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了一個世界

文/花一城

她打開了一個世界

文/花一城

登機落座，身邊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在ipad上聚精會神地玩撲克游戲。起飛，她靠著舷窗睡著了，擋住了我的日出。

乘務員送飲料了，我正在猶豫垃圾飲料的糖分，她醒來，依著我的耳邊輕輕說，番茄汁，一點點冰。我替她轉告，自己也依樣要了一份。她抿著，細聲道：“這個不是太甜，就好。這個零食餅干也太多糖了。”我自然點頭稱是，并贊她有營養意識。她說，凡事用心點有好處，這是我96歲的經驗。

我大大吃了一驚。我看人常有偏差，饒是這樣也讓人驚奇。這老太太看上去六十來歲，不能用精神矍鑠來形容，但是淡定從容整齊利落。獨自一人旅行，還要轉機，去北卡羅來納州的68歲兒子所在地過圣誕節，那里還有四個叫她曾祖母的大大小小的孩子。

偶遇這樣的傳奇，我的腦子全面開動，聊天的本事騰云直上，飛速地想要在剩下的四十分鐘構造一個完整的人生。她說，做了一輩子老師，三十年前退休，一直在工作——教人打橋牌。有成人教育中心，在家里，社區活動處，都在開班。還經常出去參加娛樂性比賽，與各地牌友聚會。

“你自己住？身邊有子女嗎？”——多么中國的問題。

“那當然了。附近有一個兒子，哈哈，不過他也72歲了。我獨自住自己房子，自己開車。去年買了輛新車，林肯MKC。我要確保我的車有最大的安全設施。我有一臺PC，一臺蘋果機，iPhone，ipad，打牌很方便。”

“我也去養老院免費教牌。你知道為什么很多老年人迅速退化？因為他們什么都不用自己做了。有人給他們把飯送到眼前，收拾房間，娛樂節目隨時調好，甚至給他們洗澡。需要鍛煉什么腦力體力肌肉？什么也不需要了。不鍛煉就會退化。更可怕的是，因此，他們失去了對自己生活的掌控；對自己失去掌控的人是躁郁的，于是他們會抱怨，為湯太熱，為電視聲音太大，為電梯太慢……問題是，電梯來了，你又能去哪里呢？”

我以無比敬佩的態度聽著這些真知灼見。她拿出手機記下我的電話號碼，說，我喜歡你，咱們會聊得來的。我說，你給我打個電話，我就有你的號碼了。她看著我，寬容地笑了。我刷地慚愧了——她記得飛行中手機沒有信號……

“不如你來跟我學橋牌，你會喜歡的，十幾分鐘一局，很鍛煉邏輯思維和記憶力，出了錯的話我會告訴你：多么幸運，這會兒你最大的麻煩就是輸了一局牌，還學到了東西。”

飛機下降，我的耳膜開始疼，她面不改色還在緩緩道來，可惜我已經聽不清了。大概意思是，她此行探訪兒孫，在海邊自己租了一個condo，以此來招引孫子們來玩。“沒有海景屋的誘惑，他們如何會有興趣來來往往。我住三個月，從來不在兒子家，婆婆媳婦在一個屋檐下超過一頓晚飯時間，就是不科學的。我不能把我兒子夾在中間做難。他太太應該是他最重要的女人。”

猶太老太太Reva，96歲，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從小自由生長，無所拘束。二戰入伍參加美國軍隊，派遣柏林和慕尼黑。1944年至1948年任職美軍軍事法庭，曾與艾森豪威爾將軍同行。

起飛的時候，她擋住了我的日出；降落的時候，她打開了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