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光

朋友得知意大利鄉間有一些古堡準備翻修，正在出售堡內的燈具，特意請意大利的朋友去標購，把已有百年歷史的古董水晶燈全數買下，總共有三百多盞，運回臺北，準備與有緣的朋友分享。

老水晶燈全部是施華洛世奇的作品，印著一百年前的徽章，從燈架、設計、水晶，無一不是巔峰之作。

讓我驚奇的是，通常在一個空間，只要有兩盞主燈，有的會互斥，有的會互相消減光芒，這些老水晶燈卻不然，幾十盞在一起，互相協調、互相照亮、互相襯托，就像花園的百花那么自然，一點也沒有人工的造作。

朋友說：“那是因為這些水晶燈的賊光消失了！當賊光消失的時候，寶光就會升起！什么是賊光呢？賊光就是會互斥互搶的光，是不知收斂的光，是不含蓄、不細膩、不溫柔、不隱藏的光。”

然后，我們就在賊光已經消失的水晶燈下，談起了賊光。

有人說：現代的工匠或許也能做出精美的作品，但因為賊光太盛，與其他的東西擺在一起，不是搶走了光芒，就是互相礙眼。

有人說：明式家具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賊光消失。在陋室，不減其光芒；在皇宮，也不會刺眼。

有人說：我就是見不得現代的水晶和琉璃作品，賊光旺盛，價位也充滿了賊光。

有人恍然大悟地說：從前看古董，內心都會感到特別的優美和安靜，一直在內心感動著，也疑惑著，原來是因為賊光消失的緣故呀！

現代人崇尚華麗、精致，所做的器物無不以豪華為能事，但是奢華到了頂點，重形式勝過內涵，賊光也就不能隱藏。

一定要經過時間的考驗，許多東西被淘汰，只剩下內涵形式并美的東西。再經過一段時間，賊光隱沒，寶光升起，就能與周遭的一切相容并蓄，并且隨著日月流轉，一天比一天優美。

我想，這就是古董的魅力吧！我們看拍賣場上的瓷器、珠寶、家具，并不像現代的作品光芒煥發，卻能以數千倍于現代作品的價格拍賣出去，因為那種真寶之光，只有經過時間與空間的洗練，才會產生。

人也是這樣，年少的時候自以為才情縱橫，英雄蓋世，到了年歲漸長，才知道那只是賊光激射。經過了歲月的磨洗，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賊光才會收斂。等到賊光消失的時候，也正是寶光升起之時。

寶光升起的事物，自然平常，能與一切的外境相容，既不奪人，也不奪境，卻不減損自己的光芒。

寶光升起的人，泰然自若，沉靜謙卑，既不顯露，也不隱藏，他與平常人沒什么不同，只是在生活中保持著靈敏和覺知。

比較可悲的是，賊光容易被看見，致使一般人認為賊光是有價值的，反而那些寶光涵容的人和事物，是很少被觀見的。

要認識煥發寶光的人和事物，不一定非要學習認識和鑒賞，只要自己賊光消失，寶光升起，一切不都是那么鮮明嗎？

（選自《林清玄經典散文精選》）

【賞析】

賊光和寶光的區別在于，前者經不起時間的淘洗，而后者則經得起時間的淬煉。賊光勝在形式，以“形”和“貌”先聲奪人、博人眼球，可是再奢華的形式總有過氣之時和衰微之際，人們更加看重的是作品本身在歷經歲月滄桑之后的沉淀和氣質，這才是價值連城的“寶光”，也即是古董的意義。生命的價值亦如是，只有賊光消散，寶光盈溢，才算擁有了成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