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譚娟
摘要:伴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文化生活市場化、電子化、網絡化的程度愈演愈烈,而傳統戲曲文化面臨的危機卻越來越難以挽回。然而,傳統戲曲在所謂的“草根階層”,仍然保存著旺盛的生命力。民間戲曲愛好者在人員構成、組織形式、心理動因、審美意向、文化內涵等方面擁有獨自的特點。非功利的藝術訴求、質樸純真的生命美學、深厚溫馨的家園情結、抱團取暖的修禊意識是其豐厚的文化底蘊。“禮失求諸野”,充分發掘底層民眾的戲曲文化內涵可以從根本上繁榮民族傳統戲曲文化提供有益的借鑒。
關鍵詞:草根;民間;戲曲文化;田野考察
中圖分類號:J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2-0156-06
戲曲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最生動的一個組成部分,被譽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但隨著科技的發展,時代的進步,傳統戲曲文化日漸衰落。近年來,盡管政府文化主管部門實施了許多舉措,在中華戲曲文化的舞臺上也曾精心培植出一些獲得各種獎項的劇目,但戲曲文化衰落的整體趨勢卻沒有得到有效遏止。
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發現河南省省會鄭州市金水河畔的樹林之中傳來一陣陣絲弦、云板聲,地方戲曲選段一曲未了,一曲接上,唱得雖然并不專業,卻唱得身心投入、群情激昂。其中的演唱者、伴奏者、圍觀者多是市井與鄉鎮中的下層百姓,以往這是一個被稱作“下里巴人”的群體,如今又有了新的名稱:“草根一族”。后來筆者經過田野考察發現,這樣的“草根戲曲族”在許多城市都很普遍,猶如形色不一的野草在已經拋荒的土地上恣意蔓延。
“草根”,來自英文的grass roots,意指一個社會中屬于民間的、大眾的、底層的、低學歷的、相對貧寒的群體。“草根”已經成為當下流行話語中一個高頻率出現的熱詞。其實,在漢語常用詞中,早就有“草民”一詞,指的也是與上層的、掌權的、主流的、精英的相對而言的底層民眾。草生活在生物圈的底層,最普通,數量最大,生命力最頑強、最旺盛,正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大地生態倫理學之父霍爾姆斯·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說:“一切肉體都是青草,如果‘青草是指生命物質賴以存在的光合作用的基礎的話。”“草”是生態網中的基本成員,“沒有我們人類的文化,它們仍能運行;但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就無法生存,因為它們構成了我們賴以為生的生物共同體的金字塔”①。如此看來,無論是當代與古代、東方與西方,將“草”或“草根”比附“底層民眾”的說法,實在是恰切而又生動!
中國傳統戲曲為什么在整體衰落之際,卻依然在“草根階層”中如此火爆呢?草根們對于戲曲鍥而不舍的苦苦守望對于傳統戲曲文化意味著什么?這些“戲曲草根們”當下的境遇與心態如何?他們的戲曲生涯背后的審美意向與文化底蘊又該作何理解?草根一族的戲曲活動對于當代文化建設的價值、意義何在?帶著這些問題,我們開始了為期兩年的田野考察。兩年來,筆者的研究團隊跨越河南、江
收稿日期:2016-11-15
*基金項目:蘇州大學科研重點資助項目“地方戲曲在底層民眾文化生活中的地位與價值”(BV1500114)。
作者簡介:張平,女,蘇州大學音樂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蘇州215123)。
