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不會說話

尹平

一

大清早的，陽光青城小區報警亭和物管中心同時接報：昨晚闞爺的愛犬阿寶走失了，請求緊急協查。值班輔警臉上習慣地堆著笑，手指了指墻上掛的警棍，說：尋狗不屬公安業務，如若惡狗傷人，公安會毫不猶豫地捕殺烈犬，保一方平安的。物管中心負責人稱：物業服務一覽中不包括尋狗，我們不好亂作為，你最好還是廣泛深入地發動群眾吧！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闞家。體制內走不通，何不嘗試體制外，通過市場解決問題？不一會兒，小區門口碩大的告示牌下貼出了尋狗告示。過了一會兒，告示下圍滿了瞧熱鬧的人群。

梁大廣途經此地。他目力過人，無須抵近，便可清晰捕捉廣告內容。看嘞：告示用彩色打印機出樣，密密麻麻貼了十幾份，拼成一個碩大的心字，吊足了人們好奇的胃口。照片上看，那只走失狗煞是可愛，前曲身段，服帖地膝跪于地，眼光卑怯無助，模樣嬌柔嫵媚。告示稱：“阿寶不慎走失于老人散步間，家人焦急萬分！阿寶多年來與家父廝守，相依為命，感情篤深。阿寶離家出走，家父不思茶飯，以淚洗面，痛不欲生。央求小區好心人協助尋獲阿寶。凡提供有效線索、協助尋獲阿寶者，獎人民幣1000元。直接完璧歸趙者，獎人民幣3000元！”落款是“兒闞明、媳金露”。失主的著急心情，以及不計血本找回阿寶的決心可見一斑！

二

圍觀者竊竊私語：“一條狗，小題大做了吧！”“哎，老人與狗狗有感情，失‘子之痛哪，兒女饑不擇食、荒不擇路，才出此下策！”“狗狗不會說話，八成呀，叫人宰了，成了盤中餐、酒中菜，或者叫人賤賣嘍。”“是啊，狗狗丟了，哪有找回來的呢？”

與湊熱鬧、瞎議論的人不同，梁大廣養過狗，精通犬道。他深諳狗通人性，共同生活久了，寵物就漸漸融入了主人的生活，人犬之間一點一滴建立的親情是難以割舍的。正是如此，失主才豁出去放手一搏，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梁大廣打了一個響指，我操，有意思！真意思！

3000塊，一筆不菲的收入，蠻是誘人！梁大廣腦袋里閃出尋狗領賞的念頭。錢，是好東西，他開網店經營小本生意，掙3000塊談何容易？那得成交多少筆買賣，大概也得掙個十天半月的！不妨小試宰牛刀，憑借嫻熟的與狗狗打交道的身手，或許兩三天能成！呵呵，這錢咱賺得光明正大、名正言順！誰說我財迷心竅？將寵物尋獲奉還失主，成人之美，拯救因狗狗走失而攪得雞犬不寧的家庭，這不是學雷鋒、做好事嗎？是積德行善之舉啊！越想，梁大廣越自信，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確抉擇。

論養狗的“年齡”，梁大廣有七八年之久。他出道很早，在陽光青城小區小有名氣。他家住一樓，有個院子，盡管不大，二十來平米，作為狗舍足足有余。為養狗，他跟鄰居沒少摩擦、爭執，甚至發生沖突，擾民事件不時發生：驚嚇鄰里小孩，妨礙老人活動，破壞環境衛生，半夜吵驚四鄰等大小罪狀不勝枚舉。為給養狗貼上合法標簽，梁大廣高調加入了動物保護協會，將養犬與愛心、慈善勾連起來，稱養狗看家護院，保小區安寧，這叫維穩、講政治！你瞧：凡養犬的院落，治安事件發案率明顯低于無犬的區域，歹徒怕狗不怕人呢！說到這個份上，鄰居不吭聲了，用不多時，慢慢聽慣了吠聲。

