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熙民
摘 要:從中國散文發展史上看,《尚書》具有重要的文藝價值,《牧誓》是其中獨特的典型。深觀《牧誓》,寫作特色十分顯著,在結構、語言、修辭手法以及戰爭描寫方式等方面獨具匠心,從中可窺出《尚書》久遠醇厚的藝術神韻。
關鍵詞:《牧誓》 寫作特色 語言魅力
《尚書》作為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一部文化典籍,不僅被稱為“群經之首”,而且被視為最早的歷史文獻匯編。而細加考究,其文藝價值亦不薄,不僅是我國應用文的淵藪,也是我國最早的散文總集,為上古散文增添了豐富誘人的魅力,是中國散文趨于成型的重要標志。從文體上看,歷來有“書有六體”( 即典、謨、訓、誥、誓、命)之說和“十體”(加上征、貢、歌、范)之說,正如《尚書序》所言:“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也。”[1]其中“誓”體,是最典型文體之一,比例僅次于“誥”體,莊重典雅,簡樸厚重,實為后世軍事語言運用之祖。《牧誓》則是“誓”體之杰作。周武王起兵伐紂,約公元前1046年2月27日,集眾誓師,進行戰斗動員,聲討紂王罪行,激勵將士斗志,并嚴申紀律,不準殺害俘虜,以瓦解商軍,這就是《牧誓》。
從中國散文發展來說,《尚書》史家認為《牧誓》嚴肅樸實,而于省吾先生則評價不高:“《牧誓》多襲取《尚書·太(泰)誓》成語,乃戰國時人所作。……可見,《牧誓》中的詞例與章法,和《尚書》五誥相比,支離捍格,漏洞叢出, 其非周初作品, 是可以斷定的。”[2]但從散文藝術角度諦視,《牧誓》無論在結構、語言特色,還是修辭技巧以及戰爭描寫上不乏獨具匠心之處,堪稱成功之典范。這或許能看出《尚書》的藝術特色與魅力,也對于當下現當代語言的運用不無啟迪和借鑒意義。
一、《牧誓》的結構特色:完整篇章結構的濫觴
《牧誓》主要記述周武王起兵滅商,是在決戰前于商都朝歌之郊牧野集眾誓師的誓辭。一般地,出征警誡之誓辭,不僅要說明為何伐戰,申明敵方之罪狀,言說出師的正義性,還要激勵士氣,并宣布賞罰于眾以嚴明號令,以及如何列陣攻擊英勇作戰、處理俘虜等內容。讀完《牧誓》,實際上對此做了巧妙安排,做到結構清晰,富有條理感,簡直就像一篇首尾完整、內容飽滿、條清縷析的戰前宣講文。具體包括序言與誓詞主體兩部分,前者交代時間、地點、事件,后者是主體部分,包含誓師者、誓師對象、整肅講話氣氛、作戰緣由、作戰要求、告誡不能違反法令,為當時誥誓體的基本格式。
《牧誓》開篇序言寫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點明時間:甲子日(即作戰日),凌晨黎明時分;地點:殷都之郊牧野;事件:誓師;誓師者:周武王,且武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英姿颯爽,威嚴無比。
誓詞主體部分,首先點明誓師對象西土之人,并慰勞眾兵。它說:“逖矣,西土之人。”西土之人,是指周武王對遠道隨征的周本邦之人及西方各部族(即八個聯合方國,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將士,并慰問他們遠道辛苦;同時又提說友邦冢君,還包括各友邦首領,尤其點明此次大戰的御事(即治事)之臣,包括司徒、司馬、司空等諸臣。接著在整肅講話氣氛之后,最后激昂號召舉起兵器明誓:“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誓詞主體部分主要是闡述作戰緣由:申訴商紂罪狀,尋求戰爭借口,宣揚恭行天罰。誓文說:“今商王受(殷紂王名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商紂王荒淫殘暴,昏庸無道,討伐理由通觀有三樁罪過:第一是痛斥商紂王寵幸婦人(妲己),聽信其讒言,點明女禍必亡國,可謂言而有據,擲地有聲。二是不祭祀祖先和天地之神,譴責商紂王完全輕蔑地拋棄享祭宗廟,不屑于答謝神恩,對祭祀大禮不聞不問。三是肆意地遺棄同宗的長輩和弟兄,而尊信招誘重用逃亡四方的有罪逃犯,暴虐百姓,導致天怒人怨,必將招致滅亡。通過聲討商紂諸多罪行,闡明了紂王的確十惡不赦,非誅討無以平天怒人怨,從而申明自己是躬行天罰。下來進行戰斗動員,提出作戰要求,以統一行動,嚴整陣容,并應當如狼似虎般奮勇殺敵:“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也就是說:戰士們列陣進擊時,不超過六步、七步,就要停下來,整齊一下陣容;在戰斗中,不超過四五個回合或六七個回合,就要停下來,整齊一下陣容;尤其是要努力戰斗,要威猛,拿出猛獸的沖天之力鏖戰于沙場。最后,告誡不能違反法令軍紀:宣布作戰紀律,鼓勵戰士勇猛殺敵。該文說:“弗御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爾所弗勖,其于爾躬有戮。”武王嚴格申明如何處理俘虜的命令:不得虐殺商紂軍中來奔降的人,而要接管他們,使之為西方周人服役,以瓦解敵軍;如果你們若不盡力,要對你們行刑戮,將遭殺身之禍。
《尚書》雖是“記言文之祖”,但敘事藝術成就不可小覷。與甲骨卜辭、銅器銘文、《易》卦爻辭相比,《尚書》并不是零言碎語或簡單語段,而是文已成篇,并開始講求層次條理,命意謀篇,次序清楚,首尾完整,從而成為記敘散文的先導[3]。《牧誓》就是其中重要代表之一,開始具備了較完整的結構格式,能清楚記述此次誓師的時間、地點、人物,然后先陳述敵方罪惡為天不容,次敘己方欲秉天命討伐,再行戒敕,表達約束賞罰之辭,最后是勉勵將士之誓辭,條清縷析,中心突出,完整有序。可以說,《牧誓》是中國散文具有較完整篇章結構的濫觴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最早的中國軍事文學名作之一。
