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旭
(中共重慶市委黨校 哲學教研部, 重慶 400044)
魏瑪共和之殤:現代民主國家應對危機之道
方 旭
(中共重慶市委黨校 哲學教研部, 重慶 400044)
“民主危機”源于現代民主國家制度的內在矛盾:政府須有足夠權力控制人民,據此構建治理國家的憲法秩序,同時也應尊重人權,賦予人民相應的力量制約政府。國家、人民、憲法三者之間的張力維系著國家政治秩序的穩定。一旦國家安全或社會秩序受到挑戰,因著某一方力量的傾斜而動搖了原本和諧的秩序,從而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民主危機”。考察魏瑪共和的民主危機,需要通過系統分析三位著名公法學家卞爾·施米特、漢斯·凱爾森和赫爾曼·海勒提出的應對之道來形成新的共識,借此為應對當下歐洲面臨的民主危機提供參鑒。
魏瑪;民主危機;《魏瑪憲法》
在業已過去的20世紀,德國對魏瑪的反思一直沒有停止,學界對“魏瑪民主何以覆滅”的問題始終沒有一個定論。雖然這個共和國歷經短短的14年就土崩瓦解,卻留下了極具價值的素材供后世學者討論。越來越多的學者發現,將“魏瑪危機”簡單歸結為納粹上臺對共和國的顛覆,則會遮蔽很多根本性的問題。實際上,早在魏瑪民國成立之初,歐洲甚至世界各國,因著不同政治語境下引發的深層次的民主危機,形成了某種歷史性的交織合力,業已深深地影響了這個國家的政制肌理。
“希特勒并非突然從天而降”。“一戰”后德國充滿絕望的情緒和多元混雜的意識形態交織,為希特勒的上臺做好了準備——希特勒的上臺既非依靠槍炮、亦非外國扶植,而是通過德國人民手中的選票將自己送上德國權力最高峰。這令人疑惑,為何人們津津樂道的魏瑪民主政制會培育出這個歐陸最強大、最殘忍的戰爭機器?
近年來,敘利亞、利比亞等中東、北非地區戰亂不斷、持續動蕩,使得歐洲難民數量急劇上升;全球經濟萎靡使得西歐經濟遭遇重創,加劇了歐洲的貧困與社會焦慮,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利用歐洲社會民眾對經濟衰退的不滿和敵視穆斯林的情緒,掀起了一股新的右翼民粹主義復興運動。特別是美國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贏得美國總統大選,讓世界嘩然,驚呼“世界右轉”,將其獲選稱之為“民粹主義對精英的反叛”。歐美右翼勢力的重新抬頭,使民主危機再次重現。當今世界如何應對民主政治的時代危機?
若要回答本文開篇的問題,我們就需要回溯魏瑪民國*關于Deutsches Reich的譯名,學界的譯法有幾種:魏瑪共和國,聯邦,萊希(錢端升),民國(劉小楓)。Reich一詞本身來自于拉丁文Imperium和regnum兩詞的結合,一直到羅馬帝國時代,才確定其與共和(res pubica)相對立,也就是帝國。中世紀開始,所謂“神圣羅馬帝國”指的是一種世界秩序,世界帝國之地位,故學界通譯為“魏瑪共和國”實為錯譯。1918年革命后,德國已由君主立憲制變成民主國,雖然該詞字面具有“帝國”之意,但其內涵已經發生根本轉變,故而譯為“德意志帝國”不妥。譯為“聯邦”也不恰當,一方面要與“二戰”后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混淆,另一方面,無法體現魏瑪政制中央集權的政治特性。錢端升先生顯然是感受到此詞的轉譯難度,按照字面發音翻譯為“萊希”。