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面子價值1400萬
面子這件事,除了虛榮,更是為了能夠安心老去。

2014年4月的一天,哥哥發(fā)來一段視頻,指令我馬上打開觀看。就是那段著名的泰國版攝像機廣告,父親溫情脈脈地在電視機前觀看女兒小時候可愛的錄像,感動的眼眶紅紅,這時旁邊一個煙熏妝非主流的巨肥女遞過一張紙巾:“爸爸,我小時候可愛吧?”
看的我心頭一股火起,咬牙切齒地打字說:“如果你不是我哥,順著wifi信號我也爬過去掐死你?!?/p>
哥哥肆無忌憚的回道:“呵呵,爬到一半你的體重就會把wifi信號壓垮?!?/p>
世界上做誰家的孩子最幸福?當(dāng)然是“別人家的孩子”。2006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哥哥一度是老家人眼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全都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北京,兒子做房地產(chǎn)風(fēng)生水起,女兒做外文翻譯各種高大上。從老家小縣城到首都至少需要20個小時的車程,要中轉(zhuǎn)兩次,很多人只在電視里、照片中見過天安門,而父母親來看我們,每次都從天安門前過。
其實現(xiàn)在沒那么酷炫,哥哥畢業(yè)后跟朋友開過網(wǎng)吧,后來從好幾道販子那里接到一些房地產(chǎn)小工程——這就是所謂的房地產(chǎn)商。我的外文翻譯不過是在小出版社翻點東西,月薪只有4000元。但三年哥哥便在北京有房有車,還娶了一個漂亮的北京姑娘,生了兒子;爸媽長時間住北京帶孫子,時不時給我一些接濟,讓我比普通北漂們過得舒心無憂,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這樣的日子足以讓父母回老家時樂呵呵地接受別人的羨慕或者嫉妒恨,極有面子。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就像你不知道嬰兒什么時候張出第一顆牙,吃下去的五花肉什么時候變成腰間的一塊肉。我在哥哥家附近租了一間公寓,每天下班去哥哥家蹭飯。我的體重直逼130斤,父母這才看到我的營養(yǎng)過剩,一邊勸我應(yīng)該減肥,一邊給我夾菜。而當(dāng)年我的年齡直逼30歲,他們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寵兒在外面的婚戀市場上并沒有家中的地位。
江湖一胖泯愛情,更何況我那么一點小收入,那張乏善可陳還長了美式雀斑的臉。就像你們經(jīng)常聽說的那樣,最著急的是父母。他們動用一切可動用的資源,狂熱地搜集高矮胖瘦長短不齊的男人塞給我,而我卻日復(fù)一日的剩下了。
30歲生日那天,面對他們再度塞給我的不知三手還是四手男,我鄭重宣布:“我要單下去,誰再給我介紹對象,我跟誰急?!?/p>
為了加強這句話的效果,跟那個男人見面當(dāng)天,我化了大煙熏妝,鼻子上夾了淘寶上淘來的鼻環(huán),而且,還叫來我在游戲里結(jié)識的女性好友,在大庭廣眾下?lián)肀崦痢?/p>
據(jù)哥哥說,爸媽聽到那個男人氣呼呼地抱怨,當(dāng)場癱倒。我在他們又哭又羞的場面里,很大方的安慰他們:“其實,我是雙性戀。所有的好事不能集中在咱們一家吧。已經(jīng)有一個哥哥既懂事又成功,你們就允許我走點兒人生的羊腸小道吧。”
在這劑猛藥之下,我的世界徹底清靜了。無愛一身輕,我以半年更換一次工作的速度,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工作一段時間,攢一點兒小錢,出去溜達一圈,我對這樣的小人生相當(dāng)滿意。唯一不滿的,是每年春節(jié)回家,爸爸媽媽對同事親戚總是撒謊,說我月薪八千,我說在北京買了房,談了四五年的戀愛,男方很不錯,很會做飯,把我養(yǎng)的越來越胖,是我腦袋抽筋,要繼續(xù)考察,不肯結(jié)婚等等。
