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策蘭遺書

黑光

魅婳

你是可以拆卸的屋么

一座壘石架木

從山羊攀爬過的峭壁

升起來的屋——

我應該待在里面休息

應該打開瓶蓋喝水

應該拽住

一兩根藤蔓試試力氣

試夠了就扯嗓子吆喝

你是魅，你是婳

你是古墓里蹦出的

一枚波斯小金幣

保羅·策蘭遺書

生前，荷爾德林傳記

是他讀的最后一本書

確切說，這本書

他曾經反復讀過

只是這一次，已然

是最后一次

已然是漫漫旅途終點前的

最后一次喝水，停歇，矚望

因此，他讀得淡定

讀得如十二級風浪突然平息

如船駛進港灣，夢找到眠床

他的安靜無以復加……

最后留在書桌上的這本被打開

的書，在其中一段他用筆輕輕

畫了一道線：“有時這天才

走向黑暗，沉入他心的苦井中”

而這一句余下的話（他并未畫線）

乃是——“但最主要的是，他的

啟示之星奇異地閃光。”這一天大約

是1970年4月20日，或前，或后

風吹

因為風吹

這個世界有了消息

因為死亡

族譜里站出變高的姓氏

消息

可能是骨頭發出的聲音

可能是一枚針的針尖

在通向身體的隧道里

發出了消息

聽到后，一座寺廟

的院墻全部倒塌了

時間前推六十年

我還沒有出生

而那根骨頭，那枚針尖

那么緊地咬到一起

咬了一個甲子的輪回

咬到靈塔倒地，舍利升天

天空之上

一切上演過的還將上演

撒旦和黑暗有個密約

我是劇中人

又是局外人

坐在世界一隅的草蒲團上

默念荊叢和詩歌

天鵝湖的影子開始移動

水中的月亮也越來越瘦

我可以打開身體走了嗎

為什么翅膀如此沉重

也許還可以再等等

也許天空之上更有天空

杯水之禪

一條河水

在杯里坐禪

忘記了自己

來自何處

也不想知道

將去往何方

它是渾濁的

有泥污沙垢掛滿身子

但坐久了

就清了

清得一汪見底

清得回到了

兒時樣貌

而母親是佛

正和它對視

兜風

土，翻下去

讓那些表層的期望落空

石頭，也翻下去

讓周圍滾動的輪子爆裂

掂起青銅般的詞語之劍

你將神的世界劈出兩個豁口

一個綴在千年城堡左襟

另一個置于小黃河右岸

還有你的認真和漫不經心

共同撐起了風信子的火紅家園

在歲月未老之前，將神的終場

剪輯成一部電影的序幕

讓他們受不了。讓他們再一次

抱緊木乃伊，哀嘆惶惶末日

而你只是笑笑，兜風一樣

再一次，掠過神的屋頂

時代之蚤

一只

無翅的小昆蟲

寄生，成長，跳躍

以尖銳的口器

吸吮我們時代的血

作踐普天下的小蠻腰

吮飽了

瞌睡了

天亮了

九節筍

一樣寬厚的腹部

多像一幅世界地圖

在圖的中心

一座城市騎馬揚鞭

以前進的姿勢向瘙癢區潰退

鼴鼠本紀

思考，是一只鼴鼠

的全部命題

它是好獵手

一位足智多謀的好獵手

盡管目力退化

卻擁有立體嗅覺的鼻子

矮胖的身段，長長的吻

和超強大的五指利爪

它掘土，打洞，戀愛，生育

雷達一樣永不停歇地掃描

昆蟲、蝸牛、蚯蚓、蛞蝓和小鳥的方位

五秒鐘內，就能鎖定捕食目標

它歷史悠久，疆域遼闊

在一片接一片的世紀草叢

和暗黑時空之中

留下許多輝煌的戰績和凄美的故事

孤島的蘋果

背棄陽光，背離道路

我倔犟的背影

洪荒一樣

在傍晚的風中擴散

流淌……

空中飛行的草帽和村莊

水上停泊的皮囊、燈盞和大廈

我觀察到的和你們看到的

絕非一樣

我甚至墜入

那叫孤島的另一個我的黑暗內部

觸摸到人子心跳

發現另一只蘋果

它逃離果園后被全世界

的警局通緝，懸賞

而我正咬著這只蘋果

在家中藤椅上

打發下午時光

末世下午還能看到一縷陽光

世道已經沒落，我改邪歸正

去往月亮山，鑿一座論語石窟

安置好微博始祖孔子的牌位

叮囑自己“詩三百，思無邪”

再雕刻一尊老聃塑像

留下兩行題記，其曰：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摶之不得

如是，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最后畫一幅佛本生故事

畫幅中心點一個紅點

它緩緩移動，慢慢綻放

定眼看，是一朵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