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木棉，伸出了手

陳若魚

撿到錢包要物歸原主嗎

小時候，趙遇被人叫傻子叫了好長一段時間，并不是因為真的傻，相反，他很聰明伶俐。

只是因為他9歲那年犯了一回“傻”，早晨去上學的時候在公交車站撿了—個錢包，寒冬臘月，他在公交站臺等了兩個小時，終于等到失主。

失主給了他100塊錢作為酬謝，他回到學校卻因為遲到被老師罰站。在講明一切緣由之后，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表揚了他，還手寫了—份拾金不昧的獎狀給他。

趙遇拿著獎狀回家貼在了墻上，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但情況好像并不是老師說的那樣。有的鄰居說他是個傻子，撿到錢包竟然不拿回家，就連他爸媽也沒有表揚他，當然也沒說他做錯了。

一項他以為天大的榮譽，在家里卻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這讓他感到深深的挫敗感，他把貼在墻上的獎狀撕了下來。

后來，他沒有再撿到過錢包，也沒有再思量過到底該不該物歸原主。

直到初二那年，他把書包落在了公交車上，里面有他的學生證和整整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正當他不知要如何跟父母開口的時候，有個女孩突然來班上找他，手里拎著他的書包。

那是他跟黎小妃的初相識，9月的陽光透過冷杉林照在他們身上，有夏日余溫的朦朧。

黎小妃說，她看見里面有錢，所以不放心交給公交車司機，就按照學生證上的信息找來了。

后來，趙遇無數次感慨，還好那次丟了書包，不然可能這輩子都遇不上黎小妃了。

黎小妃在—旁笑紅了臉。

如果是一道選擇題，所有人都知道要物歸原主，但真的遇上這種事，能夠不假思索地物歸原主的人實在太少了。

所以，黎小妃絕非是臨時起意做個好人，她大概就是那種單純善良的姑娘。

趙遇接下書包的那—刻，對上了她的眼睛，像蒙著秋天的暖意，他有些難以名狀的心動。

也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還是要做個正直的人，這樣才能物以類聚。

他倒是成了局外人

趙遇的父母在得知黎小妃拾金不昧之后，堅持去學校給她送了面錦旗。

那時趙遇才知道，黎小妃的學校跟他在同一條街上。從那天開始，他們常常見面，一起喝奶茶，或者一起去喝糖水。

那天，趙遇跟黎小妃從奶茶鋪里出來時正是傍晚，趙遇靈機一動突然提議帶她去個地方。

趙遇帶她穿過幾條老舊的巷子之后，看見了一座圖書館，而圖書館門口有一棵開滿了紫色的花卻沒有一片葉子的樹，美得像日本漫畫。

趙遇說，那是美麗異木棉，10月開花，等花期過了才會長葉子。

好神奇。黎小妃仰頭看著樹，眼里有夕陽的光。

看完花，趙遇又帶她進了圖書館，那是一座很舊的圖書館，柜臺里坐著—個頭發花白、長胡子溜溜的大爺，在打瞌睡。

他們輕手輕腳地進了圖書館，坐在二樓的窗邊，異木棉的花正好開在窗口，微微伸展胳膊就能跟花枝握手。

趙遇很懂地說：“起風的時候花瓣還會飛進窗戶里來。”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她問。

趙遇說，有一天自習課下課太晚了，沒能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一個人閑逛，不知不覺就逛到這里來了。

黎小妃如趙遇所料，她很喜歡這個地方，她趴在窗口去嗅花的香味，趙遇卻看著她的背影走了神。

從那以后，幾乎每天放了學，他們都會跑來這里待上一會兒，日子好像都變得慢下來了。黎小妃有時趴在窗口看花，有時也會看看他。

從異木棉滿樹花開，到花落了、長出鮮綠的枝葉，又在寒冬里枝繁葉茂，趙遇和黎小妃已經很熟了。他知道她喜歡看書，喜歡看宮崎駿的動漫，也知道她的目標是要考重點高中。

趙遇終于發現自己喜歡黎小妃，他有些興奮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和青春里大多數暗戀中的人—樣，沒有說出口。

因為在那個年紀的女生看來，男生都是怪物。

懂得喜歡一個人的最初，其實是不懂如何喜歡的。為了引起對方的注意，時常會鬼使神差地做些并沒有意義的事，甚至做—些自以為是的事。比如趙遇開始和另一個女生姜暖走得很近，還刻意出現在黎小妃面前。兩個人的旅程變成了三人行。

讓趙遇失望的是，黎小妃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依舊愛喝奶茶，愛吃奶茶里的珍珠，依舊笑得明媚光亮，兩個女生甚至會互送禮物，他倒像成了局外人—樣。

只是，從那天開始，他們都沒有再去圖書館看過異木棉了。趙遇覺得，那個圖書館是屬于他跟黎小妃的；而黎小妃是因為開始忙著學習，備戰中考。

黎小妃曾說，她最羨慕趙遇了，不用刻苦努力也依舊能名列前茅，而她不管多努力，都從未得到老師的青睞。這就好像電影里的三個人的愛情，她不做什么你也喜歡她，而我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你的目光。