梁大廣收留和照顧流浪狗，最好的光景，寄養了八九條之多，啥品種都有，當然大多是草狗。當時的他孤身一人，剛剛工作，沒有積蓄。現代名貴狗，尊稱寵物，有點像計劃生育年代的獨生子女，家里寶貝著呢，精養起來成本奇高，什么狗舍、狗糧、狗衣，樣樣高檔進口的，普通的便宜但貨越來越少。一根牽繩20-30元，一袋營養三明治30-40元，梁大廣可精養不起這多崽仔，所以，他養狗業始終是小本營生，成不了什么氣候。但是，他的養狗術堪稱精湛，一瞧就知道：狗舍打理得一塵不染，狗狗少有生病，帶出去遛彎時個個精神抖擻、氣宇軒昂，經過簡單訓練，狗狗能夠根據主人的口令完成諸如立、坐、臥、跳等動作，經常在大庭廣眾之下獻藝出演，屢屢成為養狗戶效仿的榜樣，他本人被捧為養狗術的傳道授業者。在陽光青城小區有個動物保護（實為養狗）協會的分會，雖然沒正式掛牌，但是會員活動不少，彼此都混得面熟，每晚六、七點鐘吃完飯，各位便不約而同地牽著大小寵物到小區中央廣場一聚。大伙對梁大廣的狗狗總是贊賞有佳，有人垂涎他的愛犬，出大價錢約購，被梁大廣一一回絕：不賣！俺再窮也不賣！直到梁大廣三十出頭，娶妻成家，老婆懷上了孩子。一天，老婆寶姝嚴肅叫通牒道：“大廣，你是想要孩子、還是狗狗，你二選一吧。如果要狗狗，咱明兒人流，如果要寶寶，你明天必須把狗全部處理掉，咱不想肚子里的寶寶染上病毒。”梁大廣好說歹說：“狗注射了狂犬疫苗，每年都打防疫，不帶菌毒。”寶姝死活不聽，堅稱：“等到發現病毒就晚了，咱不想寶寶健康出狀況！”當晚，梁大廣輾轉反側，痛苦思慮了一夜，最終不得不忍痛割愛，決定棄狗求子。

三

再說失主，就是阿寶的主人，叫闞三，由于老伴離世得早，退休后一直與兒子、兒媳一起生活。過去他住北方四合院，街坊鄰居混得稔熟，不感冷清寂寞。但是退休后遷居律城，住進了一家一戶的公寓，合上房門自成體系，與鄰里少有往來，頂多隔著陽臺與鄰居打個照面！兒子闞明的工作超忙，單位業務骨干嘛，很少沾家，更沒時間陪伴老人。兒媳金露回到家便關起房門上網聊天、購物，鮮與老人交流！為打發寂寞，闞明讓老爸加入動物保護協會，精心挑選了溫順的名犬為老人做伴。這招真靈，老人的生活忙碌而充實起來，精神有所寄托，其樂融融的。阿寶在闞老家可有地位哪，老人為它起了名，封了諢號，添置了家什。阿寶在闞老家人模人樣的，儼然以主人自居，上床、跳沙發、登餐桌，如入無人之境，不幾個月闞老玩狗便玩出了滋味，彼此感情頗深。

闞老年過七十，發白疏齒，老眼昏花，看東西雙眼瞇成一條縫兒，讀報要用放大鏡，但是對狗兒的活計卻門兒清，狗狗的一顰一笑，他都能道出緣由，打理起狗狗來，老態龍鐘樣子全無，有使不完的勁頭。自從阿寶走失，家庭氣氛沉悶而詭異，老人一聲不吭，天天立于窗前，聽著小區狗吠便說：“是阿寶想爺爺了。”出門在外，撞見狗狗便拉住主人胳膊說：“看看，多像本家阿寶啊。”見著遛狗人，便將阿寶照片舉到人跟前問：“看見本家阿寶沒有？”兒女真擔心闞老會得病，甚至會瘋掉，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梁大廣摩拳擦掌。沒想到事隔多年重操舊業，競是為了那可憐的老人和那誘人的賞金，還有為了證明自己的犬道并未生疏。梁大廣用手機拍下了尋狗廣告，好對號入座、按圖索驥。梁大廣知道，走失的狗狗是一只雄性泰迪名犬，芳齡在兩、三歲之間。正值青春期的雄狗，性欲旺盛，食欲大開，很不本分，遇上誘惑容易背棄主人、茍且偷歡、自得其樂。它極有可能是遇有偶然性和突發性情形，脫離了主人的視線。照此推理，阿寶很可能貓在小區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從道理上說，能夠被發現并成功尋獲。梁大廣自信滿滿。