劉小楓先生譯為“民國”,該譯名既保留“共和”之義,還能將帝制的Reich以及民主的Reich區分開,故本文取此譯名。成立之初——1919年新共和國所處的困境:它不僅要處理德意志帝國戰敗后沉重的政治遺產,還要承受《凡爾賽和約》給整個民族帶來的屈辱;更要命的是魏瑪的精英知識分子從一開始就敵視這個剛出“襁褓”的新政權。他們對“新共和國”根本不抱希望,即便從直觀上看,新政權的國號“Reich”與舊帝國并沒有什么不同。這也讓人們感到疑惑:“帝國”如何跟民主共和協調?威廉二世不是趕走了嗎?在他們看來,這頭政治怪物根本就是個“舶來品”——是“西方文明”的產物和“空無血肉的形式主義”,這種外來的政治制度無法取代德國人的共同體情節。[1](P.24)威廉二世的遺老遺少毫不避諱自己對君主制度的懷念,他們依然穿著華麗的制服、肩披勛章綬帶招搖過市,以示對民主體制的蔑視。民眾只祈求新政權帶領他們擺脫那該死的戰爭,壓根兒不知道所謂的“民主”到底是什么。
1919年8月14日,魏瑪的國父們頒布了這部在知識分子看來最先進、最民主的《魏瑪憲法》。國父們內心清楚——即便是“制造”了這部形式上精密無比的憲法,它既無力承擔凝聚德意志意識、復興榮光的使命,也無法緩解戰爭為這個民族帶來的痛苦與悲傷。
作為憲法的制定者,他們所能做的僅僅是充分吸收歐美先進國家憲制之成果,在憲法形式上做到極致完善。如何面對聯合政府各個黨派在政治訴求上的差異,如何處理動蕩不安的社會危機?“他們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國民議會擁有‘人民主權’,聯邦總統則擁有來自人民委托(因為總統是人民公投直接選出)且超出‘議會主權’的‘專政緊急權力’——這就是魏瑪憲法的所謂‘雙頭議會主義’。”[2](P.80)
憲法之父們為了協調“民主憲法”和保留“德國統治傳統”之間的差異殫精竭慮。《魏瑪憲法》實行民主制度:“德意志帝國是共和國,其權力來自于人民。”總統由選民中的多數選舉出來,議會實行兩院制,帝國議會則由政黨比例代表制選出。[3](P.148)這種政黨比例制雖然能在最大程度上代表民意,但也是黨派林立,導致選民分裂的罪魁禍首,縱觀每次魏瑪大選,都是那為成立一個聯合政府討價還價的結果。[4](P.173)
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帝國的興亡之納粹德國史》一書中曾這樣評價《魏瑪憲法》:“結構之嚴密,幾乎到了完善的程度,其中不乏設想巧妙,令人敬佩的條文,看來似乎足以保證一種幾乎完善無疵的民主制度的實行。”[5](P.85)這里的“條文”就是指表述“總統緊急權”的憲法48條。*《魏瑪憲法》第48條的內容:(1)如果某一州(state)不履行其依照國家憲法或法律必須履行的義務,聯邦(Reich)總統可以在武裝力量的支援下強制其履行。(2)如果德意志聯邦內的公共安全和秩序受到嚴重的擾亂或危害,聯邦總統可以采取必要措施以恢復公共安全和秩序,必要時得以武裝力量干預。為達到這一目的,總統可以暫時中止規定在第114條(個人不可侵犯)、115條(住宅不可侵犯)、117條(通信秘密)、118條(言論及其表達自由)、123條(集會自由)、124條(結社自由)、153條(財產不可侵犯)中的全部基本權利或部分基本權利。(3)聯邦總統必須將其采取的符合本條第1款或第2款規定的所有措施立即告知眾議院。這些措施可以應眾議院的要求而廢除。(4)如果拖延會引發危險,州政府可以在其領土內采取符合第2款規定的臨時措施。這些措施可以應聯邦總統或眾議院的要求而廢除。(5)其細節,應以國家法律規定之。