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庭
吃過晚飯,明月升起之時,我閑來無事,就來到了這個城中村,走進一個農家院。農家院里就是大癡茶館。茶室里燈火通明,一幫人圍座茶臺,氣氛熱烈地說著古玩,我插不上嘴,便找個地方坐下,開始觀察這個茶室。
與那些正規的茶舍比起來,這個名為大癡茶館的茶室顯得太不講究。這是一個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原來的用途大概是房子主人的臥室。改成茶室之后,并沒有太大變化。窗子仍然很小且高高在上,房子里的空氣有點兒流動不暢;因為窗子向西,光線也不是很好。所以在白天除了屋門大開之外,還需要再打開燈。好在這是晚上,燈光因為窗子的小反而沒有漏出去太多,幾乎全部被收納在這個斗室之中。墻面雖然沒有再粉刷增白,但已經足夠來反射燈光。其實仔細來看,墻面一些地方還是有斑點和劃痕,而屋頂和墻壁的角落也還殘留著幾絲蛛網。這大概是屋子整修用作茶室時,主人忽略掉的。但哪個用來居住的房間會不留下一點兒生活的蛛絲馬跡呢?況且這個茶館的主人還是一位未婚男士。這個外號叫老龍的男人,其實只是個文弱書生。“文”可以從他戴著的眼鏡和談吐的些許酸腐中看得出來,“弱”則更加醒目,集中體現在他的瘦上。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網友在QQ群里用“郊寒島瘦”來形容他,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成語用得很“畫龍點睛”。除了文與弱,這個主人多少還有點兒“癡”。這大概是茶館命名為“大癡”時,他沒有反對的原因。事實上,來茶館的人,對他的評價多少都會和這個字扯上關系。他的這種癡,是一種商品時代頭腦不靈光,多元文化之下一味想著去復興傳統文化,三十多了仍不急結婚,對眾人的調侃反應遲鈍,茶友哪句話說得好時,只知道顯得有兒點傻得停不下來地笑的癡。但一定程度上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癡,這個茶館才能賓客盈門。因為來者一眼就會知道,他不會被這個人傷害。這對充滿陌生人的城市,靠互聯網接上頭的興趣部落來說,是多么重要。而在眼下眾人交談火熱時,他也主要是沏茶,不主動打斷別人的話,更多是附和式地插話和傻笑。這是他一貫原則,他把它表述為傳統文化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現代話說就是相互尊重,但他更喜歡用傳統文化語匯來表述。
這個房間里,比較吸引人目光的,是一個椿木博古架。這是房間里最有古典氣質的一個家具,每一個不影響實用的地方,都有古典的雕花裝飾,十分雅致。它全身涂滿暗淡的紅漆,乍一看會以為是一件紅木家具。但它卻是全新的,并不古老。它的制作者,就在離這里不遠的一個城中村里,租了小學的一大間房子,作為自己的作坊。據說,他看著明清家具的拍賣圖冊,就能仿制出一個相同的家具來。這個古典家具制作者,并沒有來到茶室。他也很少來。因為他的活兒總是很多。不知什么時候起,這個四線小城市也流行起古典趣味來,這讓他的生意比較好。后來,我曾跟在茶館認識的一個人去找過他。出乎我的意料,他與一個農村木工的模樣并無二致,甚至顯得有些邋遢。而在我原來的想象里,他是會穿著唐裝制作這些仿古家具的。他的作坊也很雜亂,甚至有點兒臟,各種粗糙的原木堆了半屋。他正在做的是一個加長的條幾,涂上黑漆,顯得大氣又神秘。使用的人應該想象不到,它誕生的場所,會是這樣地臟亂差。
