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皮車，綠皮車（組詩）

苗同利

跨過黃河

事不過三

從達拉特進入榆林，到綏德

兩次橫跨黃河

如果這趟紅皮火車走隴海線，還要

橫跨一到兩次。

一天三四次橫跨中國第二大河。我是不是

已經成精?？梢?/p>

做幾件大事

想起紅軍四渡赤水。興奮

舍不得睡覺。

咨詢守門的女列車員。她說

這趟車不準備經由寧夏和甘肅

要從陜西入川

我就納悶了

六月，人間這么美好

花紅柳綠，不冷不熱。這趟車

為什么不多走幾個省份，把六月

走寬走遠，走出光芒

我的終點站是成都。要去參加一個筆會

目前

長得還不算太老。有的是時間在黃河上

跨來跨去

路過延安

路過延安

窗外，秦嶺巍峨起來

山在躲我，忽左忽右

怕我這死心眼兒倔巴頭只知道走直線

不知道拐彎，撞出個好歹

給革命圣地抹黑

左邊，一條不知名的河流若隱若現

依依不舍?？礃幼?/p>

它要一直跟著我往西

流到哪兒算哪兒

流水往西。多大的造化，多大的面子

一路山洞?；疖囎吒鷽]走一樣。

窗口

黑一陣兒白一陣兒。

今天值了。今天

度過人間多少歲月

接近達州

霧跟了一路。青山綠水跟了一路

達州附近沒有不綠的地方。留白

根本收不住筆墨

一天到晚在山洞里鉆來鉆去。身體

沒什么不適。前額

居然沒傷

霧濃淡相宜。遮遮掩掩，拿捏得恰到好處

霧失樓臺。連我也不想放過

紅皮火車越跑越快。時間開始下坡。時間

被擦得雪亮

高架橋天上一座，地上三座

山坳里

一片黑黢黢的瓦屋頂上，升起人間

第一縷炊煙

過嘉陵江

蓬安一閃而過。一列紅皮車廂里

只有一個素顏女子提起司馬相如

她睡在我頭上打了一夜呼嚕。要是

打成流水也就算了。她打著打著

突然停頓，憋著，實在憋不住，噗一聲

再打

我教過幾天音樂。從專業角度考量

她的音準，節拍，也存在問題。

一夜

她沒啥事。我差點憋死

慶幸她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情人

可看到她南充下車，被一個瘦小男人

摟著肩膀接走，心里很不是滋味

畢竟

我來自內蒙古草原，腰粗肚大

比他扛造

進入陜西

沒有任何先兆和不良反應

窯洞跟山坡一起一一羅列在窗外

看山就看見了窯洞

窯洞依山而造。

一般造在山腳。腰部也有一些

把窯洞造在山腰的，下一步成仙

駕云彩出行

窯洞是山的組成部分。一個家的高度

也是一座山的高度

三座白樓面對火車站孤零零站著

像來自外省

像個孤兒，像流浪狗

窯洞在陸續出走。已然失去靠山

可還保持著有靠山的樣子

一列運煤的黑皮火車，跟我乘坐的

紅皮火車同時同向開出綏德

頭也不回，趕赴

一根火柴的約定

在一列綠皮火車上

軟臥車六號包房

一個青蔥丑女

一早晨在臉上抹畫。用一支筆

修改自己

說心里話

有的先天真的需要修改。用筆墨

很難修改

我學過美術，教過美術

她不一定知道自己在浪費時間和顏料

當然

她浪費的是自己的時間和顏料（不是我的）

而這些東西就需要浪費

在五月下旬，一列

轟隆隆開往呼倫貝爾草原的綠皮火車上

如果我看在眼里，守口如瓶

誰也不會知道，此刻

她正對著推拉門背后的鏡子改版

一筆一劃

把自己改成贗品

路過隆化

燕趙真大

一列綠皮火車昨夜開進張北。今天下午

依然在河北地界運行

路過隆化。下車

在站臺上張望了一會兒

這趟車已陷入埋伏。燕山一分為二

像夾板

從南北方向擠壓過來

此前

隆化、董存瑞、碉堡這三個名詞

一直昏睡在1965年的小學課本里

等著有一天被誰的燈光喊醒

有些事不能細想

當年

假如守碉堡的不是敵人，而是我爹

或炸碉堡的不是別人，就是我爹

董存瑞炸碉堡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我

（我也沒這個世界）。有我爹

那時候，他還不是我爹

也不是董存瑞

車窗外

昨夜天沒黑到這里。黑不到這里

一列綠皮火車從昂昂溪，龍江往東往北

進入凌晨三點。窗外

天居然是亮的

夜黑到別處去了。黑到一千公里之外的家鄉

黑到我那個黑寡婦表妹

積攢一生的柴火準備把夜熬干的日子

車窗外，好像有風。柳絲沒動

一條大河不露聲色往歲月深處流淌

造橋的人突然改變了主意

使一條河

總處在被趟渾水的心境

六只橋墩，走到河心停住

孤零零站在北方冰冷的河水里

像是過河

又好像不是

巴 林

綠皮火車一直在繞山而行

大興安嶺好像不大。但是綿延不絕

有的是耐心

從扎蘭屯開始我關注每一個路過的小站

巴林像外國的一個站名。只是路過

并沒停車

一條小河沿鐵路而行。忽近忽遠

各走各的，相安無事

但凡有一點奈何火車是不會翻山越嶺的

興安嶺往后退了一步

巴林豁然開朗

蔚藍的背景下，奶白的云一朵跟著一朵

飄逝

使孤兒更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