《魏瑪憲法》全文采用肖蔚云等編《憲法學參考資料》(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另參施米特《憲法學說》(劉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20頁)一書附錄中的中文譯文,筆者稍有改動。對魏瑪民國而言,除了君主,新政體幾乎從德意志帝國繼承了所有的東西:國會、軍隊、官僚系統和政黨,包括政治精英。這幫政治精英參與了立法,同時他們也明白——依靠“王權”統治一直是德國傳統政治的統治術之精義所在。憲法中設立的總統職位幾乎是原來皇帝的翻版,他的權力是廣泛的,其中包括:任命總理、三軍總司令、有權任命和撤銷軍官、有權解散國會……尤其是憲法第48條實際上是民主政制中設定的一個隱藏的“君主條款”,其目的在于在危機時刻保障憲法秩序的穩定。這也是憲法文本為應對“民主危機”設定的替代方案。
《魏瑪憲法》文本形成了“日常”與“例外”雙重變奏的憲法秩序結構:“日常”的憲制用于治理社會秩序;一旦國家遭遇危機,則會切換到“例外”的憲制系統。憲法的制定者看到了民主政制存在的問題:民主制度中的個體自由若不加以約束,則容易將民主推行到極致,以自由的名義取消任何制約制度,從而在一段時間內會導致公共秩序混亂、使之難以維系,從而給民主制度致命一擊。[6](PP.15-19)但是過分約束的民主對國家危機則顯得無能無力,依靠多數人治理的民主制度往往存在著意見分散、行動遲緩等弊病,缺乏一個強力的機構來引導人們和捍衛國家。這時就需要某種形式的“專政”出現。“專政”在集中各種不同分散力量,高效處置危機事件等各方面具備天然優勢,故而能夠成為民主政制的最后保障——恰好為“當斷不斷”、“猶豫不決”的民主制度提供補助。
然而就連憲法之父胡戈·普羅伊斯都對《魏瑪憲法》的文本方案持有懷疑:這樣的民主憲法能否交給那些骨子里就對之抵制的民眾?他們甚至還沒有自治管理的心理準備和歷史準備。[7](P.61)即便是在民主憲法中規定了有限的“專政空間”,但“專政者”起著決定性作用,其德性之“善惡”決定了專政的“優劣”性質,正所謂“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孟子·離簍上》)。“德性敗壞”的統治者往往運用“專政”這一工具,將“憲政”變成暴政。誰能保證這位“專政者”始終“賢明”?胡戈·普羅伊斯沒有、也不能給出答案。在民主危機時刻,維護國家秩序究竟靠法律規范還是專政工具?這個問題,也是接下來施米特與凱爾森爭論的核心內容。
我們知道,施米特明確表示“國家”或者說人民代表的“總統”是抵擋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浪潮的最后堡壘。在他看來,憲法的核心功能在于維護國家的穩定與秩序,為了應對危機和保障秩序的穩定,必要時可以暫時懸置憲法。
或許施米特的論斷跟他當時的工作背景有某種關系——1914年之后,施米特供職于慕尼黑的總參謀部“戰爭狀態處”,這個部門負責的是軍事管制法行政管理。為了動員戰爭,“第二帝國”依據1851年和1912年的“巴伐利亞戰爭狀態法”頒布了軍事管制法,施米特所供職的部門具體負責法律實施,掌握了第一手材料,在此期間他開始對例外狀態下如何維護憲法秩序的問題產生了興趣。[8](P.19)