譚娟,女,海口經濟學院音樂學院講師(海口571127)。
蘇、陜西、貴州、甘肅、海南數個省份,走過十多個城市、鄉鎮、社區,拜訪了百余位“戲曲草根”,使我們對上述問題終于有了一些粗淺的體驗與感悟。
一、民間戲曲活動的人員構成與組織形式
民間戲曲活動的參與者身份十分復雜,而且北方省份與南方省份有顯著的差異。比如,在河南省的鄭州、開封、新鄉等城市,參與者有郊縣的農民、退休職工、下崗工人、家庭婦女、小商小販、退伍兵、手藝人、農民工以及城鄉交界處的閑散人員等。而在江蘇的鹽城地區,參與者的文化程度與社會身份相對要高一些。這種情形還會因劇種不同有所差別,如京劇參與者的文化程度與社會身份高于曲藝和地方戲的參與者。無論南方、北方,草根戲曲愛好者中的骨干分子年齡均在50歲到70歲,70歲以上的亦不在少數,30歲上下的年輕人極為稀少。一般情況下,參與者中女性略多于男性。
民間戲曲活動的組織形式因地制宜,方式靈活,類型不一,從整體上大致可以劃分為以下三類。
一是有政府文化部門介入的社團。一般說來,南方省份或經濟比較富裕的地區,草根戲曲團體的社會組織化程度相對較高;北方經濟水準較低的地區,草根戲曲團體的社會組織化程度也相對較低。如在江蘇省,草根戲曲愛好者經當地文化館、群藝館或鄉鎮政府組織與指導,成立了業余排練與演出的團體。如鹽城市的“群星淮劇團”、東臺市的“百花戲劇社”、濱海縣的“常青藝術團”和“陽光藝術團”,都是由文化局批準而組建的團體,建制比較完整,包括服裝道具在內的設備比較齊全,它們除了自娛自樂,甚至可以合法地搞一點經營性演出。又如河南新鄉地區的“懷梆”,在河南師范大學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主任丁永祥教授的關心支持下成功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也會給一些資助,在河南新鄉縣合河鄉大泉村,在鄉政府、村委會的支持下也在農閑時成立有松散的“懷邦劇團”。
二是由地方上喜歡戲曲的富裕戶資助的社團。這類社團能夠維持經常性的演出活動,并在該地區造成一定的影響。如江蘇省鹽城市濱海縣的“淮劇票友藝術團”屬于純粹草根們自行組織的票友團,得到當地姜素紅女士的全力贊助。姜素紅女士自幼酷愛淮劇,她說服家人拿出相當的資金,為這個票友團置辦了服裝、道具、樂器、音響設備。過年過節,她不但要請這些草根戲曲愛好者聚餐,還要給他們發“紅包”,團員們對她都很感激。類似的組織形式,還有河南汝州市的“臨汝鎮趙香豫劇團”。該劇團由當地鄉鎮女企業家、戲曲的狂熱愛好者趙香女士組建,興旺時一年可以演出一百多場,甚至到周邊的縣、鄉演出。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太富裕的戲曲愛好者自己省吃減用擠出錢財籌辦的劇團。如開封市退休工人許建民拿出自己的數萬元積蓄,與一班志同道合的戲曲愛好者一起組建的草根劇團“中國翰園戲曲藝術團”,13年來在龍亭游覽區堅持為民眾義務演出,深受開封民眾歡迎。
以上兩類,在草根階層的戲曲活動中組織化程度較高,但數量不多。民間戲曲活動更為普遍的組織形式,則是在城鎮的某些湖邊、河畔、橋頭、樹林,或某些開放型的公園、景點內近乎“撂場子”“擺地攤”的聚會,可以姑且稱作草根們的“抱團取暖”。這里的“樂隊”是臨時拼湊的,“演員”和“觀眾”都是流動的,只要有興趣,誰都可以上來拉一曲、唱一段。哪怕是過路“打醬油”的,一時興起,也可以過來吼一嗓子。在西安市的城墻根、鄭州市的金水河畔,天氣好時,有許多這樣的“地攤”“場子”;遠在海南島的海口萬綠園、金牛嶺公園,也有這樣的地方戲“地攤”。
二、草根戲曲愛好者的心理動因與心理效應
2015年春節,筆者采訪了帶著京胡、中阮、曲譜從內地相約來海南度假的4位退休老人,其中的徐阿姨已經77歲了,她說自從迷上京劇后,唱戲便成了她的第二生命,平時省吃減用,退休的那點工資全都花到這方面了,這么多年就指望這個活著呢!
