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勺
1.羊水街上的一場車禍
那天下午,他行走在羊水街上。他雙手插在褲袋里,低著頭,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那天下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從天空中傾瀉而下,像一片汪洋淹沒了羊水街。他原本要經過通蕩巷去社保局的,但他的雙腳不聽使喚,向著相反的方向移動,也就是說,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此前,他去了一趟民政局,因為他對他初中同學李遙十分不滿。李遙吃得白白胖胖的,怎么可以領取低保補助?白白胖胖的人,怎么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去拿政府白花花的錢?更為可氣的是李遙居然還嘲笑他,說這種事不是一般人能夠搞定的,像他這樣的人就辦不成。他想:既然辦不成,就必須阻止李遙不勞而獲,甚至讓李遙以前吞下的東西全吐出來。有那么一刻,他想象李遙從此沒法“不勞而獲”了,李遙瞬間成了一頭被閹割的公雞,他暗暗發笑。然而,他一開口,局長的一番話讓他無言以對。他內心本來盤算了不少理由,局長的話使他所有的理由不成為理由。他覺得局長說得很對,但對在什么地方他又不知道。他失敗了。
因此,他不僅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來,而且步子邁得顛三倒四。更為可怕的是,他此刻并不明白自己正走在羊水街上,他的意識里不管是哪條街哪條巷,雙腿只要向前移動就行了,也不管前移的姿勢優美還是丑陋。陽光同樣把他淹沒了,但他一點溫暖的感覺都沒有。相反,他仿佛被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并逐漸下沉,那顛三倒四的步子就如一種掙扎的架勢。
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心中揣著一團怒火,所以步伐非常堅定,還伴隨著響亮的聲音。父親坐在門口勤勤懇懇地編織著草鞋。在幽城,這種鞋的主要用途,是一個人死后穿在家屬們的腳上,以表示孝道。父親一輩子的技能和如今的年紀,似乎很適合做這樣的工作。一根根稻草在父親粗糙的手上跳來跳去,那陽光便在他雙手間跳動起來。或許過于投入,或許一直以來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父親沒有關注他的去向,更不可能窺見他的那團怒火。父親就像一架古老而簡單的機器,在白色的陽光下毫無生氣地獨自運轉著。
現在,他心中的怒火已經被徹底地澆滅了,腳步隨之變得有些輕飄。他來到街道中央,他明白這個位置不該屬于他,他應該屬于邊界,屬于不起眼的地方,但他又覺得支配不了自己的行動,就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被一陣風吹過來的。于是,耳邊不斷傳來轟鳴聲、吆喝聲、車笛聲……這些聲音漸漸地匯成一片,仿若潮水拍擊海岸的聲響。他偶爾抬一下頭,他抬頭的目的不是想看清什么,而是低頭久了,脖子有點酸痛,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老式的黑白電影般的畫面,失真、斑駁和模糊,擦著身邊飛馳而過的車子就像那畫面上常常出現的光閃。結果,他對周圍的一切索然無味,把頭重新低了下去。就在這個時候,一輛轎車迎面疾馳而來。
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他也沒有要躲閃的意思。車子將他攔腰一擊,他便在空中飛翔起來。他在空中飛翔的過程中,還像跳水運動員一般屈體旋轉了360度,不過運動員落在水中,而他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人們便聽到一聲平時少有聽到的悶響。他是頭先著地的,然后往前翻了個筋斗,再就平躺著了,可是躺了一會兒,他居然坐起來了,睜開眼睛向身前看了一下,但這只不過是幾秒鐘的事,緊接著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像一個打瞌睡的孩子,上身搖搖晃晃往后一靠,再次躺在地上了。
車子把他撞飛后還向前滑行了一米多。司機此刻很清楚,逃跑是行不通的,一來行人在前面越聚越多,車子根本動彈不得;二來光天化日之下,肯定有人記住了他的車牌號碼,況且到處都是攝像頭。
“多半是報銷了。”
“真像個練雜耍的,那么遠飛過來還能坐起來!”
“人行道不走,他偏要去路中間,當作他家的街道一樣,不撞他撞誰?”
“也不知司機在想什么了,眼前一個大活人,居然忘記急剎車。”
……
人們圍著他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個小孩在人縫中穿來穿去,希望占領一處視線良好的位置。“我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有人這樣說。之后,一位和他一樣年輕的男人便撥開眾人,走上前去,在他身邊蹲下來。年輕人裝成醫生的模樣,翻開他的眼皮煞有介事地瞧了瞧,但又不敢下結論,因為自己畢竟不是醫生。年輕人只好用手推了他一把,他的身體像個軟體動物一般晃動了幾下。“趕緊送醫院,再晚就麻煩了。”挨在年輕人身邊的中年婦女建議說。此時,人們才恍然大悟,終于記起了把他送醫院這么一件事情。
“應該先叫交警過來處理。”有人提出異議。
“搬來搬去,恐怕人都沒了。”
“愣著干什么,把他弄車上去呀!”中年婦女對著司機大聲喊道。
一路上,他蜷縮在后座如一個嬰兒般安靜地睡著。到了醫院,輸液,拍片子,動刀械……他任由他們隨意擺布,像一名勇敢的斗士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困倦極了,他現在唯一的任務便是睡覺。直到第三天,他那厚重的眼皮才艱難地打開。
這說明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過他面無表情,目光呆滯。父親站在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他的眼珠子除了轉動了幾次外,身體并無其他多余的動作。主治醫師用習慣性的語言對父親說:“再延遲半小時,恐怕叫老天爺都沒辦法了。”父親內心便十分激動,感謝司機能夠提前半小時把兒子運過來。
又過了一個星期,他能夠吃東西了,而且還能夠下地活動了,盡管需要人扶著。他臉上的表情隨之豐富起來,但多數時候,他一個人無緣無故地發笑。那一天吃過早飯,主治醫生照例來檢查病房,父親也許在醫院待久了,主治醫生剛俯下身去觀察他,父親便急切地問了一句:“怎么樣?”
