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選擇的路

方璇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弗羅斯特

我佇立在窗前，久久沉思。一窗的明月光，不偏不倚地映照在瓷磚上。月色涼如水，我在這場寂靜的筵席中沉思著未來的路。

我的家鄉在偏遠的鄉下小城，許是偏僻過了，竟是沒有任何娛樂場所。所謂的不良少年，逃課了，也只能在路上踢踢石子兒，對著河水扔瓦片打水漂。老人們在街角的蔭涼處閑話家常，孩童們拿著一兩塊錢買的小玩意兒在沙地上玩耍。小城的確是小城，總也鬧不出太大的波瀾。

而我也是從這座小城開始成長的。

少時，我瘋狂地熱愛著這座小城，我曾經走過這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我熟知它所有崎嶇不堪的道路。我曾經爬過這座小城的每一座山，踏過它所有或潺潺或泥濘的溪流。正如韓少功所言，我的家鄉沒有繁華酥骨的都會，沒有靜謐侵肌的湖泊，沒有悲劇般幽深奇詭的城堡，沒有綠得能融化你所有思緒的大森林。甚至，在我的家鄉，在很多年以后，電腦和手機才悄然流行起來。

少時，我喜愛著這座小城里的人。他們淳樸，我在家門口轉彎后三里外的街上買了六年的早餐，所有人都知曉巷里頭拐角處住著個女娃娃。他們當中有些人的孩子是我的同學，他們親切地向我問著孩子的近況，怯生的我也會一一回答。這條街上，曾經有過我很愛吃的燒賣和薄餅，前些日子回來的時候，這戶人家已經不見了，從此街上的生意寂寥了很多。

少時，我成績似是優異，我總能恬不知恥地夸耀著自己，父母也總是以我為傲，即使某回我只考了51分，他們依舊與我開著玩笑，認為那只是個失誤。雖然那的確只是個失誤。

長大了，我去遙遠的鎮里讀書了。說是遙遠，也不過是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但我念的是住宿制學校，往往是很久回家一次。回家的時候，總感覺物是人非的滄桑感浮上心頭。只有我一人去遠方念書，我所有熟悉的朋友，他們全都留在小城里，重復著過去的日子?；丶业臅r候，本是怯生的我更不知如何去融入他們，只得愈行愈遠。

長大了，走得遠了，才真正認識到世界的遼闊。我見識到許多家鄉未曾有過的存在，比如電影院，比如KTV。我坐在里面的時候，時常想起故土的人們是否接觸過這繁華的一切。回家了，發現那條賣著早餐的街正在重建，街邊有棟新房子快要落成了，不知是誰的。貧瘠落后的小城，竟也建了套房在兜售。

長大了，我發覺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出類拔萃。我的成績開始有著小說情節的跌宕起伏，有著小說結局的撲朔迷離。我能夠在第一次考砸的時候安慰父母，說，我下回一定能考好。時間久了，次數多了，連我自己都開始不相信這套相同的說辭。我開始畏懼著回家，回家意味著面對父母的指責、面對小城的指責。

小城，在我記憶里，褪去童年溫馨美好的氣息?，F下，它成為我的夢魘，午夜夢回，糾纏不清。

我不知如何選擇，選擇逃避，留在永遠的象牙塔里，而不去面對一落千丈的成績，而不去面對父母的指責。還是選擇勇敢前行，接受小城的變化，接受我的變化，從此蛻變。

如溺亡在海里的旅人，我在沉重的夜色中感到窒息的味道。

二

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恐怕我/難以/再回返。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弗羅斯特

我覺得寂寥，打開燈，日光燈薄涼的光亮，微微照亮了夜色。

我赤腳，來到書架前。習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書，也習慣在徘徊悱惻的時候看書。

我信手一拈。是《史記》。

于是，沉浸于中。

我看到屈原在汨羅江上哀嘆：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他頭發蓬亂，衣衫襤褸，面容枯槁，唯有一對眸子，亮如寒星。我也聽聞漁夫勸其曰：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此時此刻，擺在屈原眼前的何嘗不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左手，是以死明志；右手，是茍且偷生。生，誠然可貴，但在國家興亡面前，仍不足惜。他搖搖頭，他說，心之所向，九死未悔。他選擇的是前行，即使前方只剩下死亡。

我看到項羽在烏江旁猶豫不決，前方是追兵萬千，身后是滔滔怒浪，而怒浪身后則是千萬江東父老。他撫著身下的馬兒，他暗想，烏騅啊烏騅，生不逢時，若是換個朝代換個天地，你我又何止于此。他把目光投向烏江，隔著如練白浪，他又暗想，江東父老，誠不欺我。縱其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我也聽聞那烏江亭長勸攔的聲音被江聲所打斷。如同史書上記載，楚漢戰爭中，項羽敗而自刎。他拒絕東山再起，他拒絕忍辱負重，他追隨本心，自刎于烏江。他選擇的亦是前行，面對追兵萬千。

我也看到嵇康赴死，《廣陵》失傳；孫子臏足，《兵法》修列；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他們都在追隨本心。在所有兩難的選擇面前，從來沒有萬全之策，非此即彼。他們亦或是自刎赴死，接受死亡的命運，亦或是忍辱負重，面對截然不同的人生，重新開始。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心之所向的選擇。

我不能評價項羽的自刎是否愚蠢，畢竟曾有另外的選擇擺在他的眼前。我亦不能評價司馬遷的忍辱是否正確，畢竟也曾有死亡的念頭在他心中反復出現。

但我依然能夠敬佩他們。在所有的猶豫不決面前，他們堅定著自己的本心。心之所向，九死未悔。

既然如此，應該做出我自己的選擇了。

我漫溯內心，我知道，我依然深刻地熱愛著這座小城，這種感覺從年少起就已刻骨銘心。我仍舊選擇我的小城，回到我的故土，去承擔一切的是與不是。面對所有的指責和謾罵，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我已做出最好的選擇。心之所向，雖九死尤未悔。

我放下書，打開門窗，已是翌日清晨。晨曦擱淺在我的窗臺，燦爛輝煌，隨之，窗外傳來一聲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