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別人的燈火

韓松落

歐維的妻子索尼婭在6個月前患病去世，他決定以自殺的方式隨她而去，但他的自殺，一次次被鄰居們打斷。

他五十九歲，在鐵路上工作了四十三年，在這個小區里住了也有三十年，對他來說，這個小區是和他一起長大變老的，他那四十年鐵路員工的經歷，也讓他容不下一切擾亂秩序的事。他冷著臉，維護著小區里的一切，亂停車、亂放東西、不給垃圾分類、在人行道上開車、年輕人行為不端，都在他管束的范圍里。他有時候毒舌，有時候親自動手，總之，要讓不合秩序的一切在他眼前消失。

他以為自己已經夠冷了，像所有孤獨的、飽經滄桑的人一樣，像所有打算自絕于人民、自絕于社會的人一樣，嚴嚴實實地把自己包裹起來，不讓自己流露一絲一毫的感情。即便幫助鄰居照看小孩，他也拉著臉，給年輕人修理好了自行車，他也不依不饒毒舌幾句。似乎，多流露一點感情，多流露一點熱愛，這個世界就會伸手挽留他。

鄰居們不吃他這一套，他們早

就看穿了他。他把脖子套進繩索的瞬間，鄰居吵吵鬧鬧地搬來了，撞壞了他的郵箱；再一次把脖子套進繩索的時候，鄰居的孩子剛好從窗外經過，好奇地望向屋內；他把自己關在車里，想要用汽車尾氣自殺，鄰居敲開車庫門，要他幫忙送人到醫院去。他的自殺計劃，一次次被耽擱了，看起來是被動的，實際上是主動的。他其實就在等著周圍人的挽留，稍一示意，稍一挽留，他就順勢留下了。

他在進入自殺準備狀態時的回憶，說明了他為什么會有這么深的留戀。他的童年，他母親的早逝，他的鐵路工人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對他的擁抱，他在鐵路上的工作，他的第一處房子，他在火車上遇到成為他妻子的索尼婭，他們的幸福生活，他們的西班牙旅行，還有，他和鄰居在小區里行走時四周亮起的燈火……所有這些，點點滴滴，都成為拉住他的手。

弗雷德里克·巴克曼的小說《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用了很有趣的方式，為每個章節命名：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在小區巡邏，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拉著拖斗倒車。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是動作和物體，出現在標題里，生活里常見的細節都在這里了，而這些細節，這些行動、物體，不只和他有關，也和周圍的人們有關。他總是在幫助人，幫人學習駕車，幫人修理自行車，他總在一點點加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總在向下伸出根須。所以，當他生出離意的時候，這個世界也在抓住他。死是那么重要，就像小說中所說，死亡“是生命最大的動機之一”，但死沒有那么容易，盡管他已經做足了準備，早早坐進了等候室。

即便是最孤獨的人，其實也難得孤獨。總有人來敲門，總有燈火亮起，總有飯菜香飄來，總有吵鬧聲在耳畔響起。在一部同樣描繪孤獨者的電影《嫌疑人ⅹ的獻身》里，數學天才石神哲哉孤獨地住在公寓里，孤寂得像個未亡將亡之人，但隔壁母女倆卻總在發出響動，總在制造飯菜香氣和嬉笑聲，盡管那聲音和氣味并不屬于他，但當他在歸家的時候，望望隔壁母女的燈火，就能感到莫大的慰藉。

事實上，那些自以為隔絕、自以為冷臉的孤獨者，也是別人的燈火。可以讓孤獨者遙望，也給幸福的人以氣力。每個人都走在歸家的路上，望望那些燈火，不由加快腳步，毫不在意那些燈火下的人都是什么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