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相較同時代的作家對于資本主義經濟勃興的樂觀與熱情,霍桑對于時代更多一份冷靜思考。《伊桑·布蘭德》作為霍桑從短篇小說到長篇創作的一個轉折點,其中包含著作家對于現代性隱憂的思考。小說描繪了冷漠﹑異化的社會生態以及在此社會環境下主人公堅韌的個體精神追尋。
關鍵詞:霍桑 《伊桑·布蘭德》 現代性 社會生態; 精神追求
一.引言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是第一位真正將發端于歐洲的浪漫主義小說風格發展成熟的美國作家。而當代文學研究早已不僅僅將浪漫主義視為一種單純的藝術風格,而是將其置于現代性的語境中,認為“可以把浪漫主義概括為‘現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它是“導向審美現代性的第一步”,是“對現代化背景下人的處境所作的反思”[1]:浪漫派那一代人無法忍受生活的詩意的喪失,無法忍受冰冷機器對自然及神靈的褻瀆,開始反思現代化發展道路上充斥著的工具理性﹑科學進步﹑機器化﹑對自然的掠奪性統治及其對文明發展造成的影響,其前瞻的審美現代性本質上是一種拯救人類精神沉淪的力量。
20世紀以來,霍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持續上升,有評論家認為與其作品的現代性有關,因為其小說“今天讀來發現他也寫了我們的時代。”[2]霍桑所書寫的這個“我們的時代”,即在對自然瘋狂索取中,人類社會生態及個體精神狀態的改變——追求利益最大化成為了現代人最基本的理性思考方式,社會與人走向異化和孤獨,在物質的利益化之下喪失了精神的追求。從這一角度重讀《伊桑·布蘭德》,不難發現這一短篇具有明顯的審美現代性。
二.社會生態
《伊桑·布蘭德》講述小說的同名主人公——一個燒石灰工,在山林中的石灰窯日復一日燒制石灰,“孤獨﹑多愁”(182)的生活促使他開始思考,發現世上有一種“不可饒恕之罪”(184),并決意離家尋找這罪惡。經過十八年的漂泊與探求,最終發現那罪原來就在自己身上,于是返家。村民們聞訊趕到石灰窯,其中“有三四個自打伊桑·布蘭德走后,就一直在酒店爐旁灌著甜酒,打發了所有的冬天,又在酒店廊下吞云吐霧打發了所有夏天的家伙…”:渾身散發“威士忌和板絲煙味道”的驛車經紀人;曾經的律師,現在小本經營熬肥皂的吉爾斯先生“被該死的蒸汽機咬掉了整整一只手”,也是抱著“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雞尾酒,從早灌到晚”。蒸汽機是工業化和現代性的象征,在此背景下,律師等人讓 “威士忌和板絲煙……這味兒充斥了他們的全部思想與表情,浸透全身”(187),這是一種精神的荒蕪狀態。
一個想多賺幾個錢的猶太江湖藝人也隨村民來到石灰窯,他背著西洋景的箱子,村里的小伙子﹑姑娘們透過箱子上的幾個玻璃孔看到一些畫片:“歐洲的城市﹑坍塌的城堡”,“另一些表現拿破侖的戰役﹑納爾遜的海戰”, 同時,“這些畫片中間會看到一只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錯當為命運之神的大手,其實不過是賣藝人的手而已”(190),霍桑顯然賦予這只手隱喻的意味:主宰世界的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在現代工業化之前,這只手是自然的力量;而隨著工業文明現代化的到來,一切迅速改變,這只手是人類改變自然的科技力量——“人類既揭開了自然的面紗,又解放了認知的主體”,伴隨著現代性而來的正是“人類主體性的自我確證”[3]。哈貝馬斯在其《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中明確指出; “首先,黑格爾發現,主體性乃是現代性的原則。根據這個原則,黑格爾同時闡明了現代世界的優越性及危機之所在,即這是一個進步和異化精神共存的世界”。(Ibid,p.16)現代文明是一種進步,但也帶來危機重重:孤獨﹑苦悶﹑冷漠的異化的人﹑異化的社會;對自然資源的無度索取與掠奪,對自然環境的破壞。
第二天一早,巴特蘭姆和喬來到石灰窯,發現布蘭德已經不在了。巴特蘭姆爬上窯頂,看到石灰已經燒好,雪白雪白。“可是,石灰表面,圓圈正中——同樣雪白雪白,完全變為石灰的——還有一具人的骨架… 肋骨中間——說也奇怪——有一顆心的形狀。”(194)而石灰工的反應是:他“揚起長桿”,“ 伊桑·布蘭德的遺骨頓成碎片。”(194)寥寥數筆,人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冷漠,撞擊著讀者的心靈和神經,小說結局處對于社會生態的描寫達到高潮。
對于《伊桑·布蘭德》,評論者多圍繞“不可饒恕之罪”進行多樣化闡釋:有的認為其根源在于主人公的隔絕與孤獨,有人將其闡釋為過度理性對情感的壓制。無疑,這種“罪”也可解讀為工業文明對田園理想的侵蝕,工業文明的野蠻發展導致隔閡﹑孤獨﹑異化的社會生態,布蘭德只能逃離村莊,在“幽黑的林子”里與自然低語,與夜露和星光為伴,最終,他以一種決絕的方式投入自然的懷抱。小說主人公的職業被設定為石灰工,然而,他的思想﹑行為卻不似一個干著簡單﹑重復工作的人。石灰工這一職業設定,有其隱喻意義。燒石灰是一個將原石以火錘煉純化的過程,就如同思想家整理﹑總結其思想,藝術家提煉﹑創造其作品。基于此,石灰工布蘭德的真實身份是一位耽于思考的藝術家,他思考現代化背景下的人類之罪。
