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海勒
第九章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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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杰少校簽署的每一份公文,照例過了二至十天的時間,必定退還給他,不過附上了一頁空白紙,要求他再簽個字。退還的公文總比原來厚了許多,因為他上次簽字的紙和供他再簽字的附加紙中間,添進了不少張紙,全都是散駐各處的所有其他軍官新近才簽的字。那些軍官也是一天到晚忙著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看著簡單的公文愈積愈厚,最終積成大本大本的手稿,梅杰少校好不失望。他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不管簽了多少回,總要返回,還讓他簽一次。他漸漸明白,要想擺脫其中任何一份公文,都是白費心機。一天——就是刑事調查部那名工作人員初次來訪后的第二天——梅杰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沒簽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想看看會有什么效果。他挺喜歡這個簽名,實在是非常喜歡,于是,這之后,他整個下午都在所有公文上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這純粹是他一時無聊所為,自然也是一種反抗行為,他知道事后必定會因此而受到嚴懲。翌日上午,他膽戰心驚地走進辦公室,卻巴望著看看會發生什么事。結果,啥事兒也沒有。
他犯了罪,但反倒是樁好事,原因是,凡經他簽上華盛頓·歐文姓名的公文,再沒有一份退還!最終取得了進展,于是,梅杰少校便以全身心的熱情,投入新的事業。往公文上簽署華盛頓·歐文的姓名,這或許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動,但總要比簽“梅杰·梅杰·梅杰”有些趣味。一旦華盛頓·歐文實在乏味了,他就倒個個兒,寫成歐文·華盛頓,直簽到再無趣味為止。他終究是了結了一樁事情,因為凡是簽上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的公文,再沒有一份返回中隊。
最終真正返回中隊的,倒是假扮成了飛行員的另一名刑事調查部工作人員。中隊上下全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因為他向他們吐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并懇求每個人別告訴其他任何人,可其實呢,他早就跟其他人說了,自己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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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杰少校撒了謊,但一切正常。對此,他實在是沒有絲毫驚訝的感覺,因為他早就發現,真正說謊的人,總體上說,較不說謊的人來得機敏,有抱負,也更容易達到目的。要是跟刑事調查部的第二個工作人員說了實活,他就會給自己惹一身麻煩的。相反,他說了個謊,反倒可以無憂無慮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自刑事調查部派第二個工作人員來中隊暗查以后,梅杰少校工作時變得越發慎重。所有簽字他一律改用左手,并且得戴上墨鏡和假髭——他曾用了這兩樣東西做掩護,想再上球場打籃球,但結果失敗了。為了做進一步的防備,他巧妙地把華盛頓·歐文改成了約翰·彌爾頓。約翰·彌爾頓靈活性強,且又簡潔。跟華盛頓·歐文一樣,一旦寫膩了,也可以倒過來寫,而且效果同樣不錯。此外,還能使梅杰少校簽字的效率提高一倍,因為比起自己的姓名或是華盛頓·歐文的姓名,約翰·彌爾頓要簡短得多,寫起來也就省了不少時間。另外還有一個方面,約翰·彌爾頓也極有成效。約翰·彌爾頓具有極廣泛的用途,于是,梅杰少校沒多久就把簽名寫進了假想的對話片斷。這樣,公文上便有可能見到一些典型的批注:“約翰·彌爾頓是個性虐待狂”,或是“你見過彌爾頓嗎,約翰?”其中有一條是他最為感到自豪的:“約翰中有人嗎,彌爾頓?”約翰·彌爾頓展現了一個個嶄新的前景,處處是使之不盡的妙計,為永遠消滅令人厭倦的單調提供了保障。一旦寫煩了約翰·彌爾頓,梅杰少校便又改寫華盛頓·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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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墨鏡鑲的是品紅色寬邊鏡架。那副假髭則是身著鮮艷服裝的街頭手搖風琴藝人用的那種。一天,梅杰少校覺著自己再也耐不得孤獨了,于是,便戴上墨鏡和假髭,前去球場打籃球。他裝出一副輕松隨便的模樣,漫步走向球場,暗地里則在默默祈禱,可千萬別讓人給認出來。其余的人全都裝作沒認出他,于是,他便來了興頭。他很為自己這無害的計策感到慶幸,正當他暗自得意時,對方一名隊員突然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倒在地。不一會兒,又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他頓時反應了過來,他們全都認出了他,正利用他的偽裝,不是用肘擠他,就是用腳絆他,或是使足了勁把他推來搡去。他們壓根就不希望他在這里。他剛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的隊員便本能地跟對方的隊員聯合了起來,仿佛一群兇暴的亂民,圍住他狂叫亂吼,惡語咒罵,又拳腳相加。他們把他打倒在地,趁他還沒來得及爬起身,便對著他猛踢。當他盲目地掙扎著站起身之后,他們對他又是拳打腳踢。他雙手捂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他們一個個你擁我擠,發了狂一般,身不由己地涌上去,狠狠地對著他拳打腳踢,用手指摳挖他的眼睛,又用亂腳踩他。他給打得天旋地轉,直至壕溝邊,一頭栽了下去。在溝底,他站住了腳,沿另一側爬了上去,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身后那伙人沖著他大聲吼叫,亂擲石塊,直到他踉蹌地拐過中隊辦公室帳篷一角,方才躲了過去。遭圍攻時,梅杰少校自始至終最關心的是,千萬別讓墨鏡和假髭掉落下來,如此,他或許能偽裝下去,也就沒必要再以中隊長的身份出現跟他們沖撞了——這可是最讓他害怕的事。
回到辦公室,他哭了;哭完,他便洗凈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跡,擦去臉頰和前額上抓傷處的泥垢,于是,把陶塞軍士召了進去。
“從現在起,”他說,“只要我在這兒,任何人不得進來見我。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長官,”陶塞軍士說,“包括我嗎?”