采訪對象江蘇東臺市的孫麗云女士說:幾年唱下來,感覺年齡好像沒有長,不覺得自己已經70多歲了,唱戲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幾天不唱戲就會感覺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活得沒有意思,沒有精神。
采訪對象薛百琴,女,40歲,在開封市開了一家個體理發店,自從多年前迷上唱戲后,連生意也懶得做了。老公一氣之下就把她的譜子、梆子藏起來,結果她患上抑郁癥,身上還憋出幾個疙瘩,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治療費花了一萬多元。老公看了心疼,說你喜歡唱戲就唱吧。如今她不但沒病了,而且人也顯得更年輕、更漂亮了。她說,唱戲真開心,我現在覺得生活過得很幸福。
采訪對象余書習先生,是河南省寶豐縣馬街村的民間老藝人,已經95歲,精神依然健旺。他唱了一輩子三弦書,晚上鄰居們來串門兒,唱唱三弦書,給大家取個樂。他對我們說:唱能“解心焦”,唱三弦書發出的是內音,對五臟六腑都有好處,勤唱腦子就不會癡呆。
從上述個案看來,草根戲曲愛好者的一個顯著心理特征,便是對于傳統戲曲藝術有著內在的、強烈的興趣。他們對于“唱戲”的酷愛與癡迷,與知識無關、與思想無關、與現實功利無關,甚至與教育無關,那僅僅是出自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抑制不住的沖動,一種無端的興致,一種莫名的熱愛。“生來愛唱”,這可能是他們唯一的心理動因。
“音樂存在于人的身體中,需要特殊的條件將其引發出來。”②戲曲的音樂元素早已存在于草根們的身體中,一旦引發出來,就會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年前,筆者在《聆聽大地》一書中曾經從發生學的意義上考證:人類的歌唱就像鳥的鳴叫、獸的吼叫一樣,當屬于一種本能,“與人類最基本的生物屬性、與人的自然方面的某些生理屬性直接相關”③。心理與生理總是相互作用的。當代的新興學科“音樂治療學”認為:音樂與歌唱具有某些神秘力量,可以直接鼓動身體和心靈。人們可以憑借音樂和歌唱“轉換氣氛、恢復精神、化解不安與緊張、集中注意力、舒緩壓力、幫助入眠、緩和悲傷、安定情緒、豐富情感、消除身心疲憊,使食物、茶變得更好入口”④。在醫藥資源明顯不足的當下中國,如果在廣大民眾中普遍推廣民間歌唱,倒是可以坐收娛樂、健身雙重效果的。這在一些草根戲曲愛好者身上已經得到驗證。
采訪對象王素枝,51歲,開封一家皮鞋作坊的女老板。由于更年期反應,她患有乳腺增生很難熬,身體、精神都不舒服。有一段時間,她天天在家里哭,不想活。偶爾一個機會,她參與河南電視臺戲迷問答節目得了獎,從此就喜歡上豫劇。她跟電腦學、跟手機學,如今已經能唱《秦雪梅吊孝》《斷橋》《大祭樁》《桃花庵》《秦香蓮》中的三十多個唱段,心情好了,身體也好了,更年期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我們在考察過程中還發現,這種草根階層自發的演唱活動,還可以增強人們的自信、自尊。唱得好、唱得差,聽眾并不十分計較,只要唱出精氣神,就能獲得一片贊賞。只要敢于站出來表演,“地攤”的中心就變成“舞臺”的中心,演唱者也就成了角兒!
