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
方蘭生與孫月言成親那天,襄鈴獨自走了。
她緩緩踏上那艘船,身后是摯友延枚略帶擔憂的目光。她著一襲青衫,發髻上仍戴著兩只小巧的鈴鐺,于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襄鈴托著腮,細細回想這一路行來的點點滴滴。而那邊,方蘭生正輕輕揭開孫月言的紅蓋頭,滿室旖旎。襄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笑出了聲,可若細瞧,那雙明凈的眼眸中早已淚水盈盈。
數載時光,恍然如夢。初遇時,襄鈴對方蘭生并無好感,她本是為尋找救命恩人而來,那個喚作“韓云溪”的少年,是她修行歲月中唯一的惦念。而蘭生,則在他二姐與風晴雪的安排下來到月老廟,為的是與孫家小姐月言來一場浪漫的“偶遇”。可命運弄人,方蘭生并未留意雙眸含情的孫小姐,反倒被一把奪去他手中錦囊的襄鈴迷了心魄。
彼時的襄鈴眼里只有她追尋良久的“云溪哥哥”,盡管那人已將她忘卻并改名為屠蘇,可她還是在見到屠蘇遞給蘭生一枚錦囊時,不顧一切地上前爭奪,還沖蘭生吼道:“你憑什么拿云溪哥哥的東西?”蘭生沒有回答,只愣愣地望著她,良久才喃喃吐出三字:小仙女。那日,一見傾心的方蘭生于佛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非襄鈴不娶。
后來,為了追尋昔年烏蒙靈谷滅族的真相,蘭生、襄鈴與屠蘇、晴雪一道,踏上了前往江都的路途。襄鈴走在前面,目光一直落在屠蘇的背影上。休憩時,她便尋來野果,討好般送至屠蘇嘴邊。蘭生默默看著,心頭醋意翻涌。他本是方家金貴的小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唯獨這心愛的女子,此刻雖近在眼前,卻遙遠得仿佛天邊的一抹云霞。可方蘭生到底是積極樂觀的少年,屠蘇又是他的摯友,因此只沮喪片刻便又笑嘻嘻地來到襄鈴身后,在對方嫌棄的眼神中打起趣來。那時的他覺得,如果能永遠這樣陪在她身側,縱使她心里裝著旁人,便也足夠了。
直到蘭生御劍墜落甘泉村,襄鈴與他一道落入敵人圈套時,那些平日里潛滋暗長的情愫,才如山神廟里的根根藤蔓,悄然包裹住兩人的心房。蘭生與襄鈴被樹妖控制,精氣漸損,日益衰弱。眼見著襄鈴氣息奄奄,蘭生拼盡全力將護體的青玉司南佩拋給襄鈴,與此同時,藤蔓更為緊密地將他束縛,不消片刻,蘭生的面頰上已凝滿汗珠。
因青玉司南佩散發出的強大靈力,纏繞襄鈴的藤條漸漸褪去,她望向一旁冷汗涔涔的蘭生,竟化作原形撲至他的懷中。刻骨的疼痛里,他緊緊擁著她,唇邊不知何時揚起一抹滿足的笑容。那時,青澀的少年,懵懂的少女,雖將愛情常掛于口卻到底誰也不懂。只有天邊的一朵云,拂過的一陣風,瞧得出這絲絲縷縷的心動。
離開甘泉村后,襄鈴仍執意追隨屠蘇,蘭生也依舊陪在她身側,一切仿佛未曾改變,卻又隱隱有些不同。比如,她會在遞給屠蘇食物后,塞給蘭生幾枚野果;那些細碎的少女心事,她會認真地向蘭生訴說。那時襄鈴覺得她與蘭生是最要好的朋友,連同赴湯蹈火、舍身相護,也被她天真地納入了友情的范疇。
自閑山莊內,當蘭生命懸一線時,襄鈴竟吐出內丹,拼死擋在他前面。大地震裂,風塵漫卷,一片斷壁殘垣里,蘭生緊緊抱著奄奄一息的襄鈴,放聲慟哭。
她暈厥前,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沒事就好。那一刻她也有些茫然,為何看見他淚眼朦朧的模樣竟會覺得心疼。她多想拭去他的淚,卻因靈力耗盡現出原形。蘭生悲傷不已,日夜懷抱著那只純白小狐,期盼著她能睜開雙眼喚他姓名,聲音清脆如環佩叮咚。
蘭生想,即使襄鈴永不蘇醒,他也決意守她一生。然而上蒼垂憐,青玉司南佩散發出的強大靈力令襄鈴漸漸復原。而后,蘭生在燭龍之鱗的幻境里得知了身世,原來自己并非真正的方家少爺,只是個被方府領養的流浪孩童。真相來得猝不及防,蘭生心情苦悶,決定暫且放下一切,陪襄鈴前往紅葉湖,尋找她失散多年的父母。
一路行來,所有粗活累活都被他攬了去。危急關頭,他總要搶先一步將襄鈴護在身后。他知道自己靈力低微,可若能護她周全,即使奉上性命也甘之如飴。
紅葉湖畔,襄鈴知曉身世,正欲前往青丘國尋找爹娘時,人間驀地風云變色,再無安寧。
歐陽少恭逆天而行,煉成毒丸“焦冥”,屠戮百姓,掀起一場滔天風波。而就在蘭生與襄鈴趕往琴川阻止少恭的途中,噩耗接踵而至。昔日安樂祥和的琴川,如今已是滿目瘡痍。當蘭生望見二姐臨死前為自己縫制的婚服時,不禁悲泣不已。那日他獨坐中庭小院,從白晝到黑夜,任凜冽的風拂去少年稚氣,顯出剛毅的輪廓來。他將復仇之計告知襄鈴,而后望著她清澈的雙眼,向她道別。他說,那日在自閑山莊內,他看見了自己的前世。上一世他名喚晉磊,曾有一女子因他而死,且將魂魄鎖于青玉司南佩中,生生世世護他左右,那人便是孫月言。他說二姐生前一心盼他迎娶孫月言,接管方家家業。現在,是他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襄鈴靜靜聽著,眼中霧氣迷蒙。蘭生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而她卻還是那只天真懵懂的小狐。她含淚離去,身后忽地傳來他低沉的嗓音:“襄鈴,你對我有過哪怕一絲絲的心動嗎?”她正欲回答,卻被他急急打斷。蘭生想,無論襄鈴作何回答,只要她說出一個字,他怕再舍不得送她離開了。可前路風云莫測,生死難料,他又豈能令襄鈴涉險?即使未來無法相伴,只要她一切安好,那便足夠。
可蘭生千算萬算,也未曾料到襄鈴會躲進船艙,隨他一道前往蓬萊,與歐陽少恭殊死一搏。幾人歷經艱險,拼死御敵,最終地動山搖,蓬萊島嶼永沉大海。
重歸琴川,曾經言笑晏晏的友人如今皆已散落天涯。蘭生緩緩走入孫府,庭院里,一襲白衣的月言悠悠轉身,與他相視而笑……
蘭生成親那日,襄鈴獨自離去了。她即將前往神秘的青丘之國,那兒有她分別多年的親生父母。她托腮凝思,船兒飛越云海,恍惚間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記憶里的蘭生仍是昔日青澀調皮的少年,會與她嬉鬧,會聽她傾訴,會買來食物討她歡心,會因為二姐反對他們相戀,跪在雨中直至昏厥……
現今她終于懂得了何為愛,可她的蘭生早已不在身邊。風聲呼嘯,云海翻涌,襄鈴垂眸掩去了點點清淚,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