茶室里還掛著這位工匠的書法,是啟功體。書法并沒有裝裱,而是直接將宣紙放在架子上,用石頭壓住上面,讓它垂下來。這種簡單粗暴的裝飾,與這個茶室的整體風格是一致的,與那陳舊的茶臺和太師椅是相得益彰的。茶臺是六七十年代的老桌子,大概是房子原主人使用過的。而太師椅則是茶館主人從周圍村子里收購而來,應該也是六七十年代的仿古作品,沒有明清太師椅那種靈巧精致。我小時候在村子里就經??吹竭@樣的太師椅。椅子紅漆剝落,間有裂紋。它們讓這個茶室的古意有種濃濃的山寨味。但這并沒有妨礙大家在這里品著茶,聊著琴棋書畫。但這種聊天,也是一種傳統詞匯和網絡術語混搭著聊,也有一種山寨味。因為大家都是傳統文化的業余愛好者,主業仍然是現代生活。我進門時,大家正在一起品鑒一個不值錢的古玩。講到“包漿”時,我問什么是包漿,一個網名叫“風之子”的人回答了我。他的專業言辭讓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但后來我知道,這個風之子的職業是一名城管。老龍這樣介紹他:以前經常在街上撅(方言,意為折斷)小商小販的稱桿,自從學了傳統文化后,對流動小販們客氣多了。雖然我知道傳統文化沒有這樣立竿見影的功效,但還是對老龍一笑。后來我和風之子聊天多了,知道他有時候也是在胡噴瞎侃,對真正的傳統文化說不到正點子上。
此刻茶室里說得最起興,又最顯得專業的,是一個胖子。大概是因為他的頭小,所以他的身子顯得比任何人都要胖。他是當地網絡論壇上“茶語清心”板塊的版主。來茶館的人,很多都在這個論壇板塊里混。當初大癡茶館成立是他提的議,名字也是他所起。因為這種身份,他的發言,總是顯得氣勢逼人。當然,這還因為他大大的肚子里,確實有貨。他也寫書法,是焦作一個著名書法家的弟子,很有自己的風格。茶館里懸掛著他的一幅裝裱精當的字。這在茶館是一個比較高大上的待遇。
另一個享受這種待遇的,是制作絞胎瓷的“小碗哥”。他也坐在那里喝茶,說話慢條斯理,樣子也并不起眼,但總是帶著微微的笑。他書畫皆擅,在這里也寫了不少的字。被裝裱好掛起來的,是他的一幅蠅頭小楷,字字精到。因為他制作絞胎瓷品種以喝茶用的小碗最多,大家都叫他“小碗哥”,他也很樂于接受。但在焦作眾多的絞胎瓷作坊里,他的作坊算是最小的之一,就在他家樓下的煤球房里。雖然他的設計很獨特,但因為設備較差,燒出來的瓷質不太精細,所以銷量不好。那個博古架上就放有他的絞胎瓷茶具,但印象中并沒有賣出去。但是他天生心寬體胖,并不太在乎。他篤信佛教,有一段時間專門抄寫心經送人。他在古玩城有一間大概三四平米的小店,我去和他聊天時,他說要抄夠一百幅送人。后來大概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字。因為店里地方小,他打算將一個較大的鈞瓷送給我,但我沒有要。他后來送給我的,是許多絞胎瓷小茶碗,本來是讓我在云臺山上找地方代銷,無果后,他說就全部送給我了。作為回報,我把我在他小店里代銷卻沒售出一本的小詩集全部都送給了他。他又都送給了他的朋友。
大癡茶館所匯聚的,大多都是這樣有些落寞的人。但到了茶館之后,他們又大都從自己命運中脫身,變得豁達自如,變得瘋起來。能夠點燃大家興奮點的人之一,就是那個版主。他的網名叫西皮流水。人如其名,他是戲曲高手。在大家的聊天里,他時不時來一句京戲。我坐在鐵皮凳子上,被他的唱腔所驚艷。之所以坐鐵皮凳子,是因為我這時還算菜鳥,太師椅輪不著我坐。后來人少的時候,他依次給我唱了昆曲、黃梅戲和京劇。唱女腔的時候,他的表情姿勢,尤其是手勢,活脫脫一個女胖子。再后來,他給我唱了帕瓦羅蒂,高音竟頂了上去。再后來的一個春節,大家都去KTV的時候,他又成麥霸,各種流行歌曲輪番上演,幾乎比原唱還要“原唱”。后來,他到北京去,還曾以說相聲謀生。我去他家里,就曾見到過一幅侯寶林的字,據他描述應為真跡。而之所以去北京,是因為他在這個小城里沒有工作。后來,他全國各地跑,在電視臺、網站、文化機構都工作過,還在江蘇衛視策劃過一檔欄目,可惜沒有播出。