草根階層自發組織的演唱群體,不以營利為目的,其存在的根基是自娛自樂,是為了一種內在的、自足的精神需求,所以,在專業院團普遍生存維艱的當下,草根們的戲曲活動卻能夠“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漫山遍野地生長著。與專業演出團體有時不免出現爭名奪利、爭風吃醋不同,這些民間自娛自樂群體只是為了“抱團取暖”才聚到一起的,因此內部很團結。
三、草根階層戲曲演唱行為的審美意向與文化內涵
相對于全國各地的草根戲曲活動,我們的考察僅為九牛一毛。但在我們有限的考察中,草根們涉及的劇種與曲目就已經非常可觀。涉及的劇種有京劇、豫劇、曲劇、越調、秦腔、懷梆、宛梆、二夾弦、越劇、蘇劇、錫劇、淮劇、瓊劇以及貴州的儺戲、安徽的黃梅戲,還有曲藝中的道情、宣卷、河南墜子、大鼓書、三弦書等。至于涉及的曲目,就更是不勝數,多為膾炙人口的經典唱段。如京劇中的《狀元媒》《珠簾寨》《女起解》《野豬林》《武家坡》《大登殿》《三家店》《桑園會》《坐宮》《穆桂英掛帥》《鎖麟囊》等,越劇、淮劇、黃梅戲中的《潘閣舍妻》《三哭殿》《天仙配》《女駙馬》《珍珠塔》《繡花女傳奇》《花庭會》《鄭巧嬌》《香羅帶》《玉杯緣》《小姑賢》《臨江驛》《曹莊殺妻》《桃源會》《鍘西宮》《楊秀英告狀》等,豫劇和曲劇中的《桃花庵》《鍘美案》《墻頭記》《西廂記》《南陽關》《花木蘭》《白蓮花》《白蛇傳》《大祭樁》《風雪配》《陳三兩》《卷席筒》《賣苗郎》《三上轎》《潘必正》《王寶釧》《扈三娘》《花打朝》《打金枝》《打焦贊》《打孟良》《三打陶三春》《五女拜壽》《盤夫索夫》《桑園收子》《刀劈楊藩》《劉榮私訪》《秦雪梅吊孝》《貍貓換太子》《淚灑相思地》等。還有曲藝中喜聞樂見的河南墜子《偷石榴》《十個大雞子兒》等。像豫北地區流行的懷梆,有許多自己獨特劇目,如《雙頭驢》《趕秦三》《金榮下山》《陳狀元》《老少換》《老黃牛分家》《白玉杯》《杜躍進妃》《鄒老漢送女》《三盤英》《跑桃源》《李彥龍征戰》《抄林英》等。現代戲《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以及《朝陽溝》《人歡馬叫》《倒霉大叔的婚事》《村官李天成》中的一些唱段都是百唱不厭的保留節目。
草根階層戲曲演唱行為的審美意向是什么?其中又具有哪些文化內涵?我們有必要做出進一步的探討。
關于“美”的含義,學術界可以舉出數十、上百個相似或相反的概念。諸如美是運動的形式,美是符號的結構,美是反形式,美是無調式,美是和諧,美是差異,美是異端,美是時尚,美是變形,美是抽象的聆聽,等等。這些美學概念也許都有道理,但均不足以解釋草根一族的戲曲審美活動。最適合他們的,還是康德與托爾斯泰崇尚的“情感美學”。“康德美學的突出處和新穎點即是他第一次在哲學歷史里嚴格地、系統地為‘審美劃出一獨自的領域,即人類心意里的一個特殊的狀態,即情緒。”⑤這種審美情緒表現為認識與意志、悟性和理性的中介體。托爾斯泰在其《藝術論》一書中反復強調美是“情感”與“情感的交流與共鳴”,“如果一個人在現實中或想象中體驗到痛苦的可怕或享受的甘美,他把這些感情在畫布上或大理石上表現出來,使其他的人為這些情感所感染。那么,同樣的,這也是藝術。如果一個人體驗到或者想象出愉悅、快樂、憂郁、失望、爽朗、灰心等感情,以及這種感情的互相轉換,他用聲音把這些情感表現出來,使聽眾為這些感情所感染,也向他一樣體驗到這些感情,那么,同樣的,這也是藝術”⑥。草根戲曲愛好者總是傾向于自然、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情感。對于自己來說,唱戲是為了宣泄內心的喜怒哀樂,并將這些喜怒哀樂傳導給他人;對于身邊的人來說,唱戲則又起到宣示抑惡揚善的社會效應。概而言之,“對內宣泄喜怒哀樂,對外宣示抑惡揚善”是草根戲曲愛好者的審美意向。
草根戲曲活動的文化內涵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對于“家庭倫理”的維護。重視家庭倫理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習近平同志指出:“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不論時代發生多大變化,不論生活格局發生多大變化,我們都要重視家庭建設,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風。”⑦草根一族最喜愛的劇目與唱段多與孝敬父母、夫妻相愛、手足相親、親友和諧的“家庭倫理”密切相關,如《五女拜壽》《秦雪梅吊孝》《大祭樁》《打金枝》《小姑賢》等。