基于這種實踐經驗,施米特于1921年出版了《論專政:從現代主權思想的肇始到無產階級斗爭》一書。本書表述了施米特對“如何處理民主危機”問題的兩大思考:第一,他在書中區分了“委托專政”與“主權專政”兩種專政形式。委托專政者無權廢除現存的憲法秩序,其權力來自一個最高統治者的任命,目的是完成某一特定任務。隨著這一任務的完成,委托專政者的使命也終結;“主權專政”則是“新近產物”,其觀念可以追溯至18世紀的啟蒙哲學、尤其是馬布利與西哀士的理論。他們認為,革命時期人民代表英國管理所有的國家事務,并將執行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按照施米特的說法,主權專政擁有相對較長的存續時間,并且有權創制憲法秩序。[9](PP.113-116)對應現代法律體系,這里的兩種不同形式的“專政”,是指“緊急權力”。
第二,施米特認為,限定“緊急權力”使用的條件是“例外狀態”。也就是說,為了保衛民主制度,危機時刻適用緊急權力是必要的,這并不會導致廢除憲法秩序而歸于一種永久專政的狀態。在施米特的危機理論中,“例外”與“規范”兩者相互對立。他心目中的“例外狀態”實際上就是一種危機理論。這種理論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常規所代表的一般規范永遠無法包含一種徹底的非常狀態”,“未被納入現有法律之中,它最好被描述為一種極其極端危險的情況,威脅到國家的存亡,或者諸如此類的情況”;[10](P.24)二是“例外狀態”既是一種正常法律狀態的臨界點,也是一種創設新的法律秩序的開端。“規范”并不能消除危機,只有依靠“專政”來捍衛“規范”本身;“專政”仍是一種特殊的秩序,所以施米特并非將“規范”與“例外”決然對立。在施米特看來,“例外”與“規范”之間仍然存在一種辯證關系:“規范”通過“專政”對自身加以否定而實現自身,如果“專政”無法變成“規范”的一部分,勢必成為毀滅民主的專制。
要實現“專政”維護“憲法”的功能,還需要確定由“誰來決斷”這個問題。他在1928年的《政治的神學》開篇以第一句“主權就是決斷例外狀態”闡明了這個問題。在他看來,主權者產生于決斷而非規范,例外狀態能夠逼迫主權者超越規范做出“決定是否出現了極端緊急情況,以及采取何種措施消除這種情況”。[11](P.121)一旦秩序面臨崩潰的危機,決斷者應該采取一切手段重建秩序。只有通過考察緊急狀態才能回答誰是統治者這個問題。因為只有“統治者”才能決定“是否出現了極端的緊急情況,以及采取何種措施消除這種情況”。[10](P.25)在統治者出現之時,國家會依然持續,而法律則會黯然隱退。[10](P.29)
施米特所說的“統治者”指的就是守護憲法的總統。總統并不是簡單的行政首腦,而是超然于立法與行政的國家元首;一旦立法權與行政權關系破裂,則由總統啟動最后仲裁權,呈請作為主權者的“人民”來做出政治決斷。從法理根基上看,國家的憲法秩序的基礎在于(1919年)全體人民的政治決斷,也就是基于“人民制憲權”的創立。一旦國家面對危機時,人民必然出場行使制憲權,總統成為人民意志的代表,作為國家機構的憲法法院顯然無力超越他的權限。一個代表“全體人民”的總統必然要求具有同質性的“人民”;要實現這一目標,就要通過“劃分敵友”的方式清除異質性因素。由此,同質性人民才能成為政治統一體的基礎,一切政治決斷都應該以形成同質性的“人民”意志作為判斷標準。
