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武 全
(湖州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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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每日新聞》的涉華報道戰略與芥川龍之介的新型江南創作
——以《江南游記》為中心
宋 武 全
(湖州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文壇的代表作家,以嫻熟的文學技藝著稱于世。其記述中國之行的《江南游記》突破了傳統游記文本的紀實屬性,以獨特的詩學技法顛覆了紀行文涇渭分明的“虛實分界”與“文體定式”,開創了新型紀行文本的先河。由此,芥川對以啟蒙者自居,標榜帝國主義列強給中國帶來“現代化恩惠”的《大阪每日新聞》的涉華報道戰略進行了批判,在抒發對華善意與同情的同時,對日本和西方列強的對華殖民政策進行了反思。
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略;芥川龍之介;紀行文;建構
20世紀初是日本傳媒產業現代化發展的起步期,伴隨日本社會的工業化進程,作為當時主流媒體的報紙和雜志開始融入市場化、商品化初期的發展浪潮。由此,傳媒產業從“文藝媒體時代”向“綜合媒體時代”過渡,傳統意義的“文學讀者”概念也逐漸被“作為大眾消費者的讀者”所取代。以特有、穩定的報道戰略鞏固既定讀者,并以此開拓新的讀者群已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從涉華報道方面看,日本的主流媒體,如專門雜志《女性》(柏拉圖社)的涉華報道,因面向女性讀者群而呈現出較為包容、溫和的對華表象;綜合雜志《改造》(改造社)則主張以變革的視角看待中國的同時,講求涉華報道的“左右”平衡;本文重點關注的《大阪每日新聞》,以其一貫的對華強硬路線贏得了大量對華持保守態度的讀者。上述媒體的涉華報道立場雖有差異,但均對日本近代作家的訪華創作影響深遠。如芥川龍之介(1921年受大阪每日新聞社委派訪華)和橫光利一(1928年受改造社委派訪華)等眾多日本知名作家都深受影響。可以說,如何對背負的媒體涉華報道戰略進行回饋,是20世紀初受媒體委派訪華的日本作家所面臨的普遍性問題。在這一歷史背景下,運用新的敘事策略打破游記文本固有的紀實屬性,在對固有文本進行重新編織、建構的基礎上,對日媒的涉華報道戰略進行回應,成為20世紀初日本訪華作家面臨的歷史性抉擇?!督嫌斡洝氛亲鳛樵撔滦图o行文本的代表登上了歷史舞臺。
眾所周知,20世紀初《大阪每日新聞》秉承其上述對華強硬、保守的讀者戰略,不遺余力地為日本的殖民政策辯護,其涉華報道空間充斥著對華種種侮蔑。以一戰后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被西方列強在巴黎和會上強行轉交給日本為例,《大阪每日新聞》在巴黎和會的報道中,漠視時任美國總統威爾遜“日軍占領山東是對中國主權侵害”的言論,盛贊日方代表“據理力爭、大獲全勝”[1]。而對于中國愛國知識青年反對巴黎和會的不公,并由此發起的“五四運動”,《大阪每日新聞》則嗤之為“北京學生暴動”[2]。此外,在對華盛頓會議的報道中,《大阪每日新聞》對美國代表提出“將中國(山東)問題交由國際共同管理的提議”極為警惕,并援引日本陸軍中將田中國重的發言,將“表面尊重中國主權,實際卻以英日同盟進行武力恫嚇的日本軍方的態度展露無疑”[3]9。
我日本帝國為確保中國獨立和日中兩國間互惠互利,當與英國合作,共謀援助中國的方針大計。但我方亦會根據中方對巴黎和會關于山東問題的實際履行情況果斷采取相應措施應對[4]。