主治醫生不得不直起身,思考了一番后說:“你應該做好心理準備。”說到這里,主治醫生看了一眼老人。隨后滿懷歉意地說:“我們已經盡力了。”這句話一出,父親衰老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東西一陣擠壓,全身發起抖來。
主治醫生說:“肯定要留下后遺癥。”
父親的臉色像死人一樣難看了。
“他的腦外傷嚴重,可能導致間歇性精神失常。”主治醫生最終道出來了隱情。
見老人有些迷惑,主治醫生進一步解釋說:“其他倒沒什么,主要是這里會有點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讓父親喜出望外,他原以為出大事了,想不到竟然是這般幸運。父親想,只要他能吃能喝,能睡能走,不影響自己編織草鞋就是最好的結果,這如家中的那輛送貨的雙輪車,零件沒有損壞,照樣可以移動便行了。
“有時清醒一些,不過大多數時候不行,”主治醫生再次強調說,“我們真的盡力了。”
父親千恩萬謝,感動的淚水流了出來。
2.饑餓的早晨細雨紛飛
很明顯,春天快要走到盡頭了。那滿天如絮的雨就說明春天的時日不會太多。春天原本就來得遲,太陽出來了,天氣似乎有轉暖的跡象,人們以為春天就在眼前了,可是一陣寒風凍雨又把時令送回了冬天。在經歷了無數次的折騰后,在人們感到有些絕望的時候,春天結果一心一意來了。如絲如縷的煙雨便是一種證明。風不凜冽,雨不蝕骨,落在臉上像少女柔軟的手輕輕撫摸一樣。但春天剛剛到來,人們還沒有完全領略到一路美好的光景,還沒有在冬天那種慵懶中徹底復活,春天又準備走了,就仿佛來人間串個門,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又仿佛冬天和夏天才是緊密相連的,因為街頭巷尾開始飄動著花花綠綠的裙子。
人們迫不及待了。他們可能身上背負了太久的負擔,一旦有了暖意,便毫不猶豫地翻箱倒柜,找出夏日的衣物,以展示自己優美的曲線和健碩的身軀。暮春時節,雨是不會顧及大家的情緒的,它下得細碎和不連貫,也無比凄惶。那個死里逃生的人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康輝大道。他面容憔悴,眼睛有些紅腫,頭發像女人的那么長,而且還像女人一樣把頭發扎起來了,不過那扎頭發的東西不是橡皮筋,而是父親用來編織草鞋的稻稈。因此他常常會甩一下頭,那馬尾一般的頭發就左右擺動。他甩頭時仰著頭,像一頭驕傲的公雞,并發出咯咯的歡笑。他的腳上穿了一雙膠鞋,可能鞋子太小,學生上學穿的那種鞋,所以腳后跟全露在外面,走起路來,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地上的雨水被帶起來像煙花一樣澆在他那破舊不堪的褲管上。
就這樣,他走進了暮春,走進了淫雨霏霏的早晨,走進了人流如織的康輝大道。這次,他沒有走在街道中央。他的右腳稍微有點跛,這是上次“攔腰一撞”的結果。行人來去匆匆,經過他身邊時,他們肯定發現了他,但他們的目光不想在他身上逗留,也就是說,他們發現他的同時也把他忘記。
可有一個人把他記住了。這個中年婦女正在店門前挑選雨傘,當她將選好的一把傘撐開試一試效果的時候,她發現了他。他就那樣目空一切,一顛一顛地向她走來的。當然他的腦海中從沒有過這么一張臉孔,即便有現在恐怕也模糊了。一開始,他的形象并未引起中年婦女的注意,她瞥了他一眼后,繼續仰頭瞧瞧傘里的花布上有沒有小孔,但在她細心觀察時,突然記起了什么,于是,合上傘,非常專注地看著他了。看了一會兒,她慨嘆道:“他真的活過來了!”
“一個瘋子有什么好看的,你還是看傘吧。”老板在一旁敦促。
中年婦女困惑不解:“就那么撞一下,居然撞瘋了?”
“你不信?他看你時總是傻乎乎地笑。”
老板說完,中年婦女扭頭一望,他果然看著她傻傻地笑。除了笑,他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這仿佛既認識她,又不認識她。中年婦女想給他某種暗示,甚至想說那天如果不是自己果斷叫人送醫院,他恐怕就永遠躺在地上了。但她馬上意識到這樣做意義不大,因為那時候他已經人事不省了。
接下來,他的舉動進一步證實了老板所說的是真話。有一個女孩從他身邊經過,他依然向女孩投出了那種沒有多余表情的笑。這表明他不是認識誰,而是對誰都保持一樣的態度。女孩走過去了,他不回頭,婀娜多姿的女孩吸引不了他,或者說,女孩根本沒存在過。女孩走遠了,又有人迎面走來,他的臉上始終掛著永不變化的笑意。
天色有些昏暗,兩邊的店鋪有的開啟了燈。絲絲細雨飄落,街道上便流動著荷葉般張開的雨傘。這座城市每天都在經歷著改變,生活就像她們身上穿的裙子一樣豐富多彩。墻上懸著一張張漂亮但裸露的人像,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閃爍爍。各種車川流不息,有的照例疾馳而行,有一輛車裝著一個大喇叭緩慢前移,在宣傳講文明的重要意義。
這是他經常走過的人行道,但他好像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樣興致盎然。
在一排平整的墻體前,他站住了。他忽然發現面前同樣站著一個人。那個人和他長得一般大小,模樣也似乎差不多。這個人的不期而至,讓他如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興奮。于是,他下意識地甩了甩頭,那個人同樣甩了甩頭,這使他感到有些驚愕,他便將頭緩緩地往右邊撇過去,另外一個頭以相同的速度往左邊撇,見此情形他立即回頭定睛看著那個人,那個人也馬上掉頭看著他,他禁不住笑出聲來。那個人也跟著笑起來,不過沒有聲音。這樣的過程讓他覺得非常有趣,便產生了一種試探的愿望,接著他的一只手往前一伸,對方的手也迎了過來,兩個人的手掌便合在了一起。但那個人的手掌光滑而冰涼。他發覺情況有點不大對勁,手迅速地往回一縮,對方似乎也警覺起來,將手縮了回去。結果,他的心態開始變得浮躁,張開雙手想一把將那個人抱住,而就在這個時候,里面的燈亮了,那個人消失不見了。
那個人憑空消失,他為此感到有些遺憾。就在他轉身離開的剎那,他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小堆一小堆的不常見的食物,這些食物使他雙腿變得沉重不堪。那是面包和蛋糕,但他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只知道那些東西的味道肯定不錯,能夠讓他此刻干癟的肚子鼓脹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們,就像看到親人一樣親切。
他的右手再次向前一伸,試圖將那堆食物撈起,可他的手被涼涼的墻體擋住了。他又嘗試了幾次,依然是無功而返。它們近在眼前,卻無法抓住,這讓他沮喪萬分。他的目光開始朝更里面的地方望去,似乎希望得到什么人的幫助,里面果然有不少人來回走動,不一會兒有兩個人朝他走來,走到食物跟前便站住了。其中一位姑娘一手拿著紙袋,一手拿著鑷子,正俯身將面包裝進紙袋,她每裝一個,他的喉結就跳動一次。姑娘好像沒覺察到他,所以裝得專心致志。當她完成工作直起腰后,便一眼看見了他,結果她大驚失色,手中的東西差一點掉落在地。后來她確定他身處外面,不可能對自己構成威脅,便又鎮定下來。姑娘的一系列表現讓他很開心,他咯咯地笑了。
當他的笑聲停止后,那兩個人早已不見了。
里面的人有的往左邊走,有的往右邊走。他緊盯著往右邊走的人,不久他就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里面的人原來是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個缺口進進出出的。他真有點喜出望外。因此他挨著那堵透明的墻,朝那個缺口走去。
