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悅
桑弘羊雖死,但他的經濟政策卻頑強地活了下來。
公元前81年,即漢昭帝始元六年2月,漢王朝召開了一次在中國歷史上極為著名的會議——鹽鐵會議。《漢書·昭帝紀》這樣記錄:“詔有司問郡國所舉賢良文學民所疾苦。議罷鹽鐵榷酤。”
中國歷史上的鹽鐵專營始于春秋時期齊國管仲提出的“官山海”政策,漢初開放民營,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下令將全國各地的煮鹽、冶鐵全部收歸政府管理,收入用以補充賦稅。到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帝又在全國推行均輸、平準法。所謂均輸,即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統購統銷;平準,則相當于物價管制。均輸和平準法的實行,在漢王朝建立起了一個由中央統一管理的國營商業網絡。
漢武帝為政的54年,是一個對外戰爭異常頻繁的時代,史載有用兵的年份就有三十多年。規模浩大的對外戰爭將漢初七十年所積累起來的社會財富消耗一空。為了繼續打仗,漢武帝必須想方設法將民間的財富收歸己有。于是,漢武帝時代出現了一大批“聚斂之臣”,桑弘羊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
鹽鐵官營、平準均輸法,桑弘羊是這些政策的制定者和最得力的執行者。元封元年(前110年),桑弘羊被漢武帝擢升為治粟都尉,并代理大農令(財政部長),從此,掌管漢王朝的財政長達23年。
昭帝時期,霍光輔政,召開鹽鐵會議。這是一次關于國計民生的大辯論,就應不應該繼續施行漢武帝時代的鹽鐵專營,桑弘羊可謂舌戰群儒。
儒生們的觀點很明確,鹽鐵專營、平準均輸乃是與民爭利,直接導致民間經濟的蕭條;國家壟斷鹽鐵的生產和經營導致產品質量低劣,生產出來的農具“割草不痛”,根本沒法用于生產;統購統銷形成權貴經濟、官商勾結牟利……
儒生們咄咄逼人,桑弘羊卻拋出了一個困擾中國的千古難題,即所謂桑弘羊之問——如果不執行國營化政策,戰爭開支從哪里來?國家財政收入又從哪里得?
面對桑弘羊的千古之問,統治了中國思想兩千多年的儒家居然一籌莫展,除了滿口的“仁義道德”,根本拿不出任何具體的可以真正解決問題的經濟措施。
就連頗有民本思想,對民間商業熱情褒揚的司馬遷在《平準書》中也不得不承認,鹽鐵專營、平準均輸之后的漢王朝“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
然而,漢武帝一系列的經濟改革措施徹底打破了自漢初以來,建立在相對寬松自由基礎上的經濟繁榮局面,整個社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商者少,物貴”。更兼頒布《告緡令》,強行向全國的有產者征收財產稅,導致整個中產階層被悉數消滅。
所以,漢武帝執政后半段的漢王朝,是一個除了權貴階層之外,整個社會共同貧窮的國家。這樣的社會極其孱弱,完全無法抵御任何自然災害的出現。從公元前115年開始,到漢武帝去世,由于水災、旱災、蝗災的輪番襲擊,《漢書》中人民因為各種災害而大量死亡,甚至“人相食”的記錄不絕如縷。
回到桑弘羊困擾中國的千古之問。其實,我們不妨先問另一個問題:漢武帝執政后半段,導致這一系列與民爭利的經濟政策出臺的前提——北擊匈奴的連年戰爭,是否都是出于國家利益的考慮,都有必要?
公元前119年,衛青、霍去病出擊匈奴取得重大勝利,匈奴十余年無南下之力。這一年,漢武帝38歲。以后,直到70歲去世,他從未停止對匈奴的大規模進攻。但這些戰爭,漢軍不是無功而返,就是大敗而歸。
如果是共赴國難,以舉國之力支持國家抵御外敵固然無可厚非。但公元前119年之后的漢王朝顯然不是這樣,它更像是一部將全體國民、整個國家強行捆綁,卻毫無制動機制的戰車。
鹽鐵會議之后的第二年,桑弘羊便在一場宮廷政變中被霍光以謀反的罪名誅殺。桑弘羊雖死,但他的經濟政策卻頑強地活了下來。
今天,回顧這段歷史,其實比桑弘羊之問更需要我們解答的問題,也許是:在打造了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之后,我們拿什么來約束這臺機器的駕馭者——皇帝,讓他所作所為真正是出于國家利益的考量,而非出于一己之欲而為所欲為?
這個問題,儒家給不出答案,兩千年的帝制中國也終究沒能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