綜上,“煽動讀者對華敵意的同時,對西方列強介入中國進而威脅日本在華利益提出警告”[3]10,是當時《大阪每日新聞》的對華主要報道戰略。在此歷史背景下,文學文本在《大阪每日新聞》的連載自然無法逃脫該戰略的束縛。芥川龍之介的訪華之行和相關文學創作就是在該涉華報道語境極其強勢的背景下完成的。
1921年3月至7月,芥川龍之介受大阪每日新聞社委派以特派員的身份訪問了中國。1922年1月至2月,芥川記述其江南之行的文本《江南游記》計28次連載于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直屬報刊《大阪每日新聞》。
可以說,芥川訪華之旅本身就帶有大阪每日新聞社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芥川是背負著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涉華報道戰略訪問了中國。對此,可通過《大阪每日新聞》關于芥川中國之行的預告報道《中國印象記——新人眼中的新的中國》來判定:
中國是最為引起世人興趣的國家。老舊中國像腐樹一樣橫臥病榻的同時,年輕中國卻如嫩草般茁壯成長。中國的傳統文化在政治、風俗、思想等所有領域都與新世界的熠熠生輝相交錯,這正是引人關注的所在。新人羅素和杜威教授目前正在中國,柏格森教授也不遠萬里即將訪華,此舉甚為牽動我心。基于此,我社將于近日連載芥川龍之介的中國印象記。芥川不但作為現代文壇第一人、新興文藝的代表作家被世人熟知,也因其中國趣味而享譽于世。芥川今已攜筆于上海,涉獵江南風情之后,將北上進京尋春。意將所行所想寄于自然風光,結交異國新人,并努力觀察年輕中國的面貌。在新人芥川眼中的中國如何呈現出新貌和新意,這就是該篇的創作目的[5]。
報道將“中國的傳統文化”視為“像腐樹一樣橫臥病榻”,卻將“新世界”“新貌”“新意”“如嫩草般茁壯成長”等積極含義賦予“年輕中國”。不言而喻,大阪每日新聞社所贊美的“年輕中國”,當指20世紀20年代隨著西方和日本列強的殖民入侵而呈現出的不同于以往樣態的、所謂“新”的“現代化”的中國。另外,從報道中不難看出,在諸多歐美文人競相訪華的背景下,大阪每日新聞社最終以追隨者的姿態促成了芥川的中國之行。因此,日本以為中國帶來“新貌”“新意”的“啟蒙者”自居,蔑視傳統中國的傲慢態度,及其不甘居人后誓與西方列強爭霸中國的野心,無疑包含在芥川背負的涉華報道戰略當中。
對于芥川背負的大阪每日新聞社涉華報道戰略的實質,還可通過上述報道中提及的羅素訪華時,即芥川中國之行的三個月前寄給《大阪每日新聞》的投稿文章《中國第一印象(上)》來進一步證實:
從歐洲來到中國的旅行者最初一定會為中國獨特、偉大的藝術之美所折服,隨后亦會被飽受現代工商主義打擊的殘留之美、廢墟之美而再次震撼。
如果這位旅行者對藝術和美學感興趣,那他無疑會詛咒摧枯拉朽般的歐洲文明對中國傳統的踐踏。他無法對拋棄中國獨有的繪畫、詩文的行徑視而不見,當然也會對代表中國傳統美的四角桌椅被稀松平常的洋風家具所取代而嗤之以鼻。也許這樣的旅行者,也試圖將涉獵殘留之美的保守主義帶到思想領域吧。
但若以一名非旅行者的視角不遺余力地考察中國的現實并放眼于中國的未來,就會愈發堅信這種保守的思想已不能令人滿意,中國的傳統美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生命力。(中略)工商主義、民主、科學、現代教育等新興領域已經同一成不變的傳統文明格格不入。(中略)富有生機的中國人都認為為了謀求未來的發展,即使犧牲掉傳統美也在所不惜。(中略)因此,中國各個階層的青年都在向美國或歐洲請教智慧的洗禮[6]。
羅素對“中國傳統美”飽經“現代工商主義”的侵蝕表達了些許同情。但,“中國的傳統美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生命力”,“工商主義、民主、科學、現代教育等新興領域已同一成不變的傳統文明格格不入”,“為了謀求未來的發展,即使犧牲掉傳統美也在所不惜”,“中國各個階層的青年都在向美國或歐洲請教智慧的洗禮”——以上種種言辭將羅素對“傳統文明”和“新興”文明的取舍展露無疑,其將“美國或歐洲”視為為中國帶來“新”變革的“啟蒙者”的立場也得到確認。
