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美的追求者：吳冠中

□ 劉巨德

形式美的追求者：吳冠中

□ 劉巨德

吳冠中的一生，是信仰美的一生，為感悟美、創造美而苦行。他以詩人的情懷、“形式美”的眼光，觀察、思考、想象著一切。他常常為美“不安分”，他是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以“美育”為己任，關懷祖國和民族文化命運的人。他說：“一個美盲的民族，也許能成為制造大國，但絕對成不了世界創造的大國?！彼麨橹袊烂ざ嘤谖拿ざ聪?。他為美以苦難為糧食，為美即便是火坑也要往下跳……他是一位真正為美而殉道的藝術家，美術界稱他為藝術的“苦行僧”。

他一生歷經坎坷，感受過祖國的苦難和新生，飽嘗過中國藝術家游歷西洋取經的苦衷，經受過種種“運動”及“文化大革命”歲月的恐懼，也趕上了改革開放后中國的崛起。他內心傷痕累累、悲欣交集，但他的靈魂始終安放在美的世界中—美給他樂觀、無畏、智慧、境界。他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他是中國當代少有的能為廣大人民熱愛和理解的藝術家，也是倍受中國文化界乃至世界尊敬、推崇的藝術家。他以中國文化的深邃、博大和包容，擷東采西，大膽探索，艱苦實踐，創作了大量豐富感人的作品，形成了他繪畫“形式美”的理論和體系。從他大量優秀的散文、畫論中以及20世紀70年代油畫寫生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形式美”早已成為他直覺的、本能的、深層的敏感“心境”。尤其是他70歲之后，對“形式美”的追求更加自由、狂放，植根于傳統文化精神和中西藝術交流碰撞中，創造了《松魂》《獅子林》《小鳥天堂》等一大批非凡的水墨畫作品，為中國繪畫開辟了現代藝術的新航道，對中國當代美術影響深遠。

2003年，吳冠中的繪畫作品載入《世界藝術史》美國大學教科書，成為世界文化的一頁，法國文化部授予他法國文藝最高勛位。1992年，大英博物館打破了只展出古代文物的慣例，首次為在世畫家吳冠中舉辦了“吳冠中—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家”展，其中作品《小鳥天堂》被大英博物館收藏，成為中國傳統文化面向世界、面向當代的藝術先鋒，為推進中國現代繪畫的進程，做出了不同尋常的貢獻。

回想20世紀60年代前后，藝術表現工農兵的紅色時代，題材內容決定一切的創作年月，吳冠中提出“形式是內容，內容也是形式”，引起當時美術界熱議和批評。改革開放時期，他又說“筆墨等于零”，在美術界掀起陣陣波瀾，延續至今。他直言快語、思維敏捷，話語常常在美術界如霹靂般攝人心魄。人們以為他是一位藝術的猛士，其實他只是一位虔誠的藝術仆人。他說“筆墨等于零”，乍聽好像他反叛古人和傳統，其實他的生命全然是中國傳統文化之骨血。他說：“感覺自己離古人更近，離現在世人很遠?！彼x《石濤畫語錄》，激動得徹夜難眠，稱石濤為“中國現代繪畫之父”。這種心境和感受，證明他與古代偉大的藝術家靈犀相通。

吳冠中 照壁 68×138cm 紙本設色 1997年

他視美至高無上，在他心里，美不等于漂亮。美無處不在，它涵蓋一切、貫通一切、超越一切。他常講“象大于形”“繪畫不講形式不務正業”“美術實為美之術，不是畫術”，他的創作不以繪畫題材大小論高下、不以藝術種類立門戶、不以中西文化異同劃界線。內容與形式也無分別，這讓美術界不少同仁至今疑問重重。在他看來，“形式美”絕不是繪畫膚淺的外表、不是理性的預設或謀劃、不是我們能看見的點線面的抽象關系，而是與藝術家心、手、眼、身體、靈魂的綜合反應相關，來自人性和天理自然合一的想象最深處，需要我們用生命去體驗。

吳冠中說：“情感很重要，有什么樣的情感就有什么樣的審美。”由于每個人的天性不同、性情不同、感受不同，認識也不同，即使面對同一景象，反應也各異。我們看吳冠中的作品《松魂》《漢柏》《獅子林》《小鳥天堂》等，都是他赤膊捧著裝滿墨汁的噴灌筆（自己發明的筆），站在鋪于地上的丈二匹紙上，舞蹈般地一層層揮灑流滴彩墨而成，是非目視而神遇的杰作。他覺得用毛筆去畫跟不上他的心跳，他作畫習慣于“形式美”生命節律的綿延和舞蹈。他說中國傳統繪畫最寶貴的是“韻”，“氣韻”成為了他“形式美”的內在動力。

2015年6月27日，在北京798藝術區有一場關于《生命的風景—紀念吳冠中逝世五周年》的學術研討會，會上有一位博士提出：“吳冠中講藝術的形式美，對社會有什么意義？”他的問題代表了很多人的疑問。應該說藝術的意義是多元的，翻開世界藝術史，你會發現藝術史既是一部圖像的社會史，也是一部認識世界的視覺方式史；既是一部人性通向天理的美學史，也是一部人類生活與創造的文化史、藝術想象的創造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對社會都有意義。

回看2014年2月俄羅斯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我們看到了藝術家馬列維奇、康定斯基、夏加爾的藝術作品，被放大成為大型的活動性裝置藝術，作為他們國家面向世界的文化形象，展示于世界文化舞臺上。我們熟悉的藝術大師列賓、蘇里科夫等人的作品全然沒出現。為什么？應該說馬列維奇、康定斯基、夏加爾更讓俄羅斯人在世界上引為驕傲，因為馬列維奇、康定斯基、夏加爾為世界藝術史開創了認識世界的新方式、新視野、新審美；他們為蘇聯乃至世界如何觀察認識世界打開了另一扇門，應該說他們創造藝術的社會意義全然不同于列賓、蘇里科夫。

藝術的社會意義是多元的，吳冠中的藝術有大量對藝術與生命、藝術與自然、藝術與本體的思考。美國《世界藝術史》教科書中說：“吳冠中作為中國繪畫的先鋒出現在80年代。結合了他的中國背景和在法國的藝術學習，吳冠中發展出一種半抽象的藝術風格去描繪中國的山水……作品在悠久的中國山水畫傳統中占有一席之地，如石濤大師一般……中國藝術家仍在追求精神上與自然融合，通過他們的藝術作為一種手段去領悟人生和世界?！比藗兘裉熨H義地使用“形式美”這個詞，可能是因為中國確實缺乏了現代藝術教育之緣故。實際上“形式美”是老一輩藝術家的現代藝術理想與祖國藝術命運相關的現代性認知方式，也是傳統藝術與西方現代藝術在藝術家心中融會貫通的結果。我們應該認真研究吳冠中等老一輩藝術家給我們留下的有關繪畫“形式美”的思想體系，這是中國美術史上相對于現實主義的一座浪漫主義大山，背后有著無數老一輩藝術家的靈魂和夙愿，他們前赴后繼，共同為繼承傳統、拓展傳統、走向現代開創新的思路。這是中國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一部分，雖不是最終答案，但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成兩極生長著，代表著東方文化兩個璀璨的星座。吳冠中等老一輩藝術家引導我們走向未知、走向深邃無垠的宇宙、走向人性與自然和諧的最深處。

吳冠中 小鳥天堂 紙本設色

吳冠中 松柏過大年 49×68cm 紙本設色 2006年

（作者為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