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的歡年

王芳

李大志，從小就胸懷大志，一直夢想著長大了能做一名飛行員，因此，從小學到初中，家里墻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飛機畫報。

高二時，李大志興致勃勃地去參加招飛體檢，不料因血檢未過關，被查出患有小三陽，苦心經營十幾年的夢想也就隨之破滅了。雖然那件事對李大志的打擊不小，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之后全力備戰高考，決心考取一所重點大學。

高考結束后，李大志新的夢想終于順利達成，如愿考取了西北一所重點大學，本科畢業后，李大志毅然決然地加入到北漂的大軍，又重新夢想著到大都市去闖蕩一片新天地。

到了北京李大志才發現，胸懷大志遠不如面對現實，尤其是像他這種自以為頭戴重點大學光環的大學生可謂多如牛毛，在北京這個名牌大學博士、碩士學歷堆積如山的地方，根本就顯現不出他有多大的優勢。

事在人為嘛，一個人真正的優勢其實還是看內在能力。北京，早晚有一天你會認可我。李大志給自己打氣，他覺得人活著其實就像一只氣球，只有鼓足了氣，才會飛上天，寧可在天上響亮地爆炸了，也決不因泄氣被人卑微地踩在腳底。

像大多數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北漂一樣，最初的兩年里，李大志的工作與生活都并不如意，每個月微薄的收入也僅夠維持日常開支。到了第三年，李大志的內在優勢終于厚積薄發了，在一家公司苦干了三年，從藍領一躍成為了白領，收入也跟著翻了兩番，李大志終于享受到了那種氣球飛上天的感覺，禁不住有些飄飄然，那樣子，仿佛當上了飛行員，閉著眼睛在假想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兩年后，眼看著北京的房價像火箭一樣一路飆升，李大志有些火燒眉毛急在眼前了，于是趕緊往老家打電話跟娘商量，娘東拼西湊給李大志卡上打了五萬元，加上李大志這兩年省吃儉用積攢了十五萬元，就在大興按揭買了一套小平米的房子。

雖然每個月還貸很辛苦，但畢竟算是在北京穩定下來了，李大志的壓力也就沒有先前那么大了，因為收入還不錯，一年后李大志又花七萬元買了一臺小轎車。

2016年國慶節前夕，李大志的娘打來電話，問他國慶節能不能回去一趟，把女朋友帶回去給他爹看看，因為他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怕見不著未來的兒媳婦死了連眼睛都閉不上。正好，家里也缺勞力，讓李大志和女朋友幫著收割莊稼。

李大志把娘的話向女朋友轉述，女朋友說從小在城市里長大，才不會干什么農活呢，還說他娘真老土，就不會花錢雇人收割。李大志朝女朋友一笑，沒在農村里生活過，哪曉得農村人怎么花錢，一毛錢恨不得撕成幾片花，花錢雇人簡直就是從身上割肉。

說起來，離家幾年李大志還從未回過一次老家，自從大學畢業后決定北漂那一刻起，李大志就在心里暗暗發誓，不能衣錦還鄉那就客死他鄉。回家，李大志咋不想回，他天天夜里做夢都想著回家，有時半夜還能哭醒，醒了，他告訴自己，還不是時候。

做通女朋友的思想工作后，這次，李大志決定風風光光地回一次老家，為此，他還為制定回老家的計劃苦思冥想了一個晚上。天快亮時，迷迷瞪瞪的李大志突然眼前一亮，于是迅速拿起手機，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則消息：特大喜訊！特大喜訊！為了滿足城里的朋友體驗農村生活的愿望，從即日起，緊急招募5名隊友與我一起回農村老家掰玉米、挖土豆，每人報名費500元，期間免費提供住農家院、吃農家飯，額外贈送騎毛驢，欲報從速，額滿為止。

消息發出后，李大志本來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想到不到兩個小時，5個名額就已經報滿，并且都用微信紅包發來了報名費。連李大志的女朋友都覺得不可思議，嘲笑這些城市人真是腦殘，花著錢跑到農村幫人家干農活。

不管怎么樣，第一步計劃進展的很順利，那就剩第二步計劃了。李大志偷偷找到公司的后勤主管，借了一輛七座的別克商務艙，一來滿足了載客的需要，二來開著回老家氣派，國慶節一到，李大志集合隊伍就興沖沖地出發了。

在服務區休息的時候，李大志的女朋友夸李大志真是聰明，國慶節高速公路不收費，只花個油錢，回到老家住宿不花錢，家里有的是空余房間，2500元報名費去掉油錢和回老家的吃喝等開銷，還有結余，尤其還能免費幫家里把農活干了，真是一個幾全齊美的好點子。