將此文與前文《大阪每日新聞》關于芥川訪華的預告報道進行對照分析后不難發現,芥川背負的大阪每日新聞社涉華報道戰略,即發現“新”的中國如何呈現出“新貌”和“新意”與羅素提及的“新興領域”如何展現出勃勃生機如出一轍,雙方在批判傳統中國的同時,都對“新”面貌的中國進行了不遺余力的贊美。不同的只是,羅素將給中國帶來“新”的面貌的啟蒙者視為“美國或歐洲”等西方列強,而大阪每日新聞社眼中的“啟蒙者”無疑包括日本。由此,芥川背負的以啟蒙者自居抨擊“老舊中國”的同時,贊美帝國主義列強入侵給中國帶來的“現代化”“新貌”,以及不甘居人后,誓與西方列強爭霸中國的大阪每日新聞社涉華報道戰略的實質得以充分確認。
在上述大阪每日新聞社涉華報道戰略的束縛下,芥川在其記述江南之行的《江南游記》中,通過“被敘述自我”和“敘述自我”的分裂巧妙編織文本,以獨特的敘事策略突破了傳統游記的紀實屬性,創造了新型紀行文本獨特的書寫建構。在此基礎上,芥川直言自己創作環境的艱難,并委婉表達了對來自大阪每日新聞社涉華報道戰略束縛的“控訴”。
《江南游記》從前言部分就展現出其特有的文本特色。昨天清晨“我”從本鄉臺向藍染橋方向下行時,迎面走來兩位“青年紳士”,即將擦肩而過之際,一聲中文“哎呦”忽然劃過耳畔。這聲突如其來的“哎喲”喚醒了“我”心中塵封許久的中國記憶。“我”不禁想起了因腸胃疾病而中斷執筆三個月的中國紀行。也多虧了這聲“哎喲”,“我”重拾靈感,再次投入到因大阪每日新聞社的催稿和自己的身體不適而荒廢的中國紀行的創作中來[7]213。上述前言部分將文本的空間一分為二,“我”所經歷的過去空間(被敘述自我)和“我”進行文本創作的現在空間(敘述自我)經由這樣的敘事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在《江南游記》文本空間兩分化的基礎上,“敘述自我”每每出現,直接左右情節的進展。西湖之旅中,“我”如此現身介入:“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天下甚是太平。但此時我卻躺在床上,發著三十八度六的高燒。(中略)以下數回的游記就是在這種不如人意的狀態下完成的。”[7]239-240
同樣,參觀雷峰塔后,“我”再次出現:“仰視雷峰塔少頃之后,我們向著新新旅館的方向,——今天的燒比昨天低,喉嚨的火氣也稍見好轉。(中略)但持續創作仍十分令人厭惡,寫作時總要嘗試擺脫倦怠之情,故本游記根本拿不出手。”[7]242
此外,游記中關于金山寺的記述只留下一段粗略的筆記。對此“我”再度現身,承認是“將當時訪問中國的筆記本上的東西原本抄錄了下來”?!拔掖藭r身在名古屋,同伴菊池寬正在發燒呻吟。所以請讀者體諒這段不成文章的抄錄,權當理解了吧。寫完這段,我還得回去照看菊池?!盵7]289-290
顯而易見,《江南游記》的文本特征可歸納為:在文本空間一分為二、互相交錯的前提下,“敘述自我”屢屢現身并介入文本,不斷訴說自己對游記本身的不滿,直至直言:“游記根本拿不出手?!蹦敲矗督嫌斡洝肺谋颈旧淼降子泻尾槐M如人意之處,以下做深入解讀。
縱觀《江南游記》不難發現,其29章中除去第1章《車中》、第2章《車中(承前)》和第21章《客棧和酒?!吠?,其余26章均由所到之處的地名命名。與此相吻合,文本的大部分篇幅亦用于對中國山水風光的描述,毋庸置疑其記述的重點放在了山水風光上??伞拔摇睂Υ藚s頗有微詞:“濃萌低垂的槐樹下,格調高雅的中國人一家在有說有笑地用餐。對于觀者來說,只覺得妙趣橫生。我點上一只雪茄,樂此不疲地注視著他們。斷橋、孤山、雷峰塔——此等美談之事就交給德富蘇峰先生吧。在我看來對人的觀察比起明媚的山水要愉悅得多。”[7]238值得注意,此處“敘述自我”直言不諱:“對人的觀察”才是自己關注的主題。