施米特反對凱爾森以“憲法法院維護國家憲法秩序”的觀點。他甚至認為,凱爾森只從形式上理解《魏瑪憲法》,并未把握憲法的精義,更沒有考慮到《魏瑪憲法》復雜的立法背景。他于1931年出版的《憲法的守護者》一書開篇的標題便是“司法者作為憲法的守護者的不可能性”。[12](P.3)他將視野移出歐洲,轉而考察美國的聯邦最高法院。施米特提醒讀者,對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考察不能放在經濟繁榮和內政穩定時期,而要放在危機動蕩時刻。他挑選了一些南北內戰時期涉及奴隸制和通貨膨脹等政治性爭議的著名判決案例,進而據此指出:“不但法院的權威在這些案件中岌岌可危,而且法院的見解也根本無法執行。”[12](P.17)施米特反觀德國憲法法院之后認為,它所具備的僅僅是司法功能,這種功能所具備的司法審查權主要針對的是可以確定的法律規范。一旦涉及作為政治統一體本身的憲法(政治爭議案件),司法活動則根本無法將憲法作為涵攝的基礎。[12](P.21)
在施米特看來,德國憲法法院所行使的司法審查權應該被嚴格限定在司法范圍之內,是否合憲的問題應該屬于政治問題,而“政治的關鍵決定權應該是在立法者手上”。[12](PP.22-23)進而施米特主張,民主的危機只能依靠“專政”予以抵御,而作為人民意志代表的總統是憲法的真正守護者。
在規范法學先驅凱爾森的眼中,施米特的論調不僅是一種理論上的邏輯吊詭,更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復辟舊式的君主論。20世紀的民主共和國家創制憲法的本意是趕走對抗憲法的“敵人”——君主,民主憲法怎么可能由憲法的“敵人”來加以守護?這是施米特與凱爾森有關憲法的守護者這一問題的最大的分歧。
饒有興味的是,我們對兩者憲法觀點分歧的考察可以延伸至他們不同的職業背景之中。與施米特曾在作戰部隊工作過不同,1919年“巴黎和會”之后,凱爾森受到時任總理倫奈爾(Karl Renner)的委托,起草奧地利民國憲法,并創立憲法法院。次年10月1日,這部以“非政治性”著稱的憲法正式生效。由于凱爾森在制憲工作中的功績,1921年他被任命為憲法法院的法官。[13](P.9)在任職憲法法院的法官期間,凱爾森在政治上持中立立場,不參與任何黨派紛爭,按照其起草憲法的思路,憲法法院必須保證其“非政治性”特點。據說,《魏瑪憲法》起草之初,也有學者提出以奧地利憲法法院作為參照樣本,建議憲法法院采用“奧地利方案”,[14](P.7)可見凱爾森的“非政治性”的憲法法院對德國也具有深遠影響。
凱爾森的純粹法體系的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去政治化”和“去道德化”,其憲法理論的邏輯起點是個體主義。首先,他不認為存在某種“統一政治體”下的“同質性人民”(概念);或者對他而言,“政治統一體”本身就是一個謊言。因為從本質上而言,個體生活根本上既不屬于國家、亦不屬于社會集合體,個人生活必須保留不受國家染指的領域;其次,由個體組成的“人民”內部必然存在著多元價值觀,如此便應當有代表各個群體利益訴求的黨派存在。
再者,凱爾森所說的憲法是一套由規范組成的系統。該系統中每一條規范的有效性取決于是否符合更高一級規范所要求的有效性標準;以此類推,一直到達規范層級的頂點。按照他的觀點,法律應該被視為一種封閉的規范系統,任何規范的有效性都應有更高一級規范的限制,一直到達最終的基本規范;所有法律的有效性都與政治無關。所以在一套規范法體系中,憲法法院是不可缺少的“憲法的守護者”。
在他看來,所謂的“人民”意志的決斷應該從議會辯論中產生,在各種價值觀的沖擊下達成共識,借此形成“相對”統一的“人民”決斷。凱爾森借用《約翰福音》中的故事說明“同質性人民專政”的虛偽性,并提醒人們:崇尚施米特“敵友之分”的信徒必然會用暴力帶來一場政治災難。為了追求政治真理,這群打著“人民旗號”的群氓,連“上帝”的兒子也不放過,更何況人民的“敵人”?
