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
一
花家莊是個著名的花生生產基地,那里的人歷來種花生,因為花家莊的土地是沙土地,很適合花生生長。可是這一年,花家莊這一帶除了花大壯家的花生豐收了以外,其他所有種花生的,基本上都沒什么收成。農技人員經過認真分析,認為是突發大面積病蟲害造成的。街坊們紛紛找花大壯請教,花大壯含含糊糊地說:“我的種子和大家的不一樣,可能是種子的事吧。”
大家還沒散去,就聽外面一陣響,大伙扭頭一看,是鄰村春雨油坊的老板——賣食用油的尤春雨,駕駛著他那輛農用車風風火火地過來了。尤春雨還沒進門就興沖沖地嚷嚷起來:“大壯,這回你這家伙弄得不孬,真是可喜可賀啊。”
等大家打了招呼都散了,花大壯問尤春雨有啥事。尤春雨瞪大了眼睛,很不滿意地說:“咦,你個鱉孫真會裝,去年才三頭六面跟你簽了花生收購合同,你咋就忘了?聽說周圍三里五村就你的花生豐收了,這不,我開著車來拉了。”
花大壯一聽,撓起了頭,為難地說:“春雨哥,我的花生收了不假。可是,村里的花老虎非叫我全部賣給他,說不賣給他不行。”話音未落,尤春雨馬上就著了急:“大壯,咱倆去年白紙黑字簽了合同,你可不能反悔啊!”
花大壯有些氣短地說:“春雨哥,我是真怕他。要不你自己跟他商量商量?”正說著,從門外慢慢悠悠進來了一個黑大漢,嘴角叼著煙,一臉的無賴相。這個人,正是他倆念叨的花老虎。
花老虎從小就是個光棍。農村人說的這個光棍,并不是單身的意思,而是說這個人是地痞無賴小混混。花老虎這個光棍更不好惹,他連自己的老爹都打過呢。那回是因為花老虎自家晾曬的花生淋了雨,他老爹小聲嘟囔他懶惰不操心,結果被他聽見了,火暴脾氣一上來,用手里的木锨把親爹拍趴下了。可是尤春雨卻不怕他,因為尤春雨的表哥辦了很多鄉鎮企業,也不是好惹的。
花老虎這回沒怎么耍橫,他心平氣和地告訴尤春雨,說他去年跟公家簽了花生收購合同,可今年的花生收成不好,為了履行合同,只好來買花大壯的花生了。
尤春雨趕緊說:“你先打住,我也和大壯簽了合同。”
花老虎說:“咱老百姓之間那算啥?我可是和公家簽的合同,賣給國家!”
尤春雨堅持說:“花生沒收成,屬于不可抗力,再說沒收成的也不是一家兩家,你交不了不算違約。”
這時花大壯趕緊把尤春雨拉到門外,愁眉苦臉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低聲下氣地和尤春雨商量:“春雨哥,不賣給花老虎我以后在村里就沒法過,他啥壞事都干,魚池放電、雞舍放炮、踹寡婦門、挖絕戶墳,連他親爹他都敢用锨拍,你說,這樣的光棍,我惹得起嗎?”花大壯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給尤春雨作揖。尤春雨無奈地搖搖頭,只好答應了。
尤春雨發動了農用車正要出門,看到花大壯院子里有一大堆摘了花生的花生秧。花生秧的營養很豐富,非常適合給家畜做飼料。尤春雨對花大壯說:“大壯,我給我老爹老娘喂了只奶羊,把花生秧給我點讓我喂羊吧!”花大壯一聽,忙不迭地答應了,還馬上拿起墻角的大鐵叉,麻利地給尤春雨把花生秧叉到了車上,不幾下就把車斗裝滿了。
二
第二天上午,花大壯正在家里給花老虎裝花生,尤春雨又來了。他人還沒下車,就沖著花大壯喊起來:“別裝了,別裝了,出事了!”
坐在旁邊“吧唧吧唧”正吃花生的花老虎一聽,隨手抄起一把鐵锨,怒氣沖沖地罵道:“咋了?反悔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壯給我接著裝,我看誰敢攔著我!”
