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晨
10月13日,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正式揭曉,美國音樂人、民謠詩人鮑勃·迪倫獲獎。實際上,按照諾貝爾官網之前發布的排期,本屆文學獎獲得者應在10月8號、9號之間公布,若推遲,一般是遇到了爭議性比較大的作家,需要反復投票。而此時,人們才明白,這一次諾獎推遲頒發背后的爭議究竟有多大。獲獎結果甫一公布,立即在文學界、媒體和音樂界引發熱議。
音樂人能否獲得文學獎?鮑勃·迪倫究竟應被視為音樂家還是詩人?歌詞、歌曲能否進入詩歌的視閾?獎項公布以來的這一段時間,諸如此類的爭論甚囂塵上,莫衷一是。這樣的問題爭論不休而又難以厘清,而如果先把它們擱置,直接來考察迪倫作品的文學成就,情況又會如何呢?相信凡是聽過鮑勃·迪倫的代表作品(例如《在風中飄揚》《暴雨將至》《像一塊滾石》等)的人,都不會質疑其中所蘊含的詩意。他的歌曲純凈而哀傷,獨孤又充滿力量,迪倫的文字駕馭能力超過了很多詩人,他在營造意象和暗用典故方面尤其出色,大量汲取來自文學傳統中的滋養,然而問題在于,迪倫作品里的詩性能否承擔得了世界嚴肅文學最高榮譽的厚重?
鮑勃·迪倫是偉大的藝術家,他的作品是優秀的,富有詩意的,但將這些作品納入到詩歌領域,其思想力度,對于語言和形式的應用,雖不說泯于眾人,但相較于真正的大詩人,確也相形見絀。在今年的文學獎入圍者中,有無冕之王米蘭·昆德拉,有著作等身、詩境渾融的阿多尼斯,有以成熟的文學技藝契入現實的菲利普·羅斯,還有高銀、恩古吉、村上春樹等等作家,無論誰獲獎都是實至名歸,無論誰落選都堪稱遺憾,鮑勃·迪倫的獲獎實在是爆了大冷門。當然,紙上的詩行只是迪倫作品的起點,只有當它們被演奏時,才能和旋律、表演一起,構成迪倫藝術魅力的完成形態。但是,將歌曲視作文學的擴展形式之一,在文學的視野里討論歌曲,音樂家又愿意嗎?
盡管如此,將世界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鮑勃·迪倫又不是毫無道理的。無論是東方的《詩經》還是西方《荷馬史詩》,都能證明詩與歌謠在血緣上的親厚性。作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歌手,民謠界和搖滾音樂界活著的傳奇,鮑勃·迪倫的歌曲影響了全球好幾代人。歌手鄭鈞評價說鮑勃·迪倫讓民謠變成思想和靈魂的承載工具:“他讓音樂真正變成表達人生觀和態度的一個工具?!钡蟼惓湟缰杂稍娨獾母枨鷵嵛苛藷o數人,這不正是文學家們夢寐以求的“善”之目標嗎?諾貝爾文學獎,與其說是授予了鮑勃·迪倫的文學成就,毋寧說是因為其世界影響力,溝通文學與音樂兩種藝術形式的杰出創造。誠然,對于影響力的表彰無涉文學和語言的本質,但是,文學本身就是一個交叉性極大的學科,文學、文學性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文學的疆界尚且難以厘定,文學獎的評選就更加沒有亙古不變的標準了。縱觀諾貝爾文學獎的歷史,它幾乎沒有出現過眾望所歸的時候,還有數次把獎給了人們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在諾獎的第二年,德國歷史學家蒙森就因歷史巨著《羅馬史》獲獎,哲學家魯道爾夫·歐肯和亨利·伯格森也曾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薩特的頒獎詞是“因為他那思想豐富、充滿自由氣息和探求真理精神的作品對我們時代產生了深遠影響”,歷史、哲學、思想領域的探索又何嘗是語言本質的東西?只有當它們與文字之美水乳交融時,才能在文學領域里安營扎寨。唯其如是,鮑勃·迪倫的歌曲或是歌詞其實都不足以獲得文學獎,正因其“在偉大的美國歌曲傳統中帶來的全新的詩意表達”,才使他榮膺諾獎。