當時正值復活節,耶穌受到自稱為上帝之子和猶太王的指控,并被帶到羅馬統治者彼拉多面前,彼拉多諷刺地問耶穌,后者在羅馬人眼中不過是一個窮困的瘋子:你就是猶太人的王?耶穌以最嚴肅的、充滿神圣光芒的態度回答:你說的對。我是王,我為此而生,我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證明真理的存在,而任何來自真理之園的人,都能聽到我的聲音。于是彼拉多——他來自一個古老而疲憊的并因此變得多疑的文化——問道:什么是真理?因為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并且因為——作為羅馬人——已經習慣了用民主的思維來思考,所以他召喚民眾并組織了一場投票……民眾的投票結果是反對耶穌。所有人再次喊叫道:不要釋放這個……信徒們對他們的政治真理——它在必要時必須通過血腥暴力才能抵達——了然于心,就像對待上帝的兒子一樣。[15](P.227)
因而凱爾森認為,作為“人民意志的決斷”之代表的總統,根本不能作為規范法律體系的基礎。他也不相信施米特所謂的“政治共同體”是一種實質性的價值觀,更何況他根本不希望將價值判斷納入他的純粹法體系之中。
對施米特而言,崇尚自由民主的《魏瑪憲法》所包含的專政條款,本身就是以規范規制政治的范例;但在民主處于危機之時,規范根本無法約束作為人民同質性代表的總統,他擁有權力動用專政條款維護憲法秩序的正當性。從法理上看,施米特可以據此摧毀凱爾森的規范主義整體理論框架,可凱爾森并沒有完全否定施米特對《魏瑪憲法》第48條的認識。因為在他看來,即便存在可以懸置的憲法第48條,其本身仍然是規范法體系中的一部分,這并不妨礙用法律規范維護憲法秩序。這一點跟施米特的觀點不謀而合。
凱爾森告訴讀者,“總統守護憲法”的理論無非是復興貢斯當“君主作為中立性”的學說,并且將之“不加限定地就改頭換面為共和國的國家首腦作為中立性權力”。他特別指出,“施米特竟然相信,可以將立憲君主制下的中立權力這一意識形態的命題如此輕易地就轉移給國家首腦”。[16](P.249)他真正的目的在于揭穿施米特用學術的幌子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將魏瑪總統變成現代的“君主”。[17](P.120)
不容忽視的是,凱爾森的憲法理論存在著兩個理論困境:一是按照其“規范推導規范”的原則,作為一種純粹價值觀的“基礎規范”則面臨摻入純粹法體系的質疑,規范法的“第一動因”必然會基于某種價值觀而建立,對這一點凱爾森無法回避;二是當國家發生某種危機之時,凱爾森要求由“去政治化”的憲法法院審理政治案件,認為這樣的審判可以保持某種規范性的中立。但在現實案件審理過程中,案件審理就是一種政治態度的體現,“去政治化”的憲法法院根本無法以中立的態度審理政治案件。
為解決施米特與凱爾森雙方的理論困境,社會主義者海勒提出了一種以“德性”治理國家的可能性,可謂應對魏瑪民主危機的第三條思路。
海勒在《社會主義與民族》一文開篇直言不諱自己作為社會主義者的身份,并確信“資本主義社會秩序也必然要被社會主義取代”。使海勒形成對社會主義確信的緣起在于他對馬克思、恩格斯和拉薩爾的個人道德品質的欽佩。他通過對馬克思的個人經歷的審視,認識到其道德品質對全新社會秩序之產生發揮了極大作用,進而將之稱為“偉大的領路人”,據此提出將“法治”與“倫理”結合的“社會主義法治國”理論。
可是,海勒并沒有提出成型的法律體系,其法學觀點大多寓于政治學中。他所謂的“社會法治國”理論是在《法治國抑或與專政》(RechtsstundDiktatur)一書中提出的。他認為,與“資產階級法治國”相對應、存在著一個“社會主義法治國”,“在這個國家中,可以基于普遍選舉的前提,通過民主立法而非通過有產階級專政的方式來實現社會的根本變革”。[18](P.168)海勒對“資產主義法治國”的論述是:第一,資產階級國家的唯一任務在于作為個體之公民的保護者,現代國家“當安全以及獲得安全的方式成為生活的目標時……資產階級成為去政治化的公民,唯一的政治目標便是維護作為守夜人的國家”;第二,資產階級公民的身份是消費者,“公民在具備社會和政治安全的前提下,全方位追求成功生活的個人,他們不受社會、政治的或其他問題干擾”。[17](P.221)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構建社會主義法治國理論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協調法律與權力”的關系,“將權力的法律型塑性和法律的權力型塑性相互聯系——在法律與權力之間建立辯證關系——是法律倫理的基本原則”。[17](P.238)