三.個體的精神追求
霍桑曾稱自己的短篇小說是“偏僻山谷中帶有蒼白色彩的花朵”,《伊桑·布蘭德》及《美之藝術家》的主人公形象恰與霍桑自己的描述相符:他們與現代性的社會生態格格不入,甚至成為社會群體中的異類,卻堅持著個體的精神追求,猶如空曠山谷中一束幽蘭,在凄風苦雨中傲然綻放卻難掩那一抹蒼白。
伊桑·布蘭德背井離鄉十八年,尋找“不可饒恕之罪”,漂泊的艱辛﹑不為人理解的孤獨如影隨形,他依然堅持探尋人生意義和人類的自我救贖之途。因此,有學者研究認為《伊桑·布蘭德》其實是霍桑的《浮士德》。浮士德追求真理,想要“向那崇高的精神境界飛升”,雖然他也有安于現狀﹑貪圖享樂的一面,而他的這一弱點時時被魔鬼靡菲斯特利用,卻使得浮士德從迷誤中接受教訓,不斷向更高的境界追求。
在《伊桑·布蘭德》中,魔鬼的身影同樣時隱時現——他偽裝成賣藝的猶太人出現:在猶太人賣藝快結束時,布蘭德猛地一驚,認出了他,并直言“現在想起你來了”,猶太人陰沉的一笑,小聲說:“俺發現這東西把我的鏡箱壓得好沉——這‘不可恕之罪!” (190)接著,小說中出現了對狂熱自逐其尾的狗的描述,似乎是魔鬼對其施加了法術,狗逐其尾代表人類對物質利益的追求,魔鬼隨身帶著的“不可饒恕之罪”在小說審美現代性的背景下指工業文明對田園理想的踐踏。
加拿大道德哲學家查爾斯·泰勒在其《現代性之隱憂》開篇即向讀者昭示三種現代性危機:個人主義﹑工具主義理性及基于以上兩種危機的人在面對道德思考時的選擇。[4]個人主義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工具主義理性任何時候都將追求利益最大化作為理性的思考方式,基于此,人類的道德選擇走向自私﹑功利,社會生態走向冷漠﹑隔膜。絕對自我﹑最大利益——這種追求如同狗逐其尾,永不停止卻終是徒勞,反而失去更多。《伊桑·布蘭德》中出現的滑稽的狗的形象耐人尋味:“猶太人的畫片剛放完,一條又大又老的狗…突然之間無須任何人丁點兒暗示,就自作主張,追起自己的尾巴來。…從沒見過追逐根本追不到的東西的如此狂熱…直到徹底筋疲力盡,離目標也永遠那么遠。”(190)這里的類比意味明顯:物質的利益追求是永遠達不到的彼岸,精神的棲息地才是人的最終歸宿。狗的表演博得全場喝彩,在眾人已麻木的精神世界里,并沒有痛苦,而作為唯一的清醒者,作為人類一份子的伊桑·布蘭德“意識到自己的情況與這條自我追逐的狗相似”(191)。天黑之后,眾人散去,布蘭德獨自枯坐石灰窯邊,傾聽燃燒的木頭噼啪響聲,沉入自然的懷抱,記起“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對他低聲細語——星光如何在他頭頂閃著微光…”(192),而對于他的人類兄弟,他有著“圣潔的同情心”,卻只能成為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他無力改變現代化車輪推進下的社會生態,絕望吞噬著他。
《伊桑·布蘭德》以諷刺的筆墨描繪現代性社會生態,聚焦于人的精神的空虛﹑以酒買醉的精神麻痹,最終尋求精神與自然寄托的主人公出于對人類之“罪”的絕望,以一種觸目驚心的方式解脫自己——化為“雪白雪白的一具人的骨架”,質本潔來還潔去,重新融入自然的懷抱。
霍桑的先祖曾是宗教掌權者,加爾文教義的原罪說對其影響極深,致使其思想有陰郁深沉的一面,但同時,也使他對于時代有更多冷靜的思考,他早早預見了資本主義發展不可避免帶來的人類所面臨的困境:社會生態的異化﹑自然環境的破壞。其筆下伊桑·布蘭德的個體精神追尋以一種震撼讀者靈魂的方式結束,其目的在于促使在尋求物質豐富道路上極速前行的人類多一份警醒與冷靜,精神與自然的家園才是我們最終的心之所依。
注 釋
①文中引文均出自《霍桑集·故事與小品(下)》,姚乃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下文僅隨文標注頁碼,不另加注。
參考文獻
[1]Ernst Behler. German Romantic Literary Theory [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86.
[2]Rita K. Gollin. Nathaniel Hawthorne,The Heath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1.[M].Lexington:D.C. Heath and Company,1994:2116.
[3]Jurgen Habermas. 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M]. Cambridge:Polity Press,1987:7,16.
[4]查爾斯·泰勒《現代性之隱憂》[M]. 程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
(作者介紹:喻勁梅,湖北師范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語教育,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