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藝青年刺向前任的插刀

July

文藝青年危險系數低，就算被重傷，大多情況下也只會縮躲到角落舔舐傷口。愛德華便如此，不撕破臉皮不興師問罪，20年里經歷如何的天人交戰也是自我消化。

作為一個形式主義愛好者，我是偏愛Tom Ford的電影處子作《單身男人》的，美得矯揉造作而又不可方物。琉璃屋中抵足夜讀的場景，喬治先生蘸著死神的涎沫亦能梳眉理鬢的氣度，像是高檔紅酒掛杯的一抹嫣紅，至今仍滾燙地留在視線當中。

到了第二部《夜行動物》，湯福在導演事業上的追求更進了一步，電影語言的運用更加嫻熟，氛圍、音樂、色調、構圖、結構等方面也達到形神的統一。“黑化”后的湯福執起冷郁酷烈的筆調，有層次地往暗黑的縱深里走。一部懸疑和驚悚力度都不足以形成震撼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些技法上的“鉆營”，恐會失去韻味。

湯先生最擅長描繪愛情，富家反骨女情系寒門文青，開篇可謂鮮花著錦、蜜里調油，蘇珊擁抱愛情，一并擁抱了愛德華的浪漫、敏感、脆弱和情緒化。然而愛抵不過基因里隱隱作祟的因子，從蘇珊說出“我是個現實主義者”開始，不同成長背景而形成的分歧，已將彼此的彷徨和懦弱暴露無遺。

回想蘇珊與愛德華的相遇，黛綠年華，眼神晶亮，愛像燃燒最強也最快的火焰。當兩個人已不能互相取暖，蘇珊碰到霍頓，欲望被眼前的光鮮激出火花，荷爾蒙成了燃料。這樣的對比是有意味的，因靈魂的惺惺相惜而頑抗世俗，神圣如同負一軛，最終，信與不信各自為營，“現實主義者”的叛逃宣告了理想主義的陣亡。

對于深深愛過又被深深傷害的愛人來說，哪有什么前任。前任都以精神形態的死去，葬進回憶的墳塋。

還好文藝青年危險系數低，就算被重傷，大多情況下也只會縮躲到角落舔舐傷口。愛德華便如此，不撕破臉皮不興師問罪，20年里經歷如何的天人交戰也是自我消化。直到一份手稿借尸還魂，幽咽的長嘆才從喑啞的歲月里飄出來。

書名叫《夜行動物》，正中蘇珊現時的頹勢。夜不能寐，錦衣夜行，生活浮華萎靡，明知上流社會虛偽卻又無力超越這種虛偽。浸淫死水的極度空虛使她又開始想念心頭的白月光，豈料白月光早已修煉成利刃。從紙張劃破手指開始，愛德華就用請君入甕的勾指，撕開了往事的裂口。

小說里明線和暗線絞扭出三個世界：血腥驚悚的德州高速，萋萋迷人的回憶殺，冷寂空洞的豪宅，三者并非平行，而是互文，像藤蔓一樣蘭因絮果暗暗孳生，揪扯出蘇珊在分手和背叛上所欠缺的共情。

隨著虛幻與現實的心跳逐漸同步，觀眾越來越能領會導演在處理“故事中的故事”時的用心。道具和人物的照應，黏粘精巧結構的骨架。《盜夢空間》般乍醒與掙跳入層層夢境的銜接，增加電影的神秘氣息。明示、暗示、耦合之下，鏡像關系更加鮮明。文字呈現的客觀事實造成主觀感受的無限膨脹，一方面令蘇珊無處遁逃，一方面也讓觀眾盡可能潛入到她的內心風暴里去。

小說中惡霸的尋釁滋事，猶如粉碎童話的榔頭一樣兇殘。被死神劫掠的妻子，令愛德華的真實處境仿佛喪偶的鰥夫。被蘇珊流產掉的孩子，演化成書中女兒凄慘的死狀——愛德華把精神寄托在托尼身上，形成直觀的對照，借著托尼的肉身一次次懲罰和處決自己，血祭逝去的愛情。

另一個不太直觀的，托尼其實也是蘇珊的化身。若不是當初懦弱至此，怎會任由世事蹂躪到面目全非。

與其說這份手稿是復仇工具，不如說是遲到了20年的審判，并且是雙向的。就算因此狠狠報復了蘇珊，也只是副作用罷了。試想，如果她跟現任丈夫現世安穩而并無悔意，一本虛構的小說，何具追魂索命的可乘之機？

如果你能夠傷害我，那是因為我愿意讓你傷害我，或是主動的托付或是被動的破綻。愛德華是前者，蘇珊是后者。

托尼在荒涼的沙漠上對著自己扣動扳機，便證明愛德華已經從萬劫不復的深淵里掙脫了出來。由愛生恨，死過一次之后，恨化為了釋然。釋然，是刻在愛的背面的真正墓志銘。他接下來做的，只是一個程序，一場形式上的了斷。

基于Tom Ford的個人經歷和堅貞的愛情觀，也許在他看來，能令愛情萎頓的，可以是強悍的死亡，也可以是虛無的緣分，但最難堪的，就是現實。現實令感情夭折，罪無可赦。在餐廳枯等前夫的蘇珊，只剩一雙空洞的眼睛，電影在此時戛然而止，像把一場死于非命的愛情從墳里扒出來穿上盛裝后再鞭尸，刀不血刃，簡直太狠。

字幕滾動，心情倉皇如我，決定去買一支Tom Ford的口紅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