二、《牧誓》的語言特色:牧野之戰大捷的催發劑
在整個戰爭活動中,語言不僅是傳達信息、交流溝通的重要手段與工具,而且語言恰到好處的巧妙運用,鼓動性極強,成為戰爭獲勝的重要催發劑,甚而關鍵因素。特別是在軍事實力不足,以少勝多時,尤成為取勝的關節點。現存今文《尚書》28篇,共計16935(16315)字,篇均600字左右,共計1528個詞,周秉鈞、錢宗武等先生認為,其語料價值相當高,是上古訓詁的寶庫,語法上也頗有特點,較系統反映了商周語言風貌,為漢語史研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商周語料[4]。該篇語言運用相當成功,是小邦周要戰勝大邑商的閃爍著古代先民的智慧,充分體現語言的獨特戰斗力。具體包括:一是參差錯落的節奏性。句式整散結合,對偶和排比等整句加上眾多散句,時整時散,讀來朗朗上口,起伏有致,參差錯落感顯明;且多短句,大多有韻節,韻律鮮明,也極大促發了鏗鏘有力的氣勢,極力烘托出肅殺的氣氛。二是原汁原味的鮮活性。《尚書》語言的總特點盡管晦澀艱深,古奧迂澀,韓愈也慨嘆《尚書》“佶屈聱牙”,難以卒讀,但原本它就是一部上古“談話記錄”和史實筆錄,有研究者進而認為《尚書》是先秦最早的一部語錄體散文;同時,作為誓師之辭的“誓”,本身就是在集會上宣講,更應通俗簡樸,便于記憶,自然流暢,口語化色彩濃,且大量的口語語氣詞、感嘆詞與連接詞滲透其中,生動活潑。特別是注重語言的形象化及意趣化,將人物談話時的語氣、情感、神態表現出來,生動形象。這從《牧誓》就能明顯看出。就詞匯來說,連綿詞“桓桓”,表威武貌,形象可感。嘆詞、語氣詞不僅數量多,表達也十分豐富,或表示呼喚應答,或表示長嘆短吁,或喜樂或哀怒,充滿了強烈的抒情色彩,維妙維肖地表達了人物各種各樣的復雜情感,也增加了語言的生動活潑。除“矣”“嗟”“哉”等語氣詞與嘆詞外,“夫子勖哉”與“勖哉夫子”相得益彰。“尚桓桓”中“尚”,表示祈求、希望等語氣。三是言簡意賅的凝煉性。《尚書》語言簡潔精煉,濃縮字句,惜墨如金,但是意味雋永含蓄有致。《牧誓》僅242字,寥寥數語,開篇交代具體時間,并描寫武王英姿,然后歷數商紂匹大罪行,最后告誡軍士戰斗規則及要求,清楚完整地敘寫出該事件的重要關節點,語言凝練,蘊涵豐富,可謂言簡意豐。
三、《牧誓》的修辭特色:形象生動,說理透辟
最值得注意的是出色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增強了敘事說理的生動形象性,感染力極強。主要有比喻、對偶、排比、引用等。如運用比喻來說理,不僅把抽象的道理說得透徹,而且十分形象,讀來頗感親切,使人印象深刻。《牧誓》中如“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就是典型的比喻。對偶和排比,如“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是崇是長,是信是使”“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如虎如貔,如熊如羆”等,另外,對偶和排比混合運用,再加上押韻,節奏鮮明、韻律整齊,極大地增強了文章的氣勢。引用也有使用,如引用“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極力斥責殷紂王聽信寵婦妲己亂政,增強文章的說服力。
四、戰爭描寫的獨特性:注意戰前情勢的渲染
描寫戰爭的獨特性在于,戰爭過程寫得相當簡單,并沒有詳細展開“牧野之戰”本身如何進行,包括周軍發動攻擊、姜尚“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紂軍戰志喪失殆盡倒戈反戰而崩潰、紂王逃離鹿臺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會戰結束等詳細的介紹。這種注意渲染戰前情勢、省略戰爭詳細過程的寫作方式,對于后來的《左傳》、《戰國策》等影響頗深,這與以《荷馬史詩》為代表的西方戰爭描寫方式迥異,具有典型的中國特色。
以《牧誓》為代表的“尚書體”散文雖屬先秦散文的早期樣態,很不成熟,但彰顯出相對整飭的篇章結構,口語化濃厚、節奏鮮明、簡約凝練的語言表現藝術,以及修辭手運用成功等寫作特色,這些鑄就了該篇誓詞富有沖天的氣勢,具有壓倒一切的威懾性,融灌著一種不可阻擋、殺聲震天的豪壯、正義、威武之氣,散發著獨特的藝術魅力,是古代散文園地熠熠生輝的奇葩。這種內容凝重豐實,韻味愷切而樸真,言語雅釅凈形成的“深醇敦穆”風格對后世散文影響頗深。
參考文獻
[1] 孔穎達,著,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1.
[2] 于省吾.利盆銘文考釋[J].文物.1979(8):10.
[3] 徐柏青.論《尚書》在我國散文發展史上的貢獻[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1979(1):95.
[4] 錢宗武.今文尚書語言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199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