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老的父親

魏海冬

周末，我在沙發上看電視，忽然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在電話里她焦急地說：“你爸犯病住院了 ！”

我坐在開往醫院的車里，眼前閃現出一幅幅畫面來。

父母結婚晚，父親35歲才有的我，因此，他把我當做掌上明珠，倍加疼愛。

我漸漸懂事了，那時我們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母親身體又不大好，所以一大家子人，就父親一個勞動力，父親是家中最忙的人。農忙時，他不知疲倦地起早貪黑干活。農閑時，他編土籃子、編筐，掙錢養家。早上，他拿著鐮刀上山，割下了一堆堆的槐樹條，捆成捆，再把一大捆、一大捆的濕槐樹條背回家中，父親的背上布滿一道道約一厘米寬的紅痕，像被人用皮鞭抽過一樣紅腫著。

過兩天父親用鐮刀把槐樹條破成兩瓣，然后就坐在院子里開始編土籃子，那些槐樹條很聽父親的話，在他手里跳躍著，一兩個鐘頭后父親已編了三四個土籃子了，父親就伸伸胳膊、直直腰，并對我說：“大閨女，幫爸捶捶背啊！”我用小手一下一下地捶著，說：“爸，你就歇會兒吧！”父親說：“爸年輕，不累！”其實他當時都40多歲了。

后來，我上了高中，每個月要交伙食費，那時家境并不好，母親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50多歲的父親又開始賣糖葫蘆，晚上他坐在燈下，摳山楂，穿山楂，一忙就是大半夜，我和母親要幫忙，他總說我們笨手笨腳的，礙事。天不亮他就起床了，起來生火，熬糖，蘸糖葫蘆。當第一縷晨曦剛照到窗欞上的時候，他就挎著筐出門了，頂著寒風，在大街小巷叫賣著。

那天，我去小賣店買東西，見父親站在小賣店門口一聲聲喊著：“糖葫蘆嘍！糖葫蘆嘍！”和父親年齡差不多的王叔走到父親跟前，對他說：“老魏，還干呢？我是不干了，養老嘍！”父親說：“我這么年輕就在家待著？要養老，等過幾年再說吧！”

看他蒼白的臉上皺紋如蚯蚓般縱橫著，頭發花白，躬著腰，瑟縮著，我雖然覺得父親說的話很假，但我心里卻很難受。

高中畢業后，我考上了一所師范大學，學校在一座大城市，經濟發達，物價也高，我每個月的花費很大。那時父親又做了小買賣，他先去沈陽的食品廠批發餅干、面包等食品，回來后再騎著自行車一個村一個村地送貨。

臘月里的一天，天還沒亮父親就騎著自行車去沈陽進貨去了，父親走了，母親就起來坐著，和我說：“天這么冷，你爸這么早就走了，還不得凍壞了！”我安慰母親說：“我爸都習慣了，沒事的。”晚上都七點多了，父親也沒回來，我和母親就出去接。夜幕沉沉，路上的雪已被碾壓成厚厚的餅，柴禾垛上、房子上的白雪還依稀可見，寒風凜冽，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汽車閃著白亮亮的寒光，呼嘯而過，我們在路邊站一會兒，就凍得直哆嗦，就回屋暖和一會兒，再出來接，都快八點了，父親才回來，他臉上凍起了兩個大紫泡，黑紅黑紅的，我的淚差點流了下來。我說：“爸，你以后別這么辛苦了，我節省點，少花點錢。”他說：“爸年輕，吃這點苦算個啥！”看他臉上的肉松松垮垮的，像要掉下來似的，背駝得像張弓一樣，就是個小老頭了，我心里酸酸的。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城里教書，也談了男朋友，我們處了一年多了，因買房還差些資金，所以婚事就拖延了。我對象的老家是山區的，家里孩子又多。我上學已經花了家里很多錢，所以不好再向父母張口了。

為了買房，我除了每天上班，還做了兩份家教，每天10多點鐘才回來，還要備課，經常是忙到深夜，幾乎都是12點左右才睡覺，也沒有休息日了，都好久沒有回家了。

一天，父親來看我，問我臉色怎么這么差？我開始還搪塞，后來在他的再三追問下，我就如實地說了，父親說：“快把家教辭了！有爸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周末回家，我屋里屋外地找父親，也沒看見他，母親說：“你爸從你那回來后就租了輛車，開出租車去了，夜班，明天早上能回來。”早上我剛起來，父親回來了，他一臉的疲倦，歲月已洗白了他的頭發，人也瘦了很多，像棵失去了水分的枯樹。我對他說：“爸，你都這么大歲數了，悠著點開，別累著！”他說：“我才60多歲還算大呀？人家穆桂英70歲還掛帥呢！我這么年輕就在家待著，還不待出病來呀！”我也就沒多阻攔。

我心里一陣酸楚，父親這輩子就沒有清閑過，我小時候，他為家而操勞，我逐漸長大了，他為我而奔波勞碌，像一頭老黃牛使盡了最后一口力氣，終于倒下了。

我來到病房門口，門半開著，就聽父親對母親說：“我一直不敢老，怕我老了，孩子就沒有父親幫，沒有父親疼了，可是現在，我還是老了。這一年，我開車掙了點錢，都在這折里，等孩子來了，你給她拿去吧！”我心頭一震，推門進去，父親躺在病床上，身軀被歲月打磨得像一片瘦小的葉子，眼深陷，顴骨突出。父親見我來了，讓我坐下，努力張大干癟的嘴，做好了展示年輕的準備，但最終，卻用極低的聲音說 ：“爸老了，再不能幫你了。”我緊緊地抱住了父親，噙著淚說：“爸！你別說了……”

我這才徹底明白，父親一直用語言和行動激勵自己保持年輕狀態，是怕自己老去，因為我還小，父親不敢老，他要陪我走更遠的路，為我護航。

天下的父母，在兒女們面前，都不敢老，因為牽掛是一種動力，愛是一種源泉。

（編輯 王玉晶/圖 錦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