“是的?!?/p>
“我知道了。就這些嗎?”
“就這些?!?/p>
“要是您在的時候,有人真的要來見您,我該怎么跟他們說?”
“告訴他們我就在里邊,讓他們等著?!?/p>
“是的,長官。等多長時間?”
“等到我離開?!?/p>
“那么,之后我該怎么應付他們?”
“這我就管不著了。”
“您離開后,我可以讓他們進去見您嗎?”
“可以?!?/p>
“可您早就不在這兒了,是不是?”
“是的。”
“明白了,長官。就這些嗎?”
“就這些?!?/p>
“是,長官?!?/p>
“從現在起,”梅杰少校對那個替他收拾屋子的中年士兵說,“我在這兒的時候,你別進來問我是否有什么吩咐。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長官,”勤務兵說,“我該什么時候進來問您是否有什么吩咐?”
“我不在的時候?!?/p>
“是,長官。那我該做什么?”
“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p>
“可是您不在的話,就沒法吩咐我了。您會在這里嗎?”
“不會?!?/p>
“那我該怎么辦?”
“該辦的事,就辦?!?/p>
“是,長官?!?/p>
“就這些?!泵方苌傩Uf。
“是,長官,”勤務兵說,“就這些嗎?”
“不,還有,”梅杰少校說,“你也別進來打掃。只要你不知道我是否在這里,千萬別進來。”
“是,長官。可是我沒法一直知道你究竟是否在里邊?!?/p>
“假如你不知道,你就只當我在這里,你自己就走開,等弄明白了再說。知道了嗎?”
“知道了,長官?!?/p>
“很抱歉,不得不跟你這么說話,可我實在是迫不得已。再見?!?/p>
“再見,長官?!?/p>
“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p>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杰少校對米洛·明德賓德說,“我不再上食堂吃飯。我要人把每頓飯都送到我的活動房去?!?/p>
“我想這主意倒是挺不錯,長官,”米洛答道,“這樣,我就可以另外給您做些菜,其他人絕對不知道。我保證您一定喜歡吃??ㄋ伎ㄌ厣闲R恢本秃芟矚g吃。”
“我不需要什么特別的菜。其他軍官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讓送飯的人在我的門上敲一下,把托盤擱在臺階上,就可以了。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長官,”米洛說,“十分明白。我讓人藏了些緬因活龍蝦,今天晚上我就燒給您吃,另外再給您來一盤鮮美可口的羅克福爾干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這種蛋糕是昨天跟法國地下組織的一名重要成員一塊從巴黎偷運出來的。開始先這么吃,行嗎?”
“不行?!?/p>
“是,長官。我明白了。”
當晚用餐時,米洛給梅杰少校送去了烤緬因龍蝦,鮮美可口的羅克福爾干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梅杰少校頗為惱火。不過,要是讓人送回去,只會白白浪費,或者由別的什么人吃掉。梅杰少校可是酷愛吃烤龍蝦的。他便很內疚地把這頓飯吃了下去。第二天中午,送來的是馬里蘭水龜和整一夸脫一九三七年釀制的佩里尼翁酒。梅杰少校連想都沒想,便三口兩口地吃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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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第二十二條軍規》,揚 恝 程愛民 鄒惠玲 譯,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