,又惋惜松風和尚的去世,不想兩年之后,自己竟然也步了松風和尚的后塵。宣統二年庚戌(1910年),他感喟佛教法運的衰頹:“法運都隨國運移,一般同受外魔欺。踏翻云海人將老,獨立人天淚自垂。”[1]415由于時刻想著報答佛恩,敬安不顧年老體衰,在民國元年(1912年)北上京師,為佛教請命,最終圓寂法源寺。
一般來講,儒家倡導仁義,將孝悌作為實現仁義的初步和起點。佛教主張慈悲,要求與眾生樂而拔眾生苦。如果說儒家的仁義局限在以血緣關系為依據的人類之中的話,那么佛教的慈悲則普及于六道眾生,即一切生命形態。因此,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之中,實行儒家的仁義就成為實現佛教慈悲的初步。基于此,廣大僧眾踐行孝悌也就成了通向佛教慈悲的起點。可以說,八指頭陀敬安禪師就是從自己的孝悌之思走向佛教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
[1] 八指頭陀詩文集[M].梅季,點輯.長沙:岳麓書社,1984.
[2] 劉安定.八指頭陀生平年表簡編[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祝春娥)
2016-11-23
韓煥忠(1970- ),男,山東曹縣人,蘇州大學宗教研究所教授,哲學博士。
D8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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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7)02-00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