那個站在門前穿著一身制服的男子高大魁梧,不茍言笑。但他沒把男子放在眼里,他對誰都不放在眼里。此刻,又有一群人正朝店內走去,他就混進人群打算進店獲取食物,然而男子很快就將他從人群中區分了出來。男子抓住他的衣領,像老鷹捉小雞一般地把他提到一旁,那意思是這種地方他不該來,更不可能讓他進到里面去。剛才那么一抓,衣領緊勒脖子猶如上吊的人一般難受,他拼命地咳嗽了一陣,肩胛還隱隱作痛。
所以他怒目圓瞪了。可是他的發怒沒有得到該有的回應,男子回到先前的位置,繼續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平靜地看著顧客來來去去,仿佛什么事都未發生過。因此他再一次地跟在一群新來的人后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男子跟前,男子這次不想提開他了,而是將手一伸,像一條木杠般橫在他的眼前。他居然不生氣了,嘴里似乎咕嚕了一聲“我餓”。
男子不在乎他的聲音,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好用手推了幾下“木杠”,以此方式表示對男子的不滿,或企圖逾越,“木杠”卻一動不動。最終他認定與那些食物無緣,在這身如一堵墻的男子面前,他采用什么辦法都好像進不了商店,他便放棄了。他依依不舍地離開,每走一步,他都要回頭望一眼店門,那是一個充滿誘惑的缺口,有很多人出來,也有很多人進去。
現在,他依然走在康輝大道的人行道上。天色亮了起來,雨卻沒有停,雨像絨毛一樣飛來飛去。他感覺肚子有些緊張,緊張得開始痙攣了。這種感覺在他童年或少年時經常出現。三歲那年,他的母親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不知所終,所以他對母親幾乎沒有記憶。父親終日在外打零工,他就像一只貓一樣東游西逛,聞著各家散發出來的絲絲腥味。碰上老奶奶,他便能從她的手中得到一塊紅薯、飯團,或者其他可以進入食道的東西。如果碰上孩子,他只能干瞪眼了。孩子們當著他的面,津津有味地吃著蛋糕、面包、餅干、蘋果、牛奶……還指著他說:“你們看,他多像一只饞貓!”這些往事他已經記不清了,至少眼下他一無所知。所以,他肚子的不適是一種重現和復習。
雨雖然像絨毛一樣,但集聚在一起也會形成黃豆般大的雨粒,比如它們落到樹葉上,久而久之便變作水珠掉下來。他經過行道樹下時,往往有一兩粒水珠打在他的頸部,然后沿途流入他的后背,使他周身產生了一陣莫名的寒戰。由于氣溫的上升和雨水的澆灌,行道樹的樹葉已經翻青吐綠,并且不斷擴大,可他對這種變化漠不關心。在他心里,沒有季節這個概念,對冷暖的輪換幾乎麻木不仁,一年四季他都穿著身上那套衣服。也不管晴天還是雨天,他的頭頂上不會有多余的器物,像現在他不知道模仿大多數行人撐起一把雨傘,來抵御風雨的侵襲。
就這樣,帶著被男子拒之門外的屈辱,他饑寒交迫地走在康輝大道的人行道上。他東張西望,偶爾低頭看一下地面,因為他仍然在尋找著目標,但他的目光顯得飄忽不定,還帶有絕望之后的那種茫然。這時,他隱隱約約聽見了一陣嗩吶聲,這聲音由遠而來,愈來愈響亮,它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深藏在內部的某種記憶仿佛被喚醒,臉上露出了孩童一般燦爛的微笑,還手舞足蹈了一會兒。不久,聲音來到了他右前方的街道上,并且引來了一大隊人馬。
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手擎一面白幡,形象猥瑣,其精神看起來也有點頹廢,時不時地打出一個長長的呵欠,臉上流露出類似酗酒或性生活過后的那種倦意。酗酒倒是有可能,而性生活恐怕與之無緣了,在幽城,干這種事的人一般都是“無后”(沒有子女)的人,“無后”的意思引申過去,便是這種事從此絕跡。緊隨其后由八個人共同抬著一個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威武龐大,所以八個人的步子邁得有些凌亂。他們的后面是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這些穿白衫的人撐著雨傘,步態輕盈,表現一副很輕松的樣子,有的獨自在翻看手機,有的正在交頭接耳,或許談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們竟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幾個年齡小點的,便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常常跳起來摘大人胸前的白花,好像大人們為他們安排了一場有趣的游戲。
這班人馬所到之處,車輛和行人都閃在一邊。他們就像河床里的一條客船,那么車輛和行人便是螺旋槳卷起的波濤。這條“客船”開到他身邊時,他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這如小時候看到電影的開場,他一顛一顛跳躍著過去,自覺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之中,全然忘了饑餓。他的目光四處搜尋,沒有找到他所需要的多余的長白衫,他感到很失望。但他瞧見了地上有一朵白花,于是伏背撿了起來,并模仿他們將它戴在胸前。戴好之后,他又低頭檢查了一遍,確定這朵白花和他們戴的位置基本一致后,便趾高氣揚地跟他們一起前行了。
一開始,他們因為正在談笑風生,就把他忽略掉了。不久,他們發現了隊伍里混進了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他們只好停止談笑。“他進來干什么,以為這是兒戲嗎?”“他不配和我們在一起!”“趕緊把他驅逐出去。”有人提醒道。站在他身后的中年漢子接受了這個任務,雙手一推,將他推到人群之外。由于饑餓,他的身體顯得有些輕飄,幾個踉蹌過后他才站定。他回過頭來一瞧,那個中年漢子指著他,臉露兇相,口中不停地咒罵著。
中年男人罵了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懂,只見那兩片厚厚的嘴唇一關一合,就像被大風吹動的兩扇窗葉一樣。不過從目前的情形看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隊伍之中了,他沒有資格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隊伍漸行漸遠,心里涌過一陣酸楚。
3.有幸充當了盛宴的主角
雨停了,天空頂端一片紅光,這似乎表明太陽正在努力地現身,可惜云層太厚,陽光普照大地還需要時間。這個時候商店里的燈全滅了,因為外面的亮光太過耀眼,從門窗涌進去可以覆蓋里面的光亮,燈所起到的作用就幾乎為零了。街道嘈雜的聲響一直沒有消退。
時間就在他走走停停中消耗掉的。這一過程中,他在兩個垃圾桶和一個垃圾池前停留過。垃圾桶放在商店的門口,而垃圾池建在一處相對偏僻的地方,所以他在垃圾池邊停留的時間要長許多。商店的門口人來人往,使他有那么一絲羞澀。當然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垃圾桶空間有限,他能輕而易舉地完成他所要完成的任務。幾平方米的垃圾池卻不同了,這如一座巨大的富礦,需要他花上一些精力和時間進行開采。