尤春雨指著花老虎的嘴,嚴肅地說:“快吐了,花生有毒!”
花老虎一聽神色大變,他緊張地問尤春雨:“有毒,你咋知道?”
尤春雨扭頭對嚇呆了的花大壯說:“我家的奶羊吃了你的花生秧,半夜就被毒死了。”話沒說完,花老虎已經“呸呸呸”地吐起來。隨后,又一個箭步沖進院角的廁所,摳著自己的嗓子,干嘔著想把吃下去的花生吐出來。
花老虎吐了一會兒吐不出來,急得他在院子里團團轉。尤春雨讓花大壯給他弄點肥皂水,花老虎等不及了,端起地上一個洗臉盆里的臟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花大壯上去攔沒攔住,急忙說:“洗腳水,那是洗腳水!”這回花老虎也不用摳嗓子了,直接惡心地哇哇吐了起來。
等花老虎吐了幾回,尤春雨為保險起見,決定還是把他送到醫院去洗胃。花老虎早已沒了平日的霸氣,忙不迭地答應了。也不知道是由于中毒,還是被嚇的,他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得不行,腿軟得努力了幾回都爬不上車,最后還是花大壯一使勁,才把他掀了上去。
到了醫院,又是化驗又是洗胃,加上打針輸液,折騰了好久才弄完。醫生最后說沒事了,可以回家了。花老虎還是不放心,非要在急救室再待一陣,讓醫生再給他輸點液吃點藥才肯走。
尤春雨和花大壯先回了家,剛出醫院大門,花大壯就猶猶豫豫地問道:“春雨哥,那些花生秧是你自己跟我要的,我也沒讓你喂羊,我也沒向你要一分錢。你看,你的奶羊現在死了,也不一定是花生秧的事,你不會讓我賠你奶羊錢吧?”
看到花大壯一個勁地推卸責任,尤春雨失望地嘆了口氣說:“一只奶羊也不過兩千塊錢,萬一要是出了人命,那可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了。你說,你是不是使用高毒高殘留的違禁農藥了?”
花大壯低著頭,小聲地說:“下種的時候,我多用了點呋喃丹蓋種。后來,又用了點氧化樂果打了打。”
尤春雨批評他說:“你真大膽,真不負責任啊!國家立法禁止使用的劇毒農藥你都敢用,怪不得你的花生比別人的收成好。”花大壯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花大壯主動到春雨油坊找尤春雨,說花老虎又不要他的花生了,問尤春雨還要不要。他還提醒春雨說:“春雨哥,咱去年不是還寫了個合同么?今年的花生都漲價了,咱不漲,還按去年合同上的價,就算賠償你的奶羊錢,中不中?”尤春雨一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連聲地追問道:“大壯,你說啥?我沒聽明白,你再說一遍。”花大壯果真又把原話說了一遍,并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
尤春雨不解地搖搖頭,告訴花大壯說:“大壯,你的花生劇毒農藥殘留太高,人畜誤食會要命的,這是違法犯罪,不能賣了懂不懂?”
大壯一聽有些著急,他著急上火地說:“咦,看你春雨哥說的,我辛苦一年種子、農藥、人工,總得有個收成吧?”
春雨拍拍大壯的肩膀,說:“大壯,你的花生有毒,你想賣給誰吃?那不是傷天害理嗎?你自己敢不敢吃?”大壯不服氣地回擊道:“除了糧食,誰家種的東西敢自己吃?誰家不是收了以后賣到城里?又不是我一個人。你不想要就算了,鄉里鄉親的,我也不會追究你的違約責任。”說完,大壯就氣哼哼地摔門走了。
花大壯剛剛回到家,就接到了尤春雨打來的電話。尤春雨告訴他說如果便宜點,可以考慮幫他把花生處理了,盡量挽回點損失。花大壯淡淡地說:“謝謝春雨哥,剛才在路上,我已經跟花老虎談妥了。市價五塊,我四塊錢一斤一股腦全賣給他了。”尤春雨追問花老虎買走干啥,花大壯不以為然地說:“聽他說準備賣給糧庫,往糧庫那大花生堆里一摻和,也不會出什么事。咳!管他買走干啥,反正跟我沒關系了。”
尤春雨著急地說:“大壯,你怎么執迷不悟啊?這違法的事不能干!”花大壯“哼”了一聲,反駁說:“你說這么多,目的不也是想叫我降價賣給你嗎?跟花老虎有什么兩樣?”