其實,近幾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都在傳遞著一種更為開放的文學觀念。人們習慣于批評諾貝爾文學獎的保守、老朽,這個傲慢權威的文學機構則用實際行動予以回應——近些年來,它致力于發掘非西歐圈,且在媒體焦點之外的逸才,將目光聚焦于異質化的文學經驗,多元的文學價值。當年寂寂無聞的莫迪亞諾獲獎就十分出人意料,2013年短篇小說家艾麗絲·門羅的獲獎,打破了長期以來主流文學獎評選中長篇小說唯我獨尊的局面。去年的諾獎由非虛構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斬獲,也引發了學術界對于紀實文學、報告文學的討論。從阿列克謝耶維奇到歌手鮑勃·迪倫,將他們的作品納入文學獎的評選范圍,本身就意味著文學的世界進一步擴大了。它不再鐵板一塊,界限分明。無論是報告文學、回憶錄、演講詞亦或歌詞,凡是才藻富贍,具有鮮明生命力的表達,都可以納入文學的世界。而諾貝爾文學獎舉世矚目,是所有諾貝爾獎項中大眾認知度最高的,它的每一次逸出常規,都會帶來理論的自我質詢和讀者觀念的革新。
當代文學正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文學和文學研究越來越學院化、理論化,嚴肅文學的生存空間被壓縮至大學的研究院,讀者銳減,成了象牙塔內精致而孤獨的游戲。文學理論研究繁榮一時,然而在商業化和世俗化的浪潮中,文學還是不可避免地日益邊緣化。但是,文學的發展從來就不是封閉的。在漫長的發展時間里,文學的定義、意義、題材、表現手段等等,都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雜文學在很多歷史時期都曾取得合法地位,如今占據主流地位的長篇小說曾幾何時不過是稗官野史,不足為道。正統嚴肅的詩歌多次從民間的歌謠俚曲中吸取養分。文學也曾對哲學、史學、心理學、語言學以及音樂、電影傲然地說道:拿來。當某一種文學形式式微時,它需要從其他文學形式中借鑒表現手段,以此推動自身的進化。文學作為一種兼收并蓄的藝術門類,必然要通過與其他藝術形式的互通有無,獲得新鮮感和生命力。外援的引入時常是革命性的,會引發文學內部的更新重組。文學本質上是語言的藝術,但是它絕不可能止步于語言的層面。尤其在這個文學邊緣化的時代,文學更需要與其他藝術形式交流互動,借以煥發新生。而這種互動是雙向的,文學在自我變革的同時,也在改變著其他藝術。通過鮑勃·迪倫的獲獎,當代流行音樂創作的更加藝術化也計日可期。自1902年始,諾貝爾獎已經走過了百年的歷史。盡管在這百年間并沒有公布文學獎的評定標準,但是考察歷屆獲獎者的名單和頒獎詞的擬定,不難發現其端倪。終身文學成就的高標準、理想性、精神性、民族性、開創性乃至政治正確性等等,都是獎項評定時需要綜合考慮的。
在現在這個低閱讀率的時代,每年諾獎的頒布,可能是很多人離文學最近的時候,莫迪亞諾、艾麗絲·門羅等小眾作家也是因為諾獎的原因走向了普通讀者的案頭。
一次諾貝爾獎的頒發無法改變源遠流長的文學觀念。諾貝爾文學獎也多次錯過彪炳千古的大師,很多獲獎者如今也已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它不是文學的規尺,但也值得我們自照自省——什么是文學?純文學是否可能?文學的邊界在哪里?本體性的追問是最根本也最富有爭議的。理論家們在這懸而未決的本體之下進行艱苦的研究,激烈的論爭,卻也只能無限接近于本體。而這從未到達、無法被定義的本體,本身就指向了更為廣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