垃圾裝載車遲遲不來,他的情緒沒有受到什么重大影響,因此他便專心致志地開展工作。他一個一個物體看過去,不愿疏忽任何細枝末節。他居然用起了一截木棍,東西層層疊疊堆積在那里,他要用木棍將上面的那層撥開,看看下一層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直到木棍無力撥動為止。他的一番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他輕輕地挑開一只黑色塑料袋后,發現了一塊燒餅,那四周還留著齒痕,這塊殘缺不全的燒餅讓他的目光為之發光。他把木棍隨手一扔,木棍在地上彈跳了幾次,落在離他好幾米外的地方,那情形似乎從此不再需要它一樣,有點卸磨殺驢的意味。他一把抓起燒餅,在衣服上正反兩面擦了擦,還用嘴吹了它幾下,然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他坐在池邊的水泥墩上,翹起了二郎腿,那只短小的膠鞋隨著腿部一上一下地晃動,鞋幫便有節奏地拍打著腳底。開始的那幾口他嚼兩下甚至不嚼便吞下去了,到了后面,他發覺這東西竟然有一種香中帶甜的味道,就細嚼慢咽起來,每嚼一次他都要笑。最后,他臉都笑爛了。這時,一群孩子來到他的身邊。孩子們仿佛從天而降,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這使他不得不對他們產生警惕,止住了得意忘形的笑。他把燒餅抱在懷里,深切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其實,孩子們對他的燒餅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人。
“你看,他有馬尾辮!”一位男孩指著他說。
另一個男孩摸了摸身旁女孩子的頭,說:“跟她的一樣。”大家就不看他了,轉而瞧著那個小女孩。他們發現她的辮子果然和他扎得一模一樣,便哈哈大笑,這種巧合真的讓他們很開心。小女孩不僅沒有生氣,相反拼命地甩動著頭發,以此展示自己發辮的實際效果。小女孩真誠而有趣的舉動,他們一個個為之笑得前仰后合。
見到大家在笑,他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但他并不知道孩子們因為什么而感到好笑。在這樣的氛圍里,他很容易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把他當成了朋友,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孩子們見此情形,便驚恐地轉身向外奔跑。于是他咯咯地笑出聲來,身體像篩米一般抖動不停。
太陽終于跳出厚厚的云層。跳出云層的太陽,光線并不強烈,這也許它依然被一層薄紗似的云霧罩著,但大地已經呈現出另一番景象。地面,屋頂,還有其他事物的表面顯得十分光亮,像澆上了一層油。他目送那群孩子遠去后,還是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此刻,由于一塊燒餅的作用,他那曾經痙攣過的胃得到了一定的緩解,所以他的步伐變得踏實了一些。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行人來去匆匆,不會因為他的出現而停下腳步。他不害怕孤獨,也沒有具體的目標。就是說,他不清楚自己從何方走來,又要奔何地而去,起點即為終點,這樣他便走得放心、任性和瀟灑。走著走著,一條巷道引起了他的注意。巷道像一條蛇一樣躺在那里。他來到巷口時沒有半點猶豫,直截了當地走了進去。不是說里面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他不猶豫,那是由于他不懂猶豫。
在離巷口二十來米的地方,一群人在一扇大門前進進出出,他們的動作看起來相當忙似的,有的還穿著白色的長衫。他們忙得不亦樂乎,無視于他的到來。他一貫喜歡這種熱鬧的場面,因此在拐過一個小彎之后,瞧見前面有一群人在走動,就歡天喜地跑過來了。他站在大門前,看著他們手里拿著器物來回地走,他的腦袋就跟著左顧右盼,這情形使他想起了早晨進店獲取食物的那一幕,不過現在沒人阻止他,那個高大魁梧的男子也不見了。
瞧了一會兒,他感到有些乏味了,加上傳來了一陣嘈雜聲,于是他把頭伸進門去,這時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種生動的場景,他簡直要跳起來,像探明了一處寶藏一樣心花怒放。里面非常寬闊,擺上了十幾張圓桌,桌面上已經放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有人在圓桌間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自己的座位,但大部分人在木凳上坐下來了。他們有說有笑,他們正等待誰的一聲令下,便可以拿起碗筷品嘗那些美食,所以這種過程他們的心情應該是愉悅的。他就那樣大搖大擺地進去了,在大家忙于安置自己的當口,肯定無人去判斷他是否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的。
最終,他找到了一桌只坐了兩個小孩子的飯桌,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他坐下后,沒等誰的號令便拿起碗筷吃了起來。那兩個小孩正在吃花生,他們似乎也知道其中的規矩,但他們瞅見對面的大人已經動了筷子,就拿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去夾菜,邊夾菜邊盯著他。香噴噴的飯菜使他暫時忘記了周邊的一切,等他一陣胡吃海喝過后,結果發現自己一個人吃東西不合情理。他于是起身,開始招呼那些“客人”。
他手一揮,說:“坐!”
幾個正在找座位的人,終于見到有人如此“熱情”地對待他們,便顧不上什么一窩蜂地圍著桌子坐下。眼看著邀請得到了回應,他十分高興,真把自己當成了這里的主人,說:“吃!”他們聽見他一聲“吃”,臉上立即露出了一種尷尬的神色,他們懂規矩,他又不是主持儀式的人,怎么可以胡亂下這么一道命令,漸漸地他們就有些狐疑了,覺得這個人要么神經出了問題,要么就是混進來騙吃騙喝的什么人,可他們又不敢,因為他們也是請過來的客人。見他們遲疑不決的樣子,他有點生氣說:“吃呀!”聲音非常響亮。響亮的聲音便是一種催迫,他們拿著筷子的手只好緩慢地向桌中間伸去。
他們果然很聽話,因此他的臉龐綻放出迷人的微笑。他的腦海里又閃過那個高大魁梧的男子的形象,男子無情地阻止過他獲取美食,使他飽受饑餓和打擊,但男子到頭來還是失敗了。此刻,他感覺像一個地主一樣擁有財富,豐衣足食,不僅自己可以挑三揀四,還能將食物控制或者施舍給別人,這是對男子把他拒之門外的一種報復,他想他也有今天的富足,心中曾經受到的恥辱一掃而光。他確實有點兒激動。一激動他向整個祠堂里站著或坐著的人發號施令:“大家都吃!”
聲音更加響亮,他甚至立在木凳之上,以一種鶴立雞群般姿態來面對那些需要“施舍”的人。
祠堂里嘈雜的聲響戛然而止,他們不約而同地朝他張望。
“他誰呀?我好像沒見過這個人。”一位老婆婆瞇著眼睛說。
“應該不是他宣布‘開席吧?”
下面起了細微的騷動。他們明知道這是一道錯誤的指令,但他們覺得等待太久了,那散發著熱氣的飯菜讓他們垂涎欲滴,誰知那個主持儀式的人何時出現,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正在他們為難之際,一大隊人馬從堂門口進來。打頭的人正是那個推了他一掌的中年漢子。他對那種兇相可是記憶猶新的。然而他依舊站在木凳上,一點都沒有要下來的意思,因為他認為這事不歸中年漢子管了。但他想錯了,中年漢子正是這里的主人。這隊人馬完成送葬任務后打道回府,一進門,他們一眼就發現了他。
“他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趕也趕不走。”
“不使點顏色,他恐怕要飛上屋瓦了。”
“真把自個兒當什么東西看了。”
“揍他!”
