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在某個春天的某個時刻,一樹開得晶瑩如雪的花,走進我的血液,剎那間,一道閃電穿過的身體,我忘了世界,忘了花的名字,純粹的美,完完全全攝住了我的心神。
在此之前,我希望為陌生的溪流命名,給每一朵花賦予意義。我以為,美要有情思有內涵才值得注目,仁山智水、草木生意,才值得我剪下生命的一段時間與之共徘徊。而在與花樹相遇之后,我了然,世上本有只為綻放不為結果的花,有純粹的“無用”的美。終于,我私心承認,“畫屏金鷓鴣”這樣沒有生命力、沒有靈魂的美也是值得愛賞的。
寫出“畫屏金鷓鴣”這樣秾艷軟媚詞句的溫庭筠,也曾流連花間,被世人譏評冶游無行。當然,歌伎的姿容與歌聲是供人消遣與消費的,為“花間佑酒、當筵歌詠”而寫就的小歌詞,自然難見真情真性。才情卓絕的“溫八叉”,將自己渴望用世的雄心、懷才不遇的憤懣、漂泊轉徙的凄楚以及死生契闊的別恨寫進詩里。作為晚唐詩人中的翹楚,溫庭筠詩作成就當然難以企及盛唐偉大詩人,不過他現存的三百多首詩,也大都是有內涵、有品位的抒情言志之作,其中也有模仿民歌的詩作,而這首《春洲曲》正是清新可喜的樂府民歌,無關家國,無關人生,甚至無關風月,只是用文字將眼見的春日風物制成色調雅艷明媚的“畫屏”。
這組名為“春洲”的畫屏一共四幅,分別是“山光水容”“融日蘭渚”“柳堤騮嘶”“晚歸聞鶯”,每一幅皆為精美“小品”,漸次展開又可當“手卷”。世傳溫庭筠自幼善于鼓琴吹笛,精于音律,有這首《春洲曲》來看,他即使不擅丹青,也應深知畫工意趣。
錢鐘書《管錐編》論及其南齊謝赫六法,認為應做如下解讀:“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溫庭筠的“春洲畫屏”看似隨意寫就,卻與“謝赫六法”中一、三、四、五相合,在描摹形態、鋪陳色彩、經營布局上頗見匠心。
《春洲曲》起筆點出“韶光”,“韶光”就是春光。前兩句遠山為背景,近水為特寫,正是人在洲渚之間所見之景。古人常用“淡淡遠山”形容女子秀眉,以“盈盈秋水”比喻美人眼眸,溫庭筠卻以“蛾翠”眉色寫春山淡遠,以容色鮮媚摹春水明媚,這種山水意態已非庸常畫工所能。后來宋人王觀寫出“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樣巧麗新奇的詞句,不由得讓人疑心是王觀偷師于溫庭筠。兩兩相較,又有所不同,王觀以情馭詞,撩人情思;而溫庭筠“應物”而“象形”,原是讓人“眼見如許春光”罷了。《春洲曲》里情不在人,而在“韶光”—— 看那晴日遠山,山影柔和,蒼青如黛;近處洲渚上青草綿芊,花開正好,綠色鮮潤欲滴,襯得紅花更為嬌艷,楚楚動人;水光瀲滟之中,鮮綠與嬌紅更顯出嫵媚;而山由冬日凝肅蕭寒的寒山轉為舒展如笑的春山,清冷枯寂的水又漾起如此風情,皆因春光有情。陽春布澤,萬物生輝,暖靄明輝沐浴著的洲渚清新明媚,恰如少女初長成,有不自知的美麗容顏,有不自覺的婉轉情愫。
第二幅“融日蘭渚”有虛有實。寫實處態閑意遠,畫意盎然;虛處則是想象蘇小小春日慵懶,這恰是詩人才有的別樣情致。春日融和,草木蔥蘢,正是踏青的好時候,三五仕女,結伴嬉游,斗草拾翠,巧笑嫣然,也是一幅工致的畫。但此日并無尋芳的女子,故此汀渚安閑,也寂寞。溫庭筠寓目有懷,想起南齊名妓蘇小小,行為放蕩的溫庭筠曾在多首詩中提及這個“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沈原理《蘇小小歌》)的薄命佳人,那些個如蘇小小般弱骨柔姿的美人們春日極為慵懶,大概并無游春之興。當此之際,溫庭筠心念佳人,不免有些微悵然,不過很快也就釋然:這樣也好,浦上風和日暄,不時有輕柔的風牽一縷汀蘭的幽香,蘭香染上衣襟;池鷺拳于水邊,清亮且薄的日光照著鷺的白羽,照著它們相偎相伴的安眠,此時此刻,心境也閑淡悠遠,一如云天。