在我為西皮的唱腔和表情驚艷之時,喝茶的一干人開始把矛頭對準一個剛入座的白面書生,紛紛開他的玩笑。茶館里的氣氛變得熱烈起來,仿佛之前品茶的安靜都是為這一刻的爆發作著準備。每個人都笑得像是火山噴發,但笑得最燦爛的還是這個白面書生,直笑得面若桃花,仿佛很享受這樣的“挼”?!皰怠痹谖覀儺數氐姆窖岳镆馑际窃谡Z言上整人,毫不留情地開玩笑。這已成為茶館的一種風氣,每個人來這里必須脫下衣冠和面具,因為每個人有被“挼”的可能。我初來時還不適應這種甚至有些放蕩的自由。但因為我與他之前就相識,面對一個嚴肅的人被整得如此狼狽,我也狼狽為奸地大笑。他是本地論壇上的紅人,但更多時候被稱為憤青,一個什么都敢批判,和守舊分子打了無數次筆仗,被封了無數綽號的憤青,在這里經常被玩笑開得面紅耳赤,被大家挼得體無完膚,且毫無還手之力。他也是個一根筋式的人,對茶館中人的跳躍性思維,彎彎繞方法沒有免疫力,屢屢中招。但實際上,他卻算是茶館里不多的成功人士,是本地電廠的工程師,拿著高薪,開著越野,卻愛往這個破茶館里鉆。他的兩面性不止于此。與他網上堪稱犀利與潑辣兼具的批判話語似乎不相稱的,是他很扎實的書法和古文功底。他既是超現代的,卻又是絕對傳統的。他眾多網名中,我印象最深的兩個,一個是驢叉叉,一個是彈鋏清嘯。
這場車輪戰中,笑得最熱烈的,除了老驢本人,就是一個算命先生。他也是茶館的??汀5驗椴皇?,我為一個算命先生能夠如此不矜持而驚訝。后來,我知道他姓朱,大家都叫他朱老師。我見識過他算得很準的時刻,也見到過他失誤的時刻。他在茶館里,一直都是喜歡強有力地跟人爭論。一天晚上,我和他在討論妓女應不應該合法化,合法化后的倫理問題時,爭得面紅耳赤,一個多鐘頭誰也沒有說服誰。
而眼下這場車輪戰的結果是,驢叉叉繳械投降,臨走時,一個女孩對他說,每天都要來茶館讓她“挼”一下。人們的笑聲并沒有因為老驢走而結束,因為接下來是老農講述鄉村人物故事。老農長得五大三粗,也是一個胖子。與他講述內容的夸張搞笑相匹配的,是他的表情和動作,能把一個半身不遂的人表演得大半身都不遂。他說話和表演時,別人沒法插嘴,因為所有人都在笑。與驢叉叉不同之處在于,大家笑驢叉叉是主動的,笑老農則是被動的。老農來茶館越多,他的笑星地位越是鞏固。但他不是僅僅會逗大家笑,他的拿手絕活實際上是彈吉它唱搖滾和民謠。而更拿手的,其實是寫作。他在論壇上以老農為筆名發過幾篇文章,每一篇后面都有巨量的跟帖,老農一名也廣為人知。文章是他從出租車司機的視角來看世界,語言和思想都凝練又犀利。我后來將其中一篇發在報紙上,本地作協主席看了贊不絕口,說這樣的文章太少了。但后來沒等我再發,他就把那些文章都刪除,連底稿都沒有留。就像這些文章的人間蒸發一樣,他也不斷地對自己的人生做著減法。他之前是公交車司機,公交公司的正式員工,但無法忍受那種生活,辭掉了。出租車開了一段,不喜歡也不干了。后來開始做周黑鴨,做了一段遇到拆遷,門店不保就推著小車上街賣。在他的小車上,除了鴨脖、鴨腸之類,往往還帶著一本書,沒人光顧時他就翻書看。我見過的,是一本《平凡的世界》和一本講美國民主的書。在這期間,他一直沒有停止練習書法,主攻歐陽詢。歐體的清瘦、工整,竟然被這樣一個外表五大三粗的人摹仿到如此精到,讓我嘖嘖稱奇。后來我把他的事講給一個記者朋友,朋友來了興致,想要采訪他,被他拒絕了。他有種呆在社會底層把牢底坐穿一樣的絕決之心。在這之后,他又當過大車司機,給洗浴中心做飯,現在一個飯店做二廚。值得一提的是老龍也在茶館關閉又做過幾份職業之后,到老農所在的飯店去做燒烤。這個堅定的傳統文化愛好者,現在能將茄子烤出魚香肉絲味。而老農在洗浴中心做飯時,那位算命先生,也跟著過去,晚上去給洗浴中心看車,白天則繼續算命。老農身上總是有一種磁力,能夠將人吸引到他身邊。