當時趙遇沒明白她這段話的弦外之音，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時，他和黎小妃已經分離好多年了。

我現在不喜歡吃珍珠了

那—年中考，黎小妃沒能進重點高中。

倒是趙遇跟姜暖一起踏進了重點高中的大門，還很巧地分在了同一個班里。

到了陌生的環境，兩個本就相識的人感情會驟然加劇，仿佛兩個北京人在埃及大沙漠里遇見，總有一種關于緣分的感慨。

高中三年，趙遇始終沒能喜歡上姜暖，他的心還在黎小妃那里。

最初，趙遇還是會去黎小妃的學校門口等她，約她一起去圖書館看那棵異木棉，但黎小妃幾次爽約之后，他也沒好意思再約。

漸漸地，和青春成長里的許多人一樣，他們變成了彼此不再聯系的故人，在許多年后的某一日想起來，心里仍有一絲波瀾。

也許他和黎小妃的關系，并不似書里青梅竹馬那般親密，但在他心里，黎小妃一直是個特別的存在，如同巷子深處那棵美麗異木棉，獨一無二地活在這座城市。

趙遇再次想起黎小妃，是在遠赴上海念大學的動車上。他看見一個女孩很像黎小妃，天生亞麻色的長頭發，笑起來有單邊酒窩，單眼皮，卻眉目如星。

后來，他還是從姜暖那得知黎小妃去了西安上學，一南一北，仿佛最遠的對角線。

有了微信之后，趙遇也通過姜暖加了黎小妃，但是打過招呼之后就沒有再說過話了。兩人的交集，無非是偶爾在朋友圈點個贊。他們成了傳說中的點贊之交。

大二那年，黎小妃戀愛了，趙遇—條條翻看她的朋友圈，每—張照片都有—個陌生的面孔。那—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他跟黎小妃沒有可能了。

大三那年暑假，趙遇回到老家，走到中學門口的那家奶茶鋪，猶豫片刻他還是走了進去。他完全沒想過會在里面遇見黎小妃，他們一人點了一杯珍珠奶茶。

趙遇像以前—樣把珍珠舀出來給她，黎小妃卻笑著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現在不喜歡吃珍珠了。

趙遇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尷尬地放回自己的杯子，—顆顆珍珠像趙遇的心一樣沉在杯底。

趙遇笑笑，說起從前他不吃奶黃包，現在卻莫名很喜歡。

他理解這種成長帶來的轉變，卻還是有些失落。

他說，人真是奇陘啊。

黎小妃卻說，很正常，從前喜歡吃的東西會變得不喜歡，不喜歡吃的反而會變得喜歡，就像喜歡過的人，也可以不再喜歡。

這一次，趙遇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可他寧愿自己聽不懂。

黎小妃先起身告辭，趙遇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覺得眼眶發潮。

淡紫色花朵開到了天邊

趙遇看見黎小妃的照片上了微博熱門話題，是大四下學期的事。

上熱門的原因，是黎小妃冒雨蹲在路邊救了一只被自行車軋過的貓。

她抱著貓，完全不顧裙角拖在地上沾滿泥水的照片，一下子就激起了網友們的熱評。他們稱她為“最美女學生”。

這幾年，微博上總會有這樣的正能量新聞，比如“最美教師”、“最美清潔工”、“最美奶爸”等等。趙遇忽然感慨，過了這么多年，黎小妃還是那個撿到他書包物歸原主的黎小妃，善良又美好。

“最美女學生”的話題在微博話題榜刷了一個星期才下去，那時，趙遇開始忙著畢業答辯和實習，姜暖決定繼續考研，而朋友圈里的黎小妃正打算和男友一起畢業旅行。

國慶，趙遇沒去旅行，而是回了趟家。他騎著小電驢，半個鐘頭就繞完了這座小城。途徑小巷時，他猶豫了片刻才轉進去，可是巷子深處的圖書館和美麗異木棉都不見了，變成了一片混亂的地基。

趙遇問了旁邊施工的大叔才知道，這里被圈進城市發展新區，都拆掉了。

那天晚上，趙遇徹夜未眠，他總想起跟黎小妃去看異木棉的那些日子，像根植在他腦海，記憶猶新。

他也恍惚明白青春歲月里，世上雷同的故事太多。有人從青梅竹馬到戀愛，有人只稍稍動過心就忘了，而有人是因為太蠢而錯過。

他始終相信黎小妃也是喜歡過他的，只不過他沒有把握好時機，做了太多的蠢事，才讓她成了他無法企及的遠岸。

也許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這樣的人，你還在對她念念不忘，她卻早已經開啟了新的人生。

后來，這座城市的街道上種了許多棵美麗異木棉，一到10月就齊齊開出淡紫色的花，遠遠望去，仿佛開到了天邊；花落之后長出的嶄新的枝葉，則又變成另—種風貌。

雖然趙遇和黎小妃都長大了，但這座城市還會有層出不窮的青春少年，和他們色彩斑斕的故事，在美麗異木棉的樹下結果，或是花開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