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雱 龍賽(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王果(長沙學院設計藝術學院)
故土是人生命的源發地,它承載著人們最原初的樸素記憶,鐫刻著人們許多的情感符號。因思念故土而衍發成為人們共有的一種情感方式就是“鄉愁”。“鄉愁”的英文是“homesickness”,也即思鄉、懷鄉、懷舊的意思,主要指一種留戀的情感或情結。黑格爾曾指出:“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現實,太馳騖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內心,轉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園中。”①面對當下社會生活中諸多物欲橫流、浮躁的現象,有一批藝術家恪守故鄉這片厚實的土地,沒有附庸所謂的潮流,以其至誠至真的審美態度,從繪畫的視角展現了故土的風土人情,將“鄉愁”沉淀在濃郁、厚重的鄉土繪畫之中。他們的作品正是對當下人們追求“返樸歸真”的審美回應。
“鄉愁”本來就是根植于鄉土的,其繪畫描繪的對象主要是百姓的日常生活及自然風光,即使是城市題材也是以懷舊基調為主。它給人一種樸實、自然的景象,頗具拙厚天真、不加雕飾之美。
首先是繪畫題材的“返樸歸真”。當代繪畫中的“鄉愁”多為農村生活題材,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主要為描繪鄉村的民俗民風,如趕集、娶親嫁女、傳統節日等,或者是描繪民眾的平凡勞作、話家常等樸實的日常生活。如畫家段正渠在其創作的油畫《黃河船夫》、《黃河鯉魚》、《大魚》等一些系列鄉土繪畫中,運用拙樸但又極富感染力的藝術語言描繪的捕魚、撐船、烤火、玩牌等具有農村生活氣息的題材。再如在畫家陳樹中創作的油畫《野草灘系列》作品中,用熱鬧、喧囂的大場景所表現的趕集市、蓋房子等家鄉的風俗民情題材。第二類主要為描繪故土的自然風光。如在畫家郭玉川創作的油畫《大巴山》系列風景畫中,用結實、圓潤、質樸又具有裝飾性的繪畫語言,讓家鄉的大巴山在他的畫筆下綻放出氣勢磅礴的生命力等題材,以表達對故土深深的熱愛與敬畏。正如他本人所言:“這片土地掀起了我人生中最初的感知世界的記憶,它的存在,讓我得以時常回到那深幽的山谷、靜默生命無數次短暫而永恒的瞬間。”②可見,鄉土賦予了畫家們充實的創作題材和豐富的情感經歷,讓他們創造出一幅又一幅感動人心的藝術作品。
其次是繪畫內容的“返樸歸真”。“藝術作品中形成內容核心的畢竟不是這些題材本身,而是藝術家主體方面的構思和創作力所灌注的生氣和靈魂,是反映在作品里的藝術家的心靈,這個心靈所提供的不僅是外在事物的復寫,而是自己和它的內心生活。”③“返樸歸真”的“鄉愁”繪畫就是畫家主體性的思鄉情愫,通過繪畫題材、借助繪畫語言內化孕育于畫面內容且傳達出來的。旅美畫家李自健在創作藝術作品的同時執著地保留著對故土與鄉情的深情關切就很典型。在其《人性與愛》的系列作品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一種難以釋懷的“鄉愁”,既有著海外游子對家鄉的思念和回憶,更有著畫家對于人性的關懷和美的追尋。如在他創作的《三個小學生》一畫中,山窩里蜿蜒的小路旁,是一座墻角堆放著玉米桿垛子老屋,前面是已堆砌多年的厚重石碾,碾盤上散落著玉米和稻谷,還有一籃子金黃的玉米棒子。放學歸來的三個小男孩正在碾盤上寫作業,姿態各異。左邊的小男孩把上衣系在腰間,光著膀子撅著屁股趴在碾盤上認真地趕著作業;中間的小男孩似乎還沒來得急卸下書包,他跪在碾盤邊緣,把碾砣子當書桌,左手搭在碾砣子上,右手拿著鉛筆托著腮望著遠方面露微笑而若有所思;右邊的小男孩懸腿坐在碾盤的邊緣,雙手拿著作業本放在膝蓋上,張嘴抬頭瞪眼望著天空,似乎被什么所吸引。整個畫面極富童趣,兒童天真活潑的姿態躍然于上。整個畫面的筆觸細膩柔和,色彩飽和有厚度,光影自然而微妙,深秋的陽光讓山窩里的小山村顯得靜謐、溫暖、安詳而又充滿希望,讓人感受到生命本原的美好,激起人們回歸純凈、自然、美好的心靈家園的渴望。
再次是繪畫形式的“返樸歸真”。當代鄉土繪畫的表現形式主要以寫實風格為主,并包括了一些頗具作者主觀情感的表現性寫實風格,這在表現形式上似乎和一些東西方的古老繪畫藝術的表現形式存在著一種契合或呼應關系。如畫家鄭藝的系列表現北方鄉土的繪畫作品,像在《凡心已熾》《界河》《鋤禾日當午》《秋收時節》《共享和諧》《平凡的日子》等作品中,其人物表情的造型就顯得格外憨厚純樸,畫家用蘊藉而凝練的手法、嚴謹的造型方式、精巧而細膩的寫實筆觸、洗練而沉著的色彩運用以及精致的畫面構成,使東北農村的鄉野風貌渾然天成。特別是那些地平線分割方式的構圖,更是烘托出北方農村的蒼茫與悠遠,讓鄉村生活的濃郁氣息撲面而來。還有羅中立的《過河》《戲水》《春雨系列》《細雨》《晚餐》等作品,其表現方式迥然不同于他早期的成名之作如《父親》的畫風,而是轉向了更為注重直覺和情感表達的寫實性表現風格。在他后期的這些作品中,畫面參差有力的筆觸、斑駁厚重的肌理、高純度的原色,結合木刻似的硬朗急速的線條以及適當的人物比例夸張,使作品中的形象具有雕塑般的造型,人物形體敦厚壯實,形象雖粗獷兇悍但頗具樸實無華的特質。畫面的表現顯得更為自由奔放,不拘泥于過多的細節描寫,充滿了張力,頗具鄉土的原始意蘊。