回到家，梁大廣將懸賞尋狗之事向寶姝匯報，袒露了一試身手的想法。寶姝沒好氣地道：“咱可警告你，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咱曉得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打從孩子出生這六年，你養狗之心不死，經常光顧什么動物保護協會，還混個什么理事，家里的事啥時候見你上過心？一提到狗，你就起勁？什么賞金？八成是你瞎編的，懵老娘呢？”

“老婆呀，可是天底良心，俺啥時候騙過您呀。”為證明賞金的真實性，梁大廣調出手機照片，放大后貼近老婆面前道：“你看，這是遍布小區的廣告，看清沒有，清清楚楚：3000塊！”

寶姝將信將疑地看了三遍。梁大廣不停地在耳邊現身說法：“夫人您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失主丟了狗，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將一家人折磨得不成樣子。俺伸出援手，救他人于水深火熱，是積福增壽的啊！”寶姝看著老公一根筋的樣子，心里依舊翻騰：“你這靠譜不靠譜呀？天下有這等好事？”

“失主在小區鋪天蓋地貼了這多廣告，等于向整個社區莊嚴承諾，怎好食言呢？”梁大廣以為人人都是正人君子。

“即使不食言，你保證能找回阿寶？你知道它躲到啥地方了啊？”

“俺想試試，不成也沒事，不丟人哪。”老婆想反對，但看在3000塊的份上，底氣顯得不足，那畢竟是一個月的工錢，如果能貼補家用，本月的生活定然大大改善，這又不犯法，還冠以助人為樂之美名，何樂而不為呢？

四

一不做二不休，梁大廣次日便到治保中心，調閱了小區主要端口的監控錄像。由于天氣昏暗，阿寶身段小巧，在電視畫面中只是一晃而過的小白點。除了模糊畫面之外，再沒有更多的有價值的線索。

梁大廣想，陽光青城小區有400多畝，周圍兩人高的界墻，兩扇供人車進出的大門，24小時有人值守，門外是車水馬龍的商業區，狗狗找不到棲身之地，阿寶竄出小區的可能性不大。為了迅速掌握狗狗的行蹤，傍晚梁大廣換上輕便鞋，騎上電瓶車，在小區的周邊，在樹林、假山、草坪、花壇、垃圾場等地巡游，以窺探狗貓等動物的群體活動規律。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夜以繼日的踩點，梁大廣發現西門內有個小坡地，狗狗時常光顧和逗留。這里有家小餐館，戶外的垃圾場不時有殘茶剩飯傾出，餐館抽出的油煙和飯菜怡然的香味飄得很遠，對嗅覺靈敏的狗狗來說就是無聲召喚：這兒是天然食堂！不論白天黑夜，都引吸著狗狗欣然而至，開懷暢飲后再暢然而去。

發現狗是一回事，辨認和捕捉阿寶是另一回事。梁大廣摸清了狗狗的基本動向，開始琢磨如何抓捕。黑夜里，光線不足，多犬混雜，狗狗是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走獸散了。他只是在照片中見過阿寶，終未晤面，所以，對于在眾狗之中迅速而準確地辨認出阿寶沒有把握，只能采用“寧肯錯抓十個，不能放過一個”的粗野戰法。食誘、電擊、棍打、繩套、網扣等傳統技法全得用上，將狗狗囚入籠中再作辨認。可千萬得當心，下手不能太狠，出手過重把狗狗整死了，那只能烹狗肉去了！

晚上，小餐館打烊了，一盤盤殘羹剩飯倒入垃圾箱，堆得像小山一般，不等餐館燈光暗淡下去，幾只狗狗便從四方圍攏過來，爭相奪食起來。梁大廣蹲守幾米開外的梧桐樹下，握著網繩槍，屏住了呼吸。正當狗狗忘乎所以地接近飽食（這時狗狗反應能力和奔跑速度明顯下降）時，梁大廣右手食指果斷地扣動了扳機，“嘭”的一聲，網繩像一把大傘罩扣在正專心覓食的狗狗身上……網繩落下、扣緊、收攏，沒等狗狗反應過來便成了甕中之鱉。