……
在大家的慫恿下,中年漢子大踏步上前,將他從木凳上一把拽了下來,然后重重地扇了他幾個耳光:“給我滾遠點。”說完中年漢子在手上吹了幾口氣,大概剛才用力過猛,想以這種方式來減輕手掌火燒火燎的痛狀。他的一邊臉變得血一樣通紅,眼淚都擠出來了。不過,他依舊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還手和說話,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給鎮住了。幾個男人便一齊上前,反手將他像推一輛破舊的獨輪車一般輕易地推到門外。男人們拍了拍手,其中一個警告他說:“再看見你,就打斷你的腿。”
“有什么了不起?”他咕噥了一聲,頭也不回,朝著小巷深處走去……
4.兩場實力懸殊的斗毆
巷子越來越窄。兩邊的樓房似乎想方設法要靠到一起,蜘蛛網一樣的電線,掛在樓與樓間狹小的空隙中,把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巷道里空無一人,估計都聚到那個祠堂用午膳了。這里沒有商店,更不可能有市場,除了居民,外面進城的人幾乎不會經過這里。他獨自一人地走著,他走得很安詳,沒有感到孤獨的存在。他通紅的臉現在變成了豬肝色,那種刺痛也成了隱隱的痛,仿若一群螞蟻在上面啃來啃去,而他對這種痛好像毫不在乎,一開始就不在乎,因為他經歷了太多比這個更為嚴重的痛。他打了個嘹亮的飽嗝,飽嗝過后,他聞到了一陣酒菜的氣味。這讓他猛然想起此前的一頓饕餮,他便昂首挺胸闊步向前,如一位取得大捷班師回朝的將軍。
天空中的烏云又疊加起來,太陽不知躲到何處去了,原本一片暈黃的巷道變得有些陰晦了。此時他隱約聽到一種踢踏聲,聲音空洞類似于水缸里的回音,他就停下來向周圍望了望,四處無人,那聲音同時也消失了。他接著往前走,空洞的踢踏聲又響了起來。這聲音讓他煩躁不安,他便開始奔跑了,想方設法把它甩開,可是聲音跟著他一起奔跑,他跑多快,聲音就跑多快。聲音像蒼耳草一般附著在他身上,他知道再也甩不掉了,結果就松解下來,恢復到起初的那種狀態,任由它空洞地響著。但不久,踢踏聲被一陣陣嘈雜聲所掩蓋,眼前陡然開朗起來,他已經走到了巷道的盡頭,前面就是人來車往的羊水街了。
一個人靠在街邊的一棵梧桐樹上,雙手交叉搭在胸前,正在靜靜地看著他,像是特意地等待他的到來。這個人長得白白胖胖的,臉上掛著一絲十分虛偽的笑。一出巷口,他抬起頭一瞧,目光正和白白胖胖的人對視在一起,他大吃一驚,張口想叫對方的名字,但他說不出來,他一時間記不起對方叫什么了。那張白白胖胖的臉非常熟悉,在過去的日子里經常出現,他就是想不起來,站在那里呆如木雞。
白白胖胖的人卻能流利地呼喊他的名字,還在梧桐樹下打著圈學他走路的姿勢。他心里清楚,現在還不是這個人的對手,暫時不跟其計較,等有朝一日自己強大了,一切就好辦了。白白胖胖的人好像說了一句:“去反映呀,下一次你就會這樣……”于是,學他走路的那雙腳拐的幅度更大了,并在樹下轉來轉去。即使這樣,他也不生氣,他倒是樂呵呵地笑了,為這個人像一只被追打蒙了的鴨子那般可愛,而笑聲飛揚。不一會兒,他的笑聲在強烈的吵鬧聲中停歇了。吵鬧聲從左前方傳來的,他便拋棄了白白胖胖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一大群孩子把一位小個子男孩圍在中間。小個子臉不改色,雙手攥緊,身體成半蹲狀,隨時迎接來犯之“敵”。“他還真不怕死呢!”“趕緊動手呀。”“再不動手,我們就惹人家笑話了。”在幾聲催促下,人群中最高大的一個男孩走出包圍圈,來到小個子跟前,像一位入場的拳擊運動員,雙腳在地上跳騰了幾下,兩個握緊的拳頭相互碰了碰,然后一只拳頭照準小個子的臉用力一擊,小個子將頭一偏,機智地躲開了。
“不錯!”大個子對他豎起大拇指,回過頭來和同伴說,“他還真難對付。”
說著,大個子另一只拳頭冷不丁地打了過去,這次小個子來不及躲閃,“啪”的一聲,左臉火辣辣地灼痛。小個子心中的怒火一下被點燃了,他也給對方一拳,不過打在了對方的胸脯上。他的拳頭夠不著大個子的臉。大個子沒有避讓,似乎有意在試驗他的臂力,力量果然不是很大,大個子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現在輪到大個子出手了,他的這一拳打在了小個子的額上,小個子不是晃動而是倒退了兩步。站在他身后的人也跟著退后了幾步。雙方便你一拳我一拳地來回打了片刻,“這樣沒一點意思”“跟撓癢癢沒區別”,大個子聽到了同伴不滿的呼聲,只好認認真真地對待了,他一手抓住小個子的頭發,一手在其頭部用拳擊中的倒勾拳猛擊,大家便聽見一陣嘭嘭的悶響。
“這還差不多。”一同伴表示贊許。
小個子已經急紅了眼,雙拳像擂鼓一樣在大個子的腹部拼命地擊打起來,嘴里還配上了呀呀的吶喊聲。大個子覺得腹部很不舒服,便放開他,退到一旁,沒想到小個子并不甘心,抬起腳向他猛踢過去。大個子雙手一撈,把伸過來的腿緊緊地抱住了,小個子沒有站穩,往后一倒,重重地倒在地上,順勢把大個子也帶了下去,兩個人于是在水泥地上扭打起來。見此情景,一個小女孩蹲下來嗚嗚哭泣,她可能是小個子的妹妹,頭上扎著馬尾辮。
就在兩個人倒地的瞬間,他來到了他們的身邊。身子短小,動作更為敏捷,躺下來的小個子如魚得水般地翻騰著,兩個人便在地上滾來滾去。有時滾到圍觀的孩子腳下,孩子們就發出一聲怪叫。他雖然站在外邊,卻能十分清楚地看見地面的情況。他很慶幸自己趕上了這場你死我活的打斗。在他們滾來滾去的過程中,他漸漸地看清了兩個人的面容,他又瞥了一眼對面前排的幾張臉,發現這些孩子竟是他吃燒餅時遇見的,他們先前是那么和氣,怎么突然間反目成仇了呢?
反目成仇也是應該的。他腦海里倏地展開了小時候的畫面,他和那個白白胖胖的人也很和氣,可常常對自己拳腳相向。他和白白胖胖的人如地上兩個人的情形一樣,小個子是以前的自己,大個子便為白白胖胖的人了。這樣的幻覺讓他怒火中燒,他立即撥開身邊的人,走到他們跟前,一把將大個子提了起來,然后在大個子臉上抽了幾巴掌。大個子感覺眼前有無數顆星星在游來游去,過了很久才弄明白遭別人襲擊了,一瞧,居然是上午被自己奚落過的人。大個子輕蔑地冷笑一聲,舉拳朝對方打去,但他輕而易舉地抓住了那只手,緊接著往前一推,大個子退了數步,倒在圍觀孩子們的身上,沒有他們的話,大個子肯定來個人仰馬翻。在他面前,真是小巫見大巫。大個子太大意了!