既然“對人的觀察”才是自己關注的主題,為何游記要將敘述的重點放在山水風物上呢?對此“敘述自我”最終給出了答案:“其實我身負社命,覺得寫游記寧可多去一些和英雄、美人相關的地方,這樣才能確保萬事無憂。該盤算從上海到江南一直揮之不去,過了洞庭湖也是這樣。若非如此,我的旅行一定會更多接觸中國人的生活,不會過多沾染漢詩和南畫的習氣,從而更符合我作為小說家的興趣。”[7]260原來如此,“我”所追求的是關注中國人生活的主題,而礙于“社命”只能寫一些與英雄、美人相關的山水,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萬事無憂。
綜上,《江南游記》二元化的空間書寫建構為“敘述自我”的生成創造了文本土壤。在此基礎上,“敘述自我”不斷介入,逐步揭示對《江南游記》從創作環境到主題內容的不滿,進而將矛頭直指自己所背負的“社命”,并對“社命”干涉自己的創作進行了“控訴”。這里所談及的“社命”,無疑指前文分析的芥川訪華所背負的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涉華報道戰略。
《江南游記》中,“我”由于顧慮該“社命”(即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涉華報道戰略)放棄了關注“中國人的生活”的主題,轉而選擇了萬事無憂的“山水”進行搪塞。那么“我”能夠忠于“社命”,并始終心甘情愿地接受“山水”這一主題嗎。對此,可從“我”對走訪“山水”的態度中找到答案。
文本中“我”屢屢提及的是古老、破敗的山水。面對斷橋,“我”只是不屑地感慨了一下“那就是斷橋啊”,根本沒有將船靠近。進而通過楊鐵崖的“段家橋頭猩色酒”和張吉承的“斷橋荒蘚澀”等描繪往昔斷橋風情的詩篇,將眼前斷橋山水的破敗不堪反襯得淋漓盡致[7]227-228。
對于“蘇小小墓”,“我”諷刺為“沒有任何詩意的土饅頭”,并通過對照孫子瀟的詩“段家橋外易斜矄,芳草凄迷綠似裙。吊罷岳王來吊汝,勝他多少達官墳”,毫不掩飾對其如今的失望:“哪還有一絲綠草如裙的景致。”[7]230
同樣,泛舟于揚州河道時,“我”借用杜牧的“青山隱隱水迢迢”來鞭笞眼前的景致:“這里與其稱作河,不如叫作臭水溝?!盵7]280-281
此類古老、破敗的山水,顯而易見當屬被“社命”鄙夷的“老舊中國”的范疇。而“我”不僅以“土饅頭”“臭水溝”進行了犀利的嘲諷,還借贊美該山水的古詩來反襯其如今的破敗不堪。不難發現,“我”的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與“社命”對“老舊中國”的蔑視如出一轍。
接下來,“我”邂逅的第二類山水由關健詞“惡俗”所提示,可稱之為惡俗的山水。當“我”乘坐的火車駛過嘉興時,放眼窗外看到了猶如南畫一般的美麗石橋,頓時“真切體會到了置身中國的心境”,可當石橋從視線中消失后,貼滿廣告的城墻闖入眼簾,“無敵牌牙粉、雙嬰兒香煙——(中略)中國從哪國學到了如此的廣告術呢?答案就在隨處可見的獅王牙膏、仁丹等惡俗的廣告上,日本真可算對鄰邦盡到了深情厚誼。”[7]216-217
關健詞“惡俗”除了與“廣告”“日本”有關外,還與“磚瓦”和“西洋”相連。“我”在西湖之旅中感慨“西湖尚可比喻為稍怯春寒的中國美人,但這位美人已被岸邊隨處修建的紅灰兩色惡俗無比的磚瓦建筑植下了垂死的病根。不僅西湖,這種雙色的磚瓦建筑像臭蟲一樣在江南各處蔓延。(中略)當我在秋瑾墓前見到這磚瓦砌成的大門時,我為西湖鳴不平,為秋瑾的在天之靈鳴不平,正如‘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句所言,獻身革命的鑒湖女俠的墓門是多么可憐”,“西湖的惡俗化有愈演愈烈之勢。再過十年,也許每個林立于湖畔的洋房里,都有美國佬喝到爛醉如泥,對著洋房門口旁若無人地小便。”[7]231