三只狗被密密的網繩壓住，難以動彈，只能嘴里含著食物，嗚嗚地亂嚎，作無濟于事的掙扎。梁大廣心中大喜，趕忙擰開手電，走近網口，哈，哈，這一槍收獲了三只狗狗，首戰告捷！借著手電的強光，梁大廣一一辨認，看看有沒有阿寶。他的臉色立即由晴轉陰，我靠！這三只都是不值錢的草狗，是骯臟不堪的流浪狗，連做狗席都沒人要，恐怕還帶狂犬病毒。媽的，白撈了一票！于是，他拉開網繩，欲放生它們，嘴里還振振有詞地念道：“算你命大，放你一馬！”說罷，用腳去踢狗狗。本以為獲釋的狗狗會立刻四下奔逃，不料它們既沒有感激梁大廣的不殺之恩，也不懼再次落入網口，反倒像沒事一般，繼續狼吞虎咽地享受著美食。梁大廣覺得這群狗狗不懂感恩，當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想著他憤怒地拉動網繩，不料用力過猛，那只公狗以為他對另一只母狗發起攻擊，便沖著梁大廣怒吼起來，跳躍起身，對著他的手腕就是一口，頓時鮮血如注，痛得梁大廣“哎呀”一聲栽倒在地。

五

狂犬疫苗花去700塊錢，用的還是國產藥劑，進口的得花1200多，冤大頭吧？老婆興師問罪了：“你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自討沒趣吧？勸你趕緊打住，再這么下去恐怕……”

“不，現在哪能收手，這700塊成本咋收回呢，這不白掛花了嗎？”

“你嫌咬得不夠，還要一股道走到黑？”

“不行，不行，絕不能半途而廢！”

“你別把自己廢在里邊啦！”

“俺不信，逮不住狡猾的阿寶，事到這個份上沒了選擇，絕無退路！”梁大廣鐵了心，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與老婆纏斗在一起，各執一詞。寶姝亮出“離婚”的殺手锏，梁大廣似乎一點不懼：老婆嚇唬人呢，離就離唄！離不離都得把阿寶找回來，這不容改變！寶姝見狀只能服軟，再三告誡丈夫多加小心，心里指望有朝一日找回阿寶，扭虧為盈！

梁大廣吸取被咬的慘痛教訓。看來和平手段不能降服狗狗，以后見了阿寶得先下手為強，將其強行控制起來，以策安全！是啊，狗狗不認識俺，怎會輕易就范，它當然得反抗！得用武力征服！對，抄家伙！梁大廣調整了思維。這天晚上，他罩衣的袖口里藏了防身用的高壓電棍！

晚上，飄著毛毛雨，飯館吃客不多，倒出來的剩食無幾。狗狗依舊習慣地成群結伴、如期而至，急吼吼地搶奪著不多的食物。幾只埋頭覓食的狗狗中，一只白色泰迪倏然躍入眼簾，它嬌小玲瓏，舉止高雅，風姿綽約，覓食起來慢悠悠的，似乎不屑與眾狗狗爭食，顯然是只名貴犬，吃慣了喂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主兒，這就是阿寶的范兒！梁大廣心情激動起來，心跳加快，血流提速，手腳有些不聽使喚。他意識到機會來了！鈔票如毛毛細雨飄然而至！

慢著！這把得慢著！要打成功率！他輕手輕腳側身貼過去，費了好大功夫才瞄準那泰迪。借著夜幕的掩護，在最佳的角度上，果斷擲出繩圈，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那狗狗的脖頭，然后一扯繩頭、收緊繩套，將狗狗牢牢勒于繩圈當中。一切干凈利落，一氣呵成！等那狗狗反應過來，只剩下拼命吼聲、玩命掙扎的份了！