采訪對象王鳳枝,現年56歲,下崗后自己開了一間生產卷煙絲機配件的作坊,夫婦倆都迷上了唱戲,丈夫唱許仙,她唱白素貞,丈夫唱栓寶,她唱銀環,丈夫唱倒霉大叔,她唱魏淑蘭,唱戲成了兩口子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光。不幸的是,2015年丈夫得了絕癥突然走了,王鳳枝說:“我的天就塌下來了,沒有人給我配戲了,在家里一個人的時候,睜開眼就是他,閉上眼還是他。和我一起玩的戲迷小姐妹知道我的情況,每天都來叫我出去唱戲,是戲曲和戲迷姐妹們把我從痛苦中救了出來。”更讓人感動的是,王鳳枝的婆婆也是個老戲迷,兒子去世后,老人家終日以淚洗面。鳳枝看著難受,就給老人唱那段《大祭樁》:“婆母娘你若是再要難受,來來來我的婆母娘哇,你還是打、還是罵,你就拐杖來抽……”王鳳枝說:“一段還沒唱完,把俺婆婆唱得淚如泉涌,婆媳倆抱頭痛哭。唱一唱,哭一哭,這一大段唱腔就像是一場傾盆大雨,把我們婆媳倆心里淤積的痛苦悲傷全都沖出來了!”這令人想起兩千多年前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關于悲劇的“心靈凈化說”,這一古老的美學理論如今仍在東方古城開封的一家底層民眾的家庭里實踐著!
二是對于社會正義的頌揚。草根一族喜愛的劇目與唱段多與社會正義相關,如《穆桂英掛帥》《鍘美案》《花木蘭》《卷席筒》《劉榮私訪》《貍貓換太子》等。前文講到的開封市的薛百琴女士,跟隨豫劇老藝術家陳德州先生學戲多年,已經成為圈內頗有名氣的“女黑頭”。她現在自己成立了一個戲迷協會,每周一、四、六晚上在蘋果園附近的勞動路口無償為戲迷朋友演唱,往往還沒開場,就已經有很多人早早過來等候。她演唱《鍘美案》,酣暢淋漓:“慢說你是駙馬到,你就是龍子龍孫我也不饒,頭上打掉烏紗帽,身上再扒滾龍袍,緊緊麻繩捆三道,我要是貪贓賣法我不姓包……”這個唱段總能引起全場轟動,觀眾們群情激昂,掌聲熱烈,深深為包公鐵面無私、不畏權貴、為民請命、嚴厲執法的精神所感動。一位退休的老人甚至還為她專門購買了一臺音響,希望她能把包青天的精神唱得更響亮。
此外,草根一族喜愛的唱段還有樣板戲里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臨行喝媽一碗酒》《朝霞映在陽澄湖上》以及現代戲《朝陽溝》中的《銀環上山》《咱兩個在學校》《親家母你坐下》。人們喜歡這些唱段也是因為認同這些優美旋律、生動語匯深處的文化內涵,即深蘊其中的是非觀念與人間親情。
四、草根階層的戲曲審美文化底蘊
在市場經濟、現代科技的擠壓下,中華民族優秀的戲曲文化受到很大沖擊,早先盛行于各大都市的戲曲舞臺與名伶大師早已風光不再,現代草根一族的戲曲活動卻在野火春風中生長著、蔓延著,為民族的傳統戲曲文化保留著一脈野生的基因。宗白華先生曾經指出:時代與生活不斷前進,那些體制化的“文明”往往會轉瞬之間沉淀為不適宜的東西。一個民族的“源頭活水”“中國真正的文化力量是‘來自田間。農村不僅是中國物質生產的基礎,一切偉大的,真正創造的人物也是‘來自民間,多半是農人的子孫”⑧。草根階層簡陋、粗糙的戲曲活動為何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存能力?從人類審美文化學的意義上,我們或可嘗試做如下解釋。
1.非功利的藝術活動訴求
賈克·阿達利(Jacques Attali)從音樂文化社會學的意義上指出:“音樂從無形的快樂變為商品,預示了一個由符號構成、販賣無形物質的社會的到來,而金錢主宰著此社會的關系”,“演藝事業、明星制度、令人目不暇給的暢銷曲,代表著一個深化的制度上與文化上的殖民”⑨。這種金錢對于藝術活動的“殖民化”,已蔓延、浸淫到現代社會的各個層面,但令人欣慰的是,在中國熱愛傳統戲曲的草根一族這里,仍然保留著一塊“化外之地”。
與國營的、民營的專業戲曲演出團體不同,草根們自發的戲曲演出活動的動因,就是對于傳統戲曲的強烈興趣,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驅動力。一般說來,他們沒有以此營利的訴求,甚至賠錢也要干。他們通常沒有充裕的資金支撐,可以說是“窮玩”“窮開心”。這種不以營利為目的的藝術活動卻是內指向的,“自娛自足”的,直指康德推崇的那個“審美完善”。通過我們的考察不難看出,如此“低成本”“低消費”“低物質損耗”的戲曲“窮玩”,竟然也能給草根一族們帶來莫大的幸福感。現代都市人由于對藝術市場的過度依賴,雖然花費更多金錢卻未必能夠買來更多的幸福。尤其是年青一代對于網絡空間的癡迷,反而損傷了身心的健康。
2.質樸純真的生命美學
英國民族音樂學家約翰·布萊金(John Blacking)在南非文達部落田野采風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人類組織起來的音響中,能夠讓人產生反應并為之感動的并不是它的結構有多么復雜,而是其中有關‘人性的東西……我們必須承認音樂與人有關。”⑩歌唱本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是每個個體生命中的本真存在。我們的藝術教育、音樂課堂中聲稱人類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擁有藝術天分和歌唱才能,在茫茫人海里這樣的人鳳毛麟角,資本主義市場經驗發現這些人最可能成為票房收入的可靠保障,于是對其精心包裝、竭力追捧,納入資本運營的舞臺。長此以往,一般平民百姓的歌唱行為也就被藝術教育忽略了。