編輯/陳紅
我很不滿父母的這些謊言,本來活的正大光明的,卻不得不在別人面前小心圓謊,只為了他們的面子。我不止一次警告他們:“你們愛面子歸愛面子,撒謊有危險,炫耀請謹(jǐn)慎?!?/p>
生活比廣告更荒謬,鏡頭一轉(zhuǎn),不只是過去的小可愛成了可怕的肥主流,連高富帥也瞬間打回原形。2014年6月,哥哥上當(dāng)受騙接手一個爛尾樓,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并且債臺高筑。房子車子都賣了還債,一家三口不得不搬到岳母家住。
當(dāng)時爸媽回老家避暑,聽說哥哥家的變故,他們趕緊寄出大半輩子的積蓄,幫他們開了手機店,還開了小飯館,但是不到半年都賠了。
2011年底,爸爸媽媽擔(dān)心哥哥受不了,特意來北京看他,那兩天他們住在親家母家,聽親家母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那一次,爸爸媽媽是含著眼淚離開北京的。
在北京西站,哥哥跟爸爸進車廂整理行李,媽媽抱著我痛苦的說:“以前不管你怎么胡鬧,至少還有你哥幫襯你?,F(xiàn)在你哥也自身難保了,你可怎么辦?”
我很難過,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安慰她:“我的人生你不懂,所以你別瞎操心。你和爸爸保重就好?!?/p>
爸爸送哥哥出車廂,拍著他肩膀?qū)λf:“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只要你心氣不倒,隨時都可以東山再起。放心吧,有爸爸在呢。”
這句話很勵志,但對哥哥的現(xiàn)狀實在法力有限。有爸爸又怎么樣,他和媽媽加在一起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在小城可以溫飽無憂,在北京連一個月房租都不夠。
火車開的沒影了,我和哥哥還站在原地。我拽哥哥出站,他紅著眼睛說:“我都這歲數(shù)了還讓他們操心,真丟臉。”
我又心酸又生氣:“都什么時候還想著丟不丟臉,真是爸媽的好兒子!”
爸媽回小城第九個月,我在云南花著前半年的積蓄優(yōu)哉游哉,忽然收到很多陌生來電。都是老家的號碼,那些畢業(yè)后失聯(lián)的高中同學(xué)如雨后春筍般的冒出來,不是想起了同校的我,而是爸爸跟她們借了錢,最小額度是五百,最大額是一萬——以他在北京無比出息的兒女,以他的面子,能借到這些錢并不奇怪。
這些催債電話讓我第一時間想到,爸爸肯定是在替哥哥東山再起儲蓄資金??蛇@時哥哥打來了電話。焦急地問我知不知道爸爸去哪兒了。
原來,幾乎在同一時間,哥哥的老同學(xué)老朋友也紛紛打來催債電話,說爸爸跟他們借了錢,數(shù)額比向我同學(xué)借的多得多,最大額度六萬!哥哥打電話詢問究竟,媽媽驚訝地說,爸爸告訴她,哥哥讓他去趟北京,他三天前就出門了。
也就是說爸爸失蹤了!帶著過去的面子換來的近三十萬。
我和哥哥火急火燎趕回老家,開始找爸爸。
找遍了親戚朋友家,我們不得不報警。我還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爸爸的照片,懇請所有朋友包括旅游時的客棧老板幫忙轉(zhuǎn)發(fā)。
最后在天南海北的微信朋友的相互轉(zhuǎn)發(fā)中,我們在河北滄州火車站找到了爸爸。那哪兒還是我們熟悉的爸爸啊,他垂頭坐在墻角,身體弓得像只被徹底抽筋的蝦米,衣服上堆著灰,活脫脫像個乞丐。我和哥哥含著淚走到他面前,他抬頭看見我們,立刻拔腿就跑,跑了沒兩步,他蹲在地上哭了,哭的像個被拐賣的孩子。