溫順的狗狗立刻變得兇暴、兇狠、兇惡起來。它用牙撕咬，用腿蹭踹，身子在潮濕的草坪上打滾，企圖掙脫束縛。繩套越收越緊、人越走越近，泰迪的反抗也越來越猛烈。瞧嘞：它怒目圓睜，雙眼射出兩道兇光，仿佛把梁大廣撕爛、嚼碎，連骨頭和血都吞食掉。梁大廣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怕狗狗跟他搏命，這是狗的本能！他清楚，得迅速制服狗狗，否則如此下去，狗狗或是耗盡體力、氣絕身亡，或是被繩圈勒斷脖子，或是受傷致廢……必須迅速設法讓它鎮靜下來，松綁、裝入籠舍，他不能看見到手的鴨子飛走！于是，急于求成的梁大廣亮出電棍，擰開了電門，瞬間電極閃出恐怖的弧光，將狗狗臉部照得陰森恐怖。他以為狗狗見此強大的電流，會懼怕三分而折服、迅速安頓下來。哪知那狗狗壓根沒有見過這玩藝，憑借野性本能，非但沒顯出任何懼怕，反而激發了驚人的斗志，更加激烈地對峙和反抗。它不問三七二十一，縱身一躍，徑直撲向并企圖去撕咬那細細長長的、黑森森的棍子……“你他媽的找死，這是一萬伏高壓！”梁大廣想拉住套繩同時回收電棍，狗狗已殺到跟前，他本能地按響了開關，強大的電流瞬時通過金屬導體通入狗狗軀體，“啪”、“啪”幾聲爆竹般的脆響后，狗狗頓時失去攻擊能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啊？死了？不好，不好！”梁大廣嚇出一身冷汗，推了推狗狗的頭部，還有呼吸和心跳！電擊昏厥！梁大廣不敢多想，趕忙抱起狗狗，跑出大門打了車就往寵物醫院送。

經過急救，狗狗揀回了一條命，可身體受到不小傷害。狗狗的性情這才回歸溫順乖巧，看上去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好像大病一場。經過鑒定，此犬正是阿寶！“不惜一切搶救”，為救治阿寶用去了1500多元的急診費用。

阿寶被領了回家，視作座上賓。什么時候交還失主？略等幾天吧，狗狗的精神狀態不佳，等它恢復正常，再登門領賞不遲！

六

幾針營養素的注射，好吃好睡的，阿寶很快恢復了往日的雄風。歸還阿寶的時機已經成熟，梁大廣正經八百地選擇了一個黃道吉日，就是逢八的雙數日子，正式通知失主阿寶找到了。

闞老幾近絕望，正欲放棄尋找，為購買一只5000元的比熊犬討價還價，忽聞阿寶要回家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全家立即著手準備迎接阿寶榮歸故里。

梁大廣抱著阿寶登門時，闞老早早恭迎于門外，全家人像過節一樣，不到天黑將照明盡開，大兒子拿出照相機，兒媳從冰箱取出雞腿，要好好招待離家多日的貴客，一家人打掃了積塵的狗舍，翻出當季的小衣衣……

見到阿寶，老人激動得掉了淚，一把摟住阿寶，活像心肝寶貝般摟在懷里，連聲問好、請安，那親熱勁真讓人嫉妒！但是，狗狗不會說話，哦，阿寶似乎并不領情，在老人的懷中不停掙扎，不斷發生“吭哧”、“吭哧”的不滿表達，它對這生疏環境，對周圍人的過度友好感到恐懼，對身邊的一切倍感不適……闞老則對阿寶一個勁地賠不是，不管它聽懂聽不懂。大家輪流抱阿寶，有說有笑，現在的家里儼然只有一個中心，那就是阿寶！梁大廣木立在一邊成了多余之人，說不上話，又插不上手，不知如何是好，十多分鐘過去了，沒有道謝、更沒人提及賞錢，那氣氛倒像催人快走！

金露發現這一尷尬，扮出一副熱心腸的樣子，湊過來問：“先生，怎么稱呼啊？”

我操，姓什么都不知道！聯系送狗的時明明白白告訴你們了，大爺姓梁，真健忘！梁大廣不悅地說：“鄙姓梁。住在東頭。”

“梁先生，請給介紹一下尋找阿寶的經過，好不好啦？”金露說話陰陽怪氣的，讓人不解：“實在不懂啦，我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地毯式尋找但空手而歸，你卻信手拈來？”