李大志心里那個美呀，心想自己這名字可不是白取的，做人若沒有遠大的志向，都對不起爹給他取的這個名字。

一路風塵仆仆，一個艷陽高照的上午，李大志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呀，這是誰家有出息的娃子回來了啊，哦，這不是大志嘛，看來大志在北京是混好了。聽著村民們的贊美，李大志禁不住又有些飄飄然了，那樣子，仿佛當上了飛行員，閉著眼睛在假想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農村的天可真藍，空氣可真新鮮，與李大志一路隨行的朋友們，一邊大口地做著深呼吸，一邊拿著手機在微信朋友圈里發感慨、曬照片、發視頻，惹得他們的微信好友不住地點贊，有的后悔沒有報名，有的抱怨報名太晚，有的讓李大志下次回老家一定要留個名額，有的甚至建議李大志下次回老家干脆租一輛大巴車，多弄幾十個名額。總之，李大志此舉，可是讓那些沒來的朋友們羨慕得不得了。

李大志家院子大，房子多，六間正房，四間南房，其實是兩處院子緊挨著，因為中間沒有院墻，看起來就像一處院子。其中，有三間大瓦房原本是給李大志娶媳婦蓋的，李大志他爹早年曾在村里的磚窯廠做工，因為磚頭賣不出去，廠長就拿磚頭頂了工錢，李大志他爹就在老房子旁邊的空地上蓋了三間大瓦房，現在看來用不上了，就用來招待客人。

李大志的女朋友說好了回老家不干農活，第二天起就和李大志他娘在家做飯，李大志就帶著朋友們到地里掰玉米、挖土豆。一天下來，朋友們一個個累得腰酸背痛，叫苦連天，有的手上磨出了水泡，有的被玉米葉劃傷了胳膊，就像一支剛吃了敗仗的隊伍。

難怪李大志做事那么有韌勁，看來小時候真是受了不少苦，或許，這也是農村生活賜予李大志的一筆寶貴精神財富，是城里長大的孩子們一輩子都不會擁有的。朋友們躺在床上一個個感嘆，難怪農村人都想進城，看來天再藍、空氣再新鮮也不能當飯吃。

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盡管朋友們一個個都后悔了，但誰都不好意思張口退報名費走人，那就權當是體驗生活吧，朋友們只能這樣來安慰自己。李大志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但他裝傻充愣，還不住地對朋友們說以后這里要興辦鄉村旅游，下次再來可就沒有這么便宜的價格了。

白天，在朋友們休憩的時候，李大志把那些大家說笑的場面用手機拍下來，晚上發到了微信朋友圈，搞的這些朋友們看到李大志發的照片，簡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李大志才不傻呢，他就怕朋友們在朋友圈里叫苦，影響了他下次的計劃，于是來了個先聲奪人，間接堵住了大家的嘴，他知道北京人要面子，即使身陷地獄，也要故作一副在天堂享樂的樣子。

不管怎么說，雖然干農活很辛苦，但這些朋友們對住農家院和吃農家飯的體驗還是比較滿意，尤其是騎毛驢，別說是第一次騎了，多數人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毛驢。原本，每個人騎了一會兒毛驢下來，李大志此次回老家的行程就基本結束了，但王峰卻騎著沒有過癮，非要學張果老倒騎一下毛驢，這一騎不要緊，王峰在驢背上還沒坐穩，毛驢就走了起來，毛驢突然這么一走，王峰冷不防就從驢背上摔了下來。按說，驢背離地面并不高，土質的地面也不像城里水泥地那么硬實，可偏偏不湊巧，王峰的腦袋先扎到了地上，當時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李大志一看出大事了，趕緊驅車拉著王峰往縣醫院跑，醫生讓李大志馬上聯系王峰的家屬，說需要盡快做手術。李大志和醫生說明了情況，等家屬趕過來簽字王峰的小命肯定就嗚呼了，于是自己代表家屬簽了字。

因為那天是國慶黃金周的最后一天，所有人第二天都得上班，王峰做手術的過程中，李大志讓隨行的一位同事開車把大家先送回北京，同時千叮嚀萬囑咐車上的人一定要保密，并且和大家統一口徑，就說王峰突然患了急性闌尾炎，自己留在醫院陪護王峰。

李大志當時并沒有聯系王峰的父母，直到第二天上午王峰的母親見兒子沒有回來撥通電話，李大志才謊稱王峰患急性闌尾炎住院了，現正在做手術，不方便接聽電話，讓她不要著急。

手術做完了，但王峰始終處于昏迷狀態，72小時后，李大志終于撐不住了，才向王峰的母親道出了實情。很快，王峰的父母就從北京趕了過來。醫院的診斷結果是，王峰因為摔到了腦部，可能會成為植物人。植物人？當時聽醫生這么一說，不僅王峰的母親立刻昏了過去，就連李大志也差點兒一頭扎到地上。