海勒所堅持的“中道原則”,對凱爾森和施米特的理論既有批判,又有吸收。一方面,他部分地接受了凱爾森的規范法體系的觀點。他認為,這樣的一個法學預設非常重要——“法律秩序的自治,或者說法律秩序是一種封閉的或無漏洞的規范體系,只有這樣的預設存在,社會才會按照法律的指引形成秩序”;[17](P.238)在此秩序中,權力受制于法治原則,所有一般法律和政府權力都應該遵循憲法的基本原則。請注意,這并不意味著海勒要像凱爾森那樣,將政治、道德或者權力從法律體系中抽離。他只是認為,法律體系本身就是一種權力,國家機構適用的法律規則為權力的統治帶來某種確定性,但是權力的統治者也相應地受到法律體系的制約。
另一方面,海勒支持法律倫理化主張。他不認同法官運用司法解釋扮演立法者的角色——因為這破壞了司法與立法分立原則,反對在“一般法律命題個案化”的實踐中——“法官、行政官員或者公民根據法律的要求作出富有創造力的解釋……并將立法視為司法的一部分。”在他看來,法律體系下的規范并非適用于所有事實案件的判定,因而需要將倫理原則作為法律規范的補充;倫理原則可以補充實證法秩序的漏洞。在法官判決中,倫理原則所起的作用是引導法官認識規范的正當性,以及限制法官判決的恣意性。[19](P.24)
在海勒看來,魏瑪的民主政制是人民在極端危險的狀況下建立的,這樣一來其“民主的本質在于具有潛在普遍性的政治決斷”,[20](P.421)所有的政治決斷在于,在一個國家的領土范圍內,將社會多元化和復雜性的特征歸為一種有序的統一體,進而形成并維持這個多元統一的社會生活秩序。海勒承認施米特的決斷對法秩序之創立的意義,并認為法秩序的統一體只能建立在國家主權之上。他認為,如果對破壞多元統一體的外敵束手無策,相當于這個政治統一體取消了自身。民主政制存亡之際,政治統一體必然要通過某種極端的方式維持秩序本身的穩定。同時他并不贊同在一個政治統一體內“劃分敵友”:如果在統一的政治體中進行這樣的區分,那么政治統一體內部則會出現非政治統一體的東西,這明顯與民主同質性的本質相悖。他更擔心,這種人民同質化運動可能帶來巨大的政治災難。
在“政治統一體”這一點上,他肯定凱爾森的規范法體系在對抗君主的專制和日常秩序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但他認為,從法律邏輯中推導出法秩序的統一性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他所關切的國家與法律之間的辯證關系是:憲法秩序的基礎在于國家,國家能夠保障法律秩序的穩定,從而使得法律獲得正當性;國家的合法性也是通過某種規范的形式而被賦予的,所以國家創制法的同時也受制于法。
當凱爾森的規范體系論失去了作為根基的道德及政治正當性時,純粹法理論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法秩序,或者說只是一個“精致的物件”。而施米特的決斷論則有可能導致法律成為權力的附屬品,使得權力失去了規范性的基礎——“法律”成為“君王的佩刀”。通過考察兩者的辯證關系,海勒認為,“唯有建立在社會與文化實踐基礎上的倫理和政治原則才能擔負起作為理論的責任”,[17](P.195)他的設想是將“道德倫理”作為國家與日常法律規范秩序的基礎,并試圖以此化解規范論與決斷論之間的截然對立,只有基于正當性的“道德倫理”而產生的法律規范才具有真正的社會實效,這樣才符合“社會主義法治國”的理論要求。
魏瑪民主的覆滅給了我們一個啟示:民主制度的堡壘是被民主的敵人從內部攻破的。在這樣的思想史語境中,如果民主政制的生死存亡系于一線,那么挽救國家的到底是“法律”還是“德性”,抑或是代表“專政”的“緊急權力”?