“哪里的話呢，這不是找了好些天，不就是在垃圾場、水溏邊、餐廳旁蹲守，有耐心、有耐力唄！”梁大廣不愿多言，跟他們有什么好啰嗦的，他們懂個屁呀？只會拿狗狗當玩物，連狗都看不住！

“阿寶可是心肝寶貝，只差在家里給它個輩分了。我有權知道這些天它待在什么地方？”金露好像看出梁大廣想拿錢走人，既然現在阿寶已尋獲，主動權就在她手中，哪能輕易便宜了他呢？

“是啊！這么天提心吊膽的，得有個交代，否則心中一直是個謎、是個結啊！”闞老抱著阿寶附和道。

“阿寶離開主人后怎么過的，說實話俺也不知道，八成是與小區里野狗、野貓混住吧。”梁大廣怯生生地說。

“啊？什么？與野狗野貓為伴，說不定染上什么病呢！”金露馬上抬高調門。

“梁先生，你給說說是什么時候、在哪里以及怎樣找到阿寶的啊？”闞老激動的神情頓時黯然了幾分，他腦子里閃過一串疑問，比如阿寶怎么會聽從陌生人擺布，怎么會跟他走的呢？是親手捕獲，還是從他人（如從狗肉店老板）手中倒買過來，如此等等，老人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是的，你給說說，否則咱都蒙在鼓里，花冤枉錢啦！”金露見梁大廣不是很愿意順著他們的桿爬，便往賞錢上扯。

一心想拿賞錢的梁大廣拗不過闞家人，就一五一十地將自己被咬、鍥而不舍地蹲守、最后抓住阿寶的經歷說了一遍，未到他把話說完，金露便怒形于色地插嘴說：“怎么，你對阿寶施暴，不成，我要帶阿寶體檢，如果阿寶有個三長兩短你得賠！”

“賠？什么話！”梁大廣的脾氣近乎被點燃：“人被咬沒說賠，狗沒傷著卻要俺賠，天底下有這道理嗎？那可是歡蹦亂跳的動物，不搞定它怎么帶到你們面前？”

“你是說弄傷狗狗是理所應當的嘍？”金露拉下臉道。

“你們不講道理！”梁大廣急了。

“不講道理的是你！”金露一著不讓。

“廣告里邊說只要將狗奉還，怎么拿到狗又說話不著數呢？讓大伙評評理！”當時闞家的門敞著，他們說話的聲音很高，鄰居們肯定聽得見，發生了爭執肯定人吸引物管或四鄰圍觀，梁大廣認為在理，不懼把事情鬧大。可是他錯了，犯幼稚了！理是嘴巴里說的，當今世上無中生有、有中生無，黑說成白、白說成黑的比比皆是，就看你嘴巴大小，看你會說不會說！笨嘴笨舌的梁大廣哪里是那花言巧語、唇槍舌劍的金露的對手呢？況且他還面對著一家三口，從氣勢上就被壓著。

果然，金露開始兇悍反擊：“廣告里是說完璧歸趙，3000塊，可是歸還的不是完璧，總不能是死狗、病狗、斷腿狗，送回家不幾天就一命嗚呼，要這樣的狗做什么呢？”

“你……”梁大廣語塞了。他一個老實巴交、直性子，哪里斗得過犯奸耍滑的刁蠻之徒：“花了這大勁找到阿寶，沒功勞難道還有罪過不是？早知道俺不管這門子事！”

“哼！是功是罪自個清楚！我知道有人以捕殺寵物為生，將死狗、病狗販給狗肉鋪子，將流浪狗便賣給寵物店，良心被狗叼了。”金露指桑罵槐起來。

“哎，想起來了，梁先生好像是小區著名的養狗人士，對付狗狗自有一套手法，小瞧你了不是？”闞明在一邊突然插話道：“看來我們碰上高手啦！”

老人抱著阿寶有些看不下去了，覺得這樣苛責梁先生不公，用很濃的上海方言喃喃道：“不難為他，諒他接狗、送狗費了心，丟500塊，讓他走人拉倒。”