在對草根一族的戲曲活動考察時,我們發現對于他們來說,唱戲已經成為他們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成為他們生命存在的“必需品”。用他們自己的說法,唱戲可以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樂趣,帶來活力,帶來生機;生活中如果喪失了這一部分,就會悶氣,就會抑郁,就會害病,就會無精打采、失魂落魄,甚至覺得“活著已經沒有意思”!草根們的戲曲歌唱,是其個體生命自然的、自由的表達,是其胸臆的直率坦露,直接關聯著他們的呼吸與心跳,無須概念與邏輯的解析,用美學大師蘇珊·朗格的話說,那是他們身心中“自然之光”的閃射。
3.深厚溫馨的家園情結
在考察中我們發現,這些底層戲曲愛好者與家鄉田園的關系,真的就如同“草根”與“泥土”的關系。從豫西的太行山到海南的金牛嶺,從開封的宋都御河到西安的唐代城墻,從江蘇的濱海小鎮到貴州的侗族山寨,草根們在不同的地理環境中唱著不同的地方戲,豫劇、淮劇、蘇劇、越劇、秦腔、懷邦、瓊劇、儺戲……家鄉戲里蘊含著常年生活于這方水土之上的“草民”們的集體無意識,對于家鄉戲的詠唱包含著“草根”們對于家鄉的熱愛與眷戀。這其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賈克·阿達利認為:“音樂是記錄人類作品的無形平面,標記著遺逝的事物,是尚待解讀的烏托邦的斷絲殘縷、存在負片上的信息。音樂是一種集體記憶,聽者各以不同的節奏錄下他們從中塑成的個人化、特殊化的意義——一種秩序與系譜的集體記憶,言語與社會樂譜的貯存所。”這話說得過于學術化,其實講的也就是音樂與集體記憶的關系,置換一下,也就是戲曲與集體無意識的關系。草根們的戲曲活動與其家園情結的關系,那也是一種“社會樂譜的貯存所”,貯存著諸如“家庭倫理”“社會正義”這些綿延不絕的文化心態。
家園情結也是精神守望。我國當代生態美學家曾繁仁先生指出:“在現代社會中,由于自然環境的破壞和精神焦慮的加劇,人們普遍產生了一種失去家園的茫然之感。當代生態審美觀中作為生態美學重要內涵的‘家園意識,即是在這種危機下提出的。‘家園意識不僅包含著人與自然生態的關系,而且涵蘊著更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詩意地棲居的存在真意。”在這里,草根們給我們的啟示是:在浮華喧鬧的現代社會,如何讓我們的精神生活超越現實,回歸到本真的存在與澄明之中。
4.“抱團取暖”的修禊意識
原野中的草根總是叢生的,民間戲曲活動中的草根們也總是一團一團的。他們在冷漠的工業化環境中聚集,在共同愛好的呼喚下結社。于是,在黃河上下、大江南北,在爛漫的春光與斑斕的秋景中,不經意間便會看到成群結伙的草根們的抱團演出活動。
從心理學上講,人類是群居的生物,個體的物質生活不能孤立存在,精神生活也不能孤立存在。遠古時代的先民們在勞作之余、在節慶之日都有著齊聚水邊、林下歌舞自娛的習俗,只是后來漸漸被文化精英們提升為“修禊”,成為上層士人的雅集:“鴻生俊儒,冠高冕,曳長裾,坐沙渚,談詩書,詠伊呂,歌唐虞。”但從東晉時代陶淵明的詩歌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鄉里村社保留的那種遠古遺風:“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這里我們大膽推論一下,當下草根階層自相聚集的此類戲曲活動,也可以視為修禊雅集的“逆向而動”,看作對遠古先民“郊游野唱”的承續。
在職場上討生活的人也需要“抱團取暖”,但由于那里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就不能不成為一種“豪豬式的取暖”。而在草根一族的戲曲文化活動中,有的是共同愛好,沒有的是功利訴求,這種“抱團”是不設防的,是體貼的、親熱的、溫馨的,下崗人員、退休職工、無業游民、空窼老人隨便吼一嗓子都可以在這里得到欣賞與共鳴,找到自信與自尊。此類草根們的“結社”,也就成為他們日常感情生活與精神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古老的中華民族戲曲文化也就在這些草根們的“弦歌不輟”中維持一線生機。
“禮失求諸野”,民間是戲曲文化的沃土,草根是戲曲文化的命根。我們的考察只是拋磚引玉,盼望有更多的學者關注這一領域。
注釋