此外,“惡俗”在記述寒山寺之行中也得以體現?!敖K巡撫程德全重修寒山寺時,大殿也好,鐘樓也罷,全都漆上重重的紅色。這些惡俗的景觀已完全失去了‘月落烏啼’的詩意?!薄爸劣谥匦薜脑颍瑩f有很多日本人前去參觀,是為了向日本表示敬意才如此傾力的。故寒山寺變得惡俗,日本人也要承擔責任。”“刻有張繼詩的石碑已經缺失了很多,是誰把它弄缺的呢?據說是喜愛寒山寺的日本人?!盵7]267-268
這類與“廣告”“磚瓦”等現代化“新”事物密不可分的山水,無須贅言,當屬為“社命”所稱道的“受惠”于帝國主義列強的“年輕中國”的范疇??稍凇拔摇毖壑?,西方與日本列強帶來的不是恩惠而是破壞,這類山水也只是一味地變得“惡俗”。而“我”也毫不掩飾對于西方列強的憤怒,將其代表的磚瓦建筑看作“臭蟲”,并毫不客氣地把醉酒小便的美國人斥為“美國佬”,更露骨直言“心中燃起了十倍于水戶浪人的攘夷之情”。同樣對于日本,文本不但指出其應該對寒山寺的惡俗化“承擔責任”,還將日本人描述成“弄缺”“張繼詩的石碑”的偷盜者。需注意,此處“我”用不僅以“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文為武器表達了對“西洋化”的惡俗景致的憤怒,還以“月落烏啼霜滿天”詩中的景致遭到破壞為由,抒發了對日本列強入侵中國的不滿。
此時,對于這類山水,“我”表現出了乖離“社命”(贊美“年輕中國”)的一面。但對于日本應為寒山寺的惡俗化負責和將日本人塑造為偷盜者形象的描述,并非由“我”所述,而是在第19章《寒山寺和虎丘》的問答體狀態下,由身份不明的“主人”向“客人”和盤托出。通過這樣的敘述策略,“我”達到了避免以自己之口批判日本的殖民主義進而公然違抗“社命”的目的。與此相對,“我”對西方列強直接、露骨的批判,與“社命”將西方列強視為競爭對手,力圖與其爭奪中國霸權的內涵所容許密切相關。
“我”邂逅的第三類山水可稱為引發懷古詩興的山水。“我”來到岳廟,面對“苔痕斑斑的石碑”和“荒蕪的竹林”時,一種“懷古之情”油然而生。但“我不是岳飛的子孫,只感到詩意卻并不悲傷?!钡@種事不關己的姿態沒能貫徹始終,結尾處“我”還是用了“岳王墳上草萋萋”的詩句表達了對眼前景致的同情和傷感,只是不忘強調“這是別人的詩”而已[7]232-233。
同樣,去往孔廟的途中,“路旁桑田對面瑞光寺廢塔上長出的蔦蘿與野草,和空中點點交錯飛翔的喜鵲”,讓“我”頓生“蒼茫萬古之感”。進入廟門后,更感到落寞的“荒廢”。“這荒廢不正如中國的荒廢嗎?但對遠來的我來說,正是這荒廢才令我產生了懷古的詩興。我應該嘆息,還是應該欣喜呢?——我邊感受這種矛盾的心情,邊走過滿是青苔的石橋,口中不由自主地吟出了‘休言竟是人家國,我亦書生好感時’。但該詩的作者并不是我,而是身在北京的今關天彭?!盵7]253-254
這類引發懷古詩興的山水,自然也屬于被“社命”所蔑視的“老舊中國”的范圍。不論是“荒蕪”的岳廟還是“荒廢”的孔廟,都讓“我”頓生“懷古之情”或“蒼茫萬古之感”。雖然“我”通過“我不是岳飛的子孫”和“遠來的我”等表述,極力與“老舊中國”劃清界限,試圖抑制對其好感的表露,但“我”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以“岳王墳上草萋萋”和“休言竟是人家國,我亦書生好感時”等詩句表達了對眼前的景致的傷感和同情。此處,“我”利用詩文來贊美“老舊中國”從而乖離“社命”(蔑視“老舊中國”)的姿態躍然紙上,但“我”始終強調這些詩只“是別人的詩”,“作者并不是我”來避開以己之口直接贊美“老舊中國”,進而避免公然違抗“社命”。
縱觀文本,“我”不斷借用他者之詩作來抒發對華情感,但自己卻未曾作詩一首。即使頓生詩意,也斷念決然:
拜訪靈隱寺時,途中有一小石橋。橋下水聲如玉佩鳴鳴。兩岸皆幽竹,翠色攜雨,幾似媚人,近于石谷畫境。我詩興大發,可惜懷無《圓機活法》,終未成一詩。也許無詩反倒幸福[7]245。
