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
人到暮年,病痛迅速而扎實地圍困了他。他逐漸失去的,不止是記憶和判斷力,還有對資產的掌控。
這是一場關于財富的爭奪戰。
交戰雙方都以解救者自居,指控對方是劫持者。

他們的爭奪對象,是慈善家李春平,和他擁有的話語權。
67歲的李春平身上,曾有過眾多惹人注目的標簽:“好萊塢影星妻子”、“繼承數十億遺產”、“百年慈善第一人”、中國第一輛勞斯萊斯的擁有者……
上一次被輿論密切關注是在十年前,他出了一本自傳——《懺悔無門》。
那時的李春平直言快語:“我本人沒什么可懺悔的,是想通過我曾經的迷茫和現在的清醒,向世人發警報:如果一味地追求財富,那是否將‘懺悔無門。”
發出警報的那個人,如今已不能時刻保持警醒。他多了一個身份,阿爾茲海默癥患者。
人到暮年,病痛迅速而扎實地圍困了他。他逐漸失去的,不止是記憶和判斷力,還有對資產的掌控。
去年12月份,他兩度被送進療養院,又兩度被“搶”出來。作戰雙方,一邊是至親,一邊是追隨他多年的(部分)身邊人。
比病痛更殘酷的,是財富引發的紛爭與指責,人性與欲望。
前不久,家人向朝陽法院提交申請,請求宣告李春平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在患病狀態下簽的各種協議作廢。
法院如何裁定,將決定這場爭奪戰的走向。
病人
與上一次公開露面相比,李春平明顯瘦了,標志性的卷發沒了,細碎的白發一茬茬拱出來。他穿著藍色毛衣,縮在寬大的木椅上,眼神有些聚不上焦。
“網上說您患有阿爾茲海默癥……”“沒有沒有。”
短短十幾分鐘采訪,早年電視節目上慈善家的神采已經消失殆盡。他顯得暴躁、健忘,說話反復,且大多都是短句,不能回答太過復雜的問題。
不管自己承不承認,他確實病了。
2016年2月,李春平生日前夕,定居瑞典的兩個妹妹打電話時,發現哥哥說話已經不那么利索了,很含糊。
兩個妹妹心中一驚,立馬飛回國領著他做檢查,醫生鑒定,李春平患有阿爾茲海默癥及額顳葉癡呆。阿爾茲海默癥,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李家有這樣的遺傳病史,李春平的母親和一個妹妹都得過。
問他的勞斯萊斯還在不在,他脫口而出“還在”,其實,早被他賣掉了。
所謂額顳葉癡呆,是指大腦里的額顳葉萎縮,表現為暴躁、健忘、失語,會有模仿語言的行為。
兩次接觸李春平的過程中,能看出他對身旁工作人員的“依賴”,身邊人總會擇機提示:李先生,前幾天咱們還給西城分局捐錢了吧?“捐錢了。”捐了幾百萬吧?“幾百萬。”

李春平在摩力圣匯享用午餐
實際情況是:2016年7月6日,李春平為西城公安分局患病民警捐款20萬元。
這不是最糟糕的。7月底,兩個妹妹再回國時發現——哥哥已經有了幾次尿失禁,在住所的走廊里大便。
檢測發現,李春平當時的智商為59分,低于正常人的71分。其他測試的評分也都在正常值以下。
阿爾茲海默癥最先損傷的是記憶力,越近的事忘得越快。對于他的狀況,醫生持悲觀態度:每天有好幾十萬的神經細胞控制不住地死亡,沒有新生,這種狀況不可逆轉,“只會持續下降,只會越來越差,到最后,什么都記不住”。
7月底,兩個妹妹帶李春平做完體檢后回了瑞典。兩人推選的在京家屬代表找李春平的秘書要體檢報告,秘書回答,報告不見了。
家人商議決定,把他送到專門的療養院。為此,她們制定了一次“秘密解救行動”。
2016年9月9日清晨6點,天剛擦亮,療養院兩位護士已經到了李春平居住的會所。妹妹李夏平適時從瑞典打來電話,說有個檢查,讓哥哥趕緊去做。李春平滿口答應。
時間太早,他身邊只有兩個人陪著,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帶上了車,送到了雙橋附近的一家療養機構。那邊自有人接應。
