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我爺爺是個復員軍人。他脾氣壞,常因為一些小事掀桌子砸碗碟,有事沒事訓人。奶奶則像一塊柔軟的棉布,柔軟地包裹他的火爆,她喜歡叫他“老頭子”。

爺爺沒上過真正的戰場,但他會談軍事、說戰術、講國家大事。一到黃昏,他和奶奶所開的小賣部前圍滿下軍棋、走象棋的人,電視機里高聲播放著抗日劇。伴隨喇叭傳來的戰火聲,爺爺時不時大喊:“將你的軍!”
每當贏棋,他總驕傲地捻著胡子說:“老子沒白當兵啊!排兵布陣、馳騁天下,才是爺兒們做的事兒!”
我從小體弱多病,缺少男子漢氣概,不招爺爺喜歡。他逼我練習長跑、習武、下棋,我還是從不敢對打我的小朋友還手。無論我成績多么好,在爺爺眼中仍然“孬”。我最怕他將我像捉小雞一樣拎到棋盤前。當我走出一步臭棋時,他馬上揪著我耳朵訓斥:“有沒有腦子啊?”
我不敢反抗,最多用眼神狠狠地表示不滿。他教我的方式永遠是咆哮。震天動地的數落與貶損,讓街坊四鄰都知道我是個“臭棋簍子”。我給在外地工作的父母打電話哭求:“把我接走吧,我真不想跟他生活在一起了……”
父母嘴上安慰我,保證去勸導爺爺,其實他們比我更怕他!
小學三年級時,我轉學到父母身邊。在父母相對寬松的教育方式下,我漸漸變得陽光起來。父母每次打電話回家提到我時,爺爺都囑咐說:“別爺兒們沒個爺兒們樣子。輸也輸不起,動不動就哭哭啼啼……”
老爺子心中的我,永遠定格在我小時候唯唯諾諾的模樣。即使我長成了一米八的高個,有了喉結、胡碴和肌肉,他仍然覺得我缺乏軍人般的氣質。
每年回老家,我都發現老爺子矮了、駝背了,下棋也臭了,但他總美滋滋地拿著年輕時的軍裝照片說:“將來考軍校吧!沒穿過軍裝的男人,根本不是爺兒們!”
我讀高二那年,爺爺中風了。出院后,他身體每況愈下,也漸漸沒了脾氣,但是一提到下棋,他精神來了,連忙擺上棋子要大戰三百回合。生病后的每一場棋,我爸故意讓著爺爺,但是他真老了,連最低級的錯誤都會犯。而且,向來都是一言九鼎的爺爺,竟像小孩子一樣悔棋,甚至耍賴皮。
我讀高三的暑假,爺爺的心臟病復發。醫生說必須得做手術,否則病情會迅速惡化。術前談話時,奶奶哭得像個小孩,無論醫生問什么,她都說:“不能死啊!”
我一邊負責照顧奶奶,一邊仔細聽爸爸跟醫生之間艱澀的談話。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看奶奶像小孩般脆弱和爸爸偷偷流的淚水,我意識到這個被我記恨多年的爺爺是多么重要。
醫生說:“你們要想辦法激發病人活下去的欲望!”可是,爺爺變成了一個不負責任的老小孩,他根本不明白我們在勸他什么。我學著像爸爸一樣讓著他、哄他、陪他——他已經不清楚各個棋子的含義,也徹底忘記下棋的規則。我假裝認真地跟他“戰場廝殺”,再高聲喊著說:“你又輸了!你肯定下不過我!”
爺爺很不服氣。手術前一天,我早早準備好軍棋,讓爺爺立下軍令狀,不許臨陣脫逃。
手術5個小時后,爺爺終于被推出來。雖然醫生說手術還算順利,可看著爺爺昏迷不醒,我不停地在他耳邊用棋子敲擊棋子,邊敲邊喊:“快走棋啦!”
他終于睜開眼睛,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們。過了一會兒,他囁嚅著,充滿童真的渴望,說:“下、下棋……”奶奶像個孩子一樣喜極而泣,拉著他的手摩挲著,“老頭子、老頭子”叫個不停。
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你這個老頭子啊,我要將你的軍!我要跟你大戰三百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