老農在茶館留給我的另一個難忘場景是:一個晚上,他順著大家的話題開始給我們講《紅樓夢》。那時眾人都坐在院子里,聽他一個人講。一幫鬧起來可以揭天的人,都在他的講述里安靜得像不存在。那個夜晚之后,我又翻開《紅樓夢》,自覺地重新去讀。
在眾人的熱鬧里,始終安靜地喝茶的,是一個叫賀喜的人。他的確是不擅于嬉鬧,但又喜歡來茶館。大家笑的時候,他的笑也顯得很節制,但又是自然流露。這天晚上,他因為默默無聞被我忽略。后來,我才知道他也身懷絕技。一個晚上,他背著一張古琴前來,坐在院子里給大家彈琴。館主把燈熄掉,所有人在院子里靜靜地聽他彈琴。在茶館里,這個喜歡安靜的人彈得最多的,卻是《酒狂》。后來西皮也學了一段時間古琴,但在他面前,只能是班門弄斧。再后來館主老龍跟他商量,讓他來茶館教琴,并與大家商量定下了學費數額。但他始終沒有在此教琴。經常來茶館的那段時間里,他正失業,卻說習琴只是他的愛好,從來沒有想過靠琴來掙錢。后來,他又找到工作,去給一個私企老板開車,來茶館的時間就少了。再后來我每次想到他,總是會在腦中更換掉他的現代裝束,給他穿上古裝。他大概是我見過的最有古典氣質的男士吧。
但這一晚,這些還都沒有發生。隨著老農離開,也帶走了茶館一多半的熱鬧。人們漸漸開始告辭。我從茶室里走出來,再次仔細打量這個院落。這個在網上聲名雀起的大癡茶館,其實只是一個帶院子的平房改建而成。說是改建,其實只是把偏房騰出來,簡單布置了一下,用作茶室。其它房間和院子基本上都沒有動。院子因為長時間無人居住,一棵櫻桃樹長得如若野生一般,過分地繁茂。院子一角還有幾棵叫不上名字的草,長得將近一人高,野性十足。一直到這個院子賓客滿門時,這幾株大草也沒有被除掉。它們與這個城中村院落倒很是協調,并不顯得突兀。這個房子蓋成時,這里還是徹頭徹尾的村莊。一二十年過去,村子已經身處城市的包圍中。因為有了對比,這個院子的鄉土風味才愈發濃烈起來,從頭到尾都洋溢著一種鄉村美學的粗糙、單調、土氣。我站在院子,想象不到后來這里屬于老農的紅樓夢之夜,屬于賀喜的古琴之夜。當然,還有后來群魔亂舞式的搖滾民謠之夜。
這個晚上我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茶館,沒有完全摘下自己的面具,顯得有些拘謹。這時我在機關辦公室工作,剛剛經歷過一段痛苦的時期,適應了體制,學會了曲意逢迎,學會了卑躬屈膝。茶館里略顯放蕩的自由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農村人初進城市所感受到的沖擊一樣。但這種自由氛圍,底層氣質卻像一塊兒磁石一樣,開始將我吸引。后來我更頻繁地出入茶館,每次都能碰到沒見過的人,幾乎可以說見識了三教九流,看到各種不同的人生,不一樣的活法;也跟很多人成了朋友,友誼一直維系至今。
我到來的這一晚,正是茶館創建的初期,后來茶館大概堅持了兩年,因為房東開始收房租,入不敷出然后關門大吉。雖然后來這幫人又轉戰過其他場所,但都不復大癡時期的盛況。那時它集聚了這個小城市太多喜歡喝茶的人,幾乎構成了一個茶友的烏托邦。它倒閉后,很多這里的客人都開起了自己的茶館。這是當時的我,所想不到的。我當時想的是,這里的人很有意思,以后還要再來。茶館里的人漸漸散去,老龍也開始收拾茶具。我又喝了一杯,向老龍告辭,走出這個粗陋的茶館。
那一晚,我還不知道,多年以后我會為能來到這個茶館,認識這些人,而感到幸運甚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