一聲馬嘶打碎了如琉璃般剔透的靜謐,也攪動起春天勃郁的生意。“柳堤騮嘶”有聲有色,有動有靜,工麗至極。長堤一痕,堤上草色如煙,春煙自碧,日光下冉冉生出幾分迷離之色。正是春和景明,柳長如絲,雜花生樹,蜂擁蝶簇,萬物應時而長,那紫騮怎肯默然不鳴?馬的毛色鮮亮,在陽光下有絲緞一般的光澤;它骨肉勻停,神氣軒昂;馬的裝飾華美,馬嚼子金光閃動;馬兒揚首卓立,當風而嘶,更顯其神駿。主人時而執轡緩行,任其西東,青煙紫騮,色極濃艷,神也閑逸;忽而策馬揚鞭,馬兒疾如閃電,鬃鬣拂云,風入四蹄,從春草青煙中驍騰而過。馬已遠去,空氣中還有馬蹄帶來的花草香。
詩人與春日風光共流轉,沉醉而忘了時間,直至春日沉入天際的草色水光間,直到蒼幽的暮色從大地漸漸升起,他才抱興而歸。最后一幅“晚歸聞鶯”, 一日春景已到盡頭,但意興并未闌珊。緣春洲漫步,行至平橋,駐足橋上,所見也頗有風致:橋邊春水蕩漾,微微波光如細鱗;隨意望遠,只見堤上春柳籠煙,如綃如霧,夕陽照到的柳色如金,照不到的幽青,明暗相映,可觀可玩。近旁一棵樹靜立于余暉中,萬條如垂發,清新可愛;在陽光停留的最后一刻,黃鶯歡悅地鳴叫,鶯聲嘀嚦,如珠如玉,鶯語像是迎接歸人,又像是送別一個美好的春日。
從山水洲渚到橋柳鶯啼,從清晨到黃昏,詩人將一日春色盡數呈現。詩里沒有“惜春長怕花開早”(辛棄疾)的憂懼,沒有“年年歲歲花相似”(劉希夷)的感慨,沒有“明媚鮮妍能幾時”(《葬花吟》)的幽怨,只有春天,只有美。
春天是美的,不容置疑。但在文人詞客筆下,春天往往只是人生的背景,是抒情言志的“由頭”:志士面對恰如青春的韶光,深恐負了光陰,白了少年頭;豪客對著三春煙景、大塊文章,飛動羽觴,坐花醉月,高歌以伸雅懷;才子哀憐日暮嫣香落盡,悲嘆懷才不遇、時運不偶;隱者愛賞含煙紅桃、帶露綠柳,彈琴吟詩,以期“靜觀萬物皆自得”;佳人則愛惜青春,“花開堪折直須折”;怨婦見陌頭楊柳春色,后悔與征人別離……初春欣欣生意,春濃草長鶯飛,暮春落紅狼藉,每一種春日時刻都撥動人的心弦,弦上奏著或歡愉、或悲戚、或熾烈、或幽深的人生與生命感慨,似乎大家都忘了,春天的來去不因人事,花開花落自有時。春天原本混沌,原無情思,無悲無歡,春天的美自在而純粹,當我們放下心中種種情與思的執念,方可擁有與純粹的春天、純粹的美相遇的時刻,正如溫庭筠寫下了《春洲曲》的時刻。
溫庭筠有不少詩詞,似乎都是這樣沒有深意,只有純粹的美。清人張惠言褒獎溫詞“深美閎約”,認為《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有屈原《離騷》一樣的寄托,他說“‘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其實,除去被騷人賦予的這些人生意義,那個“懶起畫蛾眉”“照花前后鏡”的女子也有存在的價值,因為,她與溫詞都美得“精艷絕人”。
追求“意義”讓人生充實,太多意義也會讓生命不堪重負。在某些時候,我們倒空了自己,以清明虛靜之心與大千世界兩兩相對,發現春天就是春天,美就是美,這樣也是好的。
立春已過,“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的“九九消寒圖”即將寫完,不幾日,花生須,柳開眼,紫蝶飛,黃蜂舞,而我們可以像千年前錢镠信中所言:“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