不料梁大廣懂上海話，聽罷火冒三丈，看來這老頭子更黑：“打發叫花子啊？咱連提供有效信息都不如呀？500塊連打狂犬疫苗也不夠，不成，這太貶損人啦！公開耍賴，還血口噴人，俺要報警，俺要報警！”梁大廣不敢提搶救狗狗的醫藥費，說起這一單更麻煩，他掏出手機要撥110。

“哈、哈、哈！”金露敞笑開來，冷言道：“你以為我們怕警察，以為警察會支持你做的那些缺德事？你打呀，打呀！”

“欺人太甚，當真老實人好欺負？”冷不丁，一位潑辣婦人一把奪下梁大廣的手機，大聲道：“警察不管，咱管！你們耍賴也成，咱們一切歸零，就算咱男人啥也沒做！狗，咱抱走，物歸原處，你們自己找去吧！”原來，寶姝聞迅趕到，閃現在眾人面前。她見丈夫討賞多時不歸，知道出了岔子。他了解丈夫生性內向，對付不了奸人，幾個手機、短信沒接沒回，她一不做二不休，立馬趕赴現場馳援。到了闞家，果然撞見丈夫叫一群人圍攻，她毫不遲疑沖到跟前，說罷，欲奪闞老人手里的阿寶。闞老、闞明、金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

耍嘴皮子，闞老兒媳、兒子是一把好手，但是要動手，他們就不是梁大廣的對手，恐怕加一塊都不敵梁大廣一人。人怕邪的，鬼怕惡的，誰料寶姝這么一手！金露亂了陣腳，結結巴巴地喊著：“不行，不行！”并用力拉扯寶姝粗大的雙手，闞老則抱著阿寶想躲進里屋。梁大廣見狀，亮出了看家本領，他打了一個響指，吹了一聲口哨，勾勾手指沖著阿寶嚷道：“阿寶，阿寶，跟俺走啰。”阿寶聞訊猛的一個側身，闞老一走神，兩手一摟空，與其說阿寶跌落地下，不如說它縱身躍下，“撲”的一聲，雙爪軟著陸。只見它靈巧地一貓腰，從眾人腿縫中七拐八彎，一溜煙地出了門、下了樓，跑得無影無蹤。

梁大廣又打了一個響指，丟下一句話：“沒見過這等沒信譽、沒有教養的人！好吧，賞錢俺不要了，狗狗你們自己去找吧，俺們誰也不欠誰的！拜拜！”

有了老婆撐腰，梁大廣感到腰板直了許多。不能在老婆面前直立腰板，那還叫男人嗎？此時他儼然以勝利者自居，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屋子！

“我要報警，我要報警！我被人訛詐，被人耍了，老人被人打了！”這下輪到金露氣急敗壞……

梁大廣和寶姝下了樓，聽聞金露哭天嚎地地叫喚。然后是一片不解的靜寂，接著是男人、女人的失聲叫喚：“爸”！“爸”！“我胸口痛啊！”“抱起來，扶上床！快！”梁大廣知道大事不好，老人背過氣去了！

他的心中旋即升騰起自責和內疚，內心空蕩蕩、慘兮兮的……這叫什么事？老人氣倒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好？回到家，老婆也輕饒不了我，當初沒聽勸告吧？偷雞不成蝕把米！何止蝕把米，是雞飛蛋打，賠了個精光！真想頭往墻上磕，電棍往心窩窩扎，在這個小區好事還能做嗎？好人還能當嗎？小寶回到家，闞家就是不給賞，說幾句好話表揚表揚或在小區貼個感謝信什么的也成哪，沒法容忍的是照著頭上潑糞……

昏昏沉沉地走回了家，剛上樓道，梁大廣驚呆了：小寶靜靜地坐在他家門口等著他回來，一副專注、乖巧、恬靜的模樣，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梁大廣的淚水一下從眼眶涌了出來，真是狗通人性，狗比人親，狗對主人忠誠，狗識得好歹！狗狗不會說話，狗的世界沒有謊言、欺詐、狡辯和惡語相向……

他將阿寶摟在懷里，眼角竟然有些濕潤了。再看看狗狗，狗狗眼眶也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