《圓機活法》是《圓機詩學活法全書》的簡稱,傳為明代楊淙所著,是一部實用的詩學參考書[8]735。此處“我”借由無詩學參考書而無法成詩,將“懷無《圓機活法》”比為作詩不成的客觀障礙。前述已證實,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社命”才是該客觀障礙隱喻的本體。因此,最后的“無詩反倒幸?!币徽Z道出了“我”雖作詩不成卻也避免了招致違抗“社命”的雖惋惜卻安心的復雜心境。
與“《圓機活法》”類似,文本中盡掃“我”對“大運河”詩興的“《旅行指南》”,以及破壞“我”對“孔廟大成殿”詩意的“蝙蝠”等,自然可看作“我”賦詩不成的客觀障礙,即“我”因大阪每日新聞社“社命”而無法成詩作賦的隱喻表達。
與此相對,真實作者芥川龍之介在中國之旅中卻展現出和文本中無法成詩的“我”截然相反的一面。與文本中的“我”所不同,1921年5月2日的西湖旅途中,芥川創作了充滿旅情的“日本獨特的短詩”[9]929——徘句:“杭州西湖暮春夜,我邀蘇小掏耵聹?!盵10]167同在江南之行的1921年5月5日,芥川再度賦詩一首:“盤中猶剩東坡肉,春燕呢喃鬧堂前?!盵10]168可見,芥川的中國之旅決非只沉浸于詩興卻創作不得,文本中無法成詩作賦的“我”的這一側面不過是芥川對來自《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略束縛進行的文學性虛構表達。
綜上,置身于《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略帶來的嚴苛創作環境,芥川通過“被敘述自我”和“敘述自我”的分裂巧妙編織文本,以獨特的敘事策略突破了傳統游記的紀實屬性。在此基礎上,芥川以其精湛的詩學技法,在極其狹小的空間內,細膩、不動聲色地表達了自己真實的對華情感。文本中,借由詩的隱喻技法,“我”不動聲色地表達了對以中國“現代化”啟蒙者自居,蔑視傳統中國的“社命”從容忍到反抗的心路歷程,最終抒發了對中國的善意和同情。通過對比芥川本人的對華情感*參見宋武全.在華日本人與芥川龍之介的上海之旅[Z].岡山大學大學院社會文化科學研究科紀要,2015年3月(第39號):19—36頁;宋武全.《北京日記抄》的對華表象——以與芥川龍之介書信、筆記的差異為中心[J].芥川龍之介研究,2016年3月(第10號):125—136頁;宋武全.芥川龍之介《北京日記抄》的與改造社[J].岡山大學大學院社會文化科學研究科紀要,2016年11月(第42號):37—46頁。不難發現,這也是其中國認知的真實寫照。可以說,芥川中國認知的隱形建構造就了上述《江南游記》文本的獨特書寫。自此,《江南游記》獨特的新型紀行文本建構與大阪每日新聞社涉華報道戰略的關聯得以最終確認。
[1] 社論.山東問題如此解決[N].大阪毎日新聞,1919-05-05(1).
[2] 社論.被暴行學生團包圍而死里逃生[N].大阪毎日新聞,1919-05-07(2).
[3] [日]篠崎美生子.《上海游記》的時間和空間[A].[日]篠崎美生子,施小煒.芥川龍之介和上海[C].多摩:惠泉女學園大學平和文化研究所,2015.
[4] 社論.我陸軍關于限制軍備的方針[N].大阪毎日新聞.1921-08-19(2).
[5] 社論.中國印象記——新人眼中的新的中國[N].大阪毎日新聞,1921-03-31(1).
[6] 羅素.中國第一印象(上)[N].大阪毎日新聞,1920-12-05(1).
[7]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8卷[M].東京:巖波書店,1996.
[8] 北原保雄,等.日本國語大辭典:第2卷[M].東京:小學館,2001.
[9] 北原保雄,等.日本國語大辭典:第10卷[M].東京:小學館,2001.
[10]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9卷 [M].東京:巖波書店,1997.
