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短
吻你一下就走
文◎小短
那么的邋遢,那么的瀟灑,同時還那么的吸引人。

再一次見到肖揚的時候,陳旻已經過了27歲。
27歲,就正式是個大人了,以前還能稱呼自己是大女孩,過了25,連這樣稱呼都覺得羞愧。從此走路也不敢跳來跳去,球鞋都收進了箱子,除了去健身房外幾乎再也不敢穿。T恤也都當睡衣來穿,在外一律是連衣裙、高跟鞋,小皮包,里面塞著口紅、香水以及粉餅。
見肖揚時也沒有例外,黑色的絲質裙,印著隱隱約約的暗紅色玫瑰,配著黑色高跟鞋,有種說不清的曖昧。隱形眼鏡丟了一只,連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不停地眨著眼,在街頭尋找肖揚的身影,半晌才聽到有人說:“這里。”
又說:“變化蠻大的嘛!”
他卻是沒怎么變,還是瘦瘦的樣子,穿著細條紋襯衣。那天下著很小的雨,落在他的頭發上,被燈光一照,像一粒一粒的水晶一樣閃爍。肖揚自然而然地攬著她的胳膊往前走,那時候她才發現肖揚的個子并沒有想象中高,穿著高跟鞋的她幾乎與他等高,一轉頭就看到他鬢角的一根白發,心一驚,暗想:明明才四十不到,怎么會長白頭發?
可是就是長了,短短的一根,橫在耳邊,像刺一般。他們去吃消夜,肖揚點了粥,酒也戒了,喝礦泉水,就像那些已經有了一定歲數、一定閱歷,以及一定地位的男人一樣,開口聊聊近況,聊著聊著就變成了股票與互聯網。陳旻也陪著他聊,像與普通朋友交際似的,恨不能把這些年的混世經驗全都攤在桌上給他看,暗示他她也成長了,也有經驗了,長了智慧了。
肖揚一直坐在對面笑吟吟地聽著,末了才說:“怎么忽然就反過來了呢?”
“什么?”
“我的意思是說,應該是你來北京找我的才對,怎么忽然就變成是我來找你了呢?”
只一句話,陳旻的心就像是被針扎了一樣,半晌都動彈不得。
挺古老的一個故事:少女愛上了年歲大一些的鄰居。
最早一些的時候才十幾歲,剛升中學,只覺得功課無比的吃力,數學和物理好像無論怎樣都搞不懂似的。那時肖揚正在考研,陳旻的考試成績出來,不敢拿回家,乞求肖揚假裝簽個名,肖揚卻一看寫滿紅色叉的卷子就笑了,問:“怎么那么笨呀?”
自那以后便時不時地跑去肖揚家里問功課,人人都看在眼里,卻從未放在心里,一個剛剛成熟的男人,和一個才半大的孩子能發生什么呢?
可是陳旻卻記得他房間里的氣味,夏天總有一種含混氤氳的氣息若有若無地籠罩在空中,床頭忘記收起的襪子、洗手間里的剃須刀、剛剛換下來的帶著汗漬的衣服……那就是陳旻最初接觸的,男人的味道。
說起來是有些猥瑣,然而在那個時候,心里卻裝滿了驚訝和震蕩,想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一種這么神奇的性別呢?那么的邋遢,那么的瀟灑,同時還那么的吸引人。
跟周圍的男孩子不同,肖揚是個大人,大人就意味著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往前走,就可以抵達,不用陪著他們一起成長,親歷那么多尷尬的時刻,諸如變聲期、突如其來的喉結,亦或看女生時忽然閃爍的眼神。
后來肖揚開始工作,單位分配了一間小宿舍。陳旻有一輛自行車,功課寫累了,就騎車到他樓下晃蕩,一圈又一圈,肖揚偶爾在樓上看到了,跑下來問:“你怎么在這里?”
“瞎晃。”陳旻嚼著泡泡糖,腮幫子鼓鼓的,忽然地就吹起一個泡泡。
肖揚伸手給她戳癟了,才說:“趕緊回家去睡覺吧。”
“待會兒就走。”陳旻說。
再過一兩年,肖揚有了女朋友,帶陳旻一起出來吃飯,那女孩挺漂亮,卻又有著那種二十來歲的女孩特有的高傲,跟陳旻說話時全然是逗孩子的口氣,問:“要不要喝牛奶?還是果汁?”
“我喝啤酒!”陳旻不滿地大叫,兩個人都像沒聽到似的,自作主張給她點了果汁。東西上來,陳旻卻不肯喝,拿過肖揚面前的啤酒猛灌一口,氣泡從胃里一路堵到嗓子眼兒,一不小心就嗆了出來,兩個人都哈哈大笑,陳旻氣不過,站起來就走了,臉上還帶著啤酒沫,像眼淚一樣。
可是離開小城,也是因為那個女孩子。第一次失戀,免不了想做一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諸如宿醉、打架、環球旅行。但肖揚不是那種喜歡冒險的人,想來想去唯一能做的不外就是離開家,去大一點的地方發展。
肖揚的父母是高興的,好男兒志在四方嘛!給肖揚把行李收拾了,又請舊識出來吃一桌。陳旻的父母也帶著陳旻去了,那時陳旻已經15歲了,看起來也是個新長成的姑娘了,細長的胳膊,總是不知道該放在哪里,頭發被母親勒令扎一個老土的辮子,一直忍不住伸手去抓,最后亂糟糟的。
“祝肖揚前程似錦!”大家都樂哄哄地說。
陳旻卻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呢。”
“那我將來去找你好不好?”