李大志的爹早年在磚窯廠干活時累壞了身體，臥病在床已經很多年，聽到這個晴天霹靂，想到兒子年紀輕輕就有可能背負一大筆巨額的債務，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當時就斷了氣。

一頭是處理家里的喪事，一頭是面臨和王峰家的官司，那個幾天前還帶著衣錦還鄉的榮光，像一只飛上天的氣球一樣飄飄然的李大志，幾乎就在一夜之間，被一陣大風吹爆，從天上掉了下來。

回到北京后，王峰的事在微信朋友圈里傳得沸沸揚揚，公司領導很快就知道了，李大志因為私自借公司的車回老家，和公司的后勤主管一起被開除了。沒了工作的李大志，生活就像雪上加霜，女朋友和他提出了分手。分手就分手吧，本來李大志的心情就已經失落到了極點，誰知女朋友分手前居然說了一句，幸好沒有和他結婚，否則就得和他一起還債了。

難怪之前從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這樣一段文字，說北上廣不相信愛情，那時，固執的李大志覺得那段文字有些偏激，女朋友和他愛得死去活來，他李大志偏偏就認為，北上廣相信愛情。現在，他真想罵一句寫那段文字的人，太他媽的一針見血了，不對，應該是一刀斃命，因為，虛偽的愛情有時比刀子還要致命。

李大志還沒有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就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在一審法庭上，王峰的父母向李大志索賠醫藥費等各項費用共計120萬元。120萬元？如果李大志沒有失去工作，努力奮斗個十年二十年，可能有希望將債務還清，可問題是，在這個信息飛速發展的時代，一個人一旦名譽破產，想再找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實在是太難了，因為庭審剛剛結束，李大志的大名就迅速登上了微信頭條。

這下，李大志可出名了，手機上、網絡上、報紙上，到處都是他被索賠120萬元的消息。李大志的娘從媒體上得知這個消息后，當時就喝了一瓶農藥隨他爹去了。

回老家處理完娘的喪事再回到北京的家，李大志感覺那個家好冷清，因為他知道那個家已經不是他的了，作為李大志名下最值錢的財產，那套房子很快就會被法院拍賣掉，因為一審結束后李大志不準備上訴了，他覺得賠付人家多少錢都是應該的，如果他有很多的錢，他會賠付人家遠比120萬元還要多的錢。

李大志，從小就胸懷大志，可是老天爺卻并不眷顧他，不僅想當飛行員的夢想沒有實現，想在北京闖蕩一番新天地的大志也止于一場意外，不，應該是止于自己的一場小聰明，錯就錯在他不該在微信朋友圈里發布那個消息，到頭來騙人害己，得不償失。

李大志開著車子在大街上沒有目的地閑跑，這些年只顧著低頭掙錢了，在燈火輝煌的北京城，李大志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北京城的夜景居然這么美，難怪那么多人再苦再累也要加入到北漂的大軍中來。

李大志突然這么喜歡北京，就像當初突然喜歡上了那個天真純情的女朋友一樣。李大志知道，用不了多久，北京城的夜景或許也像這輛車子，統統都不屬于他了，他要在離開北京之前，像最后再看一眼撒手人寰的爹娘一樣，把北京所有的美都深深地刻在心里。

李大志開著車子跑啊跑，不知不覺就跑出了北京的地界，跑到了距離北京不遠的一座濱海城市。本來，李大志在汽車導航的指引下，想去旅游碼頭坐坐輪船，活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大海，還從沒有坐過輪船，就像王峰活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毛驢，也從沒騎過毛驢。可是不知為什么，在到達旅游碼頭的時候，李大志禁不住就將油門踩到了底。

很快，不僅李大志的前女友，也包括他的同事們，都從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這樣一則頻繁轉發的消息：2016年11月11日上午10時，某濱海城市旅游碼頭，一輛滿載乘客的游輪正要離岸，突然有一輛疾馳的汽車從岸邊飛來，汽車越過了游輪，大約在空中行駛了五秒鐘后掉進大海。在汽車飛速越過游輪的時候，那個驚險的畫面恰巧被一位游客拍到，因此，這張叫“讓汽車再飛一會兒”的照片也迅速在微信、網絡等各大媒體走紅，因為汽車幸好沒有落在游輪上，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第二天，汽車被打撈上來后，又一則消息迅速刷爆微信朋友圈：出事的車主居然緊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表情很安詳，臨死前沒有絲毫痛苦掙扎的跡象。李大志的前女友轉發了那則消息，并且在消息前加了一句：出生于光棍節的李大志，從小就胸懷大志，一直夢想著長大了能做一名飛行員，在他生日那天，終于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