[責任編輯:哲 文]
The Strategy of the Osaka Mainichi Shimbun’s China Related Reports and the Creation of Akutagawa Ryunosuke’s New Travel Literature Style ——“Konan Yuki” as the Center
SONG Wu-qu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Huzhou University,Huzhou 313000,China)
Akutagawa Ryunosuke is one of the most renowned authors of contemporary Japanese literature and has been widely praised for his excellence in writing skills. He made a breakthrough in the text “Konan Yuki” by challenging the documenting attribute of the traditional travel literature. He blurre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fiction and nonfiction, and subverted the long-established literary format, thus innovating a whole new travel literature style of his own. In this article, I mainly discussed Akutagawa’s travel through Jiangnan, I aim to reveal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ext and reflect the strategic demands of the Osaka mainichi Shimbun reports on China,also further describe how Akutagawa expresses his ideas, which are kindness and compassion for China,and to reflect on Japan and the Western powers’ Colonial policy towards China at the same time, through this new literature style
Osaka Mainichi Newspapers;the Strategy of China Related Reports;Akutagawa Ryunosuke;Travel Literature;Construct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3.017
2017-03-06
浙江省教科規劃(高校)研究課題(2015SCG044);浙江省外文學會專題研究項目重點項目(ZWZD2015003);國家留學基金管理委員會“日本政府(文部科學省)博士獎學生留學人員項目”(留金歐(2013)6008號)。
宋武全(1981-),男,黑龍江蘿北人,湖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I106.4
A
1001-6201(2017)03-00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