可是沒想到,花老虎隔天又反悔了,他說糧庫主任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專門打電話警告花老虎,不要做違法的事。這樣一來,那些花生還能賣嗎?糧庫還會收嗎?所以,他不能再買花大壯的花生了。
不用說,這一定是尤春雨透露的消息。末了,花老虎恨恨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敢出我的壞,咱們往后就走著瞧!”
花大壯實在舍不得這一季花生,他把花生裝了滿滿一車,準備找個遠遠的地方,盡快把它低價處理掉。尤春雨聽說了,急忙趕了過來,他真誠地對花大壯說:“大壯,我最后幫你一次,把花生都賣給我吧,以后再也不要使用違禁的農藥了。”
花大壯毫不領情,冷笑著說:“春雨哥,好聽話快別說了,你不是一直挖空心思,想要我把花生降價賣給你嗎?看來我不賣給你,你也不會善罷甘休。像咱這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能扛過誰?好吧,你把花生都拉走吧。”
三
沒過幾天,尤春雨正在安排人榨花生油,一大群身穿制服的人闖了進來。他們一進門就亮出了執法證,是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員。他們接到群眾舉報,說是春雨油坊喪盡天良,使用劇毒花生榨油,嚴重危害消費者生命安全。可他們在市場采的樣并沒有發現任何質量問題,所以,這次他們直接來油坊取樣調查了。
工作人員仔細檢查了原料庫、生產現場、成品倉庫,每個環節的樣品都做了采集。還查看了賬冊、做了問訊筆錄,然后就一陣風地走了。
監督管理局的人剛走,尤春雨的電話就響了:“尤老板,我是花老虎,有人查你了吧?前幾天你給糧庫打電話壞我的事,我也給監督局打電話舉報你,這叫一報還一報。”尤春雨沒有理睬他,一聲不吭地把電話掛斷了。
緊接著,電話又響了,這回是花大壯,電話一接通他就緊張地問:“春雨哥,那些花生被人查到了沒有?出了事會不會把你抓起來?”尤春雨故意憂心忡忡地說:“現在的《食品安全法》那么嚴,吉兇難料啊。如果真的把我抓起來,估計你也是難逃法網。”這話把花大壯嚇得夠嗆。
很快,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檢驗結果出來了,春雨油坊的產品、原料完全符合國家標準,不含任何違禁、有害的成分,質量優良。得到這個消息,花大壯立馬跑了過來,如釋重負地問尤春雨:“春雨哥,那些有毒的花生哪兒去了?”
尤春雨反問花大壯,這些天害怕了吧?睡不著了吧?明年還敢不敢這樣弄了?花大壯又點頭又搖頭的,一直追問尤春雨:“那些有毒的花生到底哪兒去了?”
尤春雨笑了笑,告訴花大壯:“大壯,你放心吧,我不會用它來榨油的。我把毒花生賣給表哥的鼠藥廠做配料了,反正是藥老鼠的,有毒更好呢。”花大壯吃驚地問道:“哎呀,你多少錢賣的?肯定得賠上不少錢吧?”
尤春雨嚴肅地說:“咱這里是著名的花生產地,花生質量好名氣很大。因此,我的花生油銷路也很好。可是萬一你的毒花生出了事,咱這里很快就會臭名昭著、臭名遠揚、臭不可聞,現在信息多發達,咱們幾十年的好名聲瞬間就都毀了。那樣的話,我的油坊肯定也得關門破產。所以,我才買走你的毒花生,賠錢賣給鼠藥廠。只要保住咱們的信譽,再多賠點錢也是值得的。”
過了幾天,花老虎又打來電話了:“聽說你家春雨油坊的花生油質量好,想要買兩斤。都是十里八村多年的朋友,要優惠點哦。”尤春雨掛了電話,忍不住笑了:光棍就是認個錯,也要顯得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