如此景象,讓他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大個子翻身想再次上前,同伴規勸道:“你打不過,等你長大了再收拾他。”
大個子思來想去,覺得這位同伴說的在理,便帶著一幫小兄弟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小個子從地上爬起來,牽著妹妹的手,一會兒看他,一會兒看著他們的背影,最終認為還是跟隨在他們的后面更為妥當些。
看著他們一步步地走遠,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被他們拋棄了,不僅大個子拋棄了他,就連小個子也無情無義地離他遠去,留下他一個人在那里孤獨地站著。但他不在乎誰的態度怎么樣,他們的態度不會對他產生情緒上的變化,他只是感到,他們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有些可惜。他還想跟他們再玩下去,他很久沒這樣玩了,所以他的臉上開始流露出一種失望的表情。
然后,就有很多人擦著他的身體來來去去。在那場斗毆的時候,照樣有行人經過,不過行人是繞著包圍圈過去的,有的會停下來欣賞一下子,而絕大部分人對此熟視無睹,他們一看是小孩在打架,小孩打架一般來說是帶有游戲的成分,所以他們興致寡然,直接就走過去了。現在這個包圍圈解散了,他們可以緊挨著他行走。他決定繼續往前走,這種決定是基于對后面那棵梧桐樹的厭惡,說明白一點就是討厭白白胖胖的人,他估計這個人一定還在樹底下等他,因此他要讓這個人一直等待下去。
天上的烏云向四周群山的背面隱去,太陽終于整個兒地現身了,不過此時它已顯得有氣無力,陽光應付式地照在街道上。他在街上溜達很久了,不僅有些疲憊,還感覺缺少情趣,他變得沒精打采起來。
就在一處轉彎的地方,一個直愣愣站著的人引起了他的不滿,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密切關注這家伙的舉動。側旁就是裝飾豪華的商店,一對年輕的夫婦在這個家伙面前指指點點一番過后,手牽手地從閃著燈光的大門進去了。但此人毫無反應,雙手下垂,面部始終保持那種木然的微笑,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沒過多久,他驀然想到這是那個把他從木凳上拽下來的人,身上一樣披著一件白色的衣衫,不過袒胸露乳,下身穿著短褲,他還想到了那幾個響亮的耳光,他既憤怒又害怕。他舉起拳頭在空中比畫起來,對方居然無動于衷,他又嘗試著往前走了兩步,對方還是原來的那個狀態,根本不在意他的任何舉動,這情景讓他勇氣倍增,他一把撲了上去。
一到跟前,他雙手用力一推,此人一點都沒有躲閃的意思,很順利地向后倒在地上,而且身子、手和腳毫無反應,站著時是什么姿勢,躺下后還是什么姿勢。他有些疑惑了,此前兇神惡煞一般,此際卻如此不堪一擊。想到這個幾次對他動手動腳的人原來是個弱不禁風的家伙,他暗暗地笑了,當初自己怎么不反抗一番呢?他心里感到十分后悔。不過此人被推倒后還在笑,在他看來,這是對他的一種蔑視或戲弄。他上前雙腳一跨,騎在對方的身上,然后朝那鉛灰色的臉狠命一拳,只聽砰的一聲,他的手隨之一陣鉆心的痛,奇怪的是,這家伙不但沒作聲,沒求饒,反而繼續嘲笑他。他忍不住掄起雙拳,在對方的頭上、胸脯上胡亂地擊打,對方只笑不還手。拳頭雨點般落下,乒乒乓乓的響聲向四周擴散……
這聲音驚動了店內的人。服裝店老板跑出來一看,氣憤地說:“你竟然敢打它?”說著揪住他的頭發往后一拽,他一個踉蹌坐在地上。
“這家伙搬來救兵了?”他有些無奈。
他的手背紅腫起來。
5.陰影下的游戲或愛情
陽光下,衰老的父親依然坐在門前兢兢業業地編織草鞋。為了活命,這位老人不可能終止這唯一的活計,盡管幽城人慢慢地對上輩留下的規矩持反對意見,草鞋的市場呈萎縮之勢,老人家還是從早到晚專心干這件事情,這跟希望無關,仿佛這輩子規定了他要完成多少雙草鞋,老人家只是奔著這個任務而工作的。陽光遍地,老人就像門口的一尊斑駁的塑像。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外面游逛,像一只無主的狗一樣,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他走到哪里就吃睡到哪里。他的腦子里已經沒有家的概念,或者說他很難想起自己是誰,昨天晚上,他在一處夜宵攤搶吃別人吃剩的東西后,迷迷糊糊地跑到城西郊區來了,在一扇脫落的院門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這里所有的一切顯得那么熟悉,但就是記不清這是什么地方,他因為熟悉便推門而入,那破落的院門在外力的作用下,發出一聲滿是怨恨的悶響,結果他留宿了一晚。
父親對他的回歸既不欣喜也不氣惱。父親已經無法控制他了。剛剛出院的那幾天,他還很聽話,聽命于父親,像乖孩子一般逆來順受,盡管他已不知道照顧他飲食起居的是自己的父親。沒過多久,他便開始反抗,對眼前這個處處限制他行動的老頭充滿了敵意,到最后他甚至拳腳相向。父親更加相信醫生的話了,兒子的腦子的確出了問題。
既然落到這等田地,那只好聽從命運的安排。長久以來,命運把一家人拋來拋去,還嬉笑不止。父親便結束了對他的管教,一心一意編織著草鞋。
因此,院門響了,父親也沒有回頭。在經過父親身邊時,他居然停了下來,但停留的時間十分短暫。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想和記憶中的某個事物聯系起來,等圖像稍微清晰時又突然停電了,那個形象便若隱若現,像行駛于山坳的車子的燈光一樣,最后,他覺得面前的事物如一塊木墩那般枯燥無趣,便離開了,從院門出去。
現在,他來到了三金路上。這一帶的住房是近幾年改建的,以前是兩層的木板房,改建后的路面也不寬大,怕浪費本就相當金貴的土地,可是樓房建得很高,城市的房子如森林里的樹木一樣,為了爭奪更多的陽光和養料,都在比賽似的向上生長。這條路是南北走向,因此太陽還沒有翻過樓頂,到達樓與樓之間的空隙處,陽光是很難光顧街道的,也就是說,即使是一個晴好的天氣,他還是走在陰影之下。
生活在這里的居民是幸福的。因為擁有一塊位置不錯的地盤,他們低矮破舊的房子不僅成了新的,還獲得了一間偌大的店鋪,他們靠租金就能衣食無憂了,盡管店里的生意冷冷清清,店老板牢騷滿腹,他們不管那么多,一到月底便伸手向老板們要錢。無雨的日子里,他們就會聚集到商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擺上一張桌子,和老板們喝喝茶,打打牌,以此來緩解老板們的心理壓力和不滿情緒。
陰影之下,他走得很踏實。當他行進到一家二手貨市場的大門前,一堆用塑料制成的小方塊吸引了他的眼球。他興沖沖地在方桌前坐下,像一個淘氣的小孩子玩了起來。方塊的一面刻著一些符號和文字,他認出了“南”“西”“中”等文字,還有圓圈、短木棒、小方框之類的東西,不過他對這些符號和文字不感興趣,他把興趣放在了搭建上。方塊能一個個疊起來,搭成各種形狀,這讓他意外驚喜。因為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一種畫面,鄰家的小女孩拿著一盒色彩繽紛的小木塊,在屋檐下堆砌成了一間漂亮的小房子,他搶過來想自己玩一下,小女孩便咿咿呀呀地鬧起來,她母親驚恐萬狀,從屋里跑出來,一把將他手中的東西奪回,然后推了他一掌,那個上午他只得遠遠地看著小女孩獨自在玩。現在,這里的一切屬于他一個人的了,他要認認真真地搭出些好看的物體來。
一開始他便想到了高度。怎樣才能壘得更高?只有把塑料方塊豎起來。但他急于求成,底部才擺放一排就往上面疊了,基礎不牢,是很容易倒塌的,所以才到達第四層就搖搖晃晃了,他不管那么多,繼續往上面放,當他把一個塑料方塊放在頂上的時候,終于承受不起這種壓力了,整排的塑料方塊向后一歪,他的雙手連忙一抓,卻還是沒有護住,只聽啪的一聲,那些塑料方塊灑了一桌,看到這么有趣的一幕,他禁不住咯咯地笑了。接著他又重新工作,這次他把它們橫著放了,而且還知道最下面的一層應該擺上好幾排。他變得小心翼翼了,每放一塊都要停下來觀察一會兒,有偏離的地方馬上糾正過來,在認定位置準確無誤時,再往上面疊放。然而,無論他如何謹慎行事,壘到第七層時又開始搖晃了,不久便傳出一陣更為響亮的倒塌聲,他不再笑了,他感到十分沮喪。
此時,有三個人一起來到他身邊。那個胖女人興奮地說:“還說差人手,這不就剛好湊齊四個人了。”另外兩個男人隨后坐下來。
就在他們洗牌的時候,胖女人發現他好像不太懂這種游戲,因為他還在低頭碼著那些塑料方塊,他失敗了兩次,他不甘心,想方設法要把它們一個不剩地搭成某種形狀,因此他們的到來并未影響他的專心工作。倒是他影響了他們,胖女人在他額上輕輕一推,她便看見一張骯臟的男人的臉,從他的頭發上看,她還以為是一個姑娘呢。經這一推,他的工作就受到極大的影響,他結果生氣了,嘰里呱啦不知說了一通什么,胖女人由此明白:這個人腦子有問題。她唆使跟她一起過來的兩個男人:“叫他滾遠點,惡心死了!”