當(dāng)一個父親迫不及待地想幫助他的孩子而無能為力時,他的智商會下降到連孩子都不如。在我們縣城,有一種早已被媒體曝光過無數(shù)次的地下私彩。我無法想象,一輩子麻將都很少摸的爸爸,曾經(jīng)連正規(guī)福利彩票都說是“賭博”的男人,究竟要經(jīng)過怎樣的絕望和掙扎,才會找到那些私彩的人,一次又一次將借來的錢下注,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賭上一個父親對子女的全部希望。
我和哥哥跑上前扶起爸爸,他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我買了一百四十注,我中了一千四百萬,一千四百萬?!?/p>
爸爸中了,可是莊家跑了。我不敢想象從云端到低谷的巨大落差里,爸爸的心腦血管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更不敢想象,為了尋找落跑的莊家,身上早就沒剩幾個錢的他吃了多少苦。
我們先把爸爸帶回北京我的出租屋。極少做飯的我照著手機上的食譜搗鼓出三四個菜。哥哥在洗手間給爸爸剪頭發(fā)刮胡子,搓背洗澡,足足弄了一個小時。
爸爸從洗手間出來后,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哥哥,嘆氣道:“爸爸給你們抹黑了,爸爸太想拉你們一把了?!彼膰@息從胸膛最深處發(fā)出,帶著無盡的沉痛。那一刻,我們聽到了一個如山的男人變老、變脆弱的聲音。
一向視面子為累贅的我,窺到了“面子”的不同意義。它必然代表一定程度的虛榮,但當(dāng)無情的歲月讓過去的保護者們不可避免地老去、日漸衰弱,面子上的風(fēng)光,擔(dān)當(dāng)了他們一生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一種不管世界怎么變化,他們的子女都能生活安穩(wěn)、無憂無慮的希望。
于是,31歲的我跟這個好面子的世界和解了。對,你們可以說我真正的長大了。我自覺地計算卡路里吃飯,既然已經(jīng)是一個讓他們不省心的女兒,就別再做一個讓他們不省心的胖女兒。保持適當(dāng)體重,即使嫁不出去,至少也有健康的身體。
我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工作。過去我接翻譯的活兒是按照旅游計劃的開支來定量,這一次,我給自己安排滿了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時的工作量。錢少又麻煩的活兒,我也不嫌棄。父債面前,兒女平等。
哥哥他徹底放下面子,不在糾結(jié)于過去做小老板的風(fēng)光,弄一輛小微型面包車,給朋友開的快遞公司送快件。每送一件掙兩塊錢。第一天他賺了324元,請老爸喝酒,說:“爸,那些債早晚會還上的?!?/p>
爸爸忍著有眼淚,端起一杯酒,說:“兒子,爸爸敬你。”喝完,又端起一杯對我說:“女兒,爸爸敬你!”
爸爸欠下的債,我和哥哥一一寫下借條送到人家里,道歉與承諾。老家的房子變賣還了一部分債?,F(xiàn)在爸媽跟我租住在北京的公寓里。每逢周末,哥哥一家三口過來,六個人擠在小小的一居室里吃著樸素的家常便飯,說說市井的話題。
從2016年4月開始,我的體重控制到了118斤,每個月的收入突破1萬。每次送活結(jié)款時,本可以打卡里的,但我堅持讓爸爸媽媽做公交車去拿。真金白銀的收入讓他們覺得踏實。
這兩年爸媽做哥哥送快遞的車,以及幫我收工錢的公交地鐵,有變成“北京地圖”的趨勢。他們對秀水林志穎他們住過的狀元村很感興趣。我立刻給他們報了旅游團,但又取笑他們:“大負(fù)翁們,還好意思游山玩水的?!?/p>
他倆笑,老爸說:“我差點成了千萬富翁了,你知道吧?”
我告饒:“知道,知道。你去玩的時候千萬別擺譜,說你差一點點就是千萬富翁。別人肯定會以為你身價999萬,我面子上多有光啊?!?/p>
一家人笑做一團。
好多話,親情之間,說破了才無毒。好像好多面子,在虛榮之外,更是一種安全感。我希望他們有這種安全感,而后安心地老去。
編輯/陳紅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