到了這會兒,大家似乎就都明白了什么,幾人對視之后連忙打圓場:“那當然啦,陳旻是妹妹嘛,肖揚肯定是得照顧的!”“肖揚什么時候打算結婚?到時候讓我們家陳旻當伴娘?”
成年人的圓場聽起來格外殘忍,陳旻抿著嘴巴,倔強地盯著肖揚看,肖揚也是一臉詫異,卻不動聲色的,始終笑瞇瞇的,又有一點挑釁地說:“明年暑假過來玩好了。”
雖然還沒什么經驗,陳旻卻懂得了那個眼神。那種意味深長的、帶著輕佻和得意的眼神,便是一個男人能在世間找到的最大的成就感。要不了多久他們漸漸會發覺,人生不外充滿虛無,再多的渴望與夢想,到了最后也只能淪為老年時吹牛的資本,除此之外再也不會剩下什么了。
然而在年輕的時候,那種意氣奮發卻是真的,像是春風鼓起的衣裳,壯大,且充實。
等陳旻懂得這個道理的時候,也已經二十來歲了。沒有考上太好的大學,只能趁暑假的時候去北京玩。肖揚還是盛情接待了她,帶她去吃好吃的,教她坐地鐵,給她零花錢讓她自己去玩。那一年肖揚單身,愛過一些人,也被一些人愛過,漸漸對感情充滿倦怠,事業僅僅只是小有成就,滿足不了他的野心,也是憂愁的。
小旅館里陳旻吻他的臉,他也不拒絕,她的動作生澀而笨拙的,他卻是老辣的,一路引領著她往更深處去,卻又忽然地收了手,因為忽然想起那個炸裂的泡泡糖,像是被驚醒了一般,推開陳旻道:“我不能這么做。”
陳旻也有了自尊,笑嘻嘻道:“我逗你玩的!”
待肖揚走了才一個人趴在床上靜悄悄地哭,想起小時候偷了母親的高跟鞋來穿,踮起腳尖,不外乎是想要離他近一些。這么多年來都再也沒有遇到過一個可以取代他的人,那些男孩再好,也終究比不上肖揚成熟,這原本就是不公平的起跑線,她卻以為是天注定。
又過了一些年,肖揚結婚了,女方家里人在上海,肖揚便搬去了上海。陳旻也畢業了,像所有人一樣往更大更繁華的地方走,于是就來到了北京,住在他曾經住過的地方、走他曾經走過的街道。像是有時差似的,伴隨著她的始終是一個寂寞的影子。
然而隔了那么多年,北京還是變了,那年暑假去過的圖書館拆了,變成更大更華麗的一幢樓;馬路上的車越來越多,空氣也越來越差。若說有什么好處,不外是資本市場壯大了,空中到處是浮夸的泡沫,借著東風,陳旻也成了一個年輕的社會精英,見了太多大人物,提起他們像聊起自己的同學似的。
肖揚卻沒趕上這樣的好時候,始終有一點不得志,來北京出差,看到陳旻,心里不是不感慨的,卻也還是忍住了,唯有到醉了,才說:“有時候在網上看別人秀恩愛,就忍不住在想,你說為什么,有的夫妻就真的是相愛的呢?”
只一句話,陳旻就清醒了。用那句只流行了幾天的話來說,就是該來的總會來的。再好的青春年少,到頭來不過是給庸俗的人生打底,有些句子過這么多年竟然都還沒有過時,諸如妻子不理解我、以及我一直沒遇到一個好時機。
然而再嘲諷,內心卻終究是苦澀的。送肖揚回酒店,他拉她的手,她掙脫,說:“我困了。”肖揚還不明就里,道:“你以前不是精力很旺盛的嘛!”
“可是我也老了呀。”
到了這時肖揚才震動了一下,靜默地看著陳旻的臉,仿佛看著十多年匆匆流過,那波濤洶涌的時光一晃而過,又寂寞又哀傷。
因為那點沉默,陳旻頓時就原諒了他,知道再滄桑,那個少年也曾潔白過,誠心誠意地期待過。
可是還是會想起十六歲的炎夏,肖揚離開的前一天,陳旻騎著自行車跑到肖揚家樓下大叫:“肖揚你下來!”
腳步聲噔噔,肖揚的襯衣扣子都沒有系好,陳旻忽然就忍不住笑了,騎著車子在他周圍饒了一個圈,接著停在他面前,仰起臉,輕輕地吻了他的嘴唇一下,接著飛速騎著車子走了,半晌才回頭揮手說:“再見!”
渴望一個水手般的愛情,可以吻你一下就走。
這是陳旻十六歲時喜歡,到了二十五歲依舊喜歡的詩。那么多的憂郁與勇敢,終于在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那一刻,達到了一個甜蜜的頂峰。而那之后不斷下降的,便是他們的人生。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