其一是鄉土藝術文化價值的“回歸”。在聲勢浩大的“工業化”“現代化”“城鎮化”的浪潮中,鄉村地區的生活意義隨著大批青壯年的外出打工逐漸被消解,鄉土藝術文化價值也隨著利益的驅動而逐漸被抽空。當高度理性和欲望充斥人們的生活并走向失制時,人性和社會倫理的“回歸”往往需要用“返樸歸真”的鄉土情感來“回應”與修復。因此,現代人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渴望從鄉土藝術文化的樸素性和詩意性中找到情感的釋懷。然而,當下的畫壇中許多藝術家往往重形式輕內涵,急功近利,對西方文化的敏感遠高于中國傳統文化,導致傳統修養及文化底蘊嚴重缺失。正如學者魯虹所說:“在這樣的過程中,少數中國藝術家不但從根本上喪失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也喪失了自己獨立的精神品格。”④顯然,在這種背景下倡導當代藝術“返樸歸真”,并重新挖掘鄉土藝術文化的現代價值顯得尤為重要。鄉土藝術文化是在長期農耕社會中發展而來的,它凝聚著中國廣大民眾的文化價值認同,是人們對鄉土世界自然原色的發掘和對理想中精神家園的找尋,更是中國文化身份的獨特展現。其價值“回歸”有助于消解現代人因身份焦慮和而產生的“鄉愁”,使本土藝術文化在西方藝術文化大行其道的背景下獲得自我身份的確立,樹立民族的藝術文化自信。
其二是繪畫中的鄉土風情之美能慰藉心靈。自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來,許多藝術家將目光聚焦于廣闊的鄉村世界,鄉土風情以其強大的親和力量和審美意蘊深深吸引著人們,成為鄉土繪畫中重要的藝術元素。在繪畫藝術和人們觀念中所彌漫著的鄉土風情,是一種對鄉土血緣的執著,是對故鄉民俗文化的尋根,更是一種對自然與生命的審美觀照。它往往以生活化、情境化的藝術形態向世人展現著特定地域、特定族群的生存方式和文化經典,亦表達出對本真而淳樸的鄉土風情的留戀與憧憬。無論是畫家王曉光的《家園》《走進秋天》等作品中那自然和諧的鄉村美景,或是王沂東的《烙煎餅的女孩》《古老的山村》等作品中淳樸詩意的民俗生活,亦或是孫為民的《暖冬》《初陽》等作品中那溫婉寧靜的田園牧歌,皆似那黃土高原上葉茂根深的古槐,散發著古樸的自然氣息;亦如那滋養著萬物流淌千年涓涓流水,凈潤著人們焦慮疲憊的心靈。將置身于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浪潮中的人們重新拉回到鄉土大地寧靜的詩意和鄉土生活的溫情之中,使之回歸到對生命、人性、自然以及民族精神的關注,讓疲乏的個體心靈得以慰藉,使社會群體更加和睦安泰。
其三是體現了休閑文化的審美意味。休閑是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它所蘊含的“休閑美”往往是人們幸福感的重要來源。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以個人所有物來定義“美好生活”成為許多現代人的價值理念,其休閑感受幾乎淹沒在了對豪車、別墅、名牌商品等一系列物欲享受中。這種將物質消費作為休閑的方式不代表能使人獲得精神滿足,反而可能容易使人喪失對休閑的審美感知能力。許多當代藝術家對休閑文化的“美的潛質”進行充分挖掘,通過藝術視覺的圖式,向人們展現了一個更加廣闊的、自由的、詩意的休閑世界。如在畫家朱毅勇的作品《鄉村小店》中,一家花布店的“柜臺”前,倚靠著四個年輕的身背背簍的農村姑娘,透過她們輕松而又認真的背影,我們領略到悠閑自在的鄉村塵俗中的休閑之美和鄉村生活的無限意味。當然,休閑不僅僅只是作為獲得身心愉悅的手段,更應該成為人們生活的內在目的——實現自我身心需要的完整。鄉土繪畫中所蘊藏著的休閑文化中的審美因素在愉悅人們的精神之時,還能創造出具有豐富審美品格的休閑主體,引導其以批判的審美眼光對休閑文化進行具體實踐,并從中實現對自我的觀照,獲得生命最本真的樂趣,使其現實的休閑達到充實而有意義的理想化狀態,最終改善生命質量。
大道至簡,當代繪畫中的“鄉愁”景象正是人們追求“返樸歸真”的審美回應,這種景象以樸實、自然、詩性的藝術圖景喚醒著現代人去真誠樸實地做一個靈魂的自己,遵從內心的自我,讓生命之華在本真自然中綻放。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繪畫中的‘鄉愁’文化——關于鄉土情結的審美文化研究”的成果之一,項目編號14C0726)
注釋
①(德)黑格爾著. 賀麟譯.小邏輯[M].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9.30。
②彭彤著.鄉土的譜系:中國當代鄉土美術研究 [M].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2011.93。
③(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 第三卷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229。
④魯虹著.魯虹自選集 [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59。