自家人送他去療養院還要偷偷摸摸?李夏平回答:“你不知道,必須趁人少,不然就帶不走了。”
秘密
盛年時的李春平肯定沒想過,自己暮年會過上如此混沌的生活。
1991年夏,他42歲,以美籍華人的身份回國,已從窮困青年變成了億萬富翁。在他自己敘述的版本中,他的人生,是所有成功故事里最迷人、哀傷和富有戲劇性的一個。
李春平生于1949年2月,當過9年兵,后來到北影廠保衛科工作。28歲時因為一個女孩和人“碴架”,傷了人,被開除黨籍和廠籍,勞教3年。出獄后找不到工作,窮困潦倒,還患上了肝炎。
到底有多窮,他后來跟身邊人回憶:曾經在垃圾箱里撿過吃的。
人生的高光時刻在1980年。他在自傳《懺悔無門》中寫道,那時出國是他唯一的目標,每天穿著借來的西裝,坐在北京飯店大堂,希望偶遇外國人把他帶走。還真的遇到了——一位美國人、好萊塢女影星,比他大38歲。后來,李春平隨“女影星”赴美共同生活,身份是“兒子、情人”。
在這段回憶中,他的人生逆轉來源于女影星的遺產:1989年11月結婚,1990年7月妻子去世。
李春平繼承了老太90%的遺產,包括橡樹山莊在內的三棟別墅莊園、西雅圖的一個房地產公司;梵高、畢加索的四幅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品油畫,還有她所有的珠寶首飾,股票及現金。
人們關心那好萊塢女影星究竟是誰,奧黛麗·赫本還是葛麗泰·嘉寶?他曾回答,都不是。
在媒體面前,李春平足夠爽利,除了不肯說出女影星的名字,對于其他的提問,幾乎沒有躲閃。
事實上,沒有人、也鮮有辦法去考證這些敘述的真實性。他在美國的11年到底是什么樣子,多年來一直隱沒在真相冰山之下。
反正走進公眾視野時,他已經是建國門邊上華僑村里尊貴的理查德。
李春平到底有多少錢?2009年,他曾跟媒體亮過家底:加起來應該有70億人民幣。盡管這個美籍華人的名字從未出現在任何榜單上,但這個數字在當年的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上,可以排到第70位。
巨額財富的真正來源,只有李春平的家人知道,但至今她們仍對此守口如瓶,“給他留一點秘密吧”。
人們可能以為,大多數時間里,李春平會和家人定居在華僑村1500平方米的豪宅里,在室內游泳池和古董字畫間享受生活。但事實是,這幾年,他把“摩力圣匯”當成了自己的家。
更多時候,這位老人身邊并沒有家人陪伴,在北京他已經沒有直系親屬了。
李春平共有姐妹5人,其中兩人已經過世,兩人移民歐洲,另一個妹妹生活在南方。妹妹李夏平說,他們兄妹間感情很好,平時經常通視頻或電話,去年哥哥過生日當天,兩個妹妹專程從瑞典飛回北京,家人團聚。
可這團聚變得越來越不易,在家人眼里,正是他在摩力圣匯久居,暗戰開始了。
身邊人
摩力圣匯是東二環光明橋附近的一家老牌溫泉會館,白天低調隱沒在路邊;晚上,整面外墻的霓虹燈都會亮起來。
這家人均消費190元的會館成立于2003年,提供健身、食宿等服務。用身邊工作人員的話講,李先生和這里的老板是故交,“住這舒服”。
李春平的住所在會館頂層。須經過一樓大堂通報,穿過來來往往著短衫、拖鞋的客人,乘電梯至6樓,才能見到他。這一層基本都屬于李春平。充值房費,一下就是5000萬。
電梯門打開,一個帶有躍層的套間,全是人,他的保姆、護士、保鏢、司機、朋友。
李春平光著腳,獨自享受著闊大的沙發,在這里,他說話的聲音最大。手邊整齊地碼放著飲料,6種,任他挑選。
正值午飯時間,餐車推到近前,小保姆們呼啦全起身,七手八腳把8道菜在茶幾上擺好。
老人反而沒有預兆地站起來,開始往外走。兩個保姆連忙挽住左右手。他要去爬樓,“(6層)一天20次。” 一名保姆說,不久前,李先生還在樓下的游泳池游了19個來回。