基于理論“中道原則”之標準,大衛·戴岑豪斯將海勒的“社會民主法治國”方案視為應對魏瑪危機的最佳方案。但在筆者看來,海勒的折衷方案更多地屬于一種理論推演,正如我們認為凱爾森的純粹法理論是一種“空中樓閣”。實際上海勒的方案也并不實際,他無力回應如何依靠議會度過民主危機等重大問題。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如何憑借文化整合社會多元性,形成一個同質性的政治共同體呢?海勒自己也承認:“主權概念是指統治整體在其領土內通常能夠獨立摧毀任何威脅其存在的意志行為的事實能力。”[15](P.343)海勒所謂的“不可預見”的“例外狀態”,需要政治體通過自由裁量來維護自身的統治,關鍵是當議會無法形成統一的意志時,它如何承擔對國家主權的決斷呢?對這個問題,恐怕海勒也無法回答。
有一種說法認為,魏瑪民國的崩潰與《魏瑪憲法》第48條(專政條款)的濫用有直接關系。事實上,并不盡然——魏瑪建國初期,共和國面臨經濟蕭條與失業、左右兩翼的暴力攻擊、外來征服者對德國的占領等一系列問題。《魏瑪憲法》第48條對新共和的建立與保障國家公民而言,確實起到了“拒外侮于千里之外,救國家于危難之中”的作用。只是在魏瑪晚期,德國政府的運行幾乎完全依賴《魏瑪憲法》第48條,最后專政條款甚至成了各黨派之間權力爭奪的工具,混亂的政局倒逼總統權力不斷加強,總統的權力全然凌駕于國會之上,在魏瑪后期第48條援用次數已經達到了250次,[21](P.99)能夠被如此頻繁地引用,其實已經表明《魏瑪憲法》第48條早已名存實亡,直到希特勒通過“合法”程序獲取總理權力,隨后通過《授權法》大權獨攬,《魏瑪憲法》第48條致使“共和國的基石成為了通往專制政體的橋梁”。[9](P.56)
或許對國家而言,動用“專政條款”的最充足的法理依據乃是保障國家生存;面對國家即將覆滅的危機,“緊急權力”能最有效地保障人民主權的基本存續。在這樣的“類自然狀態”之下,單單依靠“法律”難以承載人類追求安身立命之重。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如何在法律制度下行使“緊急權力”?并從制度上建立科學系統而又實用的國家危機治理體系。
但我們需要警惕的另一種思想是:只要能挽救國家存亡,其造成的人道災難不值得一提。如果這種思想甚囂塵上,則意味著離民主制度的災難近在咫尺。魏瑪的經驗告誡我們,危機來臨之際,當群眾無力自救、議會遲遲無法決斷之時,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寄望于某個政治強人的出現。從這個層面上看,威權主義的復歸似乎是人類政治肌體應對民主危機的正常反應。當年魏瑪所面對的困境重新擺在當代歐洲人面前,歷史還會重演嗎?上述三位思想家為魏瑪開出的應對民主危機的政治思想之道是否已經過時?相關的思考仍需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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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山 寧)
The Collapse of Weimar Republic before Its Maturity:on Approaches to Eliminate the Modern Democratic Country Crisis
FANG Xu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Chongqing Party Institute of CCP, Chongqing 400044, China)
Democratic crisis is originated from the inborn contradiction in modern democracy system in which the government must have adequate power to control its people so as to establish national constitutional order while respecting their human rights and accordingly bestowing a right on them to monitor and restrict its operation. The tension among the government, the people and the constitution guarantees the stability of national political order. Once national safety or social order is challenged, the existing harmonious order will be shaken due to the imbalance of the three parties and thus democratic crisis to some extent arises. This paper aims to study how the three prestigious jurists as Carl Schmitt, Hans Kelsen, and Hermann Heller put forward their respective approaches to eliminate the democratic crisis in Weimar Republic in order to give some advice to solve the same problem in the Europe nowadays.
Weimar Republic; Democratic crisis; theWeimarConstitution
2017-02-19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一般項目“作為實踐方法論的實踐智慧及其應用前景研究”(15BZX013)的研究成果。
方旭,法學博士,中共重慶市委黨校哲學教研部講師,主要從事政治哲學、法哲學的研究。
B093/097
A
1674-2338(2017)03-0051-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