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那兩個男人于是起身,扭著他的手,把他推到十米開外。他在行進的過程中,還不斷地回頭張望那張小方桌。
商店里的人全都跑出來,他們以為碰上了盜賊或攔路搶劫的,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當看見在驅趕一個猥瑣邋遢的小男人,他們緊張的神態立即松懈了下來。胖女人指著他說:“他還想和我們一起打牌,可笑不可笑?”大家便配合著笑起來。
“我敢肯定他的技術不錯,轉眼工夫你們的錢就得輸光。”
“是不是吃不到他的‘小鳥,著急了?”
“他摸上摸下都是摸一筒。”
他們敞懷大笑了。他們的確很開心。
在起伏不斷的笑聲中,他一步步地走遠。走到一幅廣告牌前,他停下了腳步,他感覺頭頂上開始明亮起來。對面那堵墻的上方已被陽光照亮,陽光像一把鋸子正在切割墻體,留下一條凹凸不平的齒痕。他仰頭瞧了一會,覺得有些頭昏眼花,便又重新盯著那塊廣告牌。眼睛的焦距經過一番調整后,他驚訝地發現廣告牌上的畫面是那樣的迷人。
畫面上有一男一女,男的抱著女的,女的扭頭深情地看著男的,那男人的嘴巴就差一點接觸到女人血紅的嘴巴。他的目光發亮了,死死地盯住畫面上的兩個人,嘴角上流淌著口水。可是那對男女一直保持著那種姿勢,沒有他所期待的更進一步的舉動。他于是走到他們跟前,伸手在女人胸部位置摸了起來,但那里相當平整,就像窗玻璃一樣,一點都不會礙手,完全不是他所見到的高高凸起的形象。即使這樣,他依然興致勃勃地在那上面摸來摸去。過了片刻,他的下身仿佛充進了氣體慢慢支立起來,又過了片刻,下身小便一般射出了一汪膿液,他戰栗了一陣后,傻傻地笑了。
接下來,他的眼前變換成了另一種畫面:晚自習的鈴聲響了,同學們紛紛走出教室,只留下他和前排的一位女同學。這位女同學是班上的學習委員,眼睛大大的,非常討同學們喜歡。他悄悄地走到她面前,從褲袋里淘出一封信,丟在女同學的桌面上。她拆都不拆,立即將它撕個粉碎,厲聲道:“再惹我,就告訴老師了。”結果他悻悻離去。這次失敗而傷感的初戀經歷,在他腦子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很多時候,尤其受到什么刺激時,那情景就會呈現出來。
這情景很快便消失了,因為他的手已經離開了畫面。他在陰影下往前又行進了十來米,然后他瞧見不遠處出現了兩條街道。另一條街道是他所在的街道分岔出去的,像一棵樹干的旁枝,可陽光已把路面覆蓋,那街道便泛著白光,宛如一條小溪在那里流淌。他開始猶豫了,如果前去,是繼續在陰影中走,還是暴露在陽光下?他竟然學會選擇了!正在他猶豫之際,一個大眼睛姑娘迎面走來,他定睛看了一會,果然把她和以前的學習委員聯系在了一起,他如看見一桌豐盛的菜肴那樣興高采烈。當大眼睛姑娘從身邊走過時,他一把將她攔腰抱住,像廣告牌上的那個男人的姿勢,將她緊緊抱住。
不過,大眼睛姑娘沒有回頭望他。她先是一怔,緊接著身體似乎沒了骨骼酥軟起來,當她終于明白怎么回事后,就一邊哇哇大叫,一邊試圖解開他的雙手。可能太過驚慌,她一時間竟找不到他的指頭,像找不到一根繩索的結扣一般。幸好一位路過的大叔幫了她的忙,這位大叔用力扳開了他的雙手,再把姑娘拉到身后保護起來。不久,他們身邊圍上了一大圈人。
“光天化日之下干這齷齪的事,真不要臉。”
“應該將他扭送公安局,關他個十天半個月的。”有人建議說。
“你看姑娘長得那般標致,他還想吃天鵝肉?”
人們的討論還在繼續。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如一位獲得了美麗愛情的熱戀者,笑嘻嘻地從人群里出來,朝著那陽光遍地的岔道走去……
6.辦公是件多么快樂的事情
不知不覺春天就結束了。其實對大多數人來說,春天的到來或結束,并不是一件十分要緊的事情。他們生活在美好時代中,對季節的變換毫不在意,嚴寒還是酷熱,哪怕遇上狂風暴雨,他們在家有空調,出門有小車,季節怎么變那是老天爺的事,他們主要關心的是權力和財富。季節就像他們身上的衣服一樣,現在春天走了,他們隨手拋下那些多余的裝束,穿起短袖或裙子上街、約會、洽談、口角、購物、辦公……
夏天來了,夏天把雨季趕跑了,但雨季越走越遠不等于天空不再下雨,到了夏天,天空要么不下,要么就轟轟烈烈下一場,不像春天那樣羞羞答答,欲下不下,弄得到處是霧氣彌漫。一陣大雨過后,陽光一照,事物的表面發出耀眼的油光。大雨把人們驅趕到大道兩邊,人們在奔向兩邊的過程中,像逃亡的士兵一樣顯得慌里慌張,這樣便容易發生交通事故。
一位男孩騎著自行車趕往學校上課,當他靠左邊打算停在郵局門口躲雨時,迎面開來了一輛轎車,男孩只好急忙駛回右邊,先讓對方過去再說,沒想到轎車同時向這邊駛來,男孩不得不又拐往左邊,對方好像得到了他的暗示一樣,立即朝他的方向前行,他們仿佛不是為了避讓而是為了相遇,在那專心致志地駕駛著,就這樣來來回回幾次后,他們如愿以償般地碰在了一起。好在速度都不快,男孩只是在車上輕輕地彈了下來,這時雨下起來了,轎車司機和男孩就在雨中交談著什么,自行車的輪子不緊不慢地轉動著。
雨很快便下完了。人們才從街道兩邊出來,上前看個究竟。
這一驚險的場面,讓他有幸目睹到了。那個時候,他正站在郵局前的報刊亭下,他居然也知道一場大雨要來,只可惜他選錯了地方,報刊亭的頂棚并不寬大,所以下半身還是被雨水淋透了。兩車相碰的一剎那,他興奮地跳了起來,還拼命地拍手叫“好”。離出事地點如此之近,又無遮無攔,他看見的情景十分真切,這樣說來,他又選對了地方。
如果是往日的話,碰到這么一出好戲,他肯定要湊熱鬧的。但今天他沒有。人們紛紛走過去的時候,他的腦海里似乎回憶起了什么,這種景象和他往昔的某個瞬間十分相似。他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低著頭悄悄地離開了。
通蕩巷經過風雨的打擊變得凌亂不堪,居民們開始在收拾殘局,把吹倒的東西扶起來,將家里的積水舀干凈。所以,他在那么短的巷道走得很艱難,走了很長時間,他們影響了他的行走,或者說他影響了他們的勞動進度。況且,他的鞋由于雨水的侵入已經變得沉重難移。也不知什么時候,他那短小的膠鞋換成一雙皮鞋,但鞋子相當寬大,鞋面的皮革大多脫落,如生了銹一樣斑駁難看,有一只鞋的鞋底一半脫膠,走起路來像鱷魚嘴一張一合的,這雙鞋顯然是人家穿久了丟棄的。鞋內積聚了不少雨水,他一瘸一拐行走時,下面總伴隨咕嚕啪啦的聲響。
經過剛才那個事故畫面的刺激,他的腦子仿佛好使起來,許多蟄伏于他記憶深處的事物,常常會清晰一下,宛如電閃一般。這條小巷是他經常來的,因此他在巷口前沒有猶豫,像這里的住戶直接就進來了。
他絕對有自己的目的。他的目的似乎在尋找著一個人。終于,他在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門口兩邊擺放的香燭如今不見了。木門是虛掩的,留著一條縫隙。他透過門縫向里張望,里面沒有燈光,他只看見幾張舊椅凳,還有一只正在打盹的狗。他在門前一站,如一團黑影使屋內顯得更陰暗了,那只狗便醒了過來,朝他汪汪地亂叫。他本沒打算要進去的,這一叫,使他想盡快遠離。
在他轉身的時候,隔壁住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位老太太。她瞇著眼睛問:“你找李遙嗎?”