①[美]霍爾姆斯·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劉耳、葉平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2頁。②⑩[英]約翰·布萊金:《人的音樂性》,馬英珺譯,人民音樂出版社,2007年,第96、5頁。③張平:《聆聽大地》,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第7頁。④[日]田中正道:《心靈的邀約——音樂療法》,劉素梅譯,臺灣世茂出版社,1996年,第31頁。⑤《宗白華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59頁。⑥[俄]蒲力汗諾夫:《藝術論》,魯迅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7頁。⑦《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北京晨報》2015年2月18日。⑧《宗白華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33頁。⑨[法]J·阿達利:《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宋素鳳、翁桂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0頁。[美]蘇珊·朗格:《藝術問題》,滕守堯譯,南京出版社,2006年,第82頁。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35頁。轉引自熊海英:《北宋文人集會與詩歌》,中華書局,2008年,第4頁。
責任編輯:采薇
Cultural Deposit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among the Current Grassroots
Zhang PingTan Juan
Abstract: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economy, cultural life is developing fast towards the market-based, electronic and networking mode, while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is facing more and more serious crisis. However,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is still popular among the lower classes of the society. The opera-lovers from the grassroots have their own features in the aspects of personnel composition, organizational form,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aesthetic intention,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relations with the market economy. Non-utilitarian artistic appeal, plain and pure life aesthetics, profound and cozy homeland nostalgia, loving and caring spirit of amusement and play are their profound cultural deposits. The lost rituals can be found from the common people. Exploring grassroots people′s opera cultural connotations will exert a positive influence on the essential flourishing of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culture.
Key words:grassroots; common people;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culture; field work
中州學刊2017年第2期移動傳播時代新聞話語創新與主流意識形態建構2017年2月中 州 學 刊Feb.,2017
第2期(總第242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