身邊人愿意向媒體展示“李先生身體健康,恢復得很好。”一家媒體的報道中也記錄,李先生“爬樓時健步如飛,爬完后大氣不帶喘。”但實際上,連日常的走動,老人也是很緩慢的,需要左右攙扶;喝湯時,會順著嘴角流下。
10分鐘里,老人連問了兩次“現在幾點了?”又問“我還有多少錢(現金)?”一位女士頭也不抬,“30800”。
套間里,并不是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李春平這,客廳角落的自動麻將機旁邊,4個女孩摸著牌,討論著規則。
多年孤身一人,一直跟在李春平身邊的,就是這幾十人的團隊,有的陪伴他多年,情同親人。
李春平曾說,“我的保姆小珍,從最開始一個月只有3塊錢工錢起,跟了我30年。后來我送她一套價值70萬的房子。”
24小時排班照顧。“提褲子、穿衣服都有人。你讓他一個人住,他沒法生活。我們喜歡他。他非常可愛。”一位保鏢說。
保鏢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為李先生擋女人”,“這人一有錢,就會有女的往上貼,李先生是單身,上門的就更多了。
韓琳是媒體多次曝出的“家屬代表韓女士。”她不愿向外界公布自己與李春平的關系。只是說,“我們相識8年,我非常了解他。”
盡管2016年12月21日的《北京青年》報上,有一則以李春平名義刊登的聲明:“本人和韓琳女士沒有任何關系。”但妹妹李夏平確認了韓琳的地位:“我們遠在國外,韓琳就是李春平的家屬代表。”
大多數時間里,韓琳都在春平廣場的頂層,“商場的很多事情需要我幫他打理。”
漸漸地,她發現,李春平的身邊人從原來的20多人,增長到現在的40人,光秘書就有6個。“而且還多了很多社會人員。”韓琳說。
無論在家人還是身邊人眼里,晚年的李春平都像個孩子,喜歡前呼后擁,喜歡好聽的話,希望每天不同的人跟他說“李先生,您真帥”。身邊人甜言蜜語哄他,他就開心,就會發錢。
豪賭
在韓琳眼里,李春平最不在乎的就是錢;最在意的,也是錢。
幾天的接觸,李春平的身邊人沒怎么提起過“慈善”二字,說起最多的是發錢。
在有限的公共信息中,回國后的李春平不經商、不參政,只做慈善,有人稱他為“中國慈善第一人”。有人計算過,在過去20多年里,他平均每天捐款7萬元。
多位接觸過李春平的人,對他的印象有三個關鍵詞:真實、善良、任性。早些年,華僑村一樓的那間辦公室每天門都開著,李先生經常會在院子里溜達。韓琳看到,有時來了人,說一句“我女兒生病了,李先生,您拿一萬塊錢救一下吧。”他二話不說,也不核實,直接吩咐秘書,“拿錢拿錢”。
辦公室里常年有秘書待命,保險柜里放著上百萬現金。
有時韓琳也問他,怎么不核實一下。李春平總說,“我寧愿救錯幾個人,也不愿意錯過我該救的人。雖然可能有騙子,但總有一個是對的。”
那幾年,那間小辦公室,每天發幾十萬塊錢出去很正常。給求助者多少錢,則完全看他心情。心情好了,走在大街上,見到路人也發。
他的另一個喜好是收古董。那時辦公室的院子里,除了來求助的人,就是扛著文物叫價的文物販子。李春平干脆利落,要價幾十萬的,基本端詳一下就出價,也很少還價,上千萬的文物,他才會拿過放大鏡。如今華僑村的辦公室里,各類文物還堆得四處都是。
家人說,在對文物的品鑒上,李春平算是個行家,以前收購的九成以上是真品,生病以后眼也花了,買的一半都是贗品。
這兩三年,李春平的經濟狀況愈加糟糕,持續、密集的捐款和買古董都大幅減少了。這一切,與他的另一項愛好有關。
李春平很喜歡打牌。在北京玩斗地主、打麻將,一晚幾十萬的輸贏。七八年前,他開始頻繁往返于北京和澳門之間。