李遙?這名字有點熟悉,他在極力回憶,可還是什么都沒想起來。
居民們不愿放棄手中的活計,他們對他視而不見,除了這位臉上布滿核桃般皺紋的老太太外。他已走出很遠,她還熱情地告訴他:“李遙一家搬到新房子里住了。”
他沒聽見,即使聽見了,對他也意義不大。在咕嚕啪啦的聲響伴奏下,他出了通蕩巷,迎面是一條寬闊而繁華的街道。
自行車、電動車、三輪車、摩托車、轎車……在街道上來來去去,這是生活的洪流,他站在路邊,宛如一片枯葉被卷到了岸邊。望著這些像河水一樣流動不息的人群,他有點迷茫。這時一輛摩托車停在他身旁,車主解下頭盔,露出了一張白白胖胖的臉,然后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說:“你還能記起我的家?可惜我不在那里住了,你永遠找不到我的家了。”說完,這人不慌不忙地戴起頭盔,騎著車慢慢悠悠地走了,在行駛的過程中還不斷地回頭看他,車子便左右搖晃著。
等這個人完全消失之后,他才猛然想起老太太提過的名字,接著他十分艱難地把李遙和白白胖胖的人相互聯系在一起。于是,他朝李遙行進的方向奔跑起來,他的這種追趕方式無異于追逐一只天上的飛鳥,跑了一陣,他停歇下來。他走在人群中隨波逐流了。
他再次被生活的洪流沖到岸邊。不過這一次,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止步于一幢辦公樓前,這幢漂亮的辦公樓他曾經來過。不知什么原因,這些天來,他心里老是惦記著一個地方,它讓他無奈,深感羞辱,又不得不面對。他差一點就記起了,自己的一切是這個地方和一個叫李遙的帶來的,那李遙剛才還戲弄了他一番呢,他必須想出個主意,集中精力對此進行一次徹底的報復。
這地方竟然就在眼前,他立即興奮起來,以一種精神煥發的狀態,向辦公樓大門走去。
樓內的氣氛顯得莊嚴肅穆,這跟它漂亮的外形很不相稱。走廊里有些昏暗,因為大多數辦公室的門都關閉著,即使大白天廊燈都開著,還是陰沉沉的,像走進了幽深的地道里。他聽見了一種踢踏的腳步聲,由于一路行走和陽光的照耀,他鞋肚的積水已經干了,那種咕嚕啪啦的聲響轉換成了踢踏聲。走到二樓的時候,另一種腳步聲出現了,那聲音聽起來比較尖利和純粹,有時和踢踏聲混合在一起,有時自個兒嘚嘚地響著。那聲音好像在一路追過來,追到他腳下時驀然消失了。他側臉一瞧,一個女人站在他身旁,那女人同時也瞥了他一眼,她便驚呼一聲朝前奔去,嘚嘚聲變得急促而熱烈。他非常得意地笑了。
在二樓往三樓的拐彎處,他剛上了兩級樓梯就走不動了。因為剛才他覺察到一個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的目的地是三樓最里面的房間,一時間的匆忙讓他忽略了,現在他覺得有必要回去看一看,于是他又退回去了。他將半個腦袋伸進門縫一看,一對男女正面并排坐著,女的頭正靠在男的胸脯上,他們開始沒有發現那半個腦袋,所以還在說著悄悄話,當門吱呀一聲,他們才如夢驚醒,迅速地分開,拿著筆伏案寫了起來。那一聲響,是他身體沒站穩撞上了門導致的結果。
兩個人裝模作樣地寫了幾行字,見門口沒了動靜,便慢慢地抬起頭來,他們看到破壞自己好事的人,居然是那樣一副形象,男的就兇了他一句:“還不快滾!”
他悻悻地退了回去,在上樓梯的那刻,他朝那扇門吐了一口濃痰。
他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門是開著的,但里面沒有人。他感覺房間空曠了許多,在他依稀的記憶里,那一次來,房間似乎沒這般大。那一次他是坐在沙發上聽局長說話的。所以,今天他先選擇了沙發,一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覺得實在無趣,他便起身往辦公桌走去。他想,如果坐在高背椅上,那是一件相當快樂的事情。
當他的身體接觸到高背椅的時候,椅子在地上走動起來,他用手將它定住后坐了上去。坐在椅子上,他雙腳接地顯得有些困難,只是腳趾觸到地面,顯然這張椅子不是按照他的身高設定的,他又不會開動某個機關降低椅子的高度。他就那樣端端正正坐著,過了一會兒,他想嘗試一下背靠的滋味,身子便往后一靠,椅子也同時往后一傾,他結果嚇了一跳。他認為這張椅子不適合他的這種坐姿,就重新筆直坐了。他覺得有點口渴了,目光就在桌面上掃視起來,那桌角上剛好有一個杯子,他伸手端過來,杯子還有些溫度,他一看里面的水竟然是淡紅色的,這種顏色的水以前他從沒喝過,于是他小心謹慎地喝了一小口,味道有些苦澀,他便把杯子放回去了。
整個辦公室非常安靜,他撐著腦袋在思考著什么,他到底還是想起了來這里的目的。他從日歷本上的便簽紙中撕下一張,拿起筆開始一筆一畫寫字了。他寫下:李遙 壞人 錢 不應該 同意 取肖。寫完之后,他又逐個字檢查了一遍,好像學生在檢查自己的作業,他的目光在“肖”字上停留了很久,最后在它前面加上三點水,才將筆放回原處。他想到現在終于把李遙置于死地,便得意地咯咯笑了。就在他得意之時,走廊里響起了嘚嘚的腳步聲。
進來的果然是個女的,而且是在二樓走廊里碰見的那個人。她低著頭,笑盈盈地叫了一聲“局長”,她本來打算一直走到辦公室桌前的,但覺察沒人回應她,便抬起頭一看,這一看幾乎差點讓她暈過去,手中的文件掉在地上了。女人呆了幾秒鐘后,準備轉身逃跑,這時他大喝一聲:“站住!”
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一嚇,女人乖乖地站住了。他就拿起那張寫了字的小紙片,如上司對下級頒布命令,又如古典戲曲中知府或判官扔出的令牌,將紙片往前一扔,那張紙便在空中飄了一陣后,落在了離桌子不遠的地方。毫無疑問,這個女人不會去拾它的,她轉身奔跑起來,走廊上響著驚恐的呼叫。
不久,整幢大樓像潮水一般喧嘩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