在澳門,一個只有賭桌、數字和籌碼的世界。他最喜歡玩“百家樂”,“輸個四五千萬,一下子能還上來,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問題。”李的家人說。就在2016年,李春平還曾在一個月里去了四次澳門。每次去澳門,他都習慣帶上一大幫子人,有時也帶家人去。
因為賭博欠債,當年花了他2000萬,并把作為他頂級富豪標志的三輛勞斯萊斯:紅色Comiche IV、白色銀駒Ⅱ、紫紅色銀駒Ⅲ,連同boss連號的車牌,作價500萬賣掉。
家人說,去年7月,李春平的賬面上的流動資金已經很少了。
有兩套房產也被他抵押了,貸出3000多萬,就為了還這3000多萬,李春平身邊開始有公司介入。
2016年6月,從澳門回北京后,他就與這家公司簽署了資產托管協議。
失控
家人與身邊人的第二次交鋒,在2016年10月25號晚上12點。
一行7輛車的車隊夜襲療養院,下來20多人,帶走了李春平。療養院當場報警。消失了25個小時后,警方在一個公寓里找到了他。
韓琳問過李春平,那25個小時到底發生了什么,李春平只記得他簽了很多合同,但他已記不清自己都簽了什么,只記得是讓他認可林杰。
林杰,就是與李春平簽訂資產管理協議書的那家公司的法人。
記者獲得的文件顯示,2016年6月22日,李春平作為甲方,簽訂了一份資產管理協議書,乙方是中科聯合企業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科)。
協議顯示,李春平在北京的全部地產及其他物業,包括土地與房屋、在中國大陸擁有所有權的不動產和物業,均交由中科管理,托管期為20年,李春平每年可獲得7000萬元的收入。
這份協議讓李家人感受到莫大的危機。而李先生在不動產春平廣場的年租金收入就達4000萬元。
更嚴重的在于,另一份文件顯示,中科抵押了李春平的部分資產,向另一家公司貸款了2.5個億。
一位與李春平關系親密的人士說,“很多重要文件他都不看內容,直接簽名。”
把李春平送回療養院之后,韓琳也開始接手他的產業。2016年9月21日,李春平又在另一份委托書上簽上名字,“特委托韓琳打理我的所有財產,做我的唯一監護人。”
這里的“所有財產”,包括李名下所有房產、古董、摩力圣匯溫泉會館儲值卡、銀行卡、現金,以及保險柜內所有財物。
韓琳開始向春平廣場的租戶收租。
實際上,逐漸失去高級思維能力的李春平,那時與外界的聯絡已經很難自主了。他的手機在秘書手里。
有一家商戶要在樓上立廣告牌,整個溝通的過程,全是通過常在李春平身邊的一位朋友。
妹妹李夏平、李建平和韓琳都覺得,李春平現在就像個木偶,被控制了。
春平廣場只占李春平房產本中的6個。而他名下的房產本,一共有39個。
除房產外,華僑村等各處還堆滿了他早年購買的古董。據韓琳的估計,所有古董的價值應該在6億人民幣以上。
2016年12月16日,家人與工作人員之間爆發了第三次爭奪戰,比前兩次更為激烈。
這是暗藏刀劍的貼身肉搏,他們爭的,就是最后的財富——房本。
韓琳說,此前,這39個房本一直在李春平的工作人員手中。與中科簽署那個托管協議后,意味著房本有可能已被其他人實際控制。
這天,韓琳將李春平從療養院帶出,打算在朝陽區房產交易大廳掛失房本。但掛失需要公證書證明李春平的護照為真,韓琳便通知李春平的秘書送公證書到場。聞訊趕來的工作人員有近30個,將李春平團團圍住,他們又把老人請回了摩力圣匯。
2016年12月底,爭奪戰開始白熱化。
以韓琳為代表的家人,委托朋友發網帖爆料,以求獲得媒體和公眾關注。
只有李春平,看起來仍舊沒有心機,越來越像個孩子。
在療養院,他第一次學會了用微信,給韓琳發語音,“你什么時候來看我?”“你給